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洪波
這個女人個頭不高,豐滿、結(jié)實(shí),還有點(diǎn)風(fēng)情,是他喜歡的類型。
他認(rèn)識她的那天晚上,是在環(huán)城河邊的一個景區(qū)里。他在這個地方呆了三年,這里的岸邊有兩間仿古建筑的河景房。是他的工作室和休息室,他主要負(fù)責(zé)河道和這個地方的衛(wèi)生。河景房的東邊和西邊有幾個經(jīng)常來唱歌的人,唱歌的人也都不太年輕了,是些五六十歲樣子的人。這些人都有一臺極好的大音箱,立式的。他們看著手機(jī)上歌詞唱歌,既不是在搞直播,也不是在玩抖音,只是一曲一曲嘹亮地唱,聲音能傳播得很遠(yuǎn)。
他們都是些打發(fā)時間的無聊之人,歌聲能驅(qū)散夜晚帶給他們的寂寞。按他們的說法,吃飽了沒事干,就是玩,玩?zhèn)€樂子。那歌聲在河岸邊的花叢樹木間,時而激昂時而低沉地跳躍著,從一個枝條跳到另一個枝條,把冬天里的這一片冬青樹葉子,都撞擊成了音符,喧囂了河邊的夜晚。
這個女人,是被樹枝彈過河的歌聲吸引來的。她的家就住在河的對岸,那邊有一個叫碧水云澗的小區(qū)。
她騎著一輛綠色的電動車過來,正是這里無人的時候。
空寂的河邊,只有他自己。他自己一個人生活,喜歡運(yùn)動,每天晚上準(zhǔn)時六點(diǎn)鐘吃飯,吃過飯?jiān)谶@個地方散步,也做一種叫做八段錦的金剛的功,伸腰蹬腿,一招一式的模樣很老道。
她把電動車停在路邊,這里的高桿路燈非常亮,燈光能輻射二三十米遠(yuǎn)。她正從電動車上往下搬東西,有點(diǎn)吃力。他正好站在那兒練功。他把高高舉過頭頂?shù)碾p手收回來,上前幫了她一把。他隨即就聽到了嘻嘻的笑聲。女人并沒有抬頭,笑聲撲過來,一點(diǎn)都不怵,仿佛他們是極其熟悉的人。他幫她把東西搬到路邊的道牙上,是一臺不算太大的音箱。不用說,這個女人也是來唱歌的。
“在家里憋壞了!”女人嘻嘻哈哈地說。
他沒吱聲,只是看。讓女人的聲音,在耳邊回響。
她抬起頭來,他去看。女人四十多歲的樣子,穿戴再也普通不過了,戴了一頂絨線帽,薄薄的黑色羽絨服,燈光下大眼睛一閃一閃的。女人個頭中等,臉頰紅潤,氣色也好,看上去并不憔悴,倒是有一副喜氣洋洋的神情,那身潑辣勁兒呼之欲出。
在這個地方,他從來就沒見來過她。
“來唱歌的?”他故意問。
“聽說這里唱歌的不少,來湊個熱鬧。”她大大咧咧。
“這個地方經(jīng)常有兩臺音箱,都是男的;東邊一臺,西邊一臺,除了陰雨天,每天都會在這里唱?!?/p>
她看出了他的疑問:“我和他們不是一回事兒?!?/p>
女人很隨和,一點(diǎn)兒也不怯生:“我把音箱放在東邊吧,這個地方寬敞。”
他抬抬手,示意她隨便。
她打電話,自言自語:“怎么這么慢?”電話通了,電話里也是個女人的聲音:“快了,已到了橋上了?!?/p>
橋離這個地方還有節(jié)距離,那女人大概是步行。
她開始調(diào)試音箱、話筒,喂喂喂喂地叫。他聽出來了,音箱的音質(zhì)很好。他一直對唱歌沒有興趣,他自我感覺五音不全,每天晩上都在兩邊的歌聲里度過,音箱的音質(zhì)和唱歌人的音質(zhì),好與不好,他能作出基本的判斷。兩邊唱歌的男人都邀請過他加入他們的行列,都被他拒絕了。
兩個女人都過來了,一高一矮。音箱已經(jīng)調(diào)試好,一高一矮兩個女人都推脫不會唱。她把話筒塞給一個高個子女人,高個女人轉(zhuǎn)身遞給了他,他像接住了一個燙手的烙鐵,在兩只手里倒騰。
高個子女人說:“你倆唱?!?/p>
他憨笑:“我——五音不全?!?/p>
“我不會,只是憋急了,出來撒撒歡。憋久了,唱歌就是為了跑跑氣兒。”她沖著她們說。
兩個女人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理解,但都不說話,她們似乎交流得很少。
她把話筒放在嘴上又喂喂了兩聲。
她說:“還是唱支老歌吧!”
話筒里傳出的聲音很好聽,是一首叫《心雨》的歌,她剛唱完兩句,高個子女人沖他說:“該你唱了?!?/p>
他揚(yáng)了揚(yáng)話筒,嘴巴張了張,什么聲音也沒有發(fā)。他羞愧地把話筒遞到了高個子女人手上。高個子女人掂著話筒,顯得無所適從,看來高個子女人也不會唱。
她看無人接唱,自己就又唱了起來?!盀槭裁纯傇谀切╋h雨的日子,深深地把你想起……”
他在心里說,這個女人的聲音不錯。低個子女人站在他的身邊,小聲地問他:“你們認(rèn)識?”
“不認(rèn)識呀,你們不是一起的嗎?”
矮個子女人說:“我們出小區(qū)大門時才認(rèn)識的,她要了我倆的手機(jī)號碼,說是要我倆來這里唱歌?!?/p>
他“哦”了一聲。
一輛白色的老年電動車停在了道牙邊,他知道在這里唱歌的那個人來了,可是這個地方已經(jīng)被現(xiàn)在的這個女人占著。車上下來個男人,和他打了一聲招呼。他什么也沒說。男人上車把車開到樹林里去了,那里的燈光很暗,陰氣也很重。不大一會兒,陰影里傳來一陣歌聲,聽起來冷嗖嗖的。
她也真的不是什么老歌迷,唱得并不怎么熟練,唱過幾首老歌曲,還唱了一首《我曾用心地來愛你》
我曾用心地來愛著你,
為何不見你對我用真情……
一高一矮的女人,好像無所事事的樣子,沒有心情聽歌似的。他晃動身子,隨著音樂做操。身邊的這幾個人顯得百無聊賴,女人唱著唱就都沒了興趣。于是,歌唱到半截就停下來了。女人自嘲地說:“自己是不是唱得很難聽?”
他說:“很好聽,音質(zhì)不錯!”
她似乎有對不起他們的意思。說她還會唱戲,豫劇《花木蘭》。又接著唱了兩段《花木蘭》。戲味十足,唱腔也很優(yōu)美。戲唱完,她大呼過癮了,過癮了。
她唱戲的時候,一高一矮的女人悄悄地離開了。
她向四周看了看,問:“她們呢?”
他也向四周看了看:“不知道呀!”
一曲“哥也不是當(dāng)年的哥······”從西邊飄過來。
她尷尬地說:“使勁大了,嗓子有點(diǎn)干?!?/p>
他收回自己練功的架勢:“去我屋里喝杯茶吧!”
她不解,眉頭一皺。
他用手一指河景房:“這里就是我的屋子。”
她一笑,眉頭在燈光下舒展:“啊,我以為是公共廁所呢!”
他推開虛掩著的兩扇方格門,屋里的燈光驟然擠出門外,和外面的路燈碰了一個響。她的兩眼忽閃了幾下??照{(diào)一直開著,溫暖撲面而來。屋子里的仿古家具,散發(fā)著古典的香味。
客廳有一張寬大的紅木茶桌,桌邊是幾把紅木椅子。
她一點(diǎn)也不吃驚,像一個常來常往的人,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就坐在椅子上。
“這里是你的地盤呀?房子挺好!”她終于夸贊了一句。
他開始燒水。全自動恒溫泡茶爐用語音提示著:“開機(jī)”“水壺加水”“全線的煮水”。
她一刻也沒閑著,她的眼睛就像一臺錄像機(jī),已經(jīng)把他的整個屋子拍攝了一遍。
他這個時候再次觀察女人。女人不算白凈,黑黑的臉龐,身材適中,圓潤,健康,不像是長期生活在城里的女人。這小娘們渾身上下,卻散發(fā)著小母曽一般的氣味,讓他心生搖曳。
“綠茶還是紅茶?”他顯得親切。
她回過神來嘻嘻一笑:“白開水,白開水?!?/p>
他仔細(xì)地給她擦干凈了一個玻璃杯子,她有點(diǎn)迫不及待地要喝。開水燙了嘴,她對著杯子吹,像春風(fēng)吹過花朵。
他的兩眼不夠老實(shí),目光掃視著面前的她,窺探著這個女人表情上的一切細(xì)微變化。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近距離地接近和欣賞過一個女人了。這個女人長得不算太好看,但也絕不難看,年輕的時候應(yīng)該是人見人愛的美女。
他想著給她說點(diǎn)什么,猶豫了一下。這時候她的電話響了。她喝了一口水,毫不介意地接聽電話。電話里也是個女人的聲音,像是有什么事情在征求她的意見。
她大聲地說著:“我肯定不會讓他們知道,嗯,兩床被子嘛,值幾個錢!我給你辦就是了,你就從我家走吧,我是你妹,當(dāng)然是娘家了,嗯。你妺夫常年不在家,不會當(dāng)回事的,媽的事情有我,她不會鬧,都到這一步了,下決心邁出去就邁出了!嗯,那就這樣吧!”她掛了電話,喝了一杯水。他又把水給她添上,也是無話找話說:“誰來的電話?”又喝了一口水:“俺姐,又找了一個,男人要走個形式,我姐就依他了!就是好說話,沒有一點(diǎn)主心骨,啥事都要和我這個當(dāng)妹子的商量?!?/p>
外面的歌聲鉆進(jìn)屋里:“哥已不是當(dāng)年的哥,不再攜秋水去攬星河,我入了紅塵我熬著煙火……”
他顯得木納,不知說什么好,畢竟是一個剛剛認(rèn)識的女人,人家姐的事情,問得多了,有點(diǎn)不禮貌。
“不唱了?”他說。
“不唱了,煩人,沒一點(diǎn)興趣了?!彼f。
他不知道她說的“煩人”是指誰,是歌聲煩了她了,還是剛才她姐的電話煩了她。她又喝了一杯水,他又給她添了一杯。這女人真的是渴了,晚上一定吃了大餐。看樣子不像是她煩著他了,她還在對電話里姐說的事,有些不太滿意。
但是,她可是滿口的答應(yīng)過的呀,他想。
他不便說話,外面的歌聲破墻而入,使得屋子里有些鬧騰。
她是個不喜歡沉默的人,一陣沉默之后,她開口說起了她姐的事。
“你是不知道我姐長得有多漂亮,漂亮得讓我這個當(dāng)妹妹的都有些嫉妒!她是我們家唯一一個走進(jìn)城里的人,我姐不但漂亮,嗓子也好。那年,縣劇團(tuán)來俺鎮(zhèn)上學(xué)校招生,幾十個人報(bào)名,就俺姐一個人考上了,俺家的人都高興壞了,俺們家總算出了個人才。我姐在學(xué)校是?;?,在劇團(tuán)里,是團(tuán)花。人不但長得漂亮還溫柔,追求的人也多,她偏偏看上了個拉弦子的,那個拉弦子的人長得也英俊,弦子拉得也好,人人都說,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誰知沒過二年好日子,劇團(tuán)解散了,我姐又不愿意去外面唱野臺子,就在家做起了家庭主婦。姐夫經(jīng)常在外面拉弦子,不但那些個唱戲的女人喜歡他,一些有錢有勢的女老板們也喜歡他,經(jīng)常請他到公司里唱堂會拉弦子。他穿梭在有錢的這些女老板中間,在外面可著量的花哨,把我姐晾在了一邊,可苦了我姐了。這幾年他干脆家門也不進(jìn)了,他能拉會唱,在有錢的女人堆里,混得有滋有味。后來,我們才知道,他們結(jié)婚這么多年了,原來只是名義上的夫妻,根本沒辦理結(jié)婚手續(xù),身邊也沒個一兒半女,離婚不離婚也就無所謂了。這不,我姐她又找了個男的,男的女人死了,跟前還有個兒子,經(jīng)濟(jì)條件差不說,人看上去也不咋地,可她愿意跟著,跟著就跟著吧!”
他饒有興致地聽她這么說著,覺得怪怪的。一個從來就不認(rèn)識的女人,怎么愿意和他講她親人的這些事情呢!
女人似乎也覺得說得多了。
外面歌聲已經(jīng)停止,屋子里很靜。
“我也得走了?!迸苏f著站起來,她的音箱孤獨(dú)地站在他的門口。她過去提音箱。
他不失禮貌地問了一句:“你明晚還來唱嗎?”
她抬起頭看他一眼:“唱呀!”
“把音箱放我屋吧,帶著挺麻煩的?!?/p>
她說:“也中,明天晚上我把充電器也拿來,省得來回跑了?!?/p>
黑夜走得很快,對面的人影都走了。河邊的路燈,在深沉的夜色里瞪著明亮的眼睛。他看著她騎上電動車逐漸消失在路燈的暗影里。
他每天要做的事情,無非是巡查河道,揀拾垃圾,打掃衛(wèi)生。夜晚是他散步聽歌和喝茶的時間。等人們都有了倦意,他也要像倦鳥一樣收攏起翅膀。有時朋友們也會來這里找他閑坐、聊天,天下大事……他也會放下一切事務(wù)陪他們喝茶、聊天,若不是遇到上級檢查,他的這份工作畢竟不是什么耽誤不得了的大事,他一邊工作,一邊輕松自然地打發(fā)著他的日子。
他回頭鎖門的時候,突然吃了一驚。一條白色的影子,拖著長長的尾巴,兩眼藍(lán)光一閃,從屋子的門前一躍而過。他沒有看清那是個什么東西,他心想那一定是只野貓了,他多次看見過一只白色的野貓?jiān)诨◣Ю锎┬?。他還見過這只白色的野貓帶著一群小花貓出現(xiàn)過他的門口,他為了看清它們是怎么回事,甚至跟在它們身后,在密集的樹叢里鉆了很長時間。
他愣了一下神,貓?jiān)趺磿虚L長的尾巴、藍(lán)藍(lán)的眼睛?怎么能躍得那么高呢?他仔細(xì)地回憶了一下,覺得那條白色的影子不一定是那只貓,更不可能是一個女人。那個唱歌的女人,才剛剛離開這里。他堅(jiān)信他看到的那條白色的影子,更像是一只白色的狐貍??蛇@里并沒有出現(xiàn)過狐貍,他感覺事情有點(diǎn)怪怪的。
回家的路上,他總覺得有個影子一直跟在他的身后。白色的,一晃一晃,晃得路邊的樹閃動著白光。他懷疑是不是那只狐貍跟著他,有幾次他回過頭去看,他感覺到那只狐貍狡猾地一閃,一道白光,躲進(jìn)路邊的綠化帶里去了。
他幾乎是恍恍惚惚回到家里的,尋找鑰匙的手在褲腰帶上來來回回地摸。忘記了是干什么的了,終于記起了手的任務(wù),把鑰匙取下褲腰,又在門上找不到了鎖孔,在門上摸索了很久。終于把門打開了,竟然覺得有點(diǎn)不相信這是自己的家。他自己都有點(diǎn)想笑話自己,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了的,想女人了?是想女人了,想得很苦,他在心里說。
這是一個獨(dú)家小院,在城里這樣的獨(dú)家小院己經(jīng)不多。他推開大門,小區(qū)里的路燈就擠滿了院子。他回頭望了一眼,想看看那條白色的影子,是不是還在身后,到底是個什么東西。身后什么也沒有,他懷疑是不是已經(jīng)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進(jìn)他家院子了。
小院不大,雖然拾掇得不是那么的干凈,但小院里的幾盆花兒還是非常茂盛的。兩盆迎春花兒的枝條上,己經(jīng)冒出了點(diǎn)點(diǎn)鵝黃,在射進(jìn)院中燈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搶眼。他平時根本就沒有時間關(guān)注這兩盆迎春?,F(xiàn)在突然發(fā)現(xiàn)兩盆迎春花兒的不一樣了,他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往事里。今年的冬天眼看就快過完了,他的情緒從恍惚中變得清晰起來,他打開了院里的燈光,院子里的燈亮和小區(qū)里的燈光交織在一起,瞬間變得如同白晝,迎春花枝條上的綠意更加明顯。屋子的房門還沒有打開,窗戶都是緊緊關(guān)閉著的,小院就這么個屁大的地方,如果那只白色的狐貍在他的院子里,除了這幾盆花,是無處藏身的。他低頭查看了花盆的四周,沒有發(fā)現(xiàn)一點(diǎn)狐貍的蹤影,他倒是希望有一只狐貍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就像那個唱歌的女人。他想,要是那個唱歌的女人,變成了一只狐貍鉆進(jìn)他的院子,那該是多么激動人心的一件事呀!
其實(shí),那個女人已經(jīng)變成了一只狐貍,一只唱歌的狐娘,鉆進(jìn)了他的心里,他只是不愿承認(rèn)。
他長嘆了一口氣,認(rèn)定是自己老眼昏花了。
他這個時候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花盆上,他愛憐地走近花盆,仔細(xì)地端詳起了枝條上那些含苞待放的米粒般小小花骨朵,弓身在花盆用手指摳了摳里面的泥土,發(fā)現(xiàn)迎春花盆里的土已經(jīng)干得很厲害了,他這是多少天沒給它們澆水了?他找來水壺到自來水龍頭上接了水,澆起花來,澆著澆著他又是一陣恍惚,他似乎看到妻子了,妻子就站在他面前。妻子在的時候,不知道她哪來的幸福感,每天臉上都掛著迎春花一樣燦爛的笑容。他把水澆在花枝,花枝一顫一顫的。花盆里的水溢出來了,灑在了他的腳面上,他感到腳面一陣冰涼,看一眼花盆里的迎春,濕漉漉的枝條靜靜地沐浴在燈光下。
這兩盆迎春,還是妻子在的時候種下的。
他的妻子就叫迎春,是個靦腆漂亮的女人。
他打開房門的時候,仿佛看到了妻子迎春就站在屋門口迎接他。迎春抱怨地說,你怎么回來得這么晚!可是他只看了一眼屋里,就知道自己又恍惚了。屋子里雜亂地堆著自己的衣服,棉衣外套,還有該洗的內(nèi)衣內(nèi)褲,穿過的鞋子擁擠在墻角和沙發(fā)下,散發(fā)著難聞的焦糊的臭腳丫般的玉米味兒,茶幾上前幾天晚上喝的半杯水依舊在上面,亂七八糟地堆放著一些藥物,健胃的、消食的、敗火的,還有一些速食品,保健品,擁擁擠擠地呼喊著他……
小區(qū)的路燈早已熄滅了,他把院子里的燈也拉滅了,迎春花消失在了院子里的黑暗中。
這一夜他再也無法入睡,每當(dāng)睡著的時候就會聽到歌聲,那歌聲分明是剛剛認(rèn)識的女人唱的,腦海里卻跑進(jìn)來個白色狐貍,接著跑進(jìn)來的是妻子迎春。唱歌的那個女人穿著一身黑色厚厚的冬裝,狐貍卻一身的雪白,他怎么也不愿意把唱歌的女人和白色的狐貍聯(lián)系在一起。一旦聯(lián)系在一起,妻子迎春就出現(xiàn)了。一會兒是唱歌的女人那近乎忘詞跑調(diào)的歌聲;一會兒是摟著他脖子要和他親嘴兒的妻子迎春。妻子迎春就是橫插在唱歌的女人和白色的狐貍中間的一根攪屎棍子,攪動得唱歌的女人和白色的狐貍難以接近他的身子,他剛剛調(diào)動起來的心情就被瓦解得支離破碎。
他弄不明白白色的狐貍是唱歌的女人變的,還是妻子迎春變的了,他感到了疲憊,已經(jīng)沒有了太大的興趣。他只想好好睡一覺,這么多年沒有女人,自己一個人不是也挺過來了嗎?
后來他想,那條白色的狐貍一定是妻子迎春變的了。她一開始變成了一只白色的貓,靜靜地在河景房邊守候著他,有時還到門口偷窺他?,F(xiàn)在呢,她又變成了一只白色的狐貍,跟他到家里來了。原來妻子迎春并沒有離開他,而是時刻刻陪伴著他,默默守護(hù)著他。他想,他真的很粗心大意呀!他怎么就把河邊樹叢里的野貓當(dāng)成貓了呢!
一想到這里,他的心踏實(shí)安生了許多,他只是在心里忿忿的有點(diǎn)不高興,就隨便嘀咕了一句:“你要是真對我好,就應(yīng)該讓我找個相好的,你沒看看這個家都不像個家了。”
嘀咕完這句話,他的頭昏昏沉沉,濃重的瞌睡立馬襲擊過來,女人的歌聲也不再響起了,心頭的白色狐貍也遁了形。他拉起一只枕頭壓在身子底下,他聽見了房后的咳嗽聲,那是起早的鄰居該晨練去了咳嗽聲,他要在這個黎明十分趕緊地補(bǔ)上一覺。
他是被手機(jī)的鈴聲吵醒的,是河長的電話,他只喂了一聲,河長在電話里就知道他還沒起床,說:“你這家伙怎么睡到現(xiàn)在,日頭把你屁股都曬焦了吧?昨晚夢見哪個漂亮的小媳婦了?”
他說:“你就別嚷嚷了,我馬上就起,你有什么指示嗎?”河長在電話里說:“什么什么指示,我到河這邊找你喝茶,這個時候了還不見你開門,生怕你睡死過去了,就給你打個電話,人還活著就好,我就不等你了。一天不見你,怕這河景房就沒得燒茶的了?!彼鷼獾卣f:“你趕緊忙你的去吧,我活得好好的?!?/p>
他掛了電話,急忙穿衣服起床,褲頭卻被糊了一層襁糊樣僵硬。這種情況不是第一次了,他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
他打開房門,滿院子的陽光很晃,今天是個晴朗的暖和天。
這個冬天一直無雪,如果那年也是一個無雪的冬天該多好!妻子迎春就不會死于一場車禍了。她出車禍的那個冬天,好大的雪呀!路上的雪足足有有半尺厚。樓頂、樹上、河道里全是雪,仿佛人世間全部是由雪組成的。潔白成了這個冬天的主色調(diào),萬事萬物全都活在潔白里,只有妻子迎春隨著車體的滾動和玻璃刺耳的破碎聲,被甩出丈余遠(yuǎn)后,再也看不到一場雪是白的,還是黑的了。她的臉,卻慘白如雪。
那天,她去參加閨蜜的二婚禮。
閨蜜的前夫滿足不了她方方面面的需求,早早的就跟那另一個男人好上了,她們終于修成了正果。為了等待一場大雪的到來,推遲了兩次婚禮。終于如愿以償?shù)?,等到了這場百年不遇的大雪。他們煞費(fèi)苦心,精心策劃了一場大雪飛舞的浪漫婚禮。
他曾告誡過妻子:“離這個女人遠(yuǎn)點(diǎn),這樣的閨蜜只要浪漫,會用浪漫溫柔地把你帶進(jìn)萬丈深淵,讓你萬劫不復(fù)?!逼拮佑翰焕硭@一套,反唇相譏:“什么萬劫不復(fù)?怕我也再找一個浪漫的,也浪漫浪漫!你最好那件事上也上上心?!彼睦锴宄?,他在那件事上越來越變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他的這種情況,妻子迎春保不定沒對她的閨蜜說過。閨蜜們在一起,是什么話都可以說的,男女之間那點(diǎn)事,早被她們在無話不說之中,當(dāng)成調(diào)侃的一種情調(diào)了。怕的是,這個閨蜜已經(jīng)帶頭作出了榜樣,妻子會在這方面向她看齊。現(xiàn)在,女人在外面有情人的事,誰能說得清楚。
那天,妻子迎春一大早就開車冒著大雪出發(fā)了,直到中午還不見人到,她的閨蜜還打電話給他,說:“你怎么就不放行呢,把她拴在褲腰帶上了嗎?”。他說:“我怎么舍得把她拴在褲腰帶上呢,你倆多個頭兒,是無話不說的閨蜜,你都二婚了,這么大的喜事,她都快眼紅氣死了,我是扛著大炮也攔不住呀?!?/p>
他接到通知的時候,是下午二點(diǎn)。再次見到妻子迎春,她靜靜地躺在潔白的雪地上。這個時候,天上的大雪是越下越大。他看著雪地上的妻子像個安靜睡熟了的雪人,讓一世界的雪飛舞成他的哀怨。
第三天,去火葬場的路上,大雪依舊紛飛,企圖阻止妻子的亡靈走進(jìn)這個熾熱的爐火。汽車上紛披的雪花一如覆蓋著雪白的斗篷,所有的一切都仿佛都在為她戴孝,作為丈夫的他只是感到痛苦萬分,悲涼萬分,然而這一切成了對她最好的悼念!
妻子被推進(jìn)火葬場爐子的那一刻,他聽到了雪崩似的爆炸聲,爆炸聲由遠(yuǎn)及近,高頻率高分貝地響徹在他的頭頂,他的頭發(fā)上沾滿了雪崩而下的雪花,堅(jiān)硬、冰冷、刺骨。
后來他總是給女兒說,一到下雪天他的腦子里就會傳來雪崩似的爆炸聲,是不是你母親那里又下大雪了?女兒就勸他說,她母親被推進(jìn)爐子中的一剎那,火葬場的一處房子被雪壓塌了,你的記憶錯亂了,是房子壓塌的聲音不是大雪爆炸聲。他覺得是女兒在騙他,是在找理由安慰他。她們知道,他的世界,被她母親的死和這場特大的雪一起,轟然壓塌了,那個時不時的爆炸聲,來自他自己的內(nèi)心。
五年后,他才慢慢好起來?,F(xiàn)在冬天的雪下得少了,他腦子里也沒了雪崩的聲音。
到了河景房,他什么樣的心思都岀現(xiàn)了,別看他拿了掃帚和簸箕去揀拾垃圾、紙屑,他的眼光卻在尋找被他稱作狐貍的那只白色的貓。有幾次他認(rèn)準(zhǔn)那只白色的大貓就躲在樹后。等他躡腳躡手地走近了,卻發(fā)現(xiàn)白色的貓變成了一團(tuán)衛(wèi)生紙,也許是昨晚某個男人和女人偷歡留下的。這讓他很生氣,也很感慨,在這條河岸兩邊,每到春夏秋三個季節(jié),來這里偷情尋歡的男女不在少數(shù)。
這個季節(jié)正是冬季,能在冬季的這片樹林干云雨之事,可見他們該是多么的干渴,如果不是干柴烈火,是下不了手的。就像跳到冰窟窿里捉魚,據(jù)說魚身上都是帶著火的,那種事情燃燒起來,就是一團(tuán)烈火。
貓白天是要躲起來的,躲在很安靜很隱蔽的地方。這條河道兩邊都是風(fēng)景帶,雖然談情說愛的,摟摟抱抱的,吹拉彈唱的,唱歌的,跳舞的,散步的,獵艷的,想死的……從早到晚都會在河邊游走,然而,對于嘈雜的城區(qū)來說,這里依然是個安靜隱密的地方。
他的腦子里的貓一直在不停地變幻,一會兒是只貓一會兒又是只狐貍;一會兒是狐貍一會兒是只貓;無論是貓或是狐貍,最后都會變成唱歌女人的影子了。
他索性不找了,回到屋里,他看到了女人留在他屋里的音箱,他突然覺得那臺音箱就是他要找的貓了。他竟撲上去抱住了音箱,他嘴里喃喃著:“你可跑不了了,你可跑不了,你就是一只狡猾的狐貍,我也不會讓你跑了?!?/p>
把他拉回現(xiàn)實(shí)的還是河長。電話就是這時候響的,響了很長時間,他被驚醒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懷里,抱著那個女人的音箱。他一個激靈去接電話,電話里河長在罵他:“驢日的在干麻呢?”他說:“在河邊揀紙屑呢?!焙娱L說:“別光盯著人家用過的衛(wèi)生紙,上面沒有一粒蛤蟆蝌蚪是你的!”他心想,這家伙有千里眼哩,啥都能看見。氣洶洶地說:“你少貧吧!說什么事吧?”河長說:“河下游的塑料薄膜你去撈撈吧,說不定還能撈個漂亮的充氣娃娃解決一下實(shí)際問題?!彼鷼獾卣f:“好呀,遇到了我撈上來送你家去,全當(dāng)給河長送份厚禮!”
他按河長的要求,在下游忙了大半天,到了晚上六點(diǎn)多才胡亂吃了一些飯來到河景房。不過他的情緒現(xiàn)在可是好多了,被下游河道里亂七八糟的污物這么一折騰,累得像狗似的,野貓狐貍一概不想了,只是那只音箱還蹲在門后,女人還沒有來,有戲沒戲應(yīng)該就在今晚。
他沒有忘了伸胳膊伸腿地鍛練身體,晚飯后陸陸續(xù)續(xù)騎電動車過來了一些人。一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河景房兩邊的空地上,原來唱歌的那些人,早已支起了音箱,歌聲嘹亮。她一直沒來,一個小時,二個小時過去了,那倆個唱歌的男人停止了歌唱,開始收拾東西準(zhǔn)備裝車離開了。
這個地方恢復(fù)了平靜,安靜得讓人有了馬上就要逃離的感覺。他想她是不是不來了,他沒有忘記時時刻刻地注意路口,騎電動車離開這里的人越來越多,偶爾迎面過來的女人都不是唱歌的那個女人,是歸宿的倦鳥。他正眼巴巴地朝路上看,就在他有些失望的時候,一個女人用圍巾裹住頭,騎著電動車直奔他停下了。一開始他根本沒認(rèn)出來,她戴著口罩,衣服也比那天晚上的衣服新潮了很多,看上去要更年輕一些。電動車還沒停穩(wěn)她就先自笑了起來:“嘿嘿嘿嘿,耽誤耽誤了!”
他一陣驚喜,見她摘下口罩朝河景房里走,他緊隨其后?!芭畠喊l(fā)燒,我把她從學(xué)校里接出來看了醫(yī)生?!彼f著進(jìn)了屋。“啊,你看我這記性,充電器忘了拿了?!彼f:“女兒怎么樣了?”“醫(yī)生說,沒事,晚上出出汗就好了,不耽誤上課。”這樣一問一答像老朋友又像一家人。女人一屁股坐在昨晚上坐過的椅子上。“今晚不唱了,不唱了!”他給他燒茶。女人說:“我們才搬過來住,女兒來上初中,來照顧她。女兒不是親生的,抱人家的。”
茶燒開了,燙了杯茶陳年普洱給她。她安安靜靜地看著眼前的那杯茶,那杯茶色澤紅潤?!斑@茶真好!”她說
“茶好,你多喝點(diǎn)?!眰z人說話突然有點(diǎn)尷尬了。
他開始沒話找話說:“你這音箱不錯。”其實(shí)這話他昨晚已經(jīng)說過了。
她抬頭看了一眼:“男人在外套圈,東奔西跑,這東西大大小小買了一堆,到那里離不了?!?/p>
套圈——他懂得,做這種生意本小利大,主要活動是在城市的風(fēng)景區(qū),特別是逢年過節(jié)熱鬧的地方。他才想起問她老家是哪里的,女人說:“隆興的?!甭∨d是個有名的古鎮(zhèn),離城二十幾公里,人多地少,人們早就跑外面做生意去了,尤其是善于用套圈游戲來賺錢,發(fā)了一部分人,也帶動了一部分人,現(xiàn)在套圈的遍布全國各地。
她說她的丈夫就是隆興套圈大軍的一員,現(xiàn)在不但做套圈生意,還把生意擴(kuò)展到了兒童樂園上,什么碰碰車,過山車,摩天輪,彈簧床等。他說那一定很賺錢了,她說賺錢多又有什么用,誰知道他賺了那么多錢都在外面干什么了?他說不是兒子跟著他的嗎?她說他把兒子都帶壞了,兒子到了結(jié)婚的年齡了,可是兒子就是不愿意提結(jié)婚的事情。
外面已經(jīng)很靜了,這個地方到了這個時候,連鬼都不會來。
她突然仰起臉看著他說:“你這里有酒嗎?”
他說:“有酒呀!”
平時有些老朋友知道他這里清凈,想找他聊天了,就會掂一瓶酒,包上一包花生米,或者一只燒雞,邊聊邊喝上兩口。有次一個朋友和她老伴生氣了,跑到這兒喝酒,喝至半酣,老伴找來了。倆人說著說著就吵起架,雙方都在揭對方的短。朋友的老伴說朋友,年輕的時候和誰誰好了,還被人家捉奸在床,打了個鼻青臉腫,丟死人了;朋友男也說他老伴給誰誰好過,還給人打過胎,破鞋一只,他要是早知道這些,打死也不會娶她。朋友的老伴說你這樣損我,我不活了。
朋友也說活不下去了,我這一輩子毀在了這個女人手里了,雙方都極其夸張,惱羞成怒,一個個爭著往河里跳,他是拉住這個,扯不住那個。虧得當(dāng)時河邊有幾個釣魚的,救得及時,才沒有鬧出人命。那回可把他嚇壞了。事后河長說他,以后你狗日的少在這兒喝酒,要喝回家喝去,在這兒喝出事了,你給我滾蛋。他不想滾蛋,就再也不招惹朋友來這兒喝酒了。
她顯然是跟他要酒喝的,他果然變魔術(shù)一樣拿出一瓶酒來,那酒是一瓶老酒,他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高興地叫了一聲:“好酒呀!”。
“好酒,一直沒舍得喝,酒是在等有緣人?!?/p>
他慢條斯理地說著,一邊偷偷地看她。她只顧高興,擰開瓶蓋,把茶杯當(dāng)酒杯用。
“平時我不喝酒,今天晚上不知怎么了,就是想喝,你可別笑話!”
“可惜,我這里沒菜,什么下酒的東西也沒有!”
他在屋子里四下尋找,表現(xiàn)得十分誠懇。
“我只喝一杯,只喝一杯就好了?!?/p>
她一邊自斟自飲,一邊示意他什么吃的也不用找。
她大口地把一杯酒飲下,用一只手扇著嘴巴說:“我的媽,這么辣呀!”
她又斟了一杯,他本來想說,我陪你喝吧!但是,他什么也沒說。
她只是自己自顧自地飲酒。他愣愣地看著,有點(diǎn)發(fā)呆。
他把茶水澆開了,泡了一杯濃茶放在她面前。
“別喝得太猛了,喝杯茶沖一下吧!”
她端起茶飲了,嘿嘿地笑了起來,她面色桃花瓣一樣粉紅。
“這酒真好喝!”她說?!澳阒绬幔覂?nèi)心里好苦好苦……”她欲言又止。
他開始變壞,內(nèi)心里那種饑餓般的期盼,期盼之中又是莫名的的慌恐。
他不知道他這種予盾的心理是怎么造成的,他迫切地希望她進(jìn)一步說下去。是按照他所希望的說下去,她會說他男人種種的不好,吸煙、酗酒、賭博、打老婆……從她說話的語氣和聲調(diào),是不是真的,他自己是會有一個精確的判斷的。一個女人如果把心里話全部掏了出來,說明這個女人真的是喜歡上這個男人了。可是,他和她才剛剛認(rèn)識,相互之間連姓氏名字都不知道呀!他需要一邊傾聽一邊抱著懷疑警惕的態(tài)度來對待她,這是何等虛偽。
昨天晚上的那種一見鐘情,想入非非,念念不忘,夢里野貓、狐貍、妻子紛至沓來的場景,讓他突然變得冷靜起來。
女人的面色愈發(fā)好看,從粉紅變成了酡紅。
“我從來沒有真正做過女人!”她說。
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她來這么一句話。一股熱流突然沖上他的腦門,像是飲了酒似的熱燥。他是個男人,自然是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一個能說出這樣話的女人,只能說明她需要男人了,這應(yīng)該是他所期待的。他心中的向往,突然而至,讓他一時慌亂起來,他不知道如何答復(fù)她才好。他不敢去看她了,為了掩飾慌亂,他點(diǎn)了一下茶臺上的自動開關(guān),開始向水壺里注水,瑯瑯的注水聲清脆悅耳。
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她不失優(yōu)雅地又笑了一下:“我這是不是喝醉了?”
她展開雙手撫摸了一下自己的臉,“有點(diǎn)燙!”她說。
這些都是潛臺詞,他不會聽不出來。
他只猶豫了一下,脫口而出:“我會的!”
他壓抑不住激動,從座位上站起來了。他站起來的那一刻,他看到了她眼神里火一樣的欲望。他的心猛一悸動,所有的防線一下子被沖出來的欲火燒垮了。他從茶桌的這邊走到了桌子的那邊,他站在她的身后,彎下腰來,他的頭從她脖頸處滑向她的臉。她的臉很燙。然后是90度的轉(zhuǎn)動,他的寬厚的嘴唇勇敢地,毫不猶豫地,向她熾熱的嘴唇撲去。
她好像早就做好了迎接似的,把他的那雙厚嘴唇緊緊地接了過來;她的雙手向后背去,摟住了他的脖子,她的舌頭顫抖著,燃燒著,像是烙鐵一樣紅。他的舌頭仿佛伸進(jìn)了一池滾燙的泉水里,不停地?cái)噭硬拍芟碛眠@池沸騰的甘泉。一股股醉人的,淡淡的芬芳,進(jìn)入他的口腔。他的嘴滿滿的貪婪,大口大口地吮吸著這久違而醉美的味道。
他慢慢旋轉(zhuǎn)過身子,他的舌頭依然和她的舌頭纏繞在一起,并隨著他身體的轉(zhuǎn)動,他的舌頭更加有力,更加纏綿。他輕輕地坐在了她的雙腿上,女人的雙腿堅(jiān)實(shí)有力。這個動作使她更加動情。她瑟瑟發(fā)抖著,緊緊地閉著雙眼,她的雙手開始在他身上尋找插進(jìn)衣服的縫隙;他的雙手已經(jīng)按在了他向往的地方,那是一對成熟女性的乳房,柔軟如綿,溫暖如春。
他并沒有滿足這些,他的手進(jìn)一步行動起來,顫抖而又溫柔。她這時輕輕地掙扎了一下,把他滾燙的舌頭從她嘴里頂了出來,輕而短促地說:“不!不要!”
他對著她的耳朵,曖風(fēng)一樣絲絲地說:“就在這里,我讓你做一回真正的女人!”
她堅(jiān)決地說:“不,現(xiàn)在不!”
他實(shí)在理解不了,情已到深處,她怎么做到這么堅(jiān)決的拒絕。
她把他的頭再次抱過來,她熾熱雙眼放著燙人的火光,深情地看著他。
“我還沒準(zhǔn)備好,我想回家洗個澡,你也洗個澡,明天早上六點(diǎn)鐘你在家等我電話,我送完女兒上學(xué),就去你家?!?/p>
她不等他回答她,就又把火燙的嘴唇對著了他的嘴唇,這回是她的舌頭如火炭一樣鉆進(jìn)了他的嘴里。
他幸福得幾乎都要昏厥過去了!
他們互相記了手機(jī)號碼。
她的手機(jī)名字欄寫著:大哥。
他的手機(jī)名字欄寫著:小妹。
她是怎樣離開這里的,他已經(jīng)沒有了記憶。他只知道她離開這里的時候,他又看到了那只雪白的狐貍,那只雪白的狐貍就像一道閃電,照亮了他回家的路程。當(dāng)他打開大門,夜幕合擾在院子里,一切復(fù)歸寧靜。他的鑰匙旋轉(zhuǎn)的聲音是那樣的清晰,如女人嘹亮的歌。住房里依然空無一人,依然零亂不堪,床鋪是冰冷的,一切都令人感到悲涼。
他想他需要拾綴一下屋子,一個愛干凈的女人是不會喜歡上一個邋遢的男人的。他慌亂地把沙發(fā)上的衣服一件一件的收拾起來,他不會疊衣服,就把衣服堆在一起,又覺得難看,一抱一抱地抱到另一個房間去。鞋柜里的鞋子也需要整理一下,鞋子上布滿了灰塵,而大多數(shù)鞋子是妻子迎春穿過的,高跟的、低跟的、平底的,什么樣的鞋子都有,妻子迎春的足香仿佛依然還在彌漫。他最喜歡迎春穿高跟鞋了,漂亮白皙的腳踝是那樣的優(yōu)美。
他找來了濕毛巾一只一只地清理起來,他不知道他那里來的興趣,每一雙鞋子都讓他感覺恍如妻子昨天的穿戴。妻子迎春仿佛就站在他的身邊,他止不住淚水模糊起來。
他粗略地收拾了一下屋子,已經(jīng)是夜里十二點(diǎn)了,再又六個小時,一個女人會走進(jìn)這所房子、這個屋子,那將是個什么樣的感覺,他一想到這里就激動,就按捺不住加速的心跳。想起來了還沒有洗澡,女人特別告訴他要好好洗個澡的,她是不是聞到了自己身上的什么味道?他真的低頭聞了聞自己的胸部,他聞到了一股子沉年的醋味,怪不得女人讓他洗澡呢。
打開太陽能熱水器,他開始認(rèn)真仔細(xì)地清洗自己。他不知道自己這些天洗過幾次澡,身上的污垢還真的不少,一手掌搓下去,灰疙瘩撲撲通通地亂蹦。前胸后背,胳肢窩里,大腿彎處搓起了長長的泥條子。最后,他把精力集中在檔里的那個東西上,用香皂反復(fù)地搓洗,他洗得非常愜意,腦子里還不斷浮出女人出現(xiàn)時的情景……
時間過得太慢了,他已經(jīng)躺在床上,虛幻卻不停地襲來,離女人要來的時間,還差不到五個小時。他迫使自己什么也不能想,要靜靜地等待幸福快樂時刻的到來,可是他卻怎么也做不到。一只雪白雪白的狐貍,穿越河邊濃密的森林,帶著濕漉漉的霧氣,唱著一首神秘的情歌,飄然而至。他感到一股灼熱的熱流在全身涌動,每個毛孔都響著嘩嘩的流水聲。
他非常的疲憊。后來,他還是睡著了。
突然一個激靈,他感覺他正向萬丈深淵中不停地墜落。驚醒之后發(fā)現(xiàn),陽光從窗外刺進(jìn)屋中,極度危險(xiǎn)中,仿佛是被陽光托扶著才墜落在床上的。他依然是孤單的自己,他坐起來,慌忙找到手機(jī)去看,已經(jīng)八點(diǎn)半了。他在心中驚呼:“壞了,壞了!”打開手機(jī)去查看所有的未接電話。未接電話那一欄里干干凈凈,從夜里到現(xiàn)在根本就沒人給他打過電話,一陣失落感襲上心頭,他身子一仰悔恨交加地跌臥在床上。
他太恨自己了,恨自己睡過了頭,那么六點(diǎn)鐘怎么就沒有她的電話呢?要說是自己睡過了頭,可是她也睡過了頭嗎?她五點(diǎn)多是要起早送女兒上學(xué)的呀,怎么就沒有一個未接來電呢?!他想他一定是被騙了,被放鴿子了?,F(xiàn)在的女人,怎么都這樣呢?可是,他認(rèn)為這不太可能,這個女人,就像干旱的土地,太渴望一場雨水的滋潤了,約定好的時間,怎么說放棄就放棄了呢?她一定遇到了什么事情,是什么事情阻礙了她的行動。是她的丈夫昨晚上突然回來了?還是她的女兒在學(xué)校有了什么情況,被耽擱了?他想給她打個電話,他摸著手機(jī)正準(zhǔn)備按下通話鍵,他猶豫了,女人曾經(jīng)告誡過他,只能她給他打電話,他是不能給她打電話的,打了她也不會接,她說了很多理由,他答應(yīng)過她的。
他把手機(jī)放下,坐起來,深深呼吸了一下,陽光是那么的溫暖,他讓自己的大腦放松,欲望冷卻。他想到今天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他需要抖擻了一下精神,河道里的雜物還要清理,河長中午還要檢查。河長這家伙眼毒嘴巴也毒,弄不好又要挨罵了。
他慌慌地起了床,草草地洗了一下臉,匆匆忙忙地騎上電動車出了門。在小區(qū)門口,他看到一大堆人圍著什么在看,他也湊過去觀看,見是一輛被撞得支離破碎的綠色電動車,地上還汪著一灘血跡,幾個鐘頭過去了,那灘血似乎還在流淌,有面積不斷擴(kuò)大的樣子,他知道這是出車禍了。他覺得無聊,正要離去,聽到有人說:“是個女的呀,手里攥手機(jī),騎在電動車上,靠在路邊不知道正要跟誰打電話,被一車黑色的轎車砰地一聲沖了很高,很高,仿佛到了天上,落到地上時連吱嚀一聲也沒吱嚀,咚,地上便是一灘血了?!?/p>
怎么會是這樣呢?
早晨六點(diǎn)鐘,那個電話分明是要打給他的。
人們問:“撞人的小車呢?那人說:“除了來來往往送學(xué)生的人,路上人很少,小車跑了,還是我報(bào)的警。”
說話的男人,很大的個頭,一臉的激動,很傷感的樣子。
他的腦子嗡地一聲,就有了不好的預(yù)感。莫非?往下他不敢想了。他便有了一種強(qiáng)大的罪惡感,仿佛他就是撞人司機(jī),仿佛他就是殺人兇手!
他不知道明天晚上那只會唱歌的狐貍,還會不會出現(xiàn)在他的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