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曉霞
不用問我也知道,這是棵活了許多年,已經(jīng)飽經(jīng)滄桑、洞察世事,正準(zhǔn)備安心養(yǎng)老的石榴樹。在鄉(xiāng)下,這樣的樹很多,這樣的人也很多——都是活到一定歲數(shù)就不再為前程奔忙,從此萬事放下,只專心享受眼前的太平。
當(dāng)一棵樹,活到了新房變成老屋,眼前的小孩長成大人,它就有一千個理由成為那片土地的一部分,接受日月光華的照耀,和它所熟悉的草垛、磚墻還有雞鴨蟻蟲生活在一起。它不用再往高處用力,可以懶懶散散松懈下身子,仗著年事已高,毫不客氣地占據(jù)更多的地盤。
結(jié)局好像就這么定了。然而天有不測風(fēng)云,村子忽然要改造,所有物件——房子、磚墻、雞鴨,草垛,還有那躺在炕上不能動彈的老人,都要搬離原來的地方,以騰出土地去派更大的用場。這樣的形勢下,一棵不會走動的老樹還有什么話說?如果不愿被攔腰斬斷,它就得接受被移植的命運。
就這樣,從土里挖出這棵已經(jīng)準(zhǔn)備安享晚年的石榴樹,五花大綁放到汽車上,一路顛簸來到了我縣城的家。縣城里的空地可沒鄉(xiāng)下那么富裕,所以它那些舒舒服服伸展出來的枝條,很快被三下五除二修剪了去。沒人照顧它的年齡,縣城里很少有人會看樹的年齡,它被粗魯?shù)匕醽硖?,最后胡亂埋在窗戶前面,像一只被拔掉毛的公雞,光禿禿地站在陌生空氣里,任憑深秋的大風(fēng)一次又一次把它吹彎。
我以為它會死掉。即使不為傷筋動骨的連根拔起,單為暮年時被人修剪成這副有傷體面的模樣也該羞憤而死。如果它真的死了,我們院外的空地上就會多出一塊百無一用的丑木頭。那里已經(jīng)積攢了不少這樣的木頭。
第一年,它好像睡著了,我沒見它開一次口,哪怕一片葉子一朵小花都沒吐露。它就這么閉著眼黑著臉站在窗子下,任憑身邊的柿子、葡萄熱熱鬧鬧地開花,招蜂引蝶。誰也猜不透它在想什么,我摳開它的一段樹皮,里面還是綠的,這說明它沒死,但它就是一聲不吭。這叫人有些左右為難,不知該把它拔出來扔掉,還是仍然讓它站在那里。如果是人,我想它該是一個倔老頭。
第二年開春,它似乎忽然想通了,開始像小伙子一樣生長,仿佛它從來就沒老過,也從來沒受過什么苦難。它出手穩(wěn)健,步步為營,很快就長成了一棵花繁葉茂的大樹。我猜到它要做什么。一棵樹完全知道怎么活才漂亮,更何況是一棵挺立人間幾十年的老樹。果然,它綻紅吐綠,高歌猛進,到了秋天,枝頭整整掛上了四十二顆石榴,個個果大籽滿,深紅透亮,濃甜誘人,惹得街坊四鄰都過來觀賞?,F(xiàn)在大家對它刮目相看了,它成了全家人的寶貝,不論誰回家,都要拍拍它的樹干,望望它的枝頭,好像親密朋友般和它打個招呼。
它又做回一條好漢。我好奇的是,在那些沉默不語的日子里,它都想了些什么呢?沒有答案,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它決定放下的那些過往,如今都成了云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