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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孫蕓芬

2022-09-22 04:40夏天敏
當代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小舅孫子兄弟

夏天敏

半斤醬油,一斤生醋,一包味精,一斤鹽,她報出要買的東西。小賣部周大爺一邊應著一邊拿,東西備齊,問她,要不要塑料袋?她說,不要了,我用衣兜裝。說著撩起藍布衣服的下襟。周大爺說,民娃奶奶,新房子都修起了,還舍不得一個塑料口袋的錢?也就是五毛錢,你省了干啥?錢還能帶到棺材里去?她說,新房子是兒子修的,他在外打工十幾年,苦成了個廢人,也就五十來歲,走路都拄棍子了,我忍心用他的錢?周大爺說,你不要裝窮賣苦了,我曉得你這些年是攢了些錢的,我又不找你借,摳啥?她曉得大家知道自己的根底,瞞也瞞不住的,就說,我是雞腳桿上刮油、米湯水里濾渣,推漿濾水磨手掌皮,攢了點錢,這點錢夠干啥?還要攢起勁苦哩。周大爺說,你攢了干啥?怕兒子不為你養(yǎng)老送終?你兒孝順哩。她說,兒子是孝順,為了修房子,人也苦殘廢了,我也不指望他養(yǎng),我還苦得起。周大爺說,你日子也過得太緊巴了,民娃奶奶,不是我說了,你自己推豆花做豆腐,連豆花豆腐都舍不得吃,盡是豆渣,還要摻黃白菜邊葉,何苦呢?你這身衣裳,自打我開小賣店起,怕有十來年了吧,還是這身衣裳,爛成啥樣了。買東西你不付現(xiàn)錢,錢都拿去存起,你攢起錢干啥子?她說,我有用哩。說時臉上有了幸福的表情,暗淡的眼里難得地閃亮一下。

在一本翻得卷了邊的小本子上,周大爺把她買的東西記了數(shù),然后寫上“民娃奶奶”幾個字。她說,你寫錯了,我叫孫蕓芬。周大爺吃驚地看著她,民娃奶奶,你識字了?你啥時識的字?她臉上有些羞怯,也有些驕傲,你不相信吧?你們都以為我是睜眼瞎,當面寫罵我的話都不曉得。我笨歸笨,學了一個多月,還是學會十來個字了,孫子教的。我的名字也學會了,孫蕓芬,大大方方,亮亮堂堂的,不光會看,還會寫哩,我寫給你看。周大爺說,別寫了,別寫了,我信。說著要把小本子收回去。她說,別忙著收,你還沒把我的名字改過來哩。周大爺說,不消改了,全村人,甚至周圍村里的人,誰不知道你是民娃奶奶,我還怕你訛我?她一臉固執(zhí),改過來,改過來,豬有名,狗有姓,我家的貓還叫興旺,我家的豬還叫發(fā)財哩。我活了一輩子,快埋進土里的人,連個名字都不配有?周大爺見她有些生氣了,忙說,好好好,我改,我改。改了名字,她臉上有了笑容,她把本子接過去,看著上面的字,念叨著,孫蕓芬,孫蕓芬,好,好呵,我有自己的名字了。說著哈哈哈地笑了起來。周大爺一臉茫然地看著她,心里犯嘀咕,這民娃奶奶是咋的了,活了一輩子,黃土都埋到脖子了,卻非要把“民娃奶奶”改成“孫蕓芬”。年輕時,大家喊她“家順媳婦”,有了孫子,叫“民娃奶奶”,有啥不好呢?就是一個人,非要叫名字,叫了名字,大家反而認不得了,真是莫名其妙。

這些日子,她不斷地做一個夢。做夢以前也有的,她愛做夢,一睡下去夢就一個接一個,像演電影一樣,只是那些夢是凌亂的,東拉西扯,藤藤蔓蔓,剪不斷、理還亂,醒后就忘了。最近的夢卻清晰得很,就一個內(nèi)容,是她娘來找她,當然每次也有不同情節(jié),不是這樣就是那樣,但都有個情節(jié),就是她那死去的老娘,總是不斷地叫她的名字,孫蕓芬、孫蕓芬,你這死姑娘,瘋到哪里去了,還不回家吃飯。她在夢中很迷茫,娘是叫誰呢?誰是孫蕓芬?她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娘是不是老糊涂了,叫別人的娃呢?接連不斷的夢里,娘都以各種方式出現(xiàn)。有時在山坡上割草,娘喊,孫蕓芬,你這死娃娃,你不要去追蝴蝶了,來幫娘背點草,我背不動了。娘抬起熱汗涔涔的臉,遞過一個小背籮,裝了些草在里面。她不理,仍然去追蝴蝶,娘生氣了,孫蕓芬,你是皮子癢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一天只曉得玩,家里的豬還餓著呢。她說,我曉得你喊哪個?你喊孫蕓芬,你就等她來背吧。娘更生氣,喊你呢,你莫裝聾作啞。她說,我叫孫蕓芬嗎?怎么我不知道,人家都叫我“家順媳婦”“民娃奶奶”呢。娘更生氣,你不叫孫蕓芬叫啥子?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曉得,你硬是豬狗不如了。娘的話讓她又生氣又傷心,生氣的是,娘說她連自己的名字都認不得,硬是豬狗都不如了;傷心的是,你們跟我說過我叫孫蕓芬嗎?她哇哇地哭起來,哭得好傷心好傷心。娘說,哭啥子,記好,你叫孫蕓芬,叫孫蕓芬,不要死了都沒得人認得你叫啥名字。她在哭聲中醒來,醒來還滿眼是淚,醒來還在傷心不已。她的老伴已死了三年,如果活著,肯定會被她的哭聲驚醒的,肯定會問她為啥哭得這樣傷心。

她有些想念老伴了。他們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見都沒見過一面就嫁過來了。她的家在山區(qū),山高坡陡,風寒水涼,出產(chǎn)極差,老伴家在壩區(qū),雖然也貧窮,但出產(chǎn)比山區(qū)好多了。他家來提親,娘和爹連人都沒見到就答應了,屋里放著提親人送來的一百斤大米、一只火腿、十斤紅糖呢。山里人家,這就是很大的誘惑了。換了生辰八字,他們連叫啥名字都沒問就走了。

結(jié)婚那天,有人問,新娘叫啥名字?他爹說,不曉得,沒有問。人家說,那咋稱呼呢?他爹說,叫“家順媳婦”就行。沒有娃娃的時候,一村的人都叫她“家順媳婦”。鄉(xiāng)街去趕集,她們說家順媳婦,一起去趕集。她也沒覺得什么,嫁給家順了,就叫“家順媳婦”也是好的,只要喊得答應就行了。家順媳婦,這段布料鮮艷,正合新媳婦穿。她答應著唉,去看布料了。家順媳婦,你家煤油還有沒有?打點煤油呀。有人說,人家天一黑就鉆被窩,省油哩。她羞紅了臉,沒有了,沒有了,我家家順在識字哩,費油。那個大嫂打趣,識字,怕是在你肚皮上識字哩,忙都忙不贏還識字,哄鬼哩。大家哈哈大笑起來,弄得她臉如紅霞飛。

她不禁恨起公公婆婆來,去提個親,連名字都不問一個,好說她就只值那一百斤大米、一只火腿、十斤紅糖嗎?就是買只小豬來,有的人家也要起個名字,叫順生,叫發(fā)財,叫胖娃啥的,自己就豬狗不如了嗎?男人也混賬,也不問她叫啥名字。反正是個女的就行了。一輩子沒叫過她的名字,當然問了她也答不出來。只曉得在家里爹和娘都叫她“二妹”,連她自己都不曉得自己的名字,也怪不得他了。

娘連續(xù)不斷地托夢來,不斷地叫她的名字,她覺得自己是該有個名字,活一輩子連個名字都沒有不是白活了嗎?問題是,她是叫孫蕓芬嗎?夢里娘從來沒回答過她這個問題,姓孫是沒有疑問的,她爹就是孫老貴嘛。如果她叫孫蕓芬,為啥從來沒聽他們說過自己的名字,她也沒上過學,學校的老師幾次三番來動員她上學,爹娘就是不答應。家里弟妹多,要把她當勞動力哩,要帶弟妹,要幫著撐起家哩。再說,爹娘歷來都認為女娃是別人家的,幫別人家養(yǎng)的,自然不會讓她去讀書,如果去讀書,肯定就知道名字了。

她決定回一趟娘家,又是好多年沒回去了,父母都不在了,弟妹們成家或嫁到外村去了,都是有孫子的人了。父母不在,她就少了些回去的念想。這一次,她覺得一定要去一次,一是給父母上墳,以免老娘天天托夢來給她;二是要去弄清她的名字是不是叫孫蕓芬。幾十年了,大家都沒叫過她的名字,她是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個名字叫起來的,要讓全村或外村的人叫她的名字,這是何其難的事。大家都叫慣了的,要改口是不容易的事,她曉得要費很多功夫。但不搞清她的名字,不是白費功夫嗎?

這些年,家里的房子蓋起來了,新家具也買了,電視機、洗衣機、電冰箱一樣不少,但村后的墳山里老墳還是光禿禿的,當年窮,連石碑都沒打,更沒有石圍子,墳堆已經(jīng)塌陷了,她開始攢錢,她想把石碑、石圍子打起,把自己的墳修在老伴旁邊,要把自己的名字堂堂正正刻上,不要像老輩樣叫個什么氏。但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管他的,先攢起足夠的錢再說。這不,娘托夢來了,娘叫她孫蕓芬,知女莫過娘啊,只是娘在夢中的話可信嗎?她要弄清她的名字。

娘家的村子叫清風寨,這名字很像土匪盤踞的地方,實際上寨子里的人都老實、善良,甚至有些木訥。這里天寒地凍,出產(chǎn)極差,只產(chǎn)蕎麥、洋芋,蔬菜也種不出,只有蘿卜、白菜,吃個辣椒都要到壩子去買。在她印象中,村里的房子都是土舂的,茅草蓋頂,低矮而昏暗,路上的土因為干旱,全是塵土,蓋過腳背。當年丈夫家來提親,聽說是壩子里的,連想都沒想就答應了。那個時候,人家連啥名字都沒問,娘家更不會說。吃飯要緊,活得更好一點更要緊,名字啥的,有那么重要嗎?

現(xiàn)在的清風寨,是通了汽車的。那時嫁過來,娘家借了一匹馬,走走騎騎來的。兒子為她買好票,問,去干啥?外公外婆都不在了。她不想講此去是核實那個叫孫蕓芬的名字,弄清后,她要糾正所有人之前對她的稱呼,她要堂堂正正地做孫蕓芬。她說,外公外婆不在,你舅舅嬢嬢還在,我要去看他們。

也沒買東西,這些年農(nóng)村變化很大,她知道連回清風寨的路都是柏油路了。小超市、小賣部那里都有,要買東西到村里小賣部買,省得一路又背又提,磕磕絆絆的。

換了套新衣服,這是兒子在她過生日時買的,一直舍不得穿。她還洗了澡,把頭梳得光光生生的,回娘家嘛,不能邋里邋遢。多少年沒回娘家了,她的心里還是有些怯,有些慌,有些興奮。好多年了,回娘家也就是有數(shù)的幾次,最近的一次是老娘病逝,也有十幾年了,娘家對她來說是個念記,是個寄托,是她生命的根。但是有了生命連個名字都沒得,這叫啥事呵。不是娘的呼喚,她恐怕死了也糊里糊涂的。她的墓碑上,肯定也是王孫氏,多少年后,后人講起來,她依然是個連名字都沒有的人。

清風寨比她想象的還要好,還沒到寨口,遠遠地就看見迤邐起伏的山坡上一大片一大片金黃的花,那花黃燦燦的,隨著山坡的起伏,像海浪一般涌向天際。她不知道那叫啥花,為啥種這么多,不拿來種莊稼,人呵,豬呵吃啥子?車上有人就是清風寨的,說這花叫萬壽菊,種的是藥材,可提煉高檔藥、高級精油,專門有公司收購的。花多了,城里人來看的多,又搞起了旅游。她很感慨,變了變了,不是原來的樣子了。

進了寨,迎面就看見幾棟磚混結(jié)構(gòu)的房,兩層三層的都有,寬敞、實用,沒有壩子里的好看,壩子里不少都是小別墅了,但這也叫她贊嘆不已了。過去那房子,土墻茅草頂,裂口開得老深老深,門口照例是泥塘,糞草漚在里面,豬在里面打滾,蒼蠅蚊子成片飛,熱天臭得打腦殼?,F(xiàn)在塵土掩過腳背的土路成了水泥路,家家門口的糞草塘不見了,全部平整了。門口留了水泥地面,其余都種了花草,種了蔬菜。一家門口空地很大,怕有畝把吧,搭了塑料大棚,鋼架支撐的,里面種了綠油油的蔬菜。同行的那人說這就是孫三伯家了,他家在搞農(nóng)家樂呢,塑料大棚種的都是我們這里不出產(chǎn)的,番茄、茄子、洋花菜、黃瓜,啥都有,可能干了。她百般感慨,她家原來在村尾,很偏僻,門口是土路,是糞草塘,寬倒是寬,但連樹都沒得一棵。娘去世時她來過一次,房子翻修過了,一連三間,是磚墻、瓦頂,那次她就很震動了,覺得兄弟有本事,在村里率先修了磚房。沒想到現(xiàn)在更叫她震驚,兄弟家的房子是三層鋼筋水泥房,不僅高大氣派,還挺洋氣,房頂是尖頂玻璃墻面,像電視里外國人住的房子,這在寨里是第一家了。

她是老二,兄弟是老三,其他幾個姊妹嫁到外村去了。兄弟從小調(diào)皮搗蛋,雖然家里窮,但爹媽寵他,啥都慣著他,她原以為能走正道就不錯了,誰想到就他最有出息。先到城里打工,很吃了些苦,由于腦袋靈光,幾年后當了小包工頭,賺了些錢,就回來修了房子,搞鄉(xiāng)村旅游了。

正隔著塑料大棚看蔬菜,一個人從外面走來了。姐,來啦。她一看正是兄弟。他說,估摸著你快到了,到村口接你,錯過啦。兄弟也是當爺爺?shù)娜肆耍眢w好,紅光滿面,精神爽朗。進了屋,兄弟媳婦從廚房出來,說,姐來了,好多年了,你也不來走一趟,忘了我們,忘了娘家了。這一說,她心里不禁有些酸楚。這些年,她在忙些啥呢?兒子勤勞,吃得苦,就是稍有些木訥,進城打工,只會出笨勞力,雖然也掙了點錢,修了座磚混平房,但把人苦殘廢了,拄著棍,只能做些輕松點的活了。自己勤扒苦做,推豆花,做豆腐,養(yǎng)豬,種菜,拼命地苦,攢了點錢,一是要留點供孫子讀書,還有個更大的心愿,誰也不知道,她要回娘家為爹娘修墳。爹娘的墳只剩個矮矮的土堆了,兄弟算是有些錢,但她提過幾次,他都支支吾吾,以后吧,以后吧,先把活人的日子過好。

她還想修老伴的墳,修自己的墳,不能光有個土堆堆就行了,風吹日曬豬拱羊刨,幾年就矮得快見不到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總要給后人留點念想,要不然連個影子都沒有。她還想修石碑,石圍子的那種,這種墓她在壩子見過,說是以前的地主老財家的。石碑高大,雕得有各種圖案,石碑上密密麻麻地刻了好多名字,從兒子輩、孫子輩到重孫輩,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石圍子也大,盡管圍子頂上長滿了雜草,還是氣派得很。她想在幾座碑上都看見自己的名字,千萬不要寫上什么氏、什么氏,她才不是什么氏,她要有名有姓!

要修幾座石碑石圍子的墳是要一大筆錢的,這個念頭折磨她好些年了,爹娘苦了一輩子,養(yǎng)育了自己,要修,并且要名正言順,亮亮堂堂地刻上名字,也昂頭做一回人,也知道自己的來路和去路。老伴的要修,他本分,善良,勤扒苦做,對人好,對自己也好,沒打過罵過,不像村里其他男人,動不動就打老婆,咒祖先八代。日子雖然苦,也還過得順心。自己的呢?更要修,并且要單獨修,修在老伴的墳側(cè)邊,石圍子、青石墓碑,刻上生卒年月,刻上自己的名字,名字還要刻得大大的,要請村里大字寫得最好的姜老師寫,聽說他的字在縣上參過展,得過獎呢。

這個念頭埋在她心里很久很久了,錢也攢得差不多了,誰也不知道她有多少錢,連兒子也不知道。大家都曉得她日子過得寒酸,過得摳門,也曉得她是攢了些錢的,只不知道她攢了干啥。家里無人的時候,她會把藏著的錢拿出來數(shù),數(shù)著錢,她心里無比熨帖,無比溫暖。

吃飯的時候,兄弟家兩個孫子回來了,娘去世時,這兩個孫子還沒出生呢,轉(zhuǎn)眼間一個讀六年級,一個讀四年級了??粗鴥蓚€活蹦亂跳、聰明伶俐的娃,她好生喜歡,摸摸這個的頭,捏捏那個的臉,一聲大姑奶把她的心都叫酥了。她從袋里摸出錢來,一人給了三百。拿錢時,她的手有點抖,原來是不打算給這么多的,給個百把塊錢也差不多了。她的錢真的是濾帕里攢、牙縫里摳的,但一高興,就拿出這么多了。想想也是,人這一生,不就是像樹上的果、藤上的瓜一樣,有樹有藤、血脈相連、有生有死、代代相傳嗎?

她說,憨憨,你今年也六十五了吧,孫子都這么大了。兄弟說,六十五了,不過你以后不要叫憨憨了,多難聽。兩個孫子調(diào)皮,說,爺爺叫憨憨,憨斑鳩的憨,憨憨。兄弟媳婦說,不準亂叫,這是你爺爺哩。她有些不過意,不能亂叫,不能亂叫,那叫啥呢?兄弟說,我給自己起了名字,叫孫正興。進城要有身份證,現(xiàn)在我就叫孫正興。她說,好是好,只是爹娘當初給咱取的啥名字呢?兄弟有些憤憤不平,取啥名字,養(yǎng)了一窩娃,鍋都吊起了,他們有啥心腸,生一個,憨憨,生兩個,芳芳,生三個,翠翠,叫得應就行了。

她想這就麻煩了,比他們大的老年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找誰問去呢?既然爹娘胡亂叫些小名,稀里糊涂幾十年了,為啥娘還要接連不斷地托夢來,在夢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叫她孫蕓芬呢?娘是在提醒她什么呢?是不是覺得她都快七十的人了,連個名字都沒有,這一輩子也過得太糊涂、太窩囊了。娘在呼喚她,要叫醒她沉睡了幾十年的名字。

吃完飯去上墳,自娘死后,她十多年沒回家了,有時想來,但不曉得在忙啥子。前些年,要幫兒子支撐著家,兒子在外打工,丟個家給她能不管嗎?這些年,兒子回來了,房子修起了,她要忙著推豆花、做豆腐、養(yǎng)豬、帶孫子,想想也愧疚,直到娘不斷地托夢來,不斷地叫她的名字,才動起了回娘家的念頭。

爹娘的墳在村后的一個小山包上,沒有樹,盡是枯草,看著也凄涼。墳是土墳,風吹、日曬、雨淋,只見到一個矮矮的土包包了,墳上還塌陷了一個洞,看得她心酸無比。她和兄弟給墳培土,心里不免埋怨兄弟,爹娘就在你們身邊,不修墳也罷了,起碼年年來培下土,讓墳有些樣子。兄弟總說忙,忙啥呢?就是不斷地賺錢罷了,錢這東西,沒有想有,有了更想有,總是賺不完的,你們住洋房,讓爹娘住土堆堆,心里也安?

這讓她更加堅定地要為爹娘打石碑,修石圍子了,到時候和兄弟商量,他愿意出,出多少,由他。實在不愿,她就一個人出,只是必須落上她的大名,排在前面是必須的。字嘛,一樣大也就罷了,沒必要爭的。

培完土,為爹娘燒紙,紙錢蠟燭村頭小賣部有賣的,她買了很多。她想輕易不回來,往年的七月半她也燒,但現(xiàn)在是在爹娘的墳前燒,燒完他們直接就可以領(lǐng)去了,少了陰間的郵遞。燒著燒著她哭起來了,先是小聲地抽泣,接著大聲地哭起來,她邊哭邊述說。這個地方有哭墳的習慣,一邊哭一邊述說對爹娘的思念,其中不乏對過去苦日子的述說,既有思親之切,又有對苦日子的追述之痛,絮絮叨叨,哀哀怨怨。想到老娘在夢中叫她的名字的事,她說,娘呀,你天天叫我的名字,我今天到你面前了,你告訴我,我是不是叫孫蕓芬?如果是,你就把我點燃的這根蠟燭吹熄了,我以后重新為你們打碑打石圍子,你說是不是呀?

蠟燭點燃了,墳頭的草似乎動了一下,風就悠悠地過去了,蠟燭的火焰搖了一下,沒有熄。她哭得更傷心了,埋怨道,娘呀,從生下到出嫁,你們都沒叫過我一聲名字,我都老了,你又來夢中叫我的名字,你到底想告訴我啥子?你若是想讓我記得還有個名字,也不枉來人世一趟,你為啥不證實我就叫這個名字?你就不能把蠟燭吹熄?我要弄錯了咋辦?與其張三李四王二麻子裹纏不清,還不如不要叫我……

兄弟見她老是不起來,哭哭啼啼講半天,不耐煩起來,得了,得了,起來走了。一個名字就那么重要,沒得名字你還不是活了一輩子,只要喊得答應就行了,名字就那么重要?她說,不重要你的小名叫憨憨,你為啥要自己取孫什么興。兄弟說,孫正興,“正確”的“正”,“興旺”的“興”,我取名是為了辦身份證,身份證上寫個憨憨,不是叫人笑掉大牙嗎?我現(xiàn)在也是有家有業(yè),有名有姓的了。她說,你倒有名有姓,我就該沒名沒姓?兄弟說,你要名字干啥?你又不出去打工,又不辦身份證,戶口冊上有個名字就行了。對了,你戶口冊上寫啥名字?她說,哪有名字,你姐夫叫人家填上“王孫氏”,那是名字嗎?兄弟說,你實在要取名字,干脆就按我這名字改個字就行了,就叫孫正芬吧。她說,放屁,名字是爹娘取的,咋個由你來取。我挨你講,這段時間娘天天托夢來,叫我孫蕓芬哩。我想他們是給我取過名字的,不然咋會這樣叫。兄弟說,既然這樣叫,你就用這名字得了,你咋還要瞎折騰呢?她說,我聽她叫孫蕓芬,只是不曉得哪個“蕓”哪個“芬”,名字是不能錯的,錯了還有啥意思呢?再說,始終是夢里叫的,沒得活著的人來證實,咋知道對的還是錯的?

兄弟被她的執(zhí)著打動,他想他這個姐姐一生確實不容易,他們出生在這樣高寒冷涼的山區(qū),日子過得實在太艱辛,她上頭還有個哥哥,得病死了。大姐很小就擔起了生活的重擔,還沒水缸高就煮飯、喂豬、打豬草、帶弟妹。他記得他很小,大姐就帶著他去找豬草,天黑了,找了一大背籮豬草,背籮幾乎到她腳后跟,背著小山樣的豬草,還要牽著他,一步一步挪回村。大姐背豬草的樣子,深深地烙入他的大腦,至今難忘。那時哪里還會想啥名字,想的是咋個做活,咋個吃飽飯。現(xiàn)在,自己的日子算是過得紅火了,大姐家也修了新房子,孫子讀了書,她還推豆花、做豆腐,日子也好了起來,人也老了。老了,老了,想有個名字也是正常的,雁過留聲,人過留名,連個名字都沒得,這一輩子也太窩囊了。

兄弟和她盤點著寨里比他們大一輩的老人。劉四爺,早死了;周三嬢,也死了好幾年了;趙五爺,死得更早,骨頭都怕敲綁綁了;孫小爺,本家叔叔,去年也死了。盤去盤來,這輩人都沒活著的了。兄弟媳婦不耐煩,說,不要費勁了,我硬是想不明白,大姑奶專門跑這趟為哪般?你這種年齡吃好、玩好就行了,房子也修起了,孫子也大了,手頭有錢,到處去玩。多少年,你連門都沒出,這趟來,我還以為你是來看你兄弟,上上門,散散心,哪不防你是來找名字的,這是何苦呢?兄弟說,你懂哪樣,不懂就不要多嘴。兄弟媳婦說,我不懂,我不懂,你懂你去找吧。

最后終于想起還有一個他們叫小舅奶的人,這小舅奶年齡比爹媽小了好些,但輩分大,還是得規(guī)規(guī)矩矩地叫。這個小舅奶嫁到外村,好在不算遠,也就是十多里路。

才出門,兄弟媳婦就說,早點回來,大棚蔬菜還沒澆水,魚塘的魚還沒投食,熱水器開關(guān)壞了,不換上客人來了咋用?兄弟說,曉得,啰里吧嗦煩死人。她說,女人都這樣,正常的。

在小賣部買東西,兄弟袖著手,她忙把錢給了,這是辦自己的事,舍不得也要舍。平時在村里買東西,只舍得買點生活必需品,都是賒著錢,像奶粉、麥粉、花生油這些東西,她從來沒買過。孫子要點小蛋糕、奶糖,也就是買一點,自己從來舍不得吃。心里有點疼,還是大方地數(shù)了錢。

十幾里山路,盡是爬山。山陡,羊腸小道,實在難爬。兄弟說,這村也通了路的,但要多走十多里,還是爬山算了。剛下過雨,這條羊腸小道又濕又滑,一不小心就跌下身邊的懸崖去了。她雖然長期在農(nóng)村,是吃得苦的人,但畢竟上了歲數(shù),就爬得十分艱難,好幾次差點滑下去,還是兄弟出手快,一把抓住了她。走走歇歇,氣喘吁吁,兄弟說,朝回轉(zhuǎn)吧,到大路上去搭車。她看看天色,返回大路天快黑了,今天就去不成了。兄弟說,明天去咋啦,那年娘要落氣捎信叫你來,你也沒這樣急。她說,我是急著趕路,那些年沒有車,你也曉得的,沒接上娘的氣,我難過一輩子哩。拗不過她,兄弟接過她手上的東西,這樣就輕松一點了。一路跌跌撞撞、磕磕絆絆,終于在天黑時趕到了小舅奶的村莊。

小舅奶快九十的人了,頭發(fā)全白,牙齒落完,臉像風干的棗,人萎縮成小小的一團,睡在床上。小舅奶的神智還清晰,講了半天,辨認了好一陣,終于想起,顫顫巍巍地拉住她的手,乖兒,你是二妹,你多大了,頭發(fā)都灰白了,幾十年沒見了,你咋想起跑恁老遠來看我?她說,是呵,幾十年了,從我出嫁就沒見過你老人家了,我想你了。老一代人中,就你老還在,看見你就是看見爹娘哩。小舅奶喜極而泣,說,我也是泥土埋到腦門頂?shù)娜肆耍南脒@輩子再也見不到你們了。小舅奶擦擦昏花的眼,這位是?她說,是我大兄弟呀,你認不出來了?小舅奶說,是憨憨,成老頭了,只是壯著呢。乖兒,你怕都當爺爺了吧?

吃完飯,他們圍在舅奶奶床邊,扯東扯西,一會兒講他們的爹娘,一會兒講王四嬸、張三嬢,一會兒講村里的那棵老棗樹,一會兒講小時候他們的事。小舅奶的兒子說好長時間老人家沒這樣高興了,一天吃了睡、睡了吃,昏昏沉沉的,今天少見的精神,畢竟是娘家人來了。

眼見老太太眼皮耷拉下來,說話有一句無一句,她心里著急起來,再不問,老太太就睡過去了。她忙說,小舅奶,老一代在世的只你一個人了,我想問你一件事,你曉得我叫啥名字?啥,你問你叫啥名字?乖兒,你不是叫二妹嗎?連你的名字你都不曉得?她說,我曉得,二妹是小名,我問我的大名呢。舅奶奶說,啥大名,那時候起啥大名,都是憨憨、強強、柱柱地叫,哪有大名。她說,我娘托夢來,叫我孫蕓芬哩。小舅奶說,孫蕓芬,我咋不曉得?我從來沒聽你爹媽說過哩。小舅奶這樣一說,她的心涼透了,現(xiàn)如今世上所有活著的老人中只有她一個了,她不知道也就沒有誰知道了。累死累活、巴心巴意跑這么遠來,卻是這樣結(jié)果,這讓她灰心極了,失望極了。她難過地低下頭,眼淚都快出來了。兄弟說,小舅奶,你再想想,我爹媽真的給我姐姐起過名字?小舅奶眼皮抬了一下,說,他們起個鬼,扁擔倒下也認不得是個一字。倒是小學校的小劉老師給你取過名,她要叫你去讀書,說給你取個名。

她失望極了的心又燃起了希望,只要有人曉得就好,如果是小劉老師取的,那這名字就不會錯。她是識文斷字的人,哪個“蕓”哪個“芬”斷然不會錯的。她高興地說,小舅奶,今天你也累了,來,再吃點橘子就睡吧。說著打開帶來的橘子罐頭,用勺子舀了喂小舅奶吃。

第二天,一大早就往回趕。到了兄弟家,兄弟是不愿再陪著她跑了,他有一大堆事要做呢。他想姐姐也太固執(zhí)了,想有個名字他也理解,一大把年紀,說死也就死了,連個名字也沒得,她是不甘心的,也是窩囊的。但既然娘叫你孫蕓芬,那就叫孫蕓芬吧,她硬是要弄清是哪個“蕓”哪個“芬”,好像弄錯了人家不認你似的。兄弟不想去,兄弟媳婦冷嘲熱諷,她想去就自己去吧,費了這么大勁,還能稀里糊涂回去?

先去村里的小學校,村里小學校在村后的小土坡上。過去就是一排土舂的茅草房,是村里的牛廄改的,單小,只有三個老師。現(xiàn)在是完小了,學校修得真好,幾層高的教室,教學樓、花園、操場,比她們村的學校也不差。

問了學校的老師,都是年輕老師,誰也不知道。校長來了,校長知道了她的來意,校長熱心,說,我?guī)湍惴瓕W校老師的檔案,就曉得了。校長帶她來到一間房子,找出一沓一沓的教師檔案,翻到了當時三個老師的情況,小劉老師早就退休了,她家在縣城,當時就她一人是公辦教師。

兄弟不再勸她,幫她買了去縣城的車票,又裝了一袋核桃、一袋板栗、一袋大棗。他說,城里啥也不缺,你也不要再買東西,他們稀罕這。

到了縣城,循著線索,終于找到當年在村小教書的那位老師,老人家當年就是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現(xiàn)在也八十多歲了。上了年紀,但眼不花耳不聾,身子骨還好,就是走路有點蹣跚。她回想了當年的情況,你家就是村西老孫家?你家門口有棵棗樹?她說,當年我到你家動員你父母,讓你來讀書,他們死活不答應,我說先登記一下,好歹也讓我不白跑。他們說你沒名字,我說這怎么可能,貓啊狗呀都要有個名字。他們說真沒有,老師給起個吧。我記得清清楚楚,給你起的名字是孫蕓芬。她問,是哪個“蕓”哪個“芬”呢?老師說,是“云彩”的“云”上面加個草頭,“大白蕓豆”的“蕓”,“芬”是“分開”的“分”加個草頭。她心里踏實了,這可找到源頭了,老師說的篤定錯不了。她請老師用筆給她寫下這幾個字,老師找了紙筆,大大地寫下了。

那張紙她揣在貼近胸口的口袋里,她終于有了名字,就像她終于找到了生命的源頭一樣。

她想既然有了名字,就要讓大家曉得,要不還是“民娃奶奶”“民娃奶奶”地叫,這名字還有啥意思呢?總不能死了刻在墓碑上,大家這樣叫也沒意思了,自己也不曉得。得趁現(xiàn)在把自己的名字讓大家曉得,她知道那不是容易的事,喊了幾十年,要改過來何其不容易,但再難也要改,她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讓大家知道她的名字。

她出門去,遇到周三嬸。周三嬸說,民娃奶奶,你去哪兒?她說,不去哪兒,出來走走。周三嬸說,你一天忙得腳不沾地,有功夫出來閑逛?她說,也不是閑逛,有事哩。周三嬸說,有啥事?她說,我挨你講,你以后不要叫我“民娃奶奶”了,叫我孫蕓芬。周三嬸說,你啥時有名字了?孫蕓芬,幾十年都沒聽說過,咋就有名字了。她說,我是有名字的,只是沒叫。周三嬸說,你嫁過來就沒名字,叫王孫氏哩。她有些不高興,說,以前不曉得,現(xiàn)在曉得了,你以后就叫我孫蕓芬吧。周三嬸說,那多不好,你都快七十歲了,還叫名字,多別扭。她說,叫蕓芬奶奶吧,我姓孫,沒姓王。周三嬸說,你老顛東了,村前村后,方圓幾十里,哪有這種叫法哩,你這不是亂了規(guī)矩。她說,你們才亂了規(guī)矩,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姓別人的姓。你不姓周吧?嫁給了周新仁,別人就叫你周三嬸了。周三嬸說,民娃奶奶,你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老糊涂了,還是得病發(fā)高燒了,你咋突然想起要這樣了?她說,我清醒著哩,也沒得病發(fā)高燒,我是我媽托夢來叫我的名字哩,要不然我也不曉得自己還有個名字,稀里糊涂就過一輩子了,死了連個名字都沒有。接著她就絮絮叨叨地講了她娘連續(xù)托夢的事,講了去清風寨娘家尋根,去大山深處小舅奶家問緣由,去縣城找小學老師求證的事。周三嬸聽得心煩,她要去地里澆水,找豬草,捎帶一些菜來做早飯呢。她說,民娃奶奶,我曉得了,改時我又來聽你擺。她說,你看你,跟你講了這么多,還是叫我“民娃奶奶”,講半天白講了。周三嬸忙說,好好好,我記住了,你叫孫奶奶。說完抽身要走。她說,你沒說出我的名字哩。周三嬸說,你叫……她說,你看你看,講半天你還是沒記住,我叫孫蕓芬哩。周三嬸說,記住了,記住了,你叫孫蕓芬。她高興了,說,周三嬸,來我家玩,我包火腿芯子的湯圓給你吃。周三嬸忙不迭地說,要得,要得。說著抽身就走。她在背后說,你娘家姓啥?弄了半天,我還不曉你的名字哩。周三嬸邊走邊說,改時講,改時講。心里說真是遇到鬼了,這民娃奶奶是不是中了邪了,老了老了,為個啥名字折騰成啥了,又是回娘家,又是找啥小舅奶,還進了縣城,就是真的叫孫蕓芬又咋了呢?你就多長了斤肉,你就翻毛變金鳳凰了?在土里啄吃,翻毛雞還是翻毛雞。周三嬸想,遇到她得躲著走了,要不然耳朵起老繭是小事,你還得賠上很多功夫,遇到急事,更不得了。

在這里我們要叫她孫奶奶了。

孫奶奶在村里走,村巷寂寥,幾無行人,年輕的、中年的幾乎都進城打工了。像兒子這樣的,是腿腳不便再也不能去打工了,在家里種種菜,養(yǎng)養(yǎng)雞。村里的老年人早上是不大出門的,他們要在家里煮豬食,煮早飯,要等孫子們回來吃飯。

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孫奶奶好生歡喜,但一看是吳七嬸,她心里就有些矛盾,是去和她講呢,還是繞開走?這吳七嬸是有名的話癆,講起話來從村里扯到村外,從三姑四姨扯到爺爺奶奶,從做姑娘時扯到皺紋滿面,頭暈眼花腳疼手指彎曲,誰碰到她誰頭疼。她是孤老婆子,無兒無女無丈夫,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無人講話時,她在屋里都要自言自語講個不停。

孫奶奶正猶豫,吳七嬸見到了她,興奮地說,民娃奶奶,今天穿得好齊楚,頭是頭,腳是腳,扇子擺衣裳起翹角,頭發(fā)光生蒼蠅站不住腳。過來,過來,我老姊妹倆好久沒好好擺下龍門陣了,今天正好我沒事,到我屋頭好好擺一擺。孫奶奶說,改時吧,改時我來找你擺。吳七嬸不等她過去,走過來了,扯住她的袖子說,走嘛,走嘛,我昨天炒的瓜子還有一大盤哩,老姊妹倆好好擺一擺。孫奶奶想,去她屋里今早就別想回來為孫子煮早飯了,又不舍這個機會,就說,改時去你屋里嘛,我倆就在這里講,我還有事哩。還沒等吳七嬸開口,她就忙不迭地講了她娘托夢的事,講了去清風寨去小舅奶家、去縣城的事。吳七嬸說,你今天咋個這么啰嗦,你到底講啥,不會幾下講清楚。誰不知道她是個無話找話,說得人人都怕的話癆子。孫奶奶說,我是講我叫孫蕓芬哩。吳七嬸說,你這就怪了,好不好的民娃奶奶不叫,要叫啥孫蕓芬,叫了那么久咋改得過口?她想就是要叫你們改過口哩,要不然我怕是瘋了,來找你嘮話。吳七嬸不等她講完,就講起她家的貓一氣下了五個,你曉得貓金貴,一氣下五個我這輩子還沒見過,恐怕你也沒見過。以前五伯娘家下了三個,就一天到晚到處說她家的貓是灰的,大眼睛雙眼皮,腳爪是白的,是啥灰虎踏雪,踏她個鬼,灰不溜秋的爛棉絮樣的,還踏雪。我這貓是金黃色的,不曉得你見沒見過,這種貓少,眼珠藍陰陰的,避鼠得很,上次不曉得從哪里逮只耗子來,怕有半尺長,把我嚇得看都不敢看。這次下的小貓,有灰的,有黑的,有黑毛白蹄的,有金黃色的,還有一只腦袋上是白的,腳是白的,全身都是黑的,還有……孫奶奶實在忍不住,說,吳七嬸,我的話還沒講完,講完你再講你的貓吧。吳七嬸說,好幾家都給我訂貓了,你要不要,我們是幾十年的老姊妹了,要我給你留一只,就留那只頭頂白、四腳白、全身黑的吧。昨天隔壁七奶奶死活都要那只,我舍不得,我說其他任你挑,這只我要留著做伴哩。我倆幾十年的交情了,就留給你,其他人想都甭想,讓他們眼饞去。就是七奶奶天天罵我,我也只給你。對了,你給聽說七奶奶的媳婦,那個叫白啥子的,在工地上跟個江川人勾搭上了,說是被她兒子拿到現(xiàn)場……孫奶奶腦袋都大了,她要講的話才講完一半,跟她站在巷口,腳都站酸了,倒是聽了她貓啊狗啊別家的媳婦啥的一長串轱轆話,再不走,今早就泡湯了,一會兒孫子回來喝西北風。

孫奶奶懊惱、沮喪,但還是決定快撤。她邊走邊說,我坐在火上的鍋怕要燒干了,我得趕快回去。吳七嬸說,你那個、那個啥,民娃奶奶,我還沒聽清呢?啥名字……孫奶奶氣得差點一口氣上不來,轉(zhuǎn)過身,呸地吐了一口,急急忙忙朝回走了。

孫奶奶回到家,想想這一早上就講了兩個人,一個是聽清楚了,但不曉得記住了沒有;一個是根本沒聽清楚,反倒纏著她講貓呀狗呀亂七八糟的話。孫奶奶有些沮喪,有些失望,想她這名字要讓人知道、要讓人記得,看來不曉得要費好多力氣,費了力氣花了功夫到底有好大作用?想想實在不行,干脆算了,但又心有不甘,跑這么遠的路,花這么大的功夫去娘家、去山里、去縣城,不就是為把自己的名字搞清嗎?搞清了,不讓全村的人知道,還有啥子意思?自己也七十來歲的人了,能活幾年誰也不曉得,不趁著腳還能走、嘴還能講、腦袋還清楚,過幾年想講也講不起、想走也走不動了,一口氣上不來了,死了也就死了,這輩子不就是白活了。連個名字都沒得,白活個人。

吃完飯,孫奶奶振作起精神,想今天下午一定要對幾個人講清楚她的名字。這個村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有上千人呢,除了打工在外的,留在村里的也有幾百人呢。不抓緊點,不曉得要多長時間才講得完、講得清。不管咋難,這事她一定要辦到,就算要一兩個月才講得完,也要講。比起幾十年的光陰,一兩個月又算啥呢?孫奶奶的執(zhí)拗勁又上來了,她收拾好屋里,起身又朝外走。走到院時,恰巧張石柱從那頭歪歪倒倒走來,這張石柱是出名的懶漢、酒鬼,活了四五十歲,仍是光棍一條。他嗜酒如命,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喝酒。他的地是塊很好的地,靠村邊路旁,又有水溝,俗稱“臘肉頭子”,出產(chǎn)很好,旱澇保收??伤麘械梅N,租給別人,得幾百斤谷子,夠他一年吃。村里又給他定成貧困戶,一年也有幾百元進賬,他拿來買酒吃,這點錢也不夠他喝,就常去賒酒,賒多了,人家就不再賒。今天他喝了酒瓶里還剩的一兩酒,覺得不過癮,歪歪倒倒出來找酒喝。

孫奶奶想張石柱一天無事,有他傳播正合適。孫奶奶說,張石柱,你這死娃娃要到哪里去?張石柱說,你是、你是民娃奶奶,我不去哪里,隨便走走。孫奶奶說,我還不曉得,你是在找酒喝哩,你的酒鬼朋友不在,你哪里去找?張石柱說,找找看,說不定會遇到哩。孫奶奶說,遇到個鬼,藍天晌午的,人家都去干活了,哪個像你樣逍遙。你剛才叫我啥子,民娃奶奶?我告訴你,你幫我做件事,我打酒給你喝。一聽有酒喝,張石柱立刻來了精神,要得,要得,你說,只要有酒喝,莫說一件事,十件也沒事的。

孫奶奶又把她娘托夢的事,去娘家、去深山、去縣城的事講了一遍。張石柱此時倒不糊涂,說,不就是個名字嘛,我聽清楚了。你說你叫孫蕓芬,意思是以前無名無姓,現(xiàn)在要讓人知道你的名字。孫奶奶說,死娃娃,你這陣倒清楚,就怕酒一灌下去,你姓啥也認不得了。張石柱說,認得,認得,酒醉心明白,倒在爛泥塘里我都認得。孫奶奶說,記好了,你幫我講給一個人,我給你打一兩酒。講時她有點心疼,三塊一斤的散酒,一兩就是三角錢哩。想想也認了。哪知張石柱說,民娃奶奶,不,孫蕓芬奶奶,孫奶奶,一兩酒不夠我塞牙縫哩。我一起床,起碼是半斤,沒得半斤酒我就頭暈眼花,腳輕飄飄的,提不起勁,口干舌燥,講不起話。孫奶奶想這死鬼還會敲竹杠哩,說,我是你的長輩,平時也沒少照顧你,碰到吃飯就喊你吃飯,你倒在我面前裝大了。張石柱說,不敢,不敢,你老對我的好我記得哩,只是一兩酒太少了,我今天就是只喝了酒瓶里剩下的一兩酒,把酒癮勾上來,又少,倒難過得很,至少有個四五兩才勉強夠癮。孫奶奶曉得他在討價還價,四五兩一次,這酒供得起嗎?推一天的豆花,做一天的豆腐,賺得幾個錢?也罷,也罷,跟他砍下價,由他去講,總比一天到處磨嘴皮、耽誤時間好。孫奶奶說,那就二兩,你曉得我靠推漿磨水賺得到幾個錢,你看我這手掌,雞爪爪樣的,手上的老繭銅錢厚了。張石柱說,三兩,少了三兩我也懶得去磨嘴皮了。孫奶奶咬咬牙,三兩就三兩,只是我要找人去問,若是人家認不得我的名字,酒就沒得了,說話要算數(shù)。

第二天她去找張石柱,問他,你去說了嗎?和誰說的?我去問問,看人家記得不。他說,說了兩人哩,孫奶奶,兩人就是六兩酒的,你可不要賴賬。孫奶奶說,我啥時賴過賬,等我去問問就打酒給你喝。張石柱說,快去呀,酒沒得了,難過死了。說著把空瓶子舉給她看。

孫奶奶去宋伯娘家,才進門,宋伯娘就說,民娃奶奶,有啥事嗎?你是個一天忙不贏的人,咋有時間出來了?孫奶奶一聽心都涼透了,這酒鬼,他不是說和宋伯娘講清了嗎?她娘托夢的事,連她去娘家、去深山、去縣城都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走時還問你老人家記清楚了沒有,還叫人家重復一遍才走。你看看,講他的個鬼,一進門人家就叫她“民娃奶奶”。

孫奶奶很沮喪,很失望,有些心酸,這事咋就這樣難呢?自己去講,一早上講了兩個,不但沒弄得太明白,反被纏著聽了一早上廢話。請個酒鬼講,還是出酒錢的,哪曉得一進門聽到的就是老稱呼。她壓住心中的不快說,宋伯娘,張石柱來過你家了嗎?宋伯娘說,來過呀,這酒鬼歪歪倒倒,一嘴酒氣,來了就前言不搭后語地講了一大通,講個啥子他自己也曉不得,一會兒去墳地了,他媽托夢給他了,一會兒又是去啥子寨了,那點臘豬腳特別好吃,煙熏的,香得很,一會兒又是一個叫孫啥子的找他了,還打酒給他吃。講了半天,顛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語,講得我心煩,把他攆走了。

孫奶奶后悔不迭,送他的酒是白送了,只當是被狗吃了。要是要不回來的,他不纏著你再要酒喝就算是好的了。

孫奶奶想這人是靠不住了,只得另想辦法。孫奶奶才想和宋伯娘好好講講,哪知門外傳來急促的叫聲,民娃奶奶,民娃奶奶,你在哪里?你家孫子腳摔傷了。孫奶奶一聽急了,急忙奔出門。來人是小學校的一個門衛(wèi),她是認識的,本村人。來不及細問,她氣喘吁吁地隨人來到學校,那人把她領(lǐng)到校醫(yī)務室,孫子正在那里哼哼。校醫(yī)室的醫(yī)生為他檢查,上藥,腳踝已經(jīng)腫了老高。校醫(yī)說,還好,沒骨折,腳扭傷了,需要靜養(yǎng),暫時不能走路了。孫奶奶終歸聽清,孫子是和一幫同學打籃球,跑急了摔倒,腳脖子崴傷了。雖無大礙,但課是上不成了,要在家靜養(yǎng)。

孫子是被他班上的同學背回去的,臨走,校醫(yī)拿了一瓶藥酒,說最近千萬不要走路,每天給他擦藥酒,輕輕按摩一下腫的地方就行了。

這下,孫奶奶是不能出門了,每天要照顧孫子的吃喝拉撒,要給她擦藥酒、按摩,還要喂雞、喂豬,連推豆花、做豆腐的事也停下了。孫奶奶心里焦躁,原來要去找人講她名字的事也只得放下了,比起孫子的腳來,名字的事只能放一放了。

孫子是個好強的人,腳雖腫著,他卻要看書、寫字。孫奶奶看著心疼,勸他不要看不要寫了,等腳好了再寫不遲。孫子說我不學就要被落下了,就保不住前幾名的位置了。孫奶奶高興,有這個孫子,家里總算要出一個讀書人了。從她這輩以至前幾輩,都是睜眼瞎,連名字都不會取,稀里糊涂過一輩子。

孫奶奶為孫子做好吃的,為他擦藥,用熱水燙腳,幫他按摩。孫奶奶坐在他旁邊,看他讀書、寫字。寫完了,孫奶奶讓他教她寫字。孫子說,你從不識字,就從一、二、三開始寫。她說先寫“孫蕓芬”幾個字吧,孫子問咋要寫這幾個字,這好像是人的名字。她說,就是奶奶的名字。她對他講了托夢的事,去深山、去縣城的事。孫子說,奶奶可憐,活了一輩子連名字都沒有,我一定教奶奶寫會名字。孫子先寫了三個大大的字:孫蕓芬。又一橫一豎地教她寫,她提筆總也提不穩(wěn),她的手又燥又木,拿著筆比千鈞還重,寫出的筆畫又長又亂,光一個橫就寫了一上午,寫得她毛抓火燎的,額上盡冒熱汗。孫子勸她歇歇也不歇,只一個勁地寫,寫到吃飯時終于把那筆橫寫順。她揉著腰說,孫子呀,這比我推豆花、做豆腐還累人呢,咋看你寫得順順溜溜的,一會兒就寫了一滿篇。

孫子養(yǎng)腳養(yǎng)了半個月,孫奶奶寫了半個月的字。這期間,她心里也焦慮,覺得時間過得太慢了,啥時才能出門呢。但看到自己寫的字越來越順溜,她心里又感到欣慰了。她寫的“孫蕓芬”,是她的名字呀??粗@幾個字,她真的百感交集,有時心酸,有時惆悵,有時歡喜,她的一生都在這幾個字了,這幾個字就是她的一生呀。

不知不覺地,她寫完幾個作業(yè)本了,作業(yè)本格子小,她寫的字大,歪歪扭扭,不受格子的約束,一頁作業(yè)本寫不了多少字。孫子看著心疼,她說寫完買,一個作業(yè)本也要不了多少錢,說得豪氣十足。

她突發(fā)靈感,自己會寫字了,何不把名字寫好,貼到村里的每家每戶,讓他們一出門就看到紙條、就念,一人念,兩人念,每個人都念,她的名字不就人人都知道了嗎?她為自己的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激動,孫蕓芬呀孫蕓芬,你其實不笨呢,你還沒老呢,是這個名字給了她念想,是這個名字給了她勇氣,給了她靈感和動力,讓她活得有盼頭,有滋味,有活力了。

她去小賣部買了二十本小學生作業(yè)本。周大爺驚訝,你買這么多干啥呢?你孫子用得完?她說,你不用管,拿來就是。這次她是付現(xiàn)金的,周大爺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終于看到你付現(xiàn)金了。

孫奶奶一回去,就開始寫字,她把作業(yè)本拆開,一頁紙就寫三個字。過去她看孫子寫作業(yè),哪里空點她都心疼,說把它寫滿掉,白生生的紙空著多可惜。孫子說,這是格式,一排寫完要轉(zhuǎn)行,空著的不能再寫,老師教的。她說,你們老師也真是,不教學生節(jié)約用紙,空著多可惜。

這樣寫,她其實也是心疼的,白生生的一頁紙就寫三個字,不是作孽嗎?看著都可惜,但她也顧不得了,寫小了人家看得見嗎?一輩子也就這么一次為自己,又不是干其他事,僅僅是讓人家知道自己的名字。

一想到每戶人家一出門就看見自己的名字,就大聲念“孫蕓芬”。她就激動起來,自己的名字終于被大家知道了,終于被大聲念出來了。念的聲音有蒼老的,有嫩聲嫩氣的,有粗聲大嗓的,都那么悅耳,那么潤心潤肺,大街小巷都是念“孫蕓芬”的聲音,各種聲音交織起來,村里的藍天都是孫蕓芬了。

那天晚上,孫奶奶半夜起床,她攪好了糨糊,裝在一個小桶里。又找出一個手電筒,換上兩只新電池,還找了一塊連皮帶肉的骨頭。現(xiàn)在治安好了,都不養(yǎng)狗了,只有村尾的趙家還養(yǎng)得有狗,不能讓它叫,要用骨頭封住它的嘴。

孫奶奶要出發(fā)了,她梳好頭,衣服也穿得板板正正,熨得妥妥帖帖的,她覺得有種莊嚴感,好像要去完成一樁大事,心里充滿激動和歡欣。

她一家一家去貼,深秋的村莊,黑暗、靜謐、安寧。天空中只見得到幾顆閃爍的小星星,祥和而溫馨。夜風有點涼,正好吹拂著她激動的心,她貼完緊鄰的張家,用手電筒射了射,貼得挺好,端端正正的,她的名字在夜空里泛著銀色的光,清清楚楚,端端正正,她看得幾乎不想離開。想到才開頭呢,忙轉(zhuǎn)身走了。走開幾步,還忘不了,又用手電筒射了射,在手電筒的光束下,那個被人遺忘的名字,又清清楚楚地顯示出來,像是夜幕中的星星,又像是微曦中的一抹晨光。

在村尾,趙家的狗吃了她丟的骨頭也沒叫,她放心地貼完最后一張。這時,天空已有微曦,星星在眨著眼睛。她忍不住叫了一聲,孫蕓芬,我叫孫蕓芬……

這個聲音在寂靜的村巷里久久地回蕩,久久地徘徊而不肯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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