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波
在歷史上,永定河及西山水脈,或作為航運通道,或作為運河水源,為北京城市的發(fā)展提供了有力支撐。從早期對永定河自然河道的利用,到金代開鑿金口河,打通海淀臺地,再到元代大規(guī)模改造京西水系,一系列漕運通航的探索實踐蘊含了人們尊重自然、利用自然的科學思想以及勇于探索、百折不撓的民族精神。
北京地處聯(lián)系中原和東北的樞紐位置,從秦漢到隋唐一直是北方軍事重鎮(zhèn),華北平原發(fā)達的政治、經(jīng)濟中心。利用河道溝渠開展水上運輸,特別是運送軍糧等物資,是推動運河開鑿最直接的動力之一。東漢初年王霸任上谷郡太守,史書稱其“凡與匈奴、烏桓大小數(shù)十百戰(zhàn),頗識邊事,數(shù)上書言宜與匈奴結和親,又陳委輸可從溫水漕,以省陸轉輸之勞,事皆施行”。不少學者認為,這里的溫水,可能是水在傳抄過程中出現(xiàn)的訛誤,而水正是今天永定河的前身。
借助于考古發(fā)現(xiàn)已知,東漢王霸行漕時的河道,大致經(jīng)過今積水潭、什剎海、北海、中南海、石碑胡同、人民大會堂西南,出前門,經(jīng)鮮魚口、蘆草園、龍?zhí)逗⒎角f等地,向東南流入笥溝(今北運河)的水故道——古高梁河。20世紀末北京方莊小區(qū)曾出土一艘大型古船,長14.6米,寬4.7米,倒扣在呈古河道形態(tài)的沙土中,周圍都是漢代陶片。這一條古河道的存在是北京地區(qū)漕運的最早記載。
隋唐時期對運河的疏浚開發(fā)進入一個新的階段。開鑿南起余杭(今浙江杭州)、北至涿郡(今北京)的大運河成為當時政治經(jīng)濟發(fā)展的需要,如開辟水路運送兵員糧餉,供皇帝巡視政務與游樂休閑等。大運河北京段的開發(fā),基本上沿用了永定河的河道?!端鍟奂o》記載,大業(yè)四年正月乙丑(公元608年2月12日)“詔發(fā)河北諸郡男女百余萬開永濟渠,引沁水南達于河,北通涿郡”。永定河這一時期被稱為桑干水,下游河道成為南北大運河永濟渠重要組成部分。至于其具體路線,譚其驤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認為,永濟渠北段自天津經(jīng)由潞水北上,至武清轉向西北,再循桑干水直達涿郡薊城。這一水運路線將涿郡所在的幽燕地區(qū)與中原地區(qū)、日漸富庶的江淮地區(qū)連接起來,形成了溝通南北的經(jīng)濟紐帶,密切了中原與幽州地區(qū)的政治經(jīng)濟聯(lián)系,推動了南北經(jīng)濟文化的交流。
隋末時大運河已經(jīng)是“商旅往來,船乘不絕”。唐代大運河“北通涿郡之漁商,南運江都之轉輸”,進一步推動北京地區(qū)經(jīng)濟的繁榮發(fā)展。唐玄宗開元、天寶年間,幽州地區(qū)漕運興盛。遼代北京成為南京析津府,為遼國五京之一。蕭太后與遼圣宗主政早期的統(tǒng)和年間(公元983—1012年),遼王朝國力強盛,曾利用永定河故道開發(fā)漕運功能,為遼南京城的發(fā)展提供物資保障,留下一條至今遺跡尚存的“蕭太后運糧河”,即蕭太后河。
蕭太后河說是“開鑿”,其實并沒有太大工程量,只是利用了當時殘留的古永定河河道稍作疏浚、整理和連通。遼國漕糧由海路運至薊運河河口,轉入內(nèi)陸運河,至香河縣西南入白河,繼續(xù)向西北逆行幾十里到潞縣南,然后經(jīng)蕭太后河到達燕京。它是改造天然河道,溝通北京城與北運河漕運的開端,為金代開通閘河、元代開啟通惠河奠定了基礎。在后來大運河漕運興盛期,它也曾作為支系,發(fā)揮著調(diào)節(jié)水流和分流民船的作用。
公元1153年,金海陵王將金代都城從上京(今黑龍江阿城)南遷至燕京(遼南京,今北京),改稱中都,這是北京成為首都的開始。金代為解決都城居民日常用水以及漕運用水等問題,啟動了兩項水利工程:一是繼續(xù)以永定河為水源,開鑿金口河,從石景山麻峪村引盧溝河(即永定河)水沿中都城北墻向東,流入北運河。二是將玉泉山一帶的泉水挽而向南,鑿開海淀臺地,匯入中都城以北的高梁河,再將擴大了的高梁河水注入通州附近的北運河,使漕船能順利到達。這兩項工程規(guī)模浩大,是北京城市發(fā)展歷史上首次為開拓水源而實施的工程。
由于盧溝河是當時流經(jīng)北京地區(qū)水量最大的河流,金代統(tǒng)治者首先將其作為引水濟漕的水源。據(jù)《金史·河渠志》記載,金世宗大定十年(公元1170年),召集朝臣會商導引盧溝河水通漕方案,決定“自金口導至京城北入壕,而東至通州之北,入潞水”。金口位于石景山北麓與四平山夾口的位置,即現(xiàn)在石景山發(fā)電廠處。這條金口河,也是利用了永定河的金鉤河故道,所引盧溝河水經(jīng)過金口向東流出,輾轉連接今通惠河河道。由于盧溝河水湍急渾濁,汛期時激流漩洄,枯水期時則泥淖淤塞、積滓成淺,不能勝舟,此次開鑿以失敗而告終,卻給后人提供了寶貴的經(jīng)驗和教訓。此后,人們?nèi)匀焕迷摵拥?,從水源上另辟蹊徑?/p>
除了利用永定河外,金代統(tǒng)治者還把目光投向西山豐富的湖泊和泉脈。西山東麓是永定河沖積洪積扇的山前潛水溢出帶,泉流密布。受地形走勢的影響,金代以前這一帶的泉流水脈多是向東流向今六郎莊、萬泉莊(即巴溝低地)一帶,朝著海淀聚集;也有一些水脈向東北經(jīng)今青龍橋、肖家河等地流向清河谷地,與南邊的高梁河水系并不相連。金泰和年間(公元1201—1208年)朝廷下令疏浚閘河,“為閘以節(jié)高良河、白蓮潭諸水,以通山東、河北之粟”。白蓮潭即今什剎海一帶的湖泊。通過閘壩調(diào)節(jié)水量,運糧船從通州逆水而上就可以到達中都城。但是,高梁河、什剎海一帶水源有限,通州至中都城的漕運時斷時續(xù)。
為進一步解決漕運缺水問題,金代開始嘗試利用甕山泊(今昆明湖)一帶的水源,組織人力打通萬泉河水系與高梁河水系之間的分水嶺——海淀臺地,將西北郊的水源導引到閘河以通漕運。溝通甕山泊(今昆明湖)和高梁河的人工渠道,就是今天被稱為長河的河道。海淀臺地的打通、長河的開鑿,不僅解決了高梁河水源不足的問題,方便了中都與西山行宮的聯(lián)系,助推西山園林的興起,更有利于北京整體水系格局的重塑,使西山水系成為助推北京城市發(fā)展壯大的主動脈,為后來漕運及新的城市水系格局的形成奠定了基礎。
在元代,北京成為大一統(tǒng)王朝的都城。隨著統(tǒng)治疆域的擴大,從蓮花池水系成長起來的薊城及此后的中都城已經(jīng)難以滿足城市發(fā)展的需要,于是統(tǒng)治者打算在金中都東北、高梁河畔營建新的都城——大都。
大都的營建,需要大量木材、石料等各種建材物資。這些物資或采自西山或從南方調(diào)運。為了方便物資運輸,至元二年(公元1265年)郭守敬向忽必烈建議重開金口河。郭守敬吸取金代開鑿失敗的教訓,特意“于金口西預開減水口,西南還大河,令其深廣,以防漲水突入之患”,避免了洪水直接從金口灌入金口河威脅到舊中都城的安全。從至元三年到大德五年,金口河被重新使用了35年,為大都城的建造作出了貢獻。但盧溝河并不因改朝換代而變得安分。公元1298年,盧溝水漲,金口閘被迫關閉。三年后,盧溝水勢不減。郭守敬怕洪水失控危及大都城,將金口以上河身盡行封堵,不敢再用。元末漕運不足,再開金口河的議題又被提起。當時大都城居民盛行用煤炭取暖,人們期待金口河開鑿成功后,可以像元初運送木材石料那樣將西山的煤炭運到城里,滿足“京師人煙百萬”的日常需求。但工程完成以后,盧溝水順金口新河洶涌而來,沿岸險情不斷,只好放下閘板關閉金口,永不啟用。
隨著元代定都北京,大都的物資需求日益龐大,而糧賦供給卻幾乎全部仰仗江南。為解決這一問題,郭守敬提出了開鑿大都運糧河計劃:“引北山白浮泉水,西折而南,經(jīng)甕山泊,自西水門入城,環(huán)匯于積水潭,復東折而南,出南水門,合入舊運糧河?!睘榱藢ふ腋臃€(wěn)定的水源,郭守敬在金代長河引水工程的基礎上進一步向北向東延伸引水線路,把大都城的水源供給范圍擴大到西北環(huán)山腳下,使從北到西沿山而成的巨大扇形區(qū)域內(nèi)的大小水脈源源不斷地匯入城里,賦予了城市發(fā)展新的動力。至元三十年(公元1293年)秋,元世祖忽必烈由上都回鑾大都時,見積水潭上桅桿林立、舳艫蔽水,十分興奮地將這條新的水道賜名通惠河。
在元代,通惠河通航約50年,浩浩蕩蕩的船隊絡繹不絕地穿行大都城內(nèi)。通過它,元大都不僅在布局上充分展現(xiàn)了建筑方正嚴謹與河流彎轉靈動之間的平衡協(xié)調(diào),還完美地實現(xiàn)了漕糧入城的宏偉設想。積水潭的南半部被圈入皇城,造就了皇家苑囿,還專門開辟御用水源——金水河;北半部則被改造成運河碼頭,成為城市的交通樞紐和商業(yè)中心,通過漕運船隊,南來北往的各種物資匯集于此,造就了其東岸至鼓樓周邊繁華的貿(mào)易市場,商脈綿延至今。
明清時期漕運對永定河及西山諸水的開發(fā)利用,基本繼承了元代格局。由于明代昌平皇陵的建設,原本作為通惠河水源的白浮泉被廢棄,同時皇城的擴展將通惠河上游包入其中,漕船無法入城,通惠河終點改在了大通橋下。從漕運角度還須一提的是,明代渾河(永定河)至看丹口分為兩派,其北派(大致即今涼水河的河道)之水至張家灣、漷縣,匯入白河,壯大了北運河水量,這也是永定河為數(shù)百年的漕運興盛作出的貢獻。清代在西郊三山五園建設過程中,還曾開通會清河運輸漕糧。漕船自通州石壩起運,溯溫榆河而上,至清河口轉沙子營,再溯清河而上,至清河鎮(zhèn)本裕倉。
回望歷史,從早期利用自然河道通航,到不斷疏浚開拓蕭太后河、金口河、閘河、通惠河等,北京的城市建設與永定河及西山水脈密切相連。尤其在金代建都以后,永定河及西山水脈溝通了京城南北之間的大水網(wǎng),為都城漕運及水系格局奠定了基礎,確立了“前朝后市”巧妙而壯麗的都城格局。與此同時,由于氣候因素和人類過度開發(fā),永定河在歷史上也發(fā)生過多次水害。流域人民在利用永定河干、支流之水為自己造福謀利的同時,也堅持不懈地與洪水作斗爭,以減災避患,這也是永定河流域水文化的豐富內(nèi)涵。
遙想當年“漕船結隊城下過”的盛景,永定河好似貫穿西山永定河文化帶的一條長鏈,從遠古奔流至今,不僅是滋養(yǎng)沿岸物質文明的水脈,也是承載文化交流、傳播文明成果的文脈。它保障了城市建設,豐富了百姓生活,孕育了北京的都城文化,也寫就了一段華夏歷史的精彩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