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旭強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金融安全是國家安全的重要組成部分,是經濟平穩(wěn)健康發(fā)展的重要基礎。維護金融安全是關系我國經濟社會發(fā)展全局的一件帶有戰(zhàn)略性、根本性的大事?!保?]反洗錢制度體系作為金融市場持續(xù)穩(wěn)定運行的重要保障,對金融安全、經濟安全以及國家安全具有重大影響。長期以來,洗錢行為的研究一直備受學界關注,人們從討論自洗錢行為是否入刑、洗錢罪上游犯罪圈應否擴張①,到討論自洗錢行為入刑后的洗錢罪如何理解和適用②,取得了較為豐富的研究成果③。然而,從總體國家安全觀的理論視角探討我國反洗錢制度體系面臨的司法實踐困境與出路問題的研究較為欠缺。
因此,在總體國家安全觀視域下圍繞風險管控,強化反洗錢處罰問責的同時,有必要對我國反洗錢制度體系的演化進行追溯,從刑事角度對反洗錢制度進行反思,揭示局限以及原因所在,并從宏觀制度完善與微觀運行效力強化兩個方面,對我國反洗錢制度在司法實踐中面臨的局限問題進行再思考,以探求解困路徑。
從無到有(1990—1997 年):洗錢和反洗錢的概念源自于國外,我國于1990 年12 月28日通過《關于禁毒的決定》,正式設立了毒品犯罪,此后開始引入洗錢與反洗錢的概念,探索反洗錢制度的建設。1997 年10 月1 日,我國現(xiàn)行的《刑法》通過修訂予以頒布實施,并首次設立了洗錢罪,將洗錢行為納入刑事規(guī)制范疇。至此,我國以洗錢行為為規(guī)制對象的法律制度開始起步。
從有到專(1998—2006 年):盡管洗錢行為已納入刑事規(guī)制范疇,但相應的反洗錢監(jiān)管制度尚未建立,國家層面還未成立專業(yè)的反洗錢監(jiān)管部門,多數(shù)金融機構也未建立專門的反洗錢內控制度和機構。從1998 年開始,我國在防范和控制洗錢方面,圍繞落實儲戶實名認證、大額交易、可疑交易報告等監(jiān)管內容,先后制定了一系列行政法規(guī)和金融規(guī)章④,逐步確立了我國反洗錢報告和信息監(jiān)測制度的基本框架。
2006 年10 月31 日,我國通過《反洗錢法》,首次以法律的形式確立反洗錢監(jiān)管、調查、國際合作等方面的制度框架,并明確了金融機構的反洗錢義務與法律責任。與此同時,洗錢罪的上游犯罪通過《刑法修正案(三)》和《刑法修正案(六)》兩次修訂進行了一定擴充,由原來的三類犯罪擴大至七類犯罪⑤,從而形成與《反洗錢法》基本一致的上游犯罪體系。至此,我國初步確立以“規(guī)則為本”、具有中國特色的一整套反洗錢制度體系[2]。
從專到全(2007—2016 年):2007 年6 月28 日,我國正式加入金融行動特別工作組(Financial Action Task Force,以下簡稱“FATF”),開始從以“規(guī)則為本”的制度建構階段向以“風險為本”的風險管控階段進行過渡。在此期間,我國先后頒布實施《禁毒法》《反恐怖主義法》等法律,初步確立了以反洗錢、反恐怖融資為核心的“雙反”監(jiān)管體制。同時,中國人民銀行相繼制定和完善了一系列規(guī)章制度⑥,進一步優(yōu)化反洗錢部際聯(lián)席會議的工作機制,形成了對金融機構全面覆蓋監(jiān)管的反洗錢工作體系[3]。
從全到深(2017 年至今):2017 年8 月29 日,在反洗錢制度建設歷程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國務院辦公廳關于完善反洗錢、反恐怖融資、反逃稅監(jiān)管體制機制的意見》(以下簡稱“《三反意見》”)正式印發(fā)。該意見明確將反洗錢治理能力納入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體系的建設之中,將我國反洗錢制度建設推向全面深化發(fā)展階段。之后,學界圍繞我國在“三反”工作領域深化改革的總體規(guī)劃,對我國反洗錢制度的改革展開了深入全面的探討。相應的反洗錢監(jiān)管機構,相繼對原有的反洗錢規(guī)章制度進行修訂,形成了一系列修訂草案,并同步啟動了《反洗錢法》的修訂工作。同時,《刑法修正案(十一)》對自洗錢、行為方式、“明知”要件和罰金刑等若干基本問題予以第三次重大修訂,將自洗錢行為入罪,進一步與國際接軌。
反洗錢制度體系是國家反洗錢監(jiān)管當局為防范和打擊洗錢活動,針對反洗錢義務主體及其活動制定的強制性規(guī)范集合。從前述我國反洗錢制度體系從無到有、從有到專、從專到全、從全到深的變遷來看,我國反洗錢制度建設取得了重大發(fā)展,防控體系較為完備,合規(guī)程度也已經達到了應有的水平,基本與國際通行標準保持一致。但是,我國反洗錢制度的防控收效并不如人意,其實際運行仍面臨諸多局限。
我國的反洗錢監(jiān)管體系作為防范洗錢行為的前置法網,雖然體系較為完備,但受制度環(huán)境、經濟條件、人文等因素的影響,執(zhí)行效果并不理想。
一是監(jiān)管制度重形式輕實質,效力不夠明顯。我國反洗錢法律法規(guī)體系多以行政法規(guī)與規(guī)章制度為主,其整體法律層級較低,修改變動頻繁,以致難免出現(xiàn)重復性、象征性的立法,存在制度效力不足的缺陷。以“可疑交易報告制度”的效力為例進行考察可知一二。建立可疑交易報告制度旨在對資金交易進行監(jiān)測,篩選出異?;蛘呖梢傻慕灰子涗?,并對其進行分析進而為打擊洗錢犯罪提供有效線索,防范洗錢犯罪的蔓延。但是,從中國反洗錢檢測分析中心所提供的近五年大額交易和可疑交易報告(見表1)以及反洗錢調查與線索移送情況(見表2)的數(shù)據(jù)來看,該制度的效力不夠明顯,在實施中存在誤報率高、效率低下等問題。
表1 2016—2020 年大額交易和可疑交易報告
表2 2016—2020 年反洗錢調查與線索移送情況
二是的行政法處罰效果有限,執(zhí)法威懾力不足??v觀歷年反洗錢工作報告,反洗錢監(jiān)管力度逐年加大,反洗錢執(zhí)法檢查不斷深入,處罰力度進一步加強,但是執(zhí)法監(jiān)管收效卻并不明顯。不同國家地區(qū)金融機構的所有制形式也不同,同樣的行政罰款制度隨著所有制形式不同會產生不一樣的監(jiān)督效果。國外那些私有產權制下的金融機構更關注自身盈利性,巨額罰款一定程度上會督促其提高合規(guī)和風險管理水平。所以,金融機構以私有制為主的國家實行行政罰款的監(jiān)督模式會產生較好的防控效果。而我國的金融機構以國家所有和國有控股為主,且主要領導一般也是政府任命,更傾向政績考核。顯然,政績考核不局限于金融機構自身的盈利能力,有更多其他考核指標,以致面對同樣的罰款會產生不一樣的敏感性[4]。因此,從域外借鑒而來的以罰款為主的行政法處罰模式存在水土不適、監(jiān)督效果有限的局限。
三是反洗錢監(jiān)管人員的瀆職行為導致防控不力的事件時有發(fā)生。由于我國反洗錢的前置行政立法與刑法欠缺有效銜接,針對金融機構反洗錢瀆職行為的違法性評價局限于行政法層面,無強硬的刑事規(guī)制銜接,很難形成有效的閉合法網,難以實現(xiàn)對反洗錢瀆職行為的有效約束與防控。這種只有行政處罰欠缺刑事規(guī)制的監(jiān)督體制,對反洗錢監(jiān)管人員的瀆職行為約束有限,導致金融機構領域因瀆職行為發(fā)生的洗錢事件不斷攀升。尤其是在當前金融全球化進程加速發(fā)展的背景下,國內反洗錢瀆職規(guī)制不力,一定程度上會影響海外中資金融機構的反洗錢盡職盡責成效,不利于我國金融機構的海外拓展與國際化。
目前,我國初步形成了以洗錢罪為核心的狹義洗錢,和以“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窩藏、轉移、隱瞞毒品、毒贓罪”為補充的廣義洗錢的罪名體系。但面對FATF 的國際評估整改提出的要求與日益嚴峻的國際反洗錢形勢的雙重壓力,我國反洗錢刑事立法體系暴露出的局限與困境愈加突出。
1.洗錢罪的上游犯罪圈過窄,打擊犯罪成效有限
我國《刑法》第191 條的洗錢罪產生于20 世紀末,受其產生的背景與當時的立法技術所限,對該條的上游犯罪采取了列舉式的方式予以規(guī)定。洗錢罪的上游犯罪圈過于狹窄的問題一直被學界關注,一些學者多次提出擴大上游犯罪圈的立法修改建議。盡管通過修正案的方式前后進行了兩次擴充、三次修改,上游犯罪已增加為七大類,但問題依然沒能徹底解決,仍面臨著繼續(xù)擴充的修改壓力。筆者通過梳理近五年的中國反洗錢報告發(fā)現(xiàn),在提升打擊洗錢犯罪成效方面,直接以狹義的洗錢罪批捕起訴的案件數(shù)量有限(見表3),長期維持在兩位數(shù)左右,其成效不明顯。同時,上游犯罪持續(xù)“擴充”與法條“維穩(wěn)”的矛盾日趨加劇,使得未來反洗錢刑事立法體系的變革不得不面對更多的挑戰(zhàn)。
表3 2016—2020 年洗錢犯罪案件批捕、起訴情況(單位:件)
2.洗錢罪的條文缺少過失規(guī)范,設置不夠周延
刑法通常以懲處故意犯罪為原則,以懲處過失犯罪為例外,對于過失犯罪除非有特別規(guī)定否則不予處罰。我國洗錢罪的立法體系中,無論是狹義的洗錢罪還是廣義上的洗錢罪都只設置了故意犯,并未設置過失犯。這種對主體不加區(qū)分式的立法模式略顯粗糙,會使得洗錢罪的規(guī)制體系產生不周延的缺陷。金融機構工作人員具有“了解你的客戶”的職責,如若不針對該類主體設置過失犯罪,其嚴重失職的行為將不被納入刑事評價范圍,這勢必影響反洗錢追贓的刑事政策目標的實現(xiàn)。
3.洗錢罪的罪名體系缺乏層次,各罪關系不明確
我國的反洗錢刑事立法主要圍繞《刑法》第191 條的洗錢罪,第312 條的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和第349 條的窩藏、轉移、隱瞞毒品、毒贓罪三大罪名展開,其中第191 條是典型的破壞金融管理秩序類犯罪,在類罪劃分上屬于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罪。而第312 條屬于妨害司法類犯罪,第349 條屬于毒品類犯罪,兩者在類罪劃分上皆屬于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顯然,洗錢罪的罪名體系混合了兩種性質不同的類罪,存在“身屬”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卻兼具反洗錢功能的特殊安排。
為此,學界、實務界與反洗錢外評專家對我國洗錢罪的罪名體系提出了一定的質疑,認為罪名體系中各罪邊界模糊,關系不清,缺乏鮮明的層次。罪名體系內部的關系如何界定以及三罪名在司法實踐中如何區(qū)分適用等問題,一直未得到妥適的解決。雖然,一些學者提出《刑法》第191 條與第312 條、349 條是一般與特殊的關系,但并未得到學界多數(shù)學者的認可,仍需進一步的思考與討論[5]。
近些年,洗錢犯罪活動依然活躍,國內外反洗錢形勢日趨嚴峻。近五年中國人民銀行發(fā)布的《中國反洗錢報告》顯示,洗錢罪的司法適用率與我國反洗錢工作的現(xiàn)實需要不相符合。尤其是,洗錢罪的證明標準較高、協(xié)作打擊犯罪合力低下造成的案件判決數(shù)長期處于低位,其功能被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弱化嚴重的問題突出。
1.洗錢罪的適用率較低,相關法律規(guī)定的反洗錢功能弱化嚴重
2006 年刑法修正案對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進行了修改,賦予了其反洗錢的法律規(guī)制功能,將其納入反洗錢罪名體系之中。但是,在之后的反洗錢司法實踐中,該罪的適用每年持續(xù)穩(wěn)定在1 萬人左右,而洗錢罪的適用每年僅有兩位數(shù),其占比不足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的萬分之一,二者反差很大[6]。眾所周知,當初增設洗錢罪的目的是為了打擊猖獗的洗錢活動,但是從司法實踐來看,洗錢罪的打擊威懾作用并不明顯甚至微乎其微。原本作為反洗錢刑事立法中補充性條款的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反而呈現(xiàn)“喧賓奪主”之勢,成為打擊洗錢犯罪活動的“主力軍”。這種“失衡”的司法適用現(xiàn)狀,很大程度上削弱了洗錢罪的刑事規(guī)制功能,同時也嚴重背離了增設洗錢罪的立法初衷。
2.洗錢罪的主觀責任認定標準過高,司法舉證困難
在打擊洗錢犯罪的司法實踐中,主觀責任認定標準過高一直是困擾洗錢罪認定的司法難題。雖然,《刑法修正案(十一)》對洗錢罪進行了修改,刪除了條款中的“明知”要素,將自洗錢行為入刑,但并不意味著在司法實踐中洗錢罪的認定就無需對“明知”要素進行舉證。洗錢罪作為故意類犯罪,按照故意犯罪的認定標準,行為人仍需具備主觀的明知認識要素。因此,《刑法修正案(十一)》刪除洗錢罪中的“明知”“協(xié)助”等要素,并未改變洗錢罪的主觀要件,“明知”要件依然是他洗錢行為的出罪依據(jù),主觀明知仍然是洗錢罪司法認定的難點之一,其司法證明困境并未得以紓解。他洗錢型犯罪中的行為人若確實不知其清洗的對象源自七大類上游犯罪或相關證據(jù)不足,其行為仍然只能以補充性的第312 條定罪處罰[7]。
3.司法協(xié)作機制不暢,協(xié)作打擊犯罪合力有限
打擊洗錢犯罪活動涉及部門較多,需要相關部門溝通協(xié)作形成合力。在反洗錢制度建設初期,我們建立了反洗錢部際聯(lián)席會議制度,一定程度上確立了各部門之間的協(xié)同機制。但是,聯(lián)席會議機制較為松散,各部門之間欠缺強有力的上下級管理約束,使得“一個部門主管,多個部門協(xié)調配合”的制度效率并不高。同時,不同部門對反洗錢工作的內在需求不同,更深層次的部門合作存在協(xié)作不暢、跨部門數(shù)據(jù)信息共享程度不高的的局限。這導致公、檢、法等機關在偵查、起訴、審判階段,由于信息獲取、專業(yè)認定等方面相對欠缺,線索發(fā)現(xiàn)、證據(jù)獲取、司法認定較為困難。司法實踐,面臨著反洗錢義務機構的信息優(yōu)勢、專業(yè)優(yōu)勢不能在洗錢罪的適用中發(fā)揮,對犯罪性質的認定缺少金融部門的專業(yè)支持的尬尷困境,未能充分發(fā)揮協(xié)作打擊洗錢犯罪的合力效應[8]。
回顧我國反洗錢制度體系的近三十年發(fā)展歷程,我國反洗錢制度建設取得重大進展,其合規(guī)程度也已經達到了應有的水平,基本與國際通行標準保持一致,但客觀檢視我國反洗錢制度體系在立法與司法層面面臨的困境與挑戰(zhàn),可以發(fā)現(xiàn)其防控效果不理想。為此,有必要從宏觀制度完善與微觀運行效力強化兩個方面,對我國反洗錢制度的調整與完善進行再思考。
在總體國家安全觀視域下,我國迫切需要適應整體安全改革的需要,優(yōu)化頂層設計,完善反洗錢制度,構建綜合反洗錢監(jiān)管體系。
1.整合部門職能,建構“反洗錢約束-激勵機制”體系
現(xiàn)行“以央行為主、各部門協(xié)調”的反洗錢基本架構,各部門級別相同,不存在上下級隸屬關系,一定程度上不利于協(xié)調合作機制的暢通,跨部門協(xié)作工作效率不高。因此,建議整合部際聯(lián)席會議職能,成立專門的反洗錢協(xié)調工作領導組,強化部際聯(lián)席會議的協(xié)調工作效率,在反洗錢制度的執(zhí)行終端,建構“反洗錢約束-激勵機制”體系。一方面,強化反洗錢監(jiān)管機構的約束機能,建立健全防控風險為本的監(jiān)管機制,推動《三反意見》中“以金融情報為紐帶、以資金監(jiān)測為手段、以數(shù)據(jù)信息共享為基礎的監(jiān)管體制機制”方案落地見效。另一方面,適度引進“激勵+補償”機制,對金融機構因履行反洗錢義務而造成的合規(guī)成本支出適度予以補償,對反洗錢成效優(yōu)異的金融機構采取一定程度的政策優(yōu)惠激勵機制,激發(fā)各執(zhí)行義務主體的響應力,強化反洗錢制度的執(zhí)行效力,形成監(jiān)管當局與金融機構之間的激勵相容機制。
2.強化行刑銜接機制,推動行政立法與刑事立法有機結合
總體國家安全觀視域下,洗錢犯罪的治理不僅關涉金融秩序法益的保護,更關系國家經濟的健康運行與社會的和諧穩(wěn)定。因此,反洗錢的行政規(guī)章制度體系建設,務必堅持問題導向,以風險管控為本,刪繁就簡,從形式立法向實質立法推進。一方面,強化金融機構的反洗錢職責,提升制度執(zhí)行效力、嚴格管控洗錢風險,守好“第一道防線”。另一方面,強化行刑銜接機制,以空白罪狀的模式,將反洗錢行政立法與刑事立法有機結合,堅持底線思維,推動反洗錢瀆職行為入刑,筑牢法治“最后一道防線”。同時,根據(jù)《三反意見》的總體要求,將特定非金融機構納入我國反洗錢預防監(jiān)測體系,并探索建立相應的監(jiān)管制度,進一步強化我國反洗錢監(jiān)管標準與國際標準的銜接。
3.重塑反洗錢刑事法網,層次化構建洗錢罪罪名體系
反洗錢是國家治理體系的重要內容,是維護經濟社會安全穩(wěn)定發(fā)展的重要保障,更是落實總體國家安全觀戰(zhàn)略的重要組成部分。針對反洗錢刑事法網打擊洗錢犯罪效果受限的困境,有必要對現(xiàn)有的洗錢罪罪名體系進行層次化改造。
一是對《刑法》第191 條的洗錢罪進行重塑,跳出持續(xù)擴充上游犯罪的修補路徑,破除以具體罪名劃分為依據(jù)確定上游犯罪圈的藩籬。不再以是否為七類上游犯罪來確定是否成立洗錢罪,而是直接以是否有較大的犯罪所得和收益來確定是否納入上游犯罪圈,最終以國家金融管理秩序法益是否被侵犯來確定是否成立洗錢罪。
學界關于洗錢罪是否應當擴大上游犯罪圈的爭論由來已久,形成了無限擴張說、限定擴張說和否定維持說等三種觀點:無限擴張說主張不再設置洗錢罪的上游犯罪圈,認為洗錢罪上游犯罪理應包括所有犯罪行為;有限擴張說認為洗錢罪的上游犯罪圈應隨著犯罪態(tài)勢的發(fā)展進行有限擴充;否定維持說主張維持現(xiàn)有上游犯罪圈,不再進行擴大。不難看出,無限擴張說的立場不符合我國的司法實踐,其弊端在于會進一步模糊洗錢罪與贓物類犯罪的輻射邊界,侵蝕現(xiàn)有立法體系的有機性,故不可取。否定維持說的不足在于忽視了洗錢罪的獨立價值,不能適應當下強烈的反洗錢現(xiàn)實需求,亦不可取。有限擴張說雖可取,但面臨著頻繁修法的弊端,不利于刑法條文的穩(wěn)定性[9]。因此,直接以是否有較大的犯罪所得和收益來限定上游犯罪圈,最終以國家金融管理秩序法益是否被侵犯來確定洗錢罪成立的重構,可以妥適解決洗錢罪上游犯罪圈過窄,打擊犯罪成效有限的困境與局限。
二是優(yōu)化反洗錢罪名體系的層次結構,凸顯《刑法》第191 條的立法價值。在調整第191條洗錢罪上游犯罪圈的同時,有必要進一步厘清第191 條與第312 條的關系,調整兩者的輻射邊界。我們知道,刑法的目的在于保護法益,法益亦是區(qū)分此罪與彼罪的重要標準?!缎谭ā返?91 條洗錢罪所保護的法益?zhèn)戎赜趪医鹑诠芾碇刃?,而?12 條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保護的法益?zhèn)戎赜谒痉ㄖ刃颉K?,在對?91 條洗錢罪上游犯罪圈進行調整之后,作為反洗錢補充性條款的第312 條應及時回歸本位,即上游犯罪為具有較大犯罪所得和收益且主要侵犯國家金融管理秩序法益的洗錢行為按照第191 條定罪處罰。只有上游犯罪不符合第191 條的要求且主要側重妨害司法秩序的犯罪行為才適用補充性條款的第312 條。同時,對反洗錢罪名體系進行適度調整,將具有反洗錢直接責任的義務人納入刑事規(guī)制范圍,增設反洗錢瀆職罪,形成由故意犯與過失犯組成的梯次化體系結構。
三是填補洗錢罪條文中缺少過失規(guī)范的短板,使主觀責任認定多元化。在反洗錢瀆職行為入刑的語境下,過失規(guī)范使洗錢罪的主觀責任認定多元化,這是洗錢罪主體擴大化的必然結果。作為金融機構的從業(yè)人員,從其入職就不間斷接受各種專業(yè)培訓與反洗錢業(yè)務培訓,其對金融機構的反洗錢相關規(guī)章制度更為熟悉,更具備相關的反洗錢專業(yè)知識,這就使得其肩負了更多的反洗錢注意義務與職責。在日常工作中,金融機構工作人員具有“了解你的客戶”的職責,對不同風險等級的客戶資料與身份背景進行盡職調查,如果因自己的過失行為導致洗錢行為發(fā)生則應承擔相應的過失洗錢罪的罪責[10]。
法律的生命在于實施,法律的權威來自執(zhí)行,在完善反洗錢制度體系的同時,更需健全工作機制,強化線索移送與案件協(xié)查,將嚴密的制度法網通過具體的程序予以貫徹、實施、細化,形成遏制洗錢行為蔓延的司法合力。
1.轉變打擊洗錢犯罪行為的司法認知
在打擊洗錢犯罪的司法實踐中,“重上游犯罪,輕下游犯罪”的司法認知一直存在。在通常情況下,偵查人員只重視上游犯罪的偵破,對上游犯罪的資金流向很少去關注,即便發(fā)現(xiàn)有洗錢線索也很少去進一步展開調查。偵查機關對洗錢案件的忽視,直接導致進入審判階段的洗錢案件數(shù)量減少,數(shù)量有限的判決又使法官缺少既判先例的參考,保守起見一些法官則會選擇有意回避洗錢罪的認定。這種連鎖反應的疊加直接導致洗錢罪的適用量長期處于低位。因此,有必要轉變打擊洗錢犯罪行為的司法認知,打破“重上游犯罪,輕下游犯罪”的司法認知。
一是司法部門要充分認識到反洗錢治理是推動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的重要內容,是堅持總體國家安全觀,維護經濟安全、金融安全的重要組成部分。打擊洗錢犯罪不僅涉及司法公平正義,更關乎總體國家安全的維護。司法實踐部門要進一步優(yōu)化辦案考核機制,強化線索移送與案件協(xié)查的工作力度,有效推進司法合力的形成。
二是司法辦案人員要更新自己的辦案理念,要充分貫徹、落實兩高與公安部聯(lián)合印發(fā)的《關于辦理洗錢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堅持以事實為根據(jù),以法律為準繩,扭轉“重上游犯罪,輕下游犯罪”的傾向,提升洗錢犯罪偵查、起訴和審判質量,確保每一起洗錢刑事案件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定罪準確,量刑適當[11]。
2.重新審視洗錢罪的主觀責任認定,適度弱化洗錢罪的故意要素
司法實踐中,洗錢犯罪的主觀責任認定標準過于嚴苛,一直是洗錢罪司法認定道路上的困擾。對此,我們需要重新審視洗錢罪司法認定的主觀標準?!缎谭ㄐ拚福ㄊ唬穼ο村X罪進行了修改,將條款當中的“明知”進行了刪除,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對行為對象事實的認識標準,適度弱化了洗錢罪的故意要素。雖然刪除“明知”后,洗錢罪依然是故意犯罪,但必須認識到,刪除“明知”為排除以往洗錢罪對明知事實的證明難度,降低洗錢罪的證明標準提供了依據(jù)[12]。在此認知背景下,對洗錢罪的認定應首先適用證據(jù)證明行為人主觀明知,若無法直接證明,可以適用“有合理理由相信”的主觀責任認定標準,即以正常一般人的常識認知為標準去考量行為人對所得利益的認知程度,選擇適用刑事推定規(guī)則,確立行為人的主觀認知責任。
3.強化洗錢刑事案件證據(jù)的收集、審查和運用
洗錢罪刑事案件證據(jù)的收集、審查和運用直接映射反洗錢司法實踐的偵、訴、審三階段,在程序上不僅需要強化公、檢、法之間的協(xié)調配合,更要注重公、檢、法之間的監(jiān)督制約。
偵查階段,公安機關要積極落實“一案雙查”制度,在對上游犯罪的偵查過程中加強與反洗錢義務機構的協(xié)作,充分利用反洗錢義務機構的信息優(yōu)勢、專業(yè)優(yōu)勢,深挖案件牽涉資金的去向,積極運用金融情報深度開展核查和打擊工作,加強對洗錢刑事案件的偵查取證工作,深入查明犯罪事實。對跨境、跨區(qū)域或重大、復雜的洗錢刑事案件,及時與人民檢察院溝通,必要時可以商請人民檢察院適時介入偵查活動,提供指導。
起訴階段,公訴機關一方面要主動盡職盡責,加強對洗錢刑事案件證據(jù)的審查,對審查發(fā)現(xiàn)可能影響洗錢罪認定的事實證據(jù)問題,要引導公安機關按照洗錢罪的構成要件及時補充偵查、完善證據(jù),另一方面要強化對公安機關辦理案件的監(jiān)督職責,注重從上游犯罪的事實證據(jù)中挖掘、發(fā)現(xiàn)洗錢線索。在辦理案件中發(fā)現(xiàn)洗錢線索時,公訴機關要及時與公安機關進行溝通,并督促公安機關展開偵查,引導偵查人員收集完善證據(jù),會同相關部門加大對洗錢犯罪的查處力度。
審判階段,人民法院要強化對洗錢刑事案件證據(jù)的審查、判斷,綜合運用證據(jù),確保案件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同時,要注重從上游犯罪的事實證據(jù)中挖掘洗錢犯罪線索,發(fā)現(xiàn)洗錢犯罪線索或者新的洗錢犯罪事實的,應當及時將有關材料移送公安機關,或者建議人民檢察院補充、追加或者變更起訴。此外,公、檢、法應盡快落實《三反意見》的要求,建立職責清晰、配合有力的執(zhí)法司法協(xié)作工作機制,形成工作合力,規(guī)范調查取證、審查起訴、審判執(zhí)行工作,及時立案偵查、審查起訴、審判執(zhí)行,確保辦案質量、辦案效率和辦案效果。
我國的反洗錢制度體系歷經三十多年的變遷,不斷發(fā)展與完善,取得了長足進步,有效遏制了洗錢犯罪的蔓延趨勢。同時,我們也不能忽略反洗錢制度體系存在的困境與局限,著力解決好前置法防控效果有限,刑事立法不夠周延、規(guī)制范圍過窄,司法協(xié)作路徑不暢、司法效果有限等問題。在總體國家安全觀視域下,反洗錢工作要緊跟國家現(xiàn)代化治理的發(fā)展需求,從金融、社會治安等風險防控的高度,對我國反洗錢制度的調整與完善進行再思考,同時,也需要有前瞻性眼光,從刑事立法與司法等維度持續(xù)改進,從而推動我國反洗錢事業(yè)向縱深發(fā)展。
注釋:
①相關文獻主要有:陰建峰的《論洗錢罪上游犯罪之再擴容》載于《法學》2010年第12期;姚兵的《我國自洗錢行為不獨立成罪的原因分析》,載于《河北法學》2012年第6期;井曉龍、張寶的《我國洗錢罪上游犯罪擴容的立法建議》,載于《人民檢察》2017年第23期;趙遠的《洗錢罪之“上游犯罪”的范圍》,載于《法學》2017年第11期;趙秉志、袁彬的《中國洗錢犯罪的基本邏輯及立法調整》,載于《江海學刊》2018 年第1 期;王新、馮春江、王亞蘭的《自洗錢行為立法的爭議、理論與實踐依據(jù)》,載于《當代金融》2020 年第2期。
②相關文獻主要有:汪恭政的《自洗錢入罪后洗錢罪共同犯罪的認定——以犯罪參與體系為切入》,載于《河南財經政法大學學報》2022年第3期;鄒安當、胡李凱的《共同犯罪形態(tài)下“自洗錢”行為的理論辨析與刑法規(guī)制》,載于《北京警察學院學報》2022年第1 期;王新的《自洗錢入罪后的司法適用問題》,載于《政治與法律》2021 年第11 期;劉艷紅的《洗錢罪刪除“明知”要件后的理解與適用》,載于《當代法學》2021年第4期。
③筆者于2022年7月25日以“洗錢罪”為主題在“中國知網”檢索到相關文獻1822份,其中期刊論文1153篇,學位論文477篇,會議論文25篇,報紙文獻96篇,圖書1部。
④相關規(guī)章制度主要有:《個人存款賬戶實名制規(guī)定》《金融機構反洗錢規(guī)定》《人民幣大額和可疑支付交易報告管理辦法》《金融機構大額和可疑外匯資金交易報告管理辦法》等。
⑤七類犯罪包括:毒品犯罪、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恐怖活動犯罪、走私犯罪、貪污賄賂犯罪、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犯罪、金融詐騙犯罪。
⑥相關規(guī)章制度主要有:《金融機構報告涉嫌恐怖融資的可疑交易管理辦法》《金融機構客戶身份識別和客戶身份資料及交易記錄保存管理辦法》《支付機構反洗錢和反恐怖融資管理辦法》《涉及恐怖活動資產凍結管理辦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