俞 棟

在晚清到民國這段時期，銀行家大多生于官宦，出身名門，家世顯赫，受過良好的教育甚至西方教育。相比之下，草根出身的銀行家則相對較少。但在那風云變幻的時代，只要你足夠勤奮、聰慧、誠信、務實，則“譬若錐之處囊中，其末立見”，曾從清末一直到新中國成立長期執(zhí)掌浙江金融大權的金潤泉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金潤泉（1878—1954），名百順，浙江省蕭山縣金西橋村人，中國銀行的創(chuàng)辦人之一，近代著名金融家，被譽為“金融界的常青樹”“銀行業(yè)的不倒翁”，曾任政協(xié)杭州市第一屆委員會副主席。

金潤泉雖祖輩經商，但到父輩卻家道中落，在杭州興忠巷開了一家染坊，進項僅夠糊口。故其只讀了三年私塾，14歲那年就到染坊做幫工。后經人介紹，到杭州乾泰錢莊當學徒，自此進入金融領域。眾所周知，錢莊學徒不僅要有識文斷字的能力，而且還要會算賬、記賬和“跑街”，與各色人等打交道，所以錢莊伙計出師后綜合能力往往要比其他行業(yè)的伙計強得多。雖然乾泰錢莊規(guī)模不大，但正因其小故需伙計身兼數職，這也讓金潤泉學了不少本事。幾年后，他不甘于屈居小錢莊，又到同興錢莊實習，并升到“跑場頭”1到錢業(yè)會館做交易，類似今天的同業(yè)市場。。后同興錢莊因經營不善倒閉，他又轉到規(guī)模較大的裕源錢莊（設有爐房2以鑄造元寶銀為主的坊鋪，又稱爐房。清代允許民間鑄造及熔化銀錠，故有私設和官設之銀爐從事此業(yè)。官設銀爐大多附于藩庫、關庫及后來所設之官銀號內；私設之銀爐其初清政府控制甚嚴，必須憑戶部所發(fā)執(zhí)照而開業(yè)，還有數額限制，不準多開，至清末則其禁漸弛，私自開設者甚多，北方銀爐還多兼營存貸及匯兌業(yè)務，甚至發(fā)行流通票據。各銀爐對其所鑄銀錠的重量、成色負責，必須在其鑄錠上刻明鑄地及銀爐名號戳記。），并憑借裕源的影響力在錢業(yè)會館初顯身手，遂在業(yè)內小有名氣。1899年紹興高家和上虞王家在杭州新開寶泰錢莊（亦自設爐房），因見金精明能干、勤奮踏實，便設法挖了過去，高薪聘其擔任副理，仍跑會館。當時，金年僅21歲，為杭城錢業(yè)副理中最年輕者，名噪一時。

每個人是成功或是平凡往往只在關鍵幾步，除了自身長期不懈的努力，運來順勢而為，運去蟄伏以待，是改變命運的不二法門。從錢莊業(yè)精英到中行高管，是金潤泉一生的轉折。1905年清政府在北京西交民巷成立“戶部銀行”，這是我國最早的官辦國家銀行。1908年2月，經度支部奏準改稱“大清銀行”，行使中央銀行職能，其時大清銀行準備在杭設立大清銀行浙江分行，急需招納一批管理人才。杭州錢莊業(yè)便推薦金赴京應試，可以說這是其改變人生命運的一次重大機遇。由于在京的考官陳靜齋是杭州人，與家鄉(xiāng)錢莊業(yè)人士多有私交，金的蕭山同鄉(xiāng)亦是晚清著名實業(yè)家、政治活動家、立憲派領袖人物湯壽潛3湯壽潛（1856—1917），原名震，字蜇先（或叫蟄仙），浙江蕭山人，清末民初實業(yè)家和政治活動家，晚清立憲派領袖人物，因爭路權、修鐵路而名重一時，對中國近代化發(fā)展做出較大的貢獻。其遺言“競利固屬小人，貪名亦非佳士”可謂自己一生寫照。便寫了一封舉薦信，讓金面呈陳，以便錄用。金入京后并未去拜見陳，而是與普通應聘者一樣參加嚴格考試，并以優(yōu)異成績通過，受到陳的單獨接見，方呈上湯寫的舉薦信，此舉贏得陳極大好感。1909年2月，經陳極力推薦，金成為大清銀行浙江分行經理，并被封為三品官銜，此時金才32歲。辛亥革命后，大清銀行停業(yè)清理，其業(yè)務由中國銀行接手，管理人員大致留用40%，金出任中國銀行總行營業(yè)部經理，后被派往杭州籌建中國銀行浙江分行（后改為杭州分行）并先后擔任副行長、行長，終其一生伴隨中行一起成長。新中國成立后，金繼續(xù)留任中行董事、分行經理、總行赴外稽核等職。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銀行家真正的魅力就在于其面對各種風險，沉著應對，舉重若輕，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由于鐵路借款、軍費支出、政府運行等開支等使北洋政府財政入不敷出，國庫空虛，交通銀行和中國銀行便成為北洋政府的兩大“提款機”。1916年5月12日，中行上海分行接到總行停兌鈔票、止付存款的命令，宋漢章、張嘉璈兩位經理經過縝密思考后，將可能出現(xiàn)的極端情況亦考慮在內，覺得中行上海分行完全有能力應付擠兌，于是決定抗拒停兌令，以維護銀行信用，經過細心籌劃，最終成功渡過難關，宋、張二人也因此筑就了自身在金融界的領袖地位。其時，中行浙江分行也同樣接到停兌令。當時，雖然浙江分行行長是蔡谷清，而金潤泉卻是實際主事人，他考慮再三，決定與上海分行同進退，這一信心除了對同業(yè)支持力度的正確判斷外，還有就是基于對自己在客戶中口碑的自信。在報告浙江都督呂公望批準后，他公開拒絕停兌令，以維護銀行信用。在擠兌最嚴重最危險的時候，他親自站到第一線直接與儲戶對話并承諾：“只要我金潤泉人在，中國銀行就不會倒閉，也不會少大家一分存款一分利息，我金潤泉是講信用的?！笔聦嵶C明，金潤泉的信用是公認的。與宋、張相同，經過此役，金也確立了他在浙江金融界的領袖地位。1921年，蔡去世，金順利接任行長，始終堅持穩(wěn)健經營，并又成功化解兩次擠兌風潮。在他主持中行浙江分行30年間，分行為浙江的商貿、電力、教育和交通等基礎設施投入了大量資金，業(yè)務份額在業(yè)內舉足輕重，除1936年虧29.9萬元及后兩年因抗戰(zhàn)無盈余外，其他各年都是盈利的，成為浙江金融界當之無愧的“老大”。這與金潤泉的經營有方是分不開的。

更可貴的是，金潤泉還是位具有強烈愛國主義情懷的銀行家，為抗日救國、民族解放做了大量工作。1937年底，杭州淪陷后，日偽勢力曾運用各種手段威逼利誘其出任浙江偽省長，金以事關民族大義，嚴詞拒絕，并想方設法保存好中行在浙資產，連其自己獨資或與他人合辦的誠昌錢莊、源昌錢莊、潤昌錢莊、義昌元記錢莊、義源錢莊和益昌錢莊等六家錢莊也全部停業(yè)，不與日偽合作，保持了清白身世。1945年8月日本投降，中行杭州分行（即浙江分行，下同）自龍泉返杭復業(yè)，全省各地機構也陸續(xù)恢復，當年12月起中行即開始發(fā)放第一批“復工貸款”，年末全省放款總額為5億元。這些放款，被工商界人士譽為“久旱甘霖，雪中送炭”。杭州解放前夕，一方面，他特意向當局請求和呼吁，千萬勿讓軍隊破壞電廠、水廠和錢塘江大橋等設施及文物古跡，以確保經濟民生正常運轉，文化血脈得以傳承；另一方面，率全行同仁堅守本職，保護資產，迎接解放。

金潤泉不僅行長當得兢兢業(yè)業(yè)、風生水起，而且熱心公益，為浙江發(fā)展和百姓福祉做出了不少貢獻，最了不起的是筑路修橋。在我國交通史上，浙贛鐵路是繼京張鐵路之后的第二條由中國人自己投資建設的鐵路，此中金潤泉功不可沒。這項工程有兩大難題：一是耗資巨大。為此，他奔走呼號，積極組建銀團貸款，共籌集資金2950萬元4以中行杭州分行為主，浙江興業(yè)銀行、浙江地方銀行、中國農民銀行等先后發(fā)放8次建設貸款，其中中行杭州分行承擔1454萬元，加上兩次擔保向德國奧脫華爾夫公司購買鋼軌墊付款1800萬元，占工程總費用的66%。，硬生生地用錢“堆”出了浙贛鐵路。二是橫跨錢塘江。既面臨設計、技術難題，又需要不菲的人財物。中行杭州分行先后發(fā)放專項貸款120萬元，并在著名橋梁學家茅以升為首的中國工程技術人員共同努力下，建成了國內第一座鐵路公路兩用大型鋼鐵橋梁——錢塘江大橋。浙贛鐵路的修筑，不僅改善了浙江乃至整個東南地區(qū)的交通面貌，而且為日后抗戰(zhàn)爆發(fā)搶運人員與物資做出了積極貢獻。當然，在杭城百姓口中，最令人稱道的是其帶頭捐款重建錢塘江義渡。在錢塘江大橋建成以前，之江兩岸往來全靠擺渡。晚清“紅頂商人”胡雪巖斥巨資辦義渡，分文不取，已成美談。但錢江浩蕩，小舟常傾，時有災難，故1927年杭州一些知名人士自發(fā)成立“義渡管理委員會”，設立“義渡資金”，購買汽輪，但要真正解決問題，還需建碼頭和棧橋。次年金潤泉籌資在南星橋三廊廟渡口附近建成一座鋼筋混凝土碼頭，成為全省最大的內河碼頭與重要交通樞紐，鼎盛時期年輸送旅客4000多萬人次，年貨物運量達40萬噸；1931年又在南岸蕭山修建了碼頭和棧橋，實現(xiàn)了汽車輪渡。至此，過江旅客尤其是紹興、蕭山來杭者紛紛稱便，錢江輪渡也被譽為“浙江第一碼頭”?？梢?，從蕭山走出來的金潤泉始終情系桑梓、心系家鄉(xiāng)。趙樸初曾以九字贊曰：“大成大慈大勇大奉獻”。

盡管與近現(xiàn)代諸多銀行家不同，金潤泉并非出身名門貴族，但他自幼天資聰慧，受儒家思想啟迪，學習勤奮，成績出眾，并寫得一手好字，這也為其后來進入錢莊當學徒打下了基礎。當然，除了兒時的訓練和基礎，持續(xù)的興趣與愛好至關重要外，作為有較大社會影響力的銀行家，金潤泉在書法的學習上更具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因為在藝術學習中尤其是講求個人修為的金石書畫，游歷和交游等實踐不僅可以促進其藝術水平的提升，還可能促成政治、經濟、文化、社會資本的共生，它們之間的相互影響與積累對藝術個體最終的藝術水平與聲望的形成具有重要的建構作用。這在金潤泉身上也得到了印證。一方面，金潤泉經常與伙伴們游覽石巖山、先照寺、百步寺、魏驥墓等名勝古跡。這些名勝古跡中的匾額、對聯(lián)、碑文、摩崖石刻等都深深地吸引了其目光，也開闊了其藝術視野，不再囿于傳統(tǒng)“二王”一路，開始涉獵碑學。另一方面，他憑借在金融界的地位交友甚廣，友朋中不乏書畫大家和品鑒高手，接觸多了，自然潛移默化、“近朱者赤”，不知不覺中迷上了書畫。在其藏品中，既有唐寅、徐渭、吳昌碩、黃賓虹、馬一浮、徐悲鴻等職業(yè)書畫家的作品，也有蕭山“三任”（任熊、任薰、任預）等鄉(xiāng)賢的佳構，還有王一亭、張宗祥、趙樸初等同行（其都在銀行干過）的手跡。這些收藏有的是其專門花重金輾轉購得，用于觀摩學習；有的則是同道同好之間的交流切磋、相互唱和。值得一提的是，在1929年舉行的西湖博覽會上，其個人收藏的金石書畫作品還作了專門展覽，并獲得博覽會的感謝狀與感謝獎章。

從宋代開始，“書卷氣”就作為書法鑒賞和批評的一個頗為重要的審美內容和標準。《宣和書譜》評沈約書法：“大抵胸中所養(yǎng)不凡，見之筆下者皆超絕，故善論書者以謂胸中有萬卷書，下筆自無俗氣?！背跻娊饾櫲獣〞r，字里行間充盈的“書卷氣”正合《宣和書譜》所言。他的書法看似平淡無奇，細細品味則充盈著濃郁的書卷氣，并透露出幾分銀行家的精致和果斷。尤其是他的楷書，既有文人墨客儒雅內涵的氣質，又給觀者取法正脈、筆力遒勁、結構凝重、格局宏大的正大氣象。從字里行間可以看出，他早年主攻唐楷，尤喜柳公權、顏魯公，用力甚勤，但尚古脫古，靈動多姿，尤其是融合了行書的筆意，寫出了一種獨到的韻味，不少點畫甚至有意識地采用行書筆意書寫，不僅有姿態(tài)之美，而且富造型之妙，達到了相當高度。在其楷書作品中，最典型的莫過于他1946年題寫的《浙江工商年鑒》書名，六個字汲取了唐人楷法之真諦，穩(wěn)重溫和，剛柔相濟，古雅質樸，渾若天成，特別是“工”字簡而不虛，“鑒”字繁而不亂，充滿了一種從容之態(tài)；左上方“三十五年度”幾個字略小，但亦筆力勁健，運送到位，無絲毫草率倉促之意，堪稱高手之筆，實在令人嘆服。反觀當下書壇，有不少書法名家不善楷書，即使寫楷書者，抑或墨守成法，失之于僵化；或過度變法、失之于狂野，缺少的就是金潤泉這代人探唐入晉進而寫出既有法度又具個性的能力。

最出人意料的是他的行書，居然可以在“二王”書風與碑體書貌之間自由切換，游刃有余，這點估計連專業(yè)書法家也很難做到。在筆者所能見到的其墨跡中，“二王”一路寫得生動活潑、灑脫飄逸，雖筆畫波折起伏不甚明顯，但卻給人非常別致的感覺，通篇透著一種干凈清澈的妍美之質。如他寫給當時的福建省政府主席劉恢先的函，無論用筆，還是結字，抑或布局，都古雅中不失鋒氣，舒朗中不失端莊，體現(xiàn)出嫻熟的筆墨駕馭能力，讓觀者深切感受到王字的飄逸，還兼具李北海的筆意，可謂難得的帖學佳構。如果說，這是那個時代讀書人普遍具有的技能的話，那么他的碑體行書則完全是有意識的藝術探索了。筆墨當隨時代。受清代碑學的影響，一些書法家致力于行、草書與碑學筆法的融合。行草書的線條是充滿流動感的，而碑學的筆法則是沉厚開張、遲澀凝重的，本不適于結合在一起。但正是有了一些富有創(chuàng)變意識的書法家匠心的處理，使本具沖突與矛盾的筆法融合后反而多了一種痛快而又沉著的美感，如趙之謙的意態(tài)橫生、梁啟超的溫文爾雅、李瑞清的屈曲開張……身為銀行家的金潤泉，如果只滿足于實用，似無必要去探尋這條書路。然而，他仍以高度超然平和的心境師法古人，拓展書路，實屬難得，也為其“非專業(yè)書家”的藝術增色不少。金潤泉的另一路碑體行書不容忽視。他以自己對碑學的獨到理解，以帖學為宗，兼收碑學的險絕之象，“碑骨帖魂”特色自然散發(fā)出來，碑意變?yōu)橐环N“勢”或“意”存留于字中，體兼眾妙，自然天成，寫出了一番清新之氣象。如其所書清代詩人王士禎《故關》一詩，用筆從容不迫，以欹側方折為主，筆勢一縱一斂，收放自如，筆斷意連，神完氣足。觀其用筆，澀重處不滯，輕靈處不滑，縱橫奇崛中卻無矜持怒張之態(tài)。點畫筆筆精到，藏露之鋒隨運筆之勢而定，沒有一味恪守藏頭護尾的定則，特別是遇到折鋒的筆畫都另筆提起，形成明顯的頓挫，頗具金石味；結構隨字勢而疏密互用，大小錯落，俯仰開合，在線條與字形的大小、粗細、潤燥之間體現(xiàn)出變化的節(jié)奏；整體布局疏朗，字距任其自然。正如錢鐘書《談藝錄》所云：“夫大家之能得心應手，正由于得手應心！”其實，書法在金潤泉那里就是“有意用功，無意成功”的修煉。金潤泉不僅自己喜愛書法，還專門囑咐家中孩子也要堅持練習書法，甚至將書法水平列入員工招募要求。如抗戰(zhàn)勝利后，他在恢復機構補充人員時明確提出：“浙屬文書人員亦頗感缺乏，每致調補為難。此項人員，除具有一般常識及經濟知識外，必須于國文有相當根底，方可勝任。擬就地征考，以具有高中以上學校畢業(yè)程度，常識豐富，文翰精通，書法端秀，并有辦理文書工作之經驗者為合格……”。在那個時代，沒有一手過硬的書法是干不了金融的。

湖山有幸。日前，筆者專門去了一趟蕭山湘湖之畔的金西橋村，尋訪金潤泉故居。如今，這里已成為金融小鎮(zhèn)，集聚了股權投資、風險投資、天使投資、上市企業(yè)投融資總部等業(yè)態(tài)，一個中國版的“蘇黎世湖區(qū)”呼之欲出。比鄰的金家老宅亦在修繕中，那斑駁的粉墻、黝黑的屋瓦、高低錯落的馬頭墻、裝飾精致的老墻門……似乎默默地向后人訴說著久遠的歷史。不遠的“金潤泉陳列館”于2014年落成，金家后人捐贈了很多珍貴文獻和實物，遺憾的是管理員告訴筆者陳列館平時門前冷落、訪客不多。其實，這是一位不該忘卻、值得緬懷的浙商先驅、金融前輩、家鄉(xiāng)賢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