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南
有聲詩歌
柳條如一件鼓滿風的寬袍
懸掛在大青山水邊
庭院中老父親仍在準備粗茶淡飯
老米酒仍立在臨窗矮柜
燕子重返去年舊巢
仍是甜蜜、恩愛的一對
老母親仍在老父親一側生爐煮藥
聽到燕子輕輕呢喃
他們仍舊把燕子當成自己的兒女
今年的春真是濃稠
月季都如胭脂一般殷紅
像那些年流行的天鵝絨
他們忙完手頭事情
又開始整理庭院的花草樹木
當他們站在梨樹下,兩束
如雪的白發(fā)如早前的梨花避過時光圍剿
在庭院中又一次開放
回南江河小住,每天清晨都能碰見
一個在河邊散步的老人
老伯每天都起得早啊。但他的回答
讓我吃驚:每天都是今天
南江河從幕阜山西側拐到這里從來
就是這樣安靜地流淌,它
可以不經過這里,直接順著西側的
開闊地前往平頭壩,但事物的改變
何曾都有它清晰的道理。我
喜歡這個散步老人的話:每天都是
今天。我喜歡這個老人重復的
不需要計算的生活,就像南江河拐到這里
日復一日地躬著腰身
兩條不知所終的細流從層積的落葉里
涌出來,這突然冒出的清流
在一片高大、鐵青的冷杉間各自流繞
像輕撫著森林安靜遼闊的睡眠
有克制的歡樂,也有無法掩飾的冷寂
不像高處的樹枝,細葉交織
在一個明亮的中午,五十歲的中午
我在煙霧中看見
四十歲的自己正匆匆趕往一個地方
依稀是一場葬禮
離世的人已睡進樟樹嶺最好的棺木
我在一群表情嚴肅的人中間
剎那間兩鬢斑白
而不遠處,三十歲的自己正肩扛著
一袋糧食走在山路上
因不堪重負,人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跌進路旁一道溝壑中
醒來時,卻發(fā)現自己不知什么時候
坐在中學時的教室里
教室百葉窗外
白天和黑夜走馬燈般交替
我抱著用米袋改做的書包坐著
又突然看見少年時的自己
在黃昏山坡一邊放牛一邊看小人書
隱約聽見離世多年的父親
在山下焦急地喊我,我想大聲回答
張開嘴卻發(fā)不出一丁點聲音
春天有一條長長的飄帶從江邊飄到
公路一側,路邊山坡上
垂下的白花檵木飄出淡淡的花香
塑料布支起的路邊攤內
左邊是黃瓜、辣椒、茄子和番茄秧
右邊是一小籃的地米菜
苗條柔弱的蔬菜苗,青綠的地米菜
一個清亮的春天的早晨
顯得新鮮而芬芳,但相對塑料棚內
忙碌的母親,我更喜歡
那個伏在方凳上寫作業(yè)的少年
青春的臉上長滿青春痘的少年
當他偶爾過去幫母親分揀各種蔬菜苗
風就替他翻開那些彩色的書頁
下雨了,女孩坐在門前刮布鞋底部的泥土
雨中開滿了新年的桃花
其實李花也開了,在河兩岸,和桃花一樣
油菜也披上金黃明亮的衣裳
但女孩只顧用瓦片輕輕地刮著鞋底的泥土
女孩刮下的泥土中,有草屑、落葉,也有花瓣
我看見女孩刮著刮著臉頰突然變得緋紅
花朵一樣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森林中有無數件樂器。有流水、洞穴
有通天的閃電、徹地的暗泉
有開放的花、結籽的果
也有飛禽走獸和拔節(jié)的苗、生長的根
蛇爬上樹干,眾鳥停止鳴叫
像一曲單弦被風吹動。流水來到崖邊
枯枝從頭頂墜落,像一個人
到了命運緊鎖的中途,一管洞簫從他
胸腔中伸出。從悲慟大響動
到細微深呼吸,我喜歡森林中這樣的
磨合和練習:既不過分壓抑
也不恣意放縱,就像
此刻山中,一群登上櫟木光禿枝頭的灰喜鵲
突然帶給我花開滿樹的喜悅
河流瘦了,像一個老生唱起自己悲涼的身世
落葉落在青瓦上,無所依靠
落在蛛網中,被看不見的東西糾纏
落在流水上的,不得不接受隨波逐流的命運
好像薄霧籠罩的黃昏是虛擬的
好像彼岸不過是眼中映出的虛幻的鏡像
好像萬物沒有在風中松動
沙石沒有在下陷,肉身沒有空洞一些
落木沒有被夕陽羈押,無情的流水年年從身邊流過
也從不曾有人從中打撈起故鄉(xiāng)的物什
在一大片油菜花中
一個農民挑著糞桶正在穿過
他要穿過油菜花田
去澆灌他的青麥苗
油菜花中的蜜蜂在他經過時
嗡嗡地飛得遠遠的
退避在旁邊的人也
緊緊捂住自己鼻子
一片油菜花中飄著新鮮的臭
挑糞桶的人紅著臉
心懷愧疚放慢腳步
只有他的矮稈小麥
還站在比油菜花田更遠的山腰上
齊刷刷地伸著長長的脖子
在一片松樹林中,一個小男孩看見松鼠
在搬運松果,瞪大了眼晴
而松鼠仍在他面前來回搬運果實
我見過松鼠的警惕和機敏
只要人一走近,它就會收起髙翹的尾巴
迅速躲進樹林或爬上樹干
但在那一刻,我不知道松鼠和小男孩
彼此是如何做到相安無事的
遠遠望去,只見小男孩的眼睛里
有一汪清亮的水,看上去和短暫不安后的
松鼠的眼睛沒有什么兩樣
昨夜夢中,我夢見四十年未見的父親
穿著一件綠色大衣出現在一個嘈雜的火車站
隔著十來人距離,我怎么也擠不過去
也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只能眼睜睜看著他一個人孤獨地消失在人流中
想起父親生前說火車的命其實也很苦
只有快速奔跑才能扛起自己顛沛流離的一生
我盤著雙腿坐在黑暗中,只覺隔著死亡的距離
一列火車正在我體內轟隆隆地開進又開出
老屋倒了后,母親在廢墟上栽了幾株南瓜
春天剛剛過去,就爬滿了荒蕪的殘垣
廢墟上的南瓜長得茂盛
這個現象母親也解釋不清楚,我想是不是
老屋曾收藏過它們,它們也會
和土屋日久生情,當老屋倒塌
南瓜秧置身其間,它要用藤蔓
緊緊抱住與它相依為命的磚瓦,為它們開出
金黃的花朵,紀念那些逝去的光陰和生命
向晚的雪正在下
鎮(zhèn)上店鋪門扉緊閉,屋頂上的白煙
越來越濃,姐姐牽著我的手
去老瓦山給重病的姑媽送藥草銀背蕨
我們趕在黃昏前到達嚴家塅
感謝雪使黑夜一再消隱
幾只黑螞蟻從柘樹根部爬下來
蹚過草叢來到我的腳邊
相對小蜥蜴以及嗡嗡叫的野蜂
好像只有螞蟻是無畏的
它們爬上我的鞋
這對它們來說可能是翻山越嶺
要用去漫長的時間
我的腳在其間動了一下
我看見它們立即劇烈晃動起來
而當我止住腳的動靜
它們很快就從鞋面爬上了褲腿
并在一塊褶皺處停了下來
褶皺的上方有我剛才吃餅干時
落下的一些餅干屑
螞蟻們爬上去又落下來
每一次的攀援都以失敗告終后
我看見它們倔強地昂著頭
像借用了人類共同的姿勢
春天來到,日子越來越長
七點鐘的時候天還沒有徹底暗下來
少年想起那年父親帶他去
甘肅玉門關,晚上十點半
太陽還掛在天空,他看見茫茫戈壁
在陽光蒸騰起來的水汽中
如波光粼粼的大海,不理解為什么
古人要說它春風不度,并
將它描繪成一個孤遠、荒涼的世界
父親說日子的短長是生命
與生活周而復始較量的結果,唯人
要永遠被它所驅趕
那年少年十二歲,他不知父親生命
只剩下九十余天。他問父親
人生怎樣才算是完美,父親告訴他
蓬草隨風飄搖是一生,胡楊
千年屹立不倒也是一生,萬物都有
它剛剛好的一生,只要短到
可以接受,長到可以忍受。至此
他才明白,為什么時間恒在,卻總有人
將它剪成一截截、一段段
走在峽谷,看見一條小溪從層積落葉中流出
仿佛自己渾濁的靈魂
也從腐舊的生活中緩緩爬了出來
看見一棵枯松倒掛懸崖
仍不悔自己半生借著蠻力與命運倔強的較量
看見一粒草籽被鳥雀帶往天空
堅信不知所終的飄泊終有它寧靜的去處,把
生活的奔波寄存于天空中的白云
像獲得自由,把生活的孤寂寄存
水邊野花,像在經年咆哮的時刻找到幸福
這個走在谷底的中年人,再
沒有往下的余地,但他仍然走得堅定而從容
人們站在高高的谷頂,只看到他
如一只小小的螞蟻在蠕動
丁香花已經開過,只剩下嫩綠的枝葉
山中沒有雨巷,也沒有油紙傘
那個緊鎖著眉頭、從旁邊走過的少年
他是否感覺到寂寞是有長度的
他是否也和我一樣,看見一些曾經失去的東西
在時光中打著一個又一個的結
幾根細小的莖,嫩嫩地倚靠在樹上
你開始以為它是柔弱的
那樣纏綿環(huán)繞
幾乎可比擬人間的愛情
但過一段時間
你就會看見它越纏越緊
繩索般緊勒在它所攀附樹木的軀干
它也開花,一串串
宛如一條紫色瀑布從樹梢懸掛下來
明亮、干凈、美麗
但少有人見它攀附樹木身上的勒痕
一道道,像被粗壯鐵條所捆縛
紫藤花開年復一年
它對樹的纏繞也從樹身到枝丫
當我們再也看不到
這棵樹木重現它昔日的冠蓋婆娑
一棵被雷霆擊中的樟樹
被堂兄鋸成五截,三截粗的被矮凳架起
兩截小一點的被置于地上
失去根、在去年早春雷霆中死去的樟木
在今年早春的時候居然起死回生
置于地上的兩截在腰部各長出幾簇新葉
那離開地面、被架在矮凳上的三截
也攢聚著體內力量長出了嫩芽
天還沒有暗下來,河邊樹上
還停著一只灰椋
它對著殘云在水中斑駁的倒影
對著在平靜淺水灘中
自由游動的小魚
以及小魚身邊悄悄出現的月亮
在枝丫間歡快地跳躍鳴叫
像一個貪玩的少年
唯有不復返的時光如夕陽遠逝
如灰椋在這個世界
看月色動江流
有聲詩歌
那一年春天的黃昏,為風中
止不住咳嗽的母親
我毀掉一群正在開花的桔梗
用它們白嫩的根
熬了一碗水端到母親的床前
其時天已暗了下來
寂靜夜空隔窗送來一輪月亮
母親用嘴輕輕吹了吹
月亮就像一個蛋黃在碗中輕輕蕩漾
母親問桔?;ㄊ遣皇?/p>
比去年好看一些
是不是還像天空一樣瓦藍
說祖母剛剛在夢里向她問起桔?;?/p>
祖母的頭發(fā)烏青
就像她記憶中年輕時的模樣
那是她的最后一個春天
皎潔的月光和桔梗嫩白的根
都沒有抵消肺熱
帶給她的胸痛和夜半的輾轉反側
只有祖母用一枝晶瑩的、藍色桔?;?/p>
給她送去安詳寧靜的睡眠
院子里晾上了衣服
一家人衣服,棉麻的或化纖的
可從衣服滴水速度看出
化纖的簌簌往下流
棉麻的則一滴一滴緩緩往下滴
從衣服的成色看
這家有一個懂得生活的女主人
懂得生活的舒適度
也懂得生活中的情趣和品位
晾衣繩上依次是
男人的白襯衣、牛仔褲
小孩的紅色圓領衫
然后是一條潔白的連衣裙
只有小孩藏青色西裝短褲是化纖的
從衣服的大小看
小孩不瘦
男人比較壯實
女人還保持著苗條的身材
一棵梨樹從栽下開始,就以自己的方式
在修剪著天空,以枝、以葉
也以花朵
從獨干到分杈,從葉初長到枝繁葉茂
從簡單的美到冗長花枝
帶來的美的累贅
它總是不斷改變著天空的色澤和構圖
我看著它在屋后的山坡上長大
它結果那年我的父親離開人世
三十年后我的母親經它身邊被抬上山
從它的頭頂往回望
它也以自己方式在修剪著人間
山變得越來越矮,天空抬得越來越高
它有花團錦簇,也有
枯枝轟然墜地,它頭頂流云去而復返
它的根莖是一只只手
用力把枝干往回拽,像世間所有生命
最終都會尊崇時間對它的修正
回到刪繁就簡,但
不以那外來的、冒著鐵腥味的刀和剪
今夜,我的愛到了盡頭,明天是新的愛
它沒有什么不同,但是新的
今夜,我的恨到了盡頭,明天是舊的恨
它也沒有什么不同,但是舊的
滿頭白發(fā)的母親在火塘邊講述
一年又一年的除夕,不同的是遠遠超過
怨恨的愛使甘苦參半的生活
堅持到了今天,相同的是時光馬車有著
四個飛轉的輪輻,卻把人生
趕往寬闊而荒涼的斷崖,要經過
多少愛恨的交織,才能到達和白發(fā)相配的年紀
我想是我記憶中深藏的、而母親
省略的那些人情冷暖,以及母親講述中
對生活的深深理解和同情
透過窗可看見湖水和掛在它腰上的觀瀾亭
湖面是碧藍的
不是滄浪之水
不懷沙,不濯污濁之軀
也不洗泥濘之心
昨夜狂風肆虐吹過,浮萍堆在一起
還有夜晚的模樣,昨夜雨水漫上她的腳踝
垂柳還在為她泛起的波瀾心旌搖蕩
但此刻,一切都是平靜的,像一個人懂得
如何在喧囂中和自己安然相處
不是刻意栽下的景觀樹
它被留存下來
是因為旁邊的紅花檵木
和白蠟都沒有熬過
八年前的那場大雪
它卻經受住了當時的寒流
它是小區(qū)唯一的構樹
既不粗壯挺拔,也不丑陋
屬于最平庸的樹種
沒有人見它開過花
果實剛開始像綠絨的線球
晚秋裂成深紅色
看上去讓人垂涎
實際上連鳥雀都不怎么啄食
因為來歷不明
有人說它的成長是一個錯誤
但它卻一天天用它藏著的鳥鳴和婆娑的枝葉
把我們從枯燥乏味的生活中救出
蜉蝣隨水而棲,小而透明的身體
有時停在一截小小草屑上
有時停在水邊長滿青苔的石頭上
當它們在晨光中振翅而飛
就不再進食,也不再收攏起翅膀
直至夕陽沉落,生命消亡
蜉蝣的生命短到不知一天為何物
世人多借蜉蝣生天地間
來表達對人生短暫無常的感慨
但只有少數人知道,蜉蝣
超出人類的價值在于:它們短暫的一生
避開了屬于夜色的部分
河流斷流,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流水
還有看不見的水流在其中穿梭
但人們不曾想到河底居然遍布著石頭
這些沉在水底的石頭并不漆黑
有的圓滑,有的仍保持著鋒利的棱角
有的在淤泥中黯然失色
有的在流水的沖洗下,呈現出
絢麗的圖案,讓人感覺
并非所有事物都是環(huán)境的結果
河流兩岸是分屬不同省的兩座村莊
從前它們往來要繞道距此七公里處的
下河大橋,而此時河底的石頭
無論美丑、方圓,色澤黯淡,或炫目
它們都在鋪陳著這條曾經的溝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