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有一首著名的唐詩:“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p>
這首詩并沒有說這位新嫁娘長得好不好看,但宋朝人在詩話里已經(jīng)指出:這一定是一個絕色美女。這首詩營造了一種氣氛,讓人能感覺到她的美。
語言的美,不在語言本身,不在字面上所表現(xiàn)的意思,而在語言暗示了多少東西、傳達了多少信息,即讓讀者感覺、想見的情景有多廣闊。古人所謂“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是有道理的。
一位評論家評論我的作品,說汪曾祺的語言很怪,拆開來每一句都是平平常常的,放在一起就有點兒味道。文章不是一句一句寫出來,“加”在一起的。寫文章不能像蓋房子那樣,把語言磚似的一塊一塊壘起來。語言的美不在一句一句的話,而在話與話之間的關(guān)系。包世臣論王羲之的字,說單看一個一個的字,并不怎么好看,但是字的各部分、字與字之間“如老翁攜帶幼孫,顧盼有情,痛癢相關(guān)”。語言是處處相通,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的。
語言像樹,一枝動,百枝搖。它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