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誠斌
挑花,是我家鄉(xiāng)懷寧一種很出名的民間刺繡工藝,國家郵政局曾于1999年發(fā)行一套四枚的《懷寧民間挑花》賀年企業(yè)金卡。據(jù)傳,挑花工藝在演變過程中得到過唐代詩人羅隱的指點。羅隱有詩曰:“花隨玉指添春色,鳥逐金針長羽毛?!敝v的就是刺繡。
羅隱的確到過懷寧——當時懷寧屬舒州府管轄。唐末黃巢領導的農(nóng)民起義軍,攻洛陽、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羅隱為避戰(zhàn)亂,跑到池州九華山隱居了數(shù)年。池州與懷寧一江之隔,從他的詩作內(nèi)容可以看出他的活動范圍包括且不限于池州,還涉江到過舒州府的懷寧、宿松等縣,以及稍遠的九江、鄱陽湖等地。
池州詩人杜荀鶴有一首詩《錢塘別羅隱》:
故國看看遠,前程計在誰?
五更聽角后,一葉渡江時。
吾道天寧喪,人情日可疑。
西陵向西望,雙淚為君垂。
羅隱參加科舉考試,考了十多次也沒考上進士,被稱為“十上不第”書生。不過,有許多人屢考不中,不乏同病相憐者贈詩安慰他,勉勵他。
羅隱或許是受杜荀鶴的邀約,一起來到九華山避居,因為杜家就在這里。杜荀鶴當時也于考場一再失利,苦愁不已。他們一次次落榜,變得越來越敏感,見一個個才學不如自己的人春風得意,更是憋屈、怨憤,甚至要反抗制度。
羅隱表達憤激的方式是寫雜文,他寫了一部《讒書》,內(nèi)容全是“憤懣不平之言,不遇于當世而無所以泄其怒之所作”(方回《讒書》跋)。羅隱在《讒書·重序》中直接亮明寫作態(tài)度:“蓋君子有其位,則執(zhí)大柄以定是非。無其位,則著私書而疏善惡。斯所以警當世而誡將來也。”多年后,魯迅在《小品文的危機》中說:“羅隱的《讒書》,幾乎全部是抗爭和憤激之談。”
羅隱的寫作方向無疑是危險的。一位姓羅的本家羅袞告誡他說:“平日時風好涕流,《讒書》雖勝一名休?!币簿褪钦f,仁兄啊,你這是自毀前程!被你諷刺的那些權貴看到你的文章肯定不舒服,甚至以為你就是針對他寫的,必然懷恨在心。你從此走功名之路,就難上加難了。
杜荀鶴雖不寫雜文,但他的詩也在暴露社會陰暗面,“桑柘廢來猶納稅,田園荒后尚征苗”“經(jīng)亂衰翁居破村,村中何事不傷魂”“蠶無夏織桑充寨,田廢春耕犢勞軍”“去歲曾經(jīng)此縣城,縣民無口不冤聲”“粉色全無饑色加,豈知人世有榮華。年年道我蠶辛苦,底事渾身著苧麻”……這些描寫農(nóng)民苦難深重,反映政治昏暗、酷吏殘忍的詩,不正是給黃巢起義的正當性“遞刀子”嗎?
杜荀鶴回鄉(xiāng)后,過著“文章甘世薄,耕種喜山肥”的生活。但他知道,鄉(xiāng)居只是暫時的,自己遲早還會走出大山,走向考場。
羅隱在池州,先是住在杜荀鶴家,后來池州刺史竇潏專門營造了一處別墅供他居住。在兵戈擾攘的亂世,竟然有一方清靜之地,既可上九華山拜禪問佛,又可到長江邊采蓼看漁,聊以休養(yǎng)生息。然而池州畢竟不是家鄉(xiāng),他作《杜處士新居》詩曰:
翠斂王孫草,荒誅宋玉茅。
寇余無故物,時薄少深交。
迸筍穿行徑,饑雛出壞巢。
小園吾亦有,多病近來拋。
破土的竹筍,有一種不受壓制、掙脫束縛、頑強生長的力量;而饑餓的雛鳥飛出巢,也是靠一種本能的求生的力量。一日,羅隱看到幾只鷺鷥掠過頭頂和柳林,在江面飛翔,不禁吟道:“斜陽澹澹柳陰陰,風裊寒絲映水深。不要向人夸素白,也知常有羨魚心?!蹦克惋w鳥,他想到避居池州九華非己所愿,入世情懷滿張心弦,輕彈即響。
“卻是九華山有意,列行相送到江邊”,羅隱還是離開了池州。杜荀鶴也再次離開了家鄉(xiāng)。他們繼續(xù)奔赴考場,圓一個進士夢。但羅隱運氣太差,仍然考不上。
羅隱勸別人“莫將閑事系升沉”,對自己卻“應笑無成一布衣”;他癡呆呆地問蜜蜂:“采得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他清清楚楚地看柳,“明年更有新條在,繞亂春風卒未休”;他勸慰自己要想開點,“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卻還是忍不住將譏刺的文字砸向現(xiàn)實,一個“隱”字,蘊含著實不得已的心緒。
羅隱最后投靠了吳越王錢镠,有了不錯的職位。他不卑不亢地對錢镠說,自己脾氣不好,容易冒犯領導,“一個禰衡容不得,思量黃祖謾英雄”——意思是曹操利用黃祖殺害禰衡,而現(xiàn)在自己就是性格剛直的禰衡,就看你錢王能否容納了。錢镠愛才,欣賞羅隱的才華,也一同接受了他的傲氣,以及他毫無顧忌的諷刺。
羅隱考了十幾次考不上進士,憑什么仍不失傲骨?這是因為他的內(nèi)心對科舉制度產(chǎn)生了質(zhì)疑,覺得它貌似公平的背后,存在著巨大的疏漏和缺陷;考場定終身,更是對人才的無情摧殘。他說:“大唐設進士科三百年矣,得之者或非常之人,失之者或非常之人?!?/p>
杜荀鶴終于考上了進士,可他從政后,遇到的領導不是唐朝的李氏,而是改換招牌的后梁朱溫。朱溫愛他的才華,他也愿意追隨朱溫。這就麻煩了,反對杜荀鶴的人很輕易就拿他的“晚節(jié)不?!备愠袅怂拿?,甚至將他寫進《鑒誡錄》。到了清代,潘德輿的《養(yǎng)一齋詩話》還在說:“杜荀鶴諂事朱溫,人品更屬可鄙。”
不知道羅隱的那句“至竟窮途也須達,不能長與世人看”,杜荀鶴讀后或者回想起來,有什么感受?杜荀鶴跟羅隱,作過同題詩《小松》,杜詩曰:
自小刺頭生草叢,而今漸覺出蓬蒿。
時人不識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而高傲的羅隱寫《小松》,卻那么克制、嚴肅:
已有清陰逼座隅,愛聲仙客肯過無。
陵遷谷變須高節(jié),莫向人間作大夫。
羅隱和杜荀鶴這兩棵小松,長成高大挺直的松樹了嗎?至少在文壇上,他們成了好大的兩棵樹。可是,他們追求的并不是文學成就,而是功名建樹。他倆遇到的是唐末最壞的環(huán)境,并立身于逼仄的位置,挺秀小松轉(zhuǎn)瞬已成枝干盤曲的老松,甚至在某些人眼里已全然不再是松,而是爬蔓的蘿了。
我喜歡流傳于家鄉(xiāng)的這則民間故事:羅隱在山中遇到幾位村姑,其中一位的頭巾被風吹落,他上前撿起,發(fā)現(xiàn)白地藍花頭巾上的花卉圖案是飛針走線刺繡的,正面好看,可反面的針腳線較亂,于是建議村姑們以后刺繡不妨在白地布的兩面進行挑繡。羅隱隨手從身旁的柞樹上折下一根針樣的長刺,對著村姑們?nèi)∠碌念^巾做演示。村姑們默記于心,回家后便拿出針線和白布按照羅隱的指點制作,果然挑繡出的圖案正反成趣,分外好看。從此一傳十、十傳百,慢慢演變成今天的懷寧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