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許曉迪 余馳疆
2022年9月14日,60歲的馮遠征以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以下簡稱北京人藝)新任院長和話劇《杜甫》導(dǎo)演及主演的雙重身份,出現(xiàn)在媒體面前。他已被正式任命為北京人藝70年建院歷史上的第五任院長,也是北京人藝有史以來第一位演員出身的院長。
這些年里,他的不少影視劇角色都給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天下無賊》里與范偉搭檔的劫匪,《非誠勿擾》里的艾茉莉,《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里的家暴男安嘉和……
而他夢開始的地方是北京人藝。“我在北京人藝的舞臺上扮演了很多角色,對我藝術(shù)生涯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人和事也都在人藝??梢哉f,這里改變了我的命運。”馮遠征曾說,北京人藝是賦予他藝術(shù)生命的地方,也是他的藝術(shù)歸宿。
1985年4月19日,這個日子,馮遠征永遠都記得。他第一次來到人藝排練廳,參加劇院的復(fù)試,主考老師是林連昆。他記得當時一進考場,人就蒙了,刁光覃、朱琳、于是之、藍天野、鄭榕、英若誠、朱旭……北京人藝所有的大腕全在場。彼時的他,苦練4年跳傘卻無緣進入專業(yè)隊,又錯過了高考,在一家拉鏈廠當工人,上遍了北京的表演培訓(xùn)班,去北京電影學(xué)院考試,專業(yè)成績前三,卻因為形象一般,“帥不過唐國強,丑不過陳佩斯”,沒被錄取。
所幸柳暗花明,北京人藝的大門向他敞開。
考入北京人藝學(xué)員班時,馮遠征是班上影視劇表演經(jīng)驗最多的學(xué)生。1984年,他就拍了第一部電影《青春祭》。電影在云南拍了7個月,導(dǎo)演提任何要求,他都盡力去做,學(xué)抽煙,學(xué)開手扶拖拉機,連續(xù)4天沒洗澡?!澳菚r,完全靠原始的本能在演戲?!瘪T遠征說,那可以稱之為表演的初級階段,是“大俗”,沒有技術(shù),只能用真情實感。
馮遠征在北京人藝參演的第一部大戲是《北京人》。第一天進排練廳,光是一個撩簾亮相,他就撩了一上午。導(dǎo)演讓他下次來,穿布鞋、梳背頭,借一身大褂,回家以后,吃飯做事都穿著。他按導(dǎo)演的要求,練習(xí)國畫和書法,買了一套《芥子園畫譜》,每天在家臨摹字帖。為了表現(xiàn)角色修長的手,他留了幾乎一寸長的指甲。他還向一些行家請教怎么養(yǎng)鴿子……做完了這些功課,那“一撩簾”才算過了關(guān)。當表演的經(jīng)驗越來越豐富,能力越來越強,就到了第二個“大雅”的階段。
“那時是用純技術(shù)在表演,該哭哭,該笑笑,演完立刻就收,也挺唬人的?!?/p>
2001年左右,有一天坐在片場,馮遠征突然特別不高興,覺得自己每天都在用表情演戲?!斑@場戲是什么?怒,1號表情就來了???,5號表情就來了。”而那正是他拍《不要和陌生人說話》的時候。“很多人認為那是我最好的表演,但我知道它不是。”之后一段時間,馮遠征重新回到北京人藝劇場,不再接外面的戲,認認真真地用兩三個月排一部話劇。
幾年后,他發(fā)覺自己和以前不一樣了,“不僅有成熟的技術(shù),而且有了生活閱歷,已經(jīng)體會到人間的酸甜苦辣,會從臺詞中尋找情感的爆發(fā)點,然后把自己的情感賦予臺詞。這個時候,哭也好,笑也好,都是人物的情感”。這就是表演的第三階段,還叫“大俗”,但本質(zhì)上已經(jīng)不同了。
“現(xiàn)在很多演員,演戲時才去體驗生活,或者不體驗,全靠想象……對一個演員來說,觀察生活應(yīng)該是持續(xù)一生的事情。”
馮遠征相信波蘭導(dǎo)演格洛托夫斯基的一個觀點:任何人只要智商沒問題,都有做演員的天賦。所以,表演老師不是教授者,而是開發(fā)者。
他給學(xué)生上的表演課也與眾不同。
一個演員接了一個演殘障人士的戲,演著演著就忘了腿上有殘疾,馮遠征就拿了支圓珠筆,拿掉筆蓋,讓她把筆頭那部分塞在鞋里,一起身就得硌一下,一邁腿就得瘸著走;學(xué)生們排《雷雨》,演繁漪的孩子表達不出被禁錮的狀態(tài),馮遠征就把她推到空調(diào)的木頭罩子里,讓兩個男生頂著,讓她在里面待一會兒,等她再出來的時候,就有了在牢籠里的感覺……
他教臺詞,跟大部分藝術(shù)院校不一樣,不用西方的美聲發(fā)聲方式,用的是人藝的方法,用京劇、大鼓、戲曲、相聲來訓(xùn)練,所以沒有“話劇腔”。
當下說一個演員“演技炸裂”,會說他跳不出角色,入戲太深。馮遠征不信,“我雖然演安嘉和,但我沒有回家就打老婆,還是回歸正常的生活里?!?/p>
“演員不可能完全沉浸在角色里。在舞臺上,你要控制你的形體、音量、臺詞的節(jié)奏、表演的節(jié)奏,對方演員忘詞了,要想辦法圓回來;臺下手機響了、孩子哭了,得把這個事情壓下去。拍戲也是,攝制現(xiàn)場不是真空的,你要照顧燈光,照顧攝影機,照顧對手演員。所以,表演的最高境界是控制,不能跑偏?!?/p>
他給學(xué)生上課時舉過《演員的誕生》里一個例子。兩個演員演《一九四二》的一個片段,演技都很好,哭戲的爆發(fā)力也強,但唯獨忘了一點,這兩個人物是在逃荒,渾身沒勁,會把每一粒米都撿起來吃到嘴里,但那個米掉在地上,兩個演員只看了一眼就完了。
“一個演員最重要的就在這個瞬間,是不是顧及到人物最本質(zhì)的、最基本的先天條件?!?/p>
當年拍《一九四二》時,為了演出饑民的狀態(tài),必須迅速減肥,馮遠征、張國立和徐帆幾乎不吃不喝,餓得氣息奄奄。編劇劉震云來探班,張國立就指責他,寫詞寫得太多,真正餓的人是完全不想說話的。
馮遠征也挨過“罵”。
1999年,林兆華導(dǎo)演的新版《茶館》拉開大幕,北京人藝拿出了最強的接班陣容,梁冠華接于是之的王利發(fā),濮存昕接鄭榕的常四爺,楊立新接藍天野的秦二爺,馮遠征接黃宗洛的松二爺,吳剛接張瞳的唐鐵嘴,何冰接英若誠的劉麻子。頭五六年里,他們聽到了不少批評聲。
“老藝術(shù)家們已經(jīng)演到登峰造極,新一代接班肯定會受質(zhì)疑,觀眾期待的不是王利發(fā)、秦二爺、常四爺,而是‘小于是之’‘小藍天野’‘小鄭榕’。所以我們站到臺上,他們會說‘不像’—— 梁冠華那么胖,于是之那么瘦;馮遠征那么高,黃宗洛那么矮?!钡髞?,新版《茶館》也成為新的經(jīng)典,一票難求。
2018年6月,《茶館》迎來了第700場演出,蜂擁而至的祝賀聲中,當年的小梁、小濮、小楊、小馮,也到了老藝術(shù)家們告別舞臺時的年紀,北京人藝新一輪的更迭正在開始。
“以前,我只想著演戲,反正天塌了有老的頂著,地陷了有小的扛著,我在中間挺自在。但后來突然發(fā)現(xiàn),濮存昕和楊立新也退了,怎么辦?只能我撐起來了?!?/p>
面對一些人說北京人藝的演員“青黃不接”,馮遠征并不同意?!氨本┤怂囈恢庇腥瞬牛吕辖惶嬉欢〞嬖诒徽J可和不被認可的過程,但是它一定還是中國最好的劇院之一?!?/p>
北京人藝的排練廳里貼著四個大字—— 戲比天大,再大的角兒在這里也只是一個演員。
1987年排練《秦皇父子》,主角在前面排戲,馮遠征、吳剛等一幫學(xué)員演士兵,在后邊看激動了,說悄悄話。只聽演秦始皇的鄭榕一聲:“誰在后面講話,滾出去!”舞臺監(jiān)督立馬將這幫孩子從排練場轟了出去,在樓道里罰站。
30多年后,當年被轟出去罰站的馮遠征,成了北京人藝的新院長。他說,自己會繼續(xù)堅持北京人藝“傳幫帶”的傳統(tǒng),讓更多的年輕人在舞臺上成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