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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邊的李爾

2022-10-20 13:19:59徐小雅
廣西文學 2022年7期
關(guān)鍵詞:李姐

徐小雅

搬來海邊的這套房子多少有點迫不得已的意思。她并不喜歡這套房,即便到過這套房子的朋友開口就能贊出它的許多好處。比方說拉開窗簾就能看到一百八十度海景;有陽光的日子,平靜的海面褶皺出粼粼金光;海鷗倏忽而過,偶爾,大船鳴笛聲隱隱地伴隨著海浪蕩漾而來。房間內(nèi)是極簡的北歐風格設(shè)計。象牙色墻壁鑲嵌液晶屏幕,屏幕周圍是灰色磚樣結(jié)構(gòu)的裝飾,屏幕下方被立體音響環(huán)繞。這幾年多了一些她買的小東西。兩個花瓶:一個是月白色,里面插著幾枝金屬制成的荷葉與蓮蓬作點綴;另一個是類似日本某種燒制技術(shù)制成的墨綠色陶瓷瓶,零散地插著幾株石榴(自然是假的),算是整個客廳中唯一的亮色。但朋友們似乎都對這幾株石榴頗為不滿,說這樣裝飾反倒破壞了房間的高級感。她也說不清什么才是高級感,或許是那種現(xiàn)代儀器排列組合所構(gòu)建出的對于城市文明的幻想。但她只覺得冷淡。

房子裝修于十多年前,那時候母親還在,父親也沒有患老年癡呆癥。十幾年前,侘寂風格和斷舍離理念在國內(nèi)都不算流行,更不用說在他們所在的這個三線小城——這樣的裝飾算是前衛(wèi)。這也是朋友們盛贊父親的原因之一。她不太明確父親如此裝修的背后究竟有著什么樣的考量,她向來不了解父親。況且她對這樣的裝修風格并不感冒,自然也就沒有問過。

這是一套極空曠的房間。房間里只有最基礎(chǔ)的家具和電器,顏色皆很清淡,有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蛷d一側(cè)臨海的那一扇窗大得有些不合理。窗戶正對著大門。有陽光的午后,人若是站在客廳中間,看著海浪如滑動的絲綢一般向窗的方向襲來,視線就會漸漸地變得模糊。這時候,人體的感官無處不在又無影無蹤,仿佛身處一座孤島,而海浪輕輕拍岸,像一只天然帶著撫慰的手。

她以前也有搬到海邊的意愿——她隔三岔五地抱怨市中心堵車之惡;到了下班時分,人潮洶涌,電動車像出巢的蟑螂一樣亂竄。她站在十字路口看著烏泱泱的人流,覺得多待一刻都是煎熬。到了夜晚,本該是休息的時候,城市的燈光卻徹夜不熄。有好幾次,她在睡夢中被窗外搖擺的光束驚醒。她坐起身來,站在自己的出租屋中看著窗外五顏六色的燈光和高矮不一的建筑,感覺自己像是集成電路中的一顆細小螺絲。每每這時,她總是會生出要遠離城市中心的想法。我寧愿每天開車半小時通勤,也不要繼續(xù)住市中心了。她偶爾會在同父親通話時這樣抱怨。父親說,來也好的,空氣和景色都很好,還可以給你省一筆房租。不過她最終也只是嘴上說說。市中心的房租的確不是一筆小數(shù),而且還隨時有被房東趕走的危險。但除了過年過節(jié)這種必要的回家時刻,她很少在這套海邊的房子里停留。每周末一次的例行探訪,她也是蜻蜓點水一般在房子里短暫停留。她會給父親帶來一些水果和生活必需品,即使她已經(jīng)交代了照顧父親的那位保姆要給父親保證日常用品樣樣充足。當她拎著大包小包敲響父親的房門時,內(nèi)心那種怪異的緊張就會消失。仿佛這些東西握在手上,她回家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只有兩手滿滿才有話可說,而那些因履行義務的無奈情緒而增生的愧疚也會因此漸漸消失不見。

父親。應該說是養(yǎng)父才更為適當。這件事情她從小就知道。剛要上學前班的那個夏天,父親支開了兩個哥哥,帶著她一人開車去了高新區(qū)最大的游樂場。他們在那里玩了一整天。到了下午,他們都有些累了,在一個賣冰淇淋的小店門口歇腳。父親給她買了一個巨大的冰淇淋甜筒。他開口說起她的身世時沒有半點躊躇,似乎全然沒有考慮過她能不能接受這種事,也不考慮以后會不會形成什么心理陰影?,F(xiàn)在想來,那天父親的狀態(tài)倒有點長痛不如短痛的斷腕意味:“陶月,你是我們家撿到的小孩。我就是在這里撿到你的。那時候這里還是荒地。我不知道你的親生父母是誰,他們也沒給你留下什么用來辨認的東西?!边€不到一百天的女嬰被遺棄在工地的爛泥地上被當時監(jiān)工的男人發(fā)現(xiàn)。天下著大雨。對方總算還有一點良心,在放置女嬰的泥地上撐了一把傘,傘面和傘柄都用泥土固定住。一切都很巧合,如果不是父親心血來潮要到工地上去看看,自己可能就不會被發(fā)現(xiàn)。如果她的親生父母把她丟棄在某個土坡而不是平地上,那么她被父親發(fā)現(xiàn)時就會是一具尸體了——那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雨。雨接連下了三天,大得幾乎沒辦法出門。停雨之后,工地上堆積的土堆被沖垮了一半,地面上四處是積水。如果不是這場恰到好處的相遇,接下來的一切也都無從談起了。

她從此以后變得小心翼翼。自己是撿來的小孩,應該對什么都心存感激,不能得寸進尺。陶月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默默地度過了童年和青春期。母親還有一對雙胞胎哥哥都對她很好,唯獨父親對她很嚴——不是苛待,只是嚴厲。他不像別的父親,對自己的兩個兒子沒有要求也毫無期待,似乎他們只要健康長大,成年后足以成家立業(yè)即可。對陶月則恰好相反。按說這不合邏輯——她畢竟是外人。外人,這個詞多少有些客氣的意味。但父親似乎并不這么看。有時她偷買零食或者說了謊話,父親會打她;補習班翹課,考試砸鍋,更是免不了一頓打。父親管教子女就算再嚴厲似乎也不會被過分苛責,管教居然要輪到父親上場,可見孩子錯得多么離譜。父親恨鐵不成鋼,就算對她再狠,最終仍會獲得主婦們的盛贊。別人家的父親,通常女兒過了十二歲就不會再動手,但父親不一樣。讀到高中那時有一陣子她迷戀韓國偶像團男星,成績一落千丈。月考成績下來,陶月從年級的前十掉到中游。從學校開家長會回來,父親打了她。他當時也許只是想在她身上打一巴掌,卻被陶月扭身躲轉(zhuǎn)偏了,于是,一巴掌剛好落在她的右臉上。巴掌并不算疼,但她有一種很強烈的羞恥感。仿佛這不是在打她,而是把她丟到人潮洶涌的街頭去示眾。陶月當即便炸毛大叫:“我又不是你親生的,你干嗎打我?”父親聽到這句話愣住了,像是終于想起了什么似的沒有做聲。后來他走了出去,安靜地帶上了門。從那以后,父親沒有再打過她。

母親去世后老房子被賣掉,他們兄妹三人各得一份。這倒在陶月意料之外。她一早就做好了準備:也許是根本不會分配到遺產(chǎn),或者是她分配到了,然后哥哥們站出來大罵她不要臉。即便兄妹感情很好,她還是做了這樣的揣測。畢竟在錢面前,感情這種事,實在微不足道。電視上類似的情節(jié)都在陶月腦海中過了一遍,但一幕都沒有發(fā)生。哥哥們似乎認為這樣做本就是理所當然。這多少讓陶月覺得安慰。

過了兩年,兩個哥哥相繼去了國外,自那之后,父親就一個人如隱居一般住進了那間靠海的屋子。哥哥們將自己的房子交給陶月打理,她也就有了少去甚至不去父親那里的理由。但現(xiàn)在她還是不得不離開自己的出租屋,搬進父親的這套靠海的房子。作為這個家的外人,她本應該比哥哥們更先一步離開,但最后卻是她留了下來。她沒想到會是以這樣的方式。

大哥去美國那年,父親毫無征兆地告訴他們自己得了老年癡呆癥。這種病無藥可醫(yī),患者會在疲憊中漸漸忘記許多事許多人,然后忘記更多的事??赡苷f話不著邊際、行為遲緩,或者暴躁、易怒、尿失禁,最后等待他的就是死。死我是沒什么好怕的,父親說,年輕時槍林彈雨也經(jīng)歷過了,從戰(zhàn)場下來的每一天都像是偷來的,我活得很認真,沒有什么遺憾。如果最后真的變成醫(yī)生說的那樣,忘卻一切,尊嚴喪失,那還是死來得更痛快。父親說得很平靜,仿佛在說一件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事。他們?nèi)齻€人都被父親的淡然給嚇到。大哥當即決定不去美國,但二哥和陶月都還是勸說他去,父親即使重病,也還有兩個人留在身邊,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但機會錯過了的話很可能就沒有下一次。父親向他們告白的第三天,大哥聯(lián)系到了省內(nèi)最有名的腦科專家給父親診斷。結(jié)果醫(yī)生告訴他們,老年癡呆?沒有那種事。你父親的大腦比同齡人健康得多。

他們兄妹三人得到結(jié)果,站在走廊上面面相覷。不會是裝病吧?二哥說。為什么要裝?。慷缧π?,這種事我見得多了,可能是想試探試探我們,太多個案了。二哥是個律師,對許多事早已經(jīng)見怪不怪。大哥皺了皺眉頭,說,別再說了。他們誰都沒有拆穿父親,只當作是醫(yī)院的一次誤診就把這件事淡化掉。到二哥即將出國時他們都猜想父親也許會故技重施,但父親一點動靜也沒有,二哥離開得要比大哥順利得多。哥哥們離開之后,似乎沒有要回國的意思?,F(xiàn)在想來,父親或許早已預料到了這一點,所以才會專門挑在大哥即將離開的時候告訴他們自己患了重病。這是一場賭博,賭贏了,兒子可以留在自己身邊;賭輸了,無非是兒子照舊離開,自己身邊至少還剩下兩個,損失也不算太大。

后來這件事變成了他們兄妹三人互相調(diào)侃的一個話題。陶月拿到來自上海的offer后和大哥、二哥通電話,他們不約而同地對她說,爸不會裝病吧哈哈。陶月這邊也當作是玩笑地接下話題,應該不會吧哈哈哈哈哈。陶月跟父親提起要離開這里去上海時還算順利,她自己卻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那過程并不真實,仿佛是一場午后小憩時突然閃現(xiàn)的夢。慣例的周六回家,在晚餐桌上,陶月告訴父親要去上海。是去做圖書策劃,工資是現(xiàn)在的三倍。嗯。那邊的消費至少也是現(xiàn)在的三倍。這只是基礎(chǔ)工資,以后還有績效。那你什么時候走?其實已經(jīng)說好了九月去報到。機票也買好了。那時候已經(jīng)是八月中旬??彀它c了,天還沒有完全黑透。太陽的余光映在透明的膠質(zhì)桌墊上,反射出一團明亮的光。她寧愿天黑一些。所以你是來通知我的?父親慢慢地說。陶月莫名地感覺心慌,這不是在商量嗎?我只是想試試看。爸——

你自己決定吧。父親放下筷子起了身,踱步向樓上走去。沒有急促的呼吸,也沒有滯重的腳步,父親應該還算是心平氣和。父親沒有反對,自己還是不要想太多,就把這當作是默許好了。陶月在餐桌前又坐了一會兒。桌上擺著她和父親都喜歡吃的炒雜菜。陶月夾了一筷子,發(fā)現(xiàn)菜不知什么時候變涼了。她無味地嚼著,感覺喉頭凝噎,像生吞了一塊豬油。她沒有再動筷子,而是把菜端進廚房,用保鮮膜包好放進冰箱。臨走時陶月敲敲父親房門告訴他自己要走了,父親說好。她下樓打車回自己的出租屋,直到關(guān)上房門的一瞬才感覺整個人松弛下來,身體像是被擊潰一樣徹底塌陷了。

接下來的幾天陶月都在出租屋里收拾東西。需要帶走的已經(jīng)打包先行寄去上海的朋友家,帶不走的那些,她也已分門別類地裝好,計劃著要不送給本地還算要好的朋友或是同學,要不就干脆直接扔掉。大部分家具都已處理掉,到最后,房間里只剩下一桌一床供她休息。屋內(nèi)空空蕩蕩,陶月盤腿坐在小桌前喝開水。陽光從窗外流淌而入,鋪滿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窗子內(nèi)側(cè)的不銹鋼護欄反射著點點金光,紗窗的紋路也在陽光下漸漸變得透明。她之前從未發(fā)現(xiàn)這間出租屋也可以這么通透明亮。光束之下,屋內(nèi)浮塵飛舞,讓這間出租屋意外地又多了幾分溫馨感。陶月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像是失重一樣松懈了下來。她漂浮在半空中,卻感到前所未有地放松。

接下來的事就像所有庸俗電視劇的情節(jié)一樣。陶月站在機場候機廳里等待起飛,卻不料因為臺風的關(guān)系,飛往上海的飛機延遲了。她倚靠在椅子上打瞌睡,結(jié)果等來了父親的電話。她以為他還有什么要交代,沒想到電話那頭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你是機主的什么人?機主在等車時差一點被撞到,問他事情他跟我們說什么都不記得什么都不知道。再接下來,是機票取消趕往醫(yī)院,一個人在偌大的充滿消毒水的清冷醫(yī)院里來來回回奔跑著,交費等號取檢查結(jié)果。看到檢查報告的時候,身體潰不成軍,讓她變成一個被抽空了靈魂的干殼。腦子里有一個聲音不停在問,父親怎么辦?上海怎么辦?幾年前的裝病此時看來像是一場預演。陶月想打電話給兩個哥哥,卻想起來他們那和這里有十多個小時的時差,彼時還是午夜。她只得給上海方面的負責人打電話,請求推遲一個月再去報到。對方很體貼,答應多給陶月一個月時間。就這樣,陶月搬進了這套靠海的房子。她安慰自己,只要一個月。再堅持一個月,裝好監(jiān)控,找一個令人放心的保姆,一切又可以重新開始了。

面對著落地窗時陶月偶爾會想,不知當初的設(shè)計師是如何考慮,才會設(shè)計這種一百八十度全景大窗。臺風天到來時,風將窗玻璃吹得砰砰作響,陶月身上的寒毛也跟隨著被吹得豎起來。她不敢看那扇窗,感覺窗子隨時都有可能被吹破掉。冬天時,屋子里的空氣幾乎要凝結(jié)成冰。房間的陰冷滲入骨髓,人在房里待上一會兒就會覺得關(guān)節(jié)痛。這也是陶月不大喜歡這套房子的原因之一。但父親對此似乎不知不覺。有陽光的日子里,父親會將躺椅移到窗子旁邊,靜靜地曬太陽。陽光將他映照得全身發(fā)白。父親躺在那兒,一動不動。有好幾次,陶月要走到跟前去才能確認他依然在呼吸。剛查出毛病時,父親的狀況時好時壞。陶月常常在工作時接到陌生人的電話,內(nèi)容通常是讓她來接父親回家。有時父親會走得很遠,她甚至不明白他是怎么走到那個地方去的。為此,陶月不得不主動提出降薪,以換來一個能夠不坐班的崗位。幸好前幾年她因為基金賺了一筆錢,再加上父親的退休金,即便現(xiàn)在薪水少了,他們二人也還能維持一種比較富余的生活。

換藥之后,父親的狀況變好了些。雖然偶爾還是會忘記一些事,但至少他沒有再走失過。陶月跟蹤過父親幾次之后,漸漸放下心來。父親每天去的地方都很固定,路線也再簡單不過。早上他會在與家隔著一條街的青馬路吃早餐。吃完早餐通常已經(jīng)是九點之后了。接下來,他會步行到社區(qū)圖書室看報。中午回家吃飯,睡一覺,在房間里待到快吃晚飯的時候才出來。有時他也在下午出門。陶月午覺醒來時,父親就已經(jīng)不見了。大約四點時保姆李姐會來給他們做晚飯。晚飯過后,他會到海邊坐一坐。夏日的傍晚,陽光仍然殘留著中午遺留的高溫,但那種灼人的感覺已漸漸退卻。有一次,陶月看見父親坐在海邊擺放的沙灘椅上,他把拐杖放在椅子旁邊,整個人仰在椅子里。還有一次,她看見父親蹲在地上,一動不動地盯著沙灘。銀白色的沙灘上不斷地堆起小指大小的沙球,那是沙蟹正在進食。父親蹲在那兒,手停留在半空中,偶爾快速地將手伸進沙灘里,很快又沮喪地將手收回來。后來他還買了一套兒童沙灘工具,將沙子鏟進桶里,然后又倒出來。但她從來沒看見父親從海邊帶回什么。那套他用來鏟沙子的工具陶月也只見過一次而已。

這些日子父親回來得很晚。這種狀況持續(xù)了快半個月了。當父親終于到家時,他身上充滿了熱騰騰的咸腥味。那和這座城市里每一個盛夏的清晨聞起來是同一個味道。潮熱的街道,隔夜的海鮮殼,濕潤的泥土。那味道像厚實的海水一樣涌進了陶月的房間,有種挑釁的意味。他的腳步聲很響,仿佛是故意的。他似乎完全不在意陶月有沒有睡著,或者能不能睡著。不過陶月沒有睡,她只是把燈熄了。她聽見父親把水壺架在茶桌上,按下燒水鍵。沒多久,水壺叫了起來。不銹鋼的壺子被他拿起來又放下。過了一會兒,父親的腳步聲漸漸靠近了陶月的房間,停住了。很快,房門被打開了。陶月屏住呼吸。在黑暗中她聽見父親滯重又渾濁的呼吸。父親身上那股隔夜的海鮮味沖進了房間,仿佛那就是他呼吸的味道。他并沒有進屋,只是短暫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很快又把門掩上了。通往二樓的木質(zhì)樓梯吱吱呀呀地響了起來。隨后,是雨聲和窗子被撼動的聲音。

玻璃被風吹得砰砰作響。陶月在黑暗中看見海水正逐漸退去,沙灘露了出來,父親像沉寂了多年的古跡一樣浮出海面。他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這像是一個夢,但陶月的腦子卻很清醒。人怎么能在夢里保持清醒呢?父親就在那兒靜靜地坐著。云在海面上翻涌,然后消失。似乎有一兩只白色的鳥飛過來停在父親的膝上。過了一會兒,父親轉(zhuǎn)過了身子。他看著她,目光是凝滯的。也許父親看的并不是她,而是透過她去看她身后的什么地方。當陶月注視著他時,他就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父親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像兩團跳動的火焰。他像是面對著一個長久未見的熟人一樣仔細端詳著她,然后恍然大悟般地笑了。

陶月回過神,眼前的這一切就消失了。她沒有睡著的感覺,也無法說明剛才是否真的就是做了一個夢。她感覺有點渴了,于是坐起來,準備到客廳里倒一杯水。打開房門時,陶月聽到父親巨大的鼾聲從樓上傳下來。鼾聲中那種沉悶的感覺就好像它們本來就有重量似的。她走到樓梯口往樓上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房門開著。父親睡覺時總是不關(guān)門??諝庵袕浡还沙睗竦男葰猓退麆偦氐郊視r的那股味道一模一樣。陶月仿佛看見他將雙手放在胸前,嘴張開著向外呼氣。他的呼吸像是有了輪廓一樣清晰可觸。

一切看起來都已經(jīng)步入正軌。監(jiān)控已經(jīng)裝好。保姆李姐也令人放心。是時候離開了。哥哥們也同意她離開。你還年輕,應該有自己的生活。反正有監(jiān)控,讓陶澤三天上門去看一趟就好了,我們給他開工資。陶澤是父親的侄子。一切都準備好了,但陶月總有些猶豫。掙扎了兩天,她還是決定向父親坦白自己即將到上海的事。她做好準備,父親也許會大發(fā)脾氣。自生病以后,父親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陶月咨詢過醫(yī)生,醫(yī)生告訴她這可能和病癥本身有關(guān),也有可能是父親曾經(jīng)犯過腦梗所引起的。但他并沒有發(fā)火。父親聽罷她的話,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像是孩子遇到了一道無法解決的習題。他們就這么靜靜地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蛷d里,電視獨自響著,父親并沒有在看。他靠在沙發(fā)上,雙手抱住臂膀。這種姿勢讓人感覺到一種不容分說的拒絕意味。這讓陶月想起父親年輕的時候。在她的印象里,自己和父親商量什么事的時候他總是這個姿勢,比如陶月想去省外參加游學,或者想問他要點錢買磁帶什么的。父親就這么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fā)上,不表態(tài),也不看她,像一塊沉睡的石頭。陶月知道,父親其實要表達的就是拒絕的意思,但他就是不說,他想讓你自己意識到,然后識趣地走開。

過了一會兒,父親問陶月,你要離開我,把我一個人放在這兒?你要拋棄我?對,你要拋棄我。陶月的心被“拋棄”二字扎了一下,但她還是努力保持鎮(zhèn)靜,怎么是你一個人呢,我跟李姐商量好了,她會來照顧你的。買菜、煮飯、洗衣服,這些都由她來做。我和哥哥每個月給她開工資。陶澤也會來。李慧娟?她只會偷東西。上次那塊手表——

陶月打斷父親,說,爸,你又來了。手表明明是你自己收起來忘了。父親沒有看她,眼睛只盯著電視,是她偷的。她是看我們在找,才會放回來。你有證據(jù)嗎?你看見了?陶月聽見自己的聲音提高了。我沒有看見,但事實就是這樣。

聽到這話,陶月知道談話該結(jié)束了。父親口中的手表確實是被他自己收起來的,當初這么做,大概也是怕李姐會偷偷拿走。她不知道父親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樣的念頭。那塊表看起來也不值什么錢。李姐是個手腳勤快的女人,很細心,每天買完菜后都會把菜價列出來發(fā)給陶月。陶月去菜市問過,也悄悄給那些菜稱過重,李姐沒做什么小動作。陶月給父親買的水果和營養(yǎng)品她也從來不碰,哪怕她當面對李姐說過她可以吃。上一次父親懷疑她偷東西的事情被李姐知道了,她哭了一場,提出來要走。陶月勸了很久她才同意留下來。她想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李姐可憐她——那種母親對孩子特有的同情和可憐,她知道陶月想離開這里。

其實陶月也并不太清楚自己為什么很想離開這里。這和自己的身世是否有關(guān)?好像也沒什么關(guān)系。即便六歲就知道自己不是這個家的親生女兒,但一家人待她都和親生的沒什么區(qū)別。父親即便嚴厲,也并沒有苛待她的地方。小學初潮剛來時,她不敢告訴母親,只得自己頂著羞恥去學校上課。傍晚父親順道接她放學。原本慣常步行回家的父女二人那天破天荒地打了一輛出租車。因為路程很近,司機滿心的不情愿都寫在臉上。父親在座位上墊了報紙讓陶月坐下,她立刻心領(lǐng)神會,耳根辣辣地開始發(fā)燒。到家后沒多久,母親就輕輕敲響她的房門,給她拿來衛(wèi)生巾和新內(nèi)褲。她一邊學著母親的樣子將衛(wèi)生巾粘好一邊雙頰發(fā)熱。換好衣服上桌吃飯,父親端過來一碗燙手的紅糖姜茶。無以名狀的羞恥侵入腦中,隨之而來的是疏離感。她合著滾燙的紅糖姜茶一起吞下眼淚。她自己甚至不知道是怎么喝完的,只是在回過神的時候房間里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飯,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找親生父母這種念頭也不是沒有過。父親對她嚴厲的時候、每年過生日的時候。她的生日不是真的生日,是自己被父親撿回來的日期。有那么一陣,陶月瘋狂地想找自己的親生父母,但又不知道應該到哪里去做DNA登記。后來總算知道了,卻又失去了當時那種欲望。想想還是算了,她的出生本就不受歡迎,何苦要回頭去找不痛快。再長大一點,尋找親生父母的意愿也就更為淡漠,這種念頭就像牙痛,不受刺激的話也就不會再被想起了。

她像是要彌補什么似的對父親說,爸,我希望你能理解我。這工作對我來說很重要。如果你實在不愿意一個人,要不你就跟我去上海。但她知道父親不會去。去上海?我一個人都不認識,去那里干嗎?父親站起身,搖了搖頭,去吧去吧,隨便你。他說著走回自己的房間。這一次父親看起來很平靜。陶月終于松了一口氣。

下午四點,李姐照常早早地來到家里準備晚飯。晚飯吃得沉默,氣氛雖不尷尬但也絕不自然。父親很快就離席回房,然后就沒再出來。吃完了飯,陶月幫助李姐一起收拾飯桌。等送走了李姐已經(jīng)快七點了。往常這個時候,父親已經(jīng)提著拐杖獨自出門到海邊去了。但今天房間里沒有動靜。多少是受了點打擊的吧。兩個兒子去了國外丟下他不管,而身邊這個原本最有理由留下來照顧他的養(yǎng)女如今也提出來要走,真是沒良心。生氣就生氣埋怨就埋怨吧,即便她不走也不能改變什么,父親的病不會更好,而她走了父親的病也不會更壞。長痛不如短痛。父親告訴她自己是撿回來的小孩那會,心里或許也是這么想的。

陶月在客廳看了一會兒電視,沒什么意思,又關(guān)掉了。她泡了壺茶端進房間??吭诖差^玩了一會兒手機,漸漸地有些困了。陶月看了看時間,還早。茶香彌漫,房間里毫無聲響,這種氛圍讓人覺得懶散又安心。父親的房間就在樓上。陶月豎起耳朵聽了聽,沒發(fā)覺什么動靜。這樣也好。她提了提精神,打了幾個電話,然后計劃了未來幾天內(nèi)需要做的事情。工作她已經(jīng)交接完畢,接下來的幾天都是空閑的。也許她可以在每天晚飯后陪父親一起到海邊散散步,也算是彌補她心中的最后一點愧疚。睡意再一次襲來了。陶月放下手機,關(guān)了燈。時間還早,但她想先睡一會兒。

眼皮漸漸地合上了。身體自然舒展,陶月的意識也漸漸變得模糊起來。她在朦朧的睡意中看到自己站在一條幽深的走廊上。走廊的盡頭是一面高聳陡峭的樓梯。樓梯上方有一團黑影。陶月仔細看了看,才發(fā)現(xiàn)那是父親坐在那兒。她叫了一聲爸,但父親沒有應她。她說爸你就坐在那里不要動啊樓梯太陡了你一個不小心就會摔下來。她說爸你等我上去你不要動。父親卻好像什么都沒聽到似的。他看著陶月,或者并不在看她,只是兩眼空洞地看著別的什么地方。爸你不要動啊。她看見父親站了起來。不要動不要動。她向父親擺著雙手但父親沒有聽她的話。他伸出左腳,帶著一種惡狠狠的感覺一腳踏了出去。樓梯在這時候突然消失了。父親一腳踩空,如同一塊碩大而笨重的石頭一樣地向陶月?lián)淞诉^來,發(fā)出隆隆的巨響。陶月躲也不是,接也不是,驚聲尖叫。于是雙腳一陣痙攣,踢到床沿。陶月猛地醒了過來。她聽見自己在大口呼吸,頭一側(cè)的太陽穴劇烈抽痛起來。她坐起身,按住太陽穴光腳沖出了房間。打開門她愣住了。父親倒在一樓的樓梯口,身體痙攣著。他彎曲的樣子像一只燙熟了的蝦。父親的右臉貼緊地面,瓷磚上清晰可見從他口中流出的涎水。不知道為什么,陶月突然感覺胃部一陣翻滾。她沖進廁所吐出了當天晚上吃過的所有食物。嘔吐物還未來得及消化,條理分明,散發(fā)著一股發(fā)酵過的酸臭味。但她沒時間去管那些。她打了急救電話,跟對方說了地址。在救護車抵達的那不到十分鐘的時間里,陶月坐在地上一動不動。直到有人砰砰敲響房門,她才重新反應過來。她眼睜睜地看著幾個穿著或白或藍外套的人把父親抬起來放在擔架上走出門去,她還待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到有人在門外大喊,家屬呢?家屬哪里去了?陶月這才從解離感中回過神來。她沒換衣服,踩著拖鞋就沖出門去。

他們的每一天都是這樣開始的:父親起得早,陶月會稍微晚一些。鬧鐘響起后,她起身進浴室沖澡,然后洗漱,簡單地給臉撲上一層爽膚水。接著出門買早餐。附近的一家蛋糕房每日六點上新,這個時候出門,她可買到極新鮮的全麥面包?;爻探?jīng)過青馬路,給父親打包一碗牛肉米粉。牛肉和湯都多要一份。走到樓下,買兩杯甜豆?jié){和兩個茶葉蛋。回到家,各種食物一一擺到桌上,父親和她邊吃邊看新聞。父親看電視,陶月看手機。飯后她推著輪椅和父親到窗前停住,鎖定輪子,在窗邊的小桌上沏一壺紅茶。有時也沏普洱。小桌上放著一個呼叫鈴,以便父親有需要時可以叫她。安置好父親,陶月就回房間工作。上海的工作自然無法再去。她在本地新找了一份工作,以社交障礙為由在家干活。當然,工資要比其他人少上三分之一。十點鐘左右李姐買菜回來,陶月也跟隨著休息片刻。這時候父親通常也需要大小解。她和李姐兩個人合力將父親架到馬桶上。父親擺擺手叫她們出去。兩個人就站在廁所門口等待。她們兩人隨意地扯些與天氣、生活相關(guān)的話題,雖不尷尬,但也絕不自然。聽到?jīng)_水聲,陶月首先推門進去。給父親穿褲子,攙他起身。李姐隨即進門。兩人再合力將他架回輪椅之上,重新回到窗前。

一切都如同齒輪一般配合得嚴絲合縫。他們兩人都很默契地沒有提父親從樓梯上跌下來摔倒的事。陶月跟哥哥們也沒有提。提了也沒什么用,他們無法立刻回國,到了最后,事情也還是會委托給她。父親變成了這樣,李姐也不同意在家里沒人的情況下繼續(xù)照顧父親了。我沒辦法負責,李姐說。說得好像她就能對一切負責一樣。但又能怎么辦呢?

不知是否覺察出什么,有一段時間大哥經(jīng)常打電話給陶月,問她在上海工作如何,生活能不能習慣。他問陶月現(xiàn)在在上海哪家公司,公司在哪條路上,住在哪里,去公司要坐哪一班地鐵需要坐多少站中途是否需要轉(zhuǎn)車。她只得編造出一個正在上升期的小公司,公司在一間寫字樓的1602室,公司包含老板在內(nèi)只有員工四人。工作的主要內(nèi)容是在各種網(wǎng)站論壇上發(fā)現(xiàn)新作者,包裝他們,將他們的作品推出去。大哥嗯嗯地答應,好像在聽,又好像沒有。她懷疑大哥其實已經(jīng)知道自己根本沒有去上海,但他沒有追問。這樣的電話往復循環(huán)了半個月。最后大哥還是主動開了口。他說,小月,我想看看你的房間,我想看看你住得好不好。

陶月愣住了,良久沒有說話。眼底漫上來一種酸酸脹脹的感覺,眨眼的那一瞬,淚水破堤而出。大哥在電話那頭說,陶澤都告訴我了,但你為什么不說?為什么不說?陶月自己也想知道。我們是親兄妹,大哥似乎有意加了重音,親兄妹有什么不能說的?我們是不會把爸爸丟給你一個人的。你不要有負擔。在那一瞬間陶月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原因——就如李姐認為的那樣(也許她自己也是這么認為的),無論是出于道義還是情感,她才是最應該對父親負責的那個人。

天氣好一些而陶月工作又比較空閑的時候,她會念書給父親聽。一開始是念報紙,當?shù)匦侣?、娛樂八卦、家庭小妙招……起初父親還會聽她念。她知道父親在聽。父親的耳朵輕輕抽動著,像剛出生的小貓小狗一樣因畏寒而顫抖。后來也許是聽膩了,她再念報紙時,父親的臉上偶爾會露出一種牙疼似的表情。他像被刺激了肉身的貝殼一樣緊閉雙眼。通常這時候,父親呼吸的聲音就會加重,仿佛是在用聲音告訴陶月他已經(jīng)聽得不耐煩。那么該念些什么呢?陶月翻出自己的藏書,給父親念莎士比亞。

念戲劇要比念小說好,人物不算太多,但是對話的內(nèi)容會很多。而且莎翁戲劇轉(zhuǎn)折多變,念起來不會太無聊。唯一的不便就是里面的人物名字有時候太繞或者太長。什么奧菲莉亞、葛斯特羅、考狄利亞,陶月直接改成小菲、小葛和小利。于是莎翁的劇本在她嘴里就變成這樣:“小利說,我是個笨拙的人,不會把我的心涌上我的嘴里;我愛您只是按照我的名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但老李很生氣。老李說,怎么,小利!把你的話修正修正,否則你要毀壞你自己的命運了?!碧赵逻@樣將臺詞念出來的時候總是忍不住想笑。莎翁幾百年的戲劇人物一旦變成了小利、老李,仿佛就變成了一出日日都在發(fā)生的家庭倫理劇。她念這些臺詞感覺自己像是在透過不太隔音的墻偷聽鄰居家吵嘴,很親切,很日常。父親雖然閉著眼睛,但陶月知道他正在聽。他的眼球在眼皮之下微微顫抖著。太陽穴的位置,血管將皮膚高高頂起。她曾經(jīng)看到某本書上說,這是因為那一處的肌肉正在變得越來越薄,而與之相應的是兩頰開始變厚下垂。陶月在念書的間隙偶爾會抬頭去看父親的臉?;蛟S是因為已經(jīng)長久沒有運動的緣故,他的兩側(cè)臉頰下垂得厲害,身體也日漸臃腫,不復患病之前的那種緊實了。

關(guān)于從樓上摔下來這件事,父親沒有提起過半個字。不是不愿提,而是再也不能提了。年紀大了,再加上摔傷的位置不太好,于是,兩腿癱瘓,也不能再開口講話。失語可能是摔倒的后遺癥,醫(yī)生說,但也可能是心理原因,不太好判斷。每天利用語言刺激大腦也許對恢復開口說話有好處。陶月告訴他自己每天都念書給父親聽,醫(yī)生說你這樣做很對。

她更愿意相信父親的失語是心理原因。有時她站在通往二樓的樓梯前向上看去,十五級臺階達到樓層的一半位置有一個轉(zhuǎn)角,再往上還有十五級。父親應該是從樓梯的中間部分摔下來的,如果是從二樓摔下,父親的身體應該會卡在轉(zhuǎn)角位置。算算高度,從轉(zhuǎn)角位置到一樓,應該也就是不到三米的高度,按道理來說,這樣的高度應該不會摔得這么重才對啊。

有許多疑問無法解決,但她決定不再追問。事已至此,就算通過追問得到了結(jié)果,也不會改變目前的狀況。摔倒后,父親的臥室從二樓房間搬到一樓,而她則把東西收拾上二樓。雖然父親的物品大多已經(jīng)搬到樓下,房間里留下的,無非也就是幾件多年不穿的冬衣,但他的味道仍然深深地刻在這里。刺鼻的煙味、濃重的頭油味,還有一種飄散不去的類似魚腥的味道。父親的房間是一個小復式,房間套著房間,正房一側(cè)的小偏房里雜亂不堪,里面堆的大多是父親的雜物。整個套間只在衛(wèi)生間和偏房里有窗,因此光線很暗淡,即使在白天也需要開燈。偏房的窗子位置很高,幾乎是開在天花板上。如果想要看到窗外的景色,還需得爬上折疊梯才能看得到。

那是一扇狹長的窗戶。或許不能稱之為窗戶,因為那上面沒有可以打開的地方。玻璃因為長久沒有擦拭,上面已經(jīng)染了一層的灰。午休時間,李姐已經(jīng)回家休息而父親也已經(jīng)睡下的時候,陶月就一個人走回房間。無法入睡時,她就走進偏房,爬上折疊梯。從那扇長方形的玻璃看出去,她能看到方塊般大小的海。海的無垠被縮小為眼前的一個窄小方塊。海水就在這巴掌寬的視野中輕輕蕩漾。偶爾,空中會有一兩個黑點倏忽而逝。不知道為什么,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海水不是藍色而是灰色。她想起自己曾經(jīng)看過的一部電影。一個小男孩從小被拋棄在一艘客輪之上。他沒有出生證明和護照,養(yǎng)父害怕他被那些警察帶走,只得讓他躲在船艙之中。船艙內(nèi)有一扇長方形玻璃可以看到外面的大海。船艙外,海面如搖籃般晃動,粼粼金光在他臉上留下與海水相同的紋路。他的一生都是在船上度過,從未下船。

每次她站上折疊梯時腦子里就會冒出一個自己不敢深入的念頭:父親為什么會摔下來?

他們的每一天都和前一天沒有太大的差別:父親起得早,陶月起得比他晚。她起床后沖澡洗漱完畢,會到父親的房間里將他攙扶上輪椅,推著他走出房間。然后她獨自出門買早餐。陶月的早餐通常是全麥面包。路過青馬路時,她會為父親打包一碗牛肉米粉。走到家樓下,再到流動餐車去買兩杯豆?jié){和兩個茶葉蛋。回到家里,她將餐點一一擺放在桌子上,和父親一道邊吃邊看新聞。陶月通常只吃兩片面包,喝一杯豆?jié){,茶葉蛋是十點左右的加餐。但父親能吃很多。早餐過后,陶月會把父親推到靠窗的地方,為他泡一壺茶,同時也打開電視。然后她就進入書房開始工作。十點多李姐買菜回來預備飯菜,陶月就停下手頭的工作去為父親念一段書。開始是新聞,父親厭倦了之后她就開始念莎士比亞?!独顮柾酢防锏目嫉依麃喴虼俗兂伞靶±保顮柾跻脖凰喕伞袄侠睢?。

她念道:“小利說,父王陛下,您好嗎?老李說,你們不應該把我從墳墓中間拖了出來。你是一個有福的靈魂,我卻縛在一個烈火的車輪上,我自己的眼淚也像熔鉛一樣灼痛我的臉。小利又說,父親,您認識我嗎?老李說,你是一個靈魂,我知道;你在什么時候死的?老李以為小利早就已經(jīng)死了?!?/p>

她念畢,看向父親。父親的兩條腿無力地搭在輪椅上,小腿處,褲管空蕩得像是沒有腿。剛摔傷的時候醫(yī)生曾告訴陶月,如果下功夫復健,父親的癱瘓是有機會好起來的。雖然不能保證和摔倒之前一樣,但至少生活可以自理??筛赣H就是固執(zhí)地不做復健,每次帶他去醫(yī)院仿佛是要他的命。就算真的把父親帶去了,他也絕不下輪椅。他像是長在輪椅上一樣。無論醫(yī)生和護士怎么好言相勸,他就只是坐在那兒,仿佛什么都聽不見。陶月覺得難堪。她帶父親去了幾次,后來就放棄了。如果不復健的話肌肉會萎縮,醫(yī)生說,到時候只會更麻煩。那還有什么辦法呢?按摩吧。經(jīng)常按摩對恢復也是有益的。但父親對按摩也很抗拒。他發(fā)脾氣,兩手在輪椅的扶手上不停拍打,喉嚨里發(fā)出呼嚕嚕的低吼聲,仿佛野生動物警告入侵者。每當這種時候,陶月就會生出一種怪異的感覺。父親好像是在有意地維持某種現(xiàn)狀。難道他想就這么一直癱瘓下去嗎?

好在父親的雙腿無知無覺。肉體的現(xiàn)實讓他不得不屈服。

作為一個不專業(yè)的癱瘓者看護,種種瑣事都需要陶月像游戲通關(guān)一樣一件一件去解決。按摩每天兩次,下午和睡前各一次,每次半小時。陶月不通曉任何按摩技法,只得跟著網(wǎng)絡(luò)視頻里教的步驟,順著父親腿上肌肉的紋路一點一點按壓下來。父親的雙腿因為皮膚干燥而微微發(fā)白起皮,顯出開裂般的紋路。如果雙腿尚有知覺,他一定會覺得腿部瘙癢不堪。父親腿上的肌肉已經(jīng)很松弛了,皮膚耷拉著,看起來像是在腿上積累了一層厚厚的燭淚。陶月在床沿上坐下來,從瓶子里擠出厚厚一層乳液涂在手上。然后,她將沾滿乳液的雙手均勻地摩挲在父親的雙腿上,像工匠將膩子均勻地涂抹在墻上。父親腿上的白鱗片漸漸褪去了。陶月捏起父親腿上的皮肉,從大腿一路順延往下,經(jīng)過膝蓋,到達小腿。然后在腳踝處輕輕打轉(zhuǎn),抵達腳掌。這么多年,她才第一次見識到父親的腳掌。父親腳趾處的皮膚紅中透紫,緊繃發(fā)亮,感覺隨時都能從里面擠出水來。這看起來不對勁,但陶月也不知道為什么不對勁。

父親的腳是涼的。陶月一只手在父親的腳底來回摩挲,試圖使它們變得熱些、更熱些。她不知道自己下手的輕重,父親無法告訴她。下手太輕,無法刺激到腿部神經(jīng),或許只是在浪費時間。有時候又下手太重。下手重仿佛是一種癮。父親躺在床上毫無反應,她就捏得更重一些。腦子里也有一個聲音在對她說,更重些、更重些。有好幾次,父親的腿被陶月捏出了片狀的瘀青。血液不暢,瘀青長久不褪。陶月看著父親無力的雙腿,羞愧于自己的殘忍。她后來用李姐試驗,終于漸漸摸索出一套不輕不重的按摩手法。但父親對此不知不覺。按摩時,父親的眼光總是飄渺地落在某個地方。她不知道父親在想些什么?;蛟S他什么也沒有想,只是聽之任之。

按摩完畢,距離李姐來做晚飯的時間還早。夏日午后的陽光依然熾烈。陶月艱難地將父親扶起來,然后幫助他坐到輪椅上。她將父親推到落地大窗面前。陽光依隨著紗窗的縫隙,在父親的身上篩出星星點點的光斑。陶月今日的工作已經(jīng)結(jié)束。將父親放在這里自己回到房間里去,看起來也許太冷漠。她看向父親。父親的目光飄向窗外。窗外無風,是個晴朗的天氣。再過一兩個小時,熾熱的溫度就會漸漸退卻,陽光也會逐漸由亮白色加重成橘紅色。父親還未摔傷時,到了這個時間,他通常會拄著拐杖到海邊去。這時候,來海邊游玩的人群已經(jīng)漸漸散去。白色的沙灘上余溫未散。父親脫了鞋踩在沙灘上,蹲在那兒看沙蟹過濾沙子。有時他什么也不做,只是躺在那些供游客休息的躺椅上,任由陽光照耀著他的臉。陽光將他的臉映照得毫無血色。但如今他坐在這里,沙灘已經(jīng)成了那種倏忽而逝,你甚至懷疑不曾存在過的夢。

現(xiàn)在他坐在窗前,雙眼出神,沉默不語。因為失語,陶月甚至不知道父親老年癡呆的狀況有沒有變得惡化。他不發(fā)脾氣(或者只是發(fā)不出來),沒有忘記更多(也許只是不知道他究竟忘記了多少),沒有失禁(這是陶月唯一能確定的一點)。陶月有時候會問他,爸,你記得我是誰嗎?父親眨眨眼睛。他不搖頭也不點頭,她也不確定父親是否真的記得。但她能感受到,無論父親是否忘記了她,他對她的存在并不排斥。他們就這么靜靜地坐著,雖不尷尬,但也絕不自然。時光從兩個人的沉默中漸漸流走,但無語的環(huán)境沒有讓時間變得更難挨。陶月給父親添了一杯茶,然后走進書房拿出了那本已經(jīng)讀了一半的莎士比亞。她席地坐在窗簾遮擋出的一片陰影下,抬頭看著父親,爸,我念書給你聽好嗎?

父親眨了眨眼睛。

“之前念到小利和老李已經(jīng)被捉起來了,一個叫阿德的壞人下令將小利和老李關(guān)到監(jiān)獄里去。現(xiàn)在是小利先說話。小利說,存心良善的反而得到惡報,這樣的前例是很多的。我只是為了你,被迫害的國王,才感到悲傷;否則盡管欺人的命運向我橫眉怒目,我也不把她的凌辱放在心上。我們要不要去見見這兩個女兒和這兩個姊姊?老李說,不,不,不,不!來,讓我們到監(jiān)牢里去。我們兩人將要像籠中之鳥一般唱歌;當你求我為你祝福的時候,我要跪下來求你饒??;我們就這樣生活著,祈禱,唱歌,說些古老的故事,嘲笑那班像金翅蝴蝶般的廷臣,聽聽那些可憐的人們講些宮廷里的消息……”

一星期前大哥曾打電話給陶月,告訴她如果順利的話,手頭的項目還有一個月就會結(jié)束。到時候他會直接回國,二哥也會整理好手頭的事務盡快回來。小月,到時候你就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我們希望你能做你想做的事。不要有負擔。掛上電話陶月有好一陣子沒有回過神。不要有負擔。這句話反而讓她覺得負擔。如果大哥沒有說這句話,她也許可以輕松地離開家。但現(xiàn)在似乎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個月后,她的生活會變回原樣嗎?她突然想起即將離開的那天,自己對父親說,爸,希望你理解我。但父親說,你是要拋棄我。陶月的心沉了下去。

她始終無法得知父親的摔倒是否是一場預謀,像是先前哥哥們離開時裝病那樣。有時候她甚至想,也許連將自己從廢墟中撿回家收養(yǎng)也是一場預謀。他在為不確定的未來做準備。如果這是一場預謀,那父親付出的代價未免太大了。他為什么希望自己留下來?是因為他早就知道兩個兒子在身邊留不住,而這個從泥地里撿回來的女兒才會是最終留在他身邊的那個人,無論是出于道義還是真情;還是說,無論是誰,他希望有一個人陪伴在他身邊,這樣,等死亡真正降臨的時候不至于那么驚慌。陶月替父親想到了上百種理由,但沒有一個能讓她獲得完整的答案。

“……老李繼續(xù)說,我的小利,天神也要焚香致敬的。我果然把你捉住了嗎?誰要是想分開我們,必須從天上取下一把火炬來像驅(qū)逐狐貍一樣把我們趕散?!?/p>

她揚起頭來看著父親。他雙肩顫抖,眼淚從他深陷的雙眼中簌簌落下,仿佛淚腺已經(jīng)棄守陣地。父親的哭是無聲的。只有眼淚滴落。他面無表情地流著淚。也不能說是面無表情,他臉上的肌肉抽動著,但看不出來他究竟是悲傷或者是別的什么。他的眼睛一眨就有一串淚水跟隨著落下來。陽光將這串眼淚照得亮晶晶的。陶月不想阻止父親。他是時候哭一場了,無論他哭的原因是什么。也許她也該哭一場。日子還長,他們有很多時間去品味對方的眼淚。

下午四點,李姐從外面打開房門。她走進客廳,看見雇主家那位姓陶的老人背對著她坐在窗前。輪椅底部的位置坐著他的女兒。那姑娘的頭枕在父親瘦弱的雙腿上。他們面向的地方,是平靜閃光的海面。李姐覺得,這樣的場景很好。雖然說不上溫馨,但就是感覺很好,讓人能輕易地平靜下來。她叫了他們一聲,沒有人回應。她將菜放在客廳一角,向他們走近了些。這時她注意到,老人的一只手正放在那姑娘的肩膀上,而姑娘睡著了。老人并沒有看她,依舊兩眼注視著前方。遠處,有幾只海鷗飛了過去。他的目光平靜而深邃,向遠方延伸而去:仿佛穿越了碼頭,穿越了海面,穿越了更遠處的層層樓房,停留在某個外人無法描述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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