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中民
善人者,人亦善之。
——管仲《管子·霸形》
正是初春天氣,空氣里帶著絲絲寒意,地上、樹上、田野里該綠的全綠了,到處彌漫著春天的氣息。田野里的油菜花開瘋了,燦爛的金黃混合著一大片一大片綠得耀眼的麥子,使早晨的空氣里散發(fā)出一種格外清新的芳香。整個天堂村沉浸在一片濕漉漉的晨霧里。天剛蒙蒙亮,張紹堂肩挎一個青布包裹出門了。他一身暗深色綢緞衣褲,長袍馬褂,腳穿一雙白底快靴,背著手,腦后拖條大辮子,行色匆匆地走在早春的晨霧中。
三月三,去登山。三月三這天,相傳是祖師爺下界顯靈之日,這天,許多人都會趕到建在西南山的祖師爺廟里,燒上一爐香,拜一拜,保佑自己心想事成,保佑家人和和順順、平平安安、幸福美滿,今后的日子里就有了寄托和念想。
這一大早,張紹堂就是趕著去祖師爺廟里燒香的。
身為大戶人家的老爺,按說這種事情根本不用他親自出面,完全可以由別人代勞即可。然而他覺得,任何事情都可以派人去做,唯獨這種事情是萬萬不能叫人代替,不然顯得自己不夠虔誠。心誠則靈,早在幾天前他就計劃好了,三月三這天,推掉家里所有事情,親自一人去西南山祖師爺廟里燒上一爐香。同時他還想趁祖師爺廟門前起大會的機會,到這個一年一度的大廟會上看看,感受一下那里的熱鬧氣氛。習慣早起的他,那天就在別人還在夢鄉(xiāng)里時,就已經(jīng)頂著晨霧上路了。
張紹堂六十出頭,高個,白臉,留著一把短胡須,嘴里咬根巴掌長的旱煙袋,邊走邊讓煙桿下邊那個黑金絲絨的煙布袋左右晃蕩著。煙布袋上用金線繡著一朵荷花,隨著走路的擺動,那朵荷花也隨之晃動起來,給人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這是一個比較講究儀表的人,他把所有的頭發(fā)一絲不亂地梳向腦后,在后邊辮成一根油光可鑒的大辮子垂在腰上,露出半個明亮的腦袋和前額,一看就是個氣度不凡的鄉(xiāng)紳。
張紹堂一路昂首闊步地向前走去。當他走出村外半里多地,快來到天河邊時,遠遠看見前邊橋頭處有團黑乎乎的東西倒在那里。走到跟前他發(fā)現(xiàn),地上蜷著一個瘦弱的老人,花白頭發(fā),梳在腦后的發(fā)髻有些散亂地歪在一邊,兩鬢掉落的亂發(fā)遮蓋著半邊臉。身上穿了件打著幾塊大補丁的舊衣服,一件斜襟青布衣衫從左肩斜到右肋下,一看打扮就是鄉(xiāng)下人的樣子。更引人注目的是老人腳上穿了一雙尖口黑布鞋,鞋幫與鞋底處裂開一條大嘴巴,露出里邊的襪子,眼看破得快要裹不住那雙三寸金蓮的小腳。她懷里抱著一個破碗,旁邊斜放著一根彎彎曲曲的打狗棍。張紹堂推斷,這是外出逃荒要飯的鄉(xiāng)下人,看她的樣子,面黃肌瘦,顴骨高聳,完全是饑餓過度所致。張紹堂頓生憐憫之心,急忙上前彎下腰,像個行醫(yī)郎中那樣,把右手食指和中指放在老人鼻孔下邊探了探,發(fā)覺老人鼻息尚存,氣若游絲,如不及時救治,隨時都有生命危險。張紹堂急忙站起來,考慮著自己該怎么救她。
可是大清早的,自己孤身一人,該怎么救她呢?張紹堂有心回去叫人,可又想到來回往返時間太長,不如在此守候,待有人來時,讓他幫助對老人進行施救。想至此,他站在旁邊連旱煙也顧不上抽了,守在那里焦急地等待著……還好,過了一會兒天亮了,就有人開始下田干活了。有幾個人扛起鋤頭說笑著往這邊走來。他往前走了兩步,認出這是自家長工要下田干活。
喂,李勝、趙小福,你倆快過來一下!他朝走在最前邊的那兩個人招手叫道。
張紹堂指著躺在地上的老人,對急忙跑過來的兩個長工叮囑,你們看這個老人又饑又餓,已經(jīng)昏倒過去,你們趕快把她背到我家里去,叫伙房給她弄點吃的。
老爺,你這是干啥?李勝和趙小福兩個長工勾著頭,看看地上的老人,又抬起頭對張紹堂疑惑地說,沒看她都快要死了,還救她干啥?
你懂什么?張紹堂板起臉訓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們聽我吩咐,趕快把老人背回去,先給她加床厚被子,再燒碗熱湯給她喝,知道嗎?
哎,知道了!一看張紹堂生氣,兩個人不敢怠慢,急忙放下鋤頭,把地上的老太太攙扶起來,李勝一哈腰把她背在了背上,趙小福則在旁邊幫扶著向村里走去??粗鴥蓚€人背著老太太走遠,張紹堂這才放下心,撣撣衣服,重又起身上路,跨過架在天河上的那座老橋后,大步向西南山上的祖師廟走去。
張紹堂家是遠近聞名的大戶。自明朝末年從山西洪洞縣大槐樹下遷到這里,張家就在此生根發(fā)芽繁衍生息。如果往上查三代,都是當?shù)氐拿T望族,高過丈余的雕花青磚門樓,占地四五畝的大宅子,用小瓦扣出來的藍磚墻瓦房,一間接一間連在一起,形成一個庭院深深的四合院。在這個規(guī)模龐大的四合院里,上房、正房、偏房、廂房等都結(jié)構(gòu)合理地分布在那里,而且這個大院的后邊還外帶著一個后花園,里邊繁花似錦,花香撲鼻,引得蝴蝶和鳥雀在此流連忘返,無論什么時候進去,都會發(fā)現(xiàn)院子里人來人往,繁而不亂,透出那種大戶人家的氣派。更讓人羨慕的是,張紹堂家良田百頃,倉廩殷實,騾馬成群,家里雇著幾十個長工和仆人,這樣的人家,別說在天堂村,就是在整個天河鎮(zhèn)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
被張紹堂救回去的老人姓何,一個與張家很不相配的姓,一“張”一“何”(合)怎不犯忌?這是后來算命先生的說法。不過張紹堂當時沒想那么多,他是看老人可憐,就把她留了下來。直到后來才弄清,老人是山西坡何家莊人,丈夫因病去世多年,家里只有一個兒子,母子二人相依為命。兒子三十多歲,因為窮,一直沒有成家。眼下趕上青黃不接的春荒,家里日子眼看就要過不下去了。為給兒子省下口飯,老人這才出門沿街乞討。聽說山這邊日子好過,她就翻山越嶺,一路蹣跚著走來。據(jù)她說本是沖著張紹堂家來的,結(jié)果沒想到由于年歲過大,加上一連幾日沒吃飯,身上沒有一絲力氣,還沒走到天堂村,就餓昏在地。如果不是那天早晨遇到張紹堂,說不定就餓死在橋頭那里。
弄清何氏身份后,張紹堂不覺動了惻隱之心,有心想把她留下來幫上一把。于是打算先讓何氏在家里休養(yǎng)幾天,待身體好轉(zhuǎn),再安排她到下房找份輕松活兒。
經(jīng)過一連幾天調(diào)養(yǎng),何氏的身體恢復很快,腰板硬實了,蒼老的臉上也變得紅潤起來。直到此時大家才發(fā)現(xiàn)何氏并不老,也就是五十多歲的樣子,雖然兩鬢斑白,身材干枯,但是氣色已經(jīng)明顯比剛來時好了很多。何氏在張家養(yǎng)了幾天,身體好轉(zhuǎn)后,看張家是殷實富足的大戶人家,又看張紹堂樂善好施,內(nèi)心十分歡喜。一天上午,她在下人指點下,穿庭過院,徑直來到上房拜見張紹堂。何氏還算懂得規(guī)矩,邁過門檻,站在張紹堂的面前,她沒敢抬頭,急忙把腰彎下去,屈腿作了一揖,對坐那里的張紹堂道了聲“萬?!?,然后低眉垂眼地站在那里,說了一大堆感謝救命之恩的話。
看何氏身體已經(jīng)恢復,張紹堂很高興,抽著旱煙,問了她家里一些情況后,著人把劉管家叫來,要他給何氏派個活干,好讓她安頓下來養(yǎng)家糊口。聽東家發(fā)話,劉管家不敢怠慢,根據(jù)她的能力和特長,安排到西廂房里紡棉花。
謝謝老爺,謝謝劉管家!聽說自己有活干,有碗飯吃,何氏又是一番千恩萬謝的樣子,表示一定要在這里好好干活,不辜負老爺對自己的恩情。
大概看張紹堂神態(tài)悠閑地抽著旱煙袋,心情不錯。何氏偷眼看看他,接著便大起膽子,得寸進尺地求道,大老爺,我這老婆子能遇到您這樣的大貴人,簡直是我的福氣,您對我的大恩大德別說今生今世,就是下一輩子也報答不完。不過我想求您件事,我還有個兒子在家里歇著沒事干,張大老爺,您看能不能開開恩,叫他來這里找個活干,討碗飯吃……
好了何氏!大老爺能留下你就已經(jīng)是開恩照顧,你竟然還要蹬鼻子上臉地提要求?站在旁邊的劉管家馬上瞪著眼訓斥何氏,趕快下去干你的活去!
劉管家的話把何氏嚇得面如土色,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忐忑不安地站在那里。
那天的天氣真是不錯,陽光明媚,微風吹拂,張紹堂的心情也像門外的天氣那樣晴好,他半躺在那里換了個動作,瞇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站在面前的何氏。看她不像壞人,又聽她說得如此可憐,制止住劉管家對她的呵斥,接著沒怎么考慮就點頭同意了。
看主人點頭,劉管家不好再說什么,扭頭對何氏說,既然老爺已經(jīng)發(fā)話,你還不趕快把你兒子帶來看看。
好好好,謝謝老爺,謝謝劉管家,我這就趕快找人把我兒子叫過來。
何氏的兒子曹阿虎得到消息很快趕了過來。那天上午,他身上斜背一個破灰布包袱,走進張家大院,在一個下人帶領(lǐng)下,由母親何氏陪著,繞過張家頭道門里的影壁墻,跨過二道垂花門,來到后院。當他繞過雕花細格的屏風,站在上房客廳里拜見張紹堂時,樣子顯得既誠懇又謙卑。
張紹堂坐在一把棕色雕花太師椅上,一邊抽著旱煙,一邊打量著曹阿虎。曹阿虎長相粗野,看人時骨碌著眼睛,透出讓人琢磨不透的光,給人一副不放心的樣子。張紹堂心里有些猶豫,不過有他母親何氏站在旁邊的介紹,加上曹阿虎左口一個老爺,右口一個老爺?shù)亟?,沉吟一會兒,便叫劉管家把他領(lǐng)到前院,隨便給他派了份活兒干,算是看在何氏的面子上給他一碗飯吃。
說到底,張紹堂還是太善良,他最看不得下人可憐,只要平時看到誰有難處,不管認識不認識,他總是會盡自己所能給予幫助。對別人這樣,對待何氏母子也是如此。
為照顧何氏母子在一起生活,后來,張紹堂又特意讓人騰出一間廂房,叫曹阿虎和他母親同住。
從那之后,何氏給張家紡花,曹阿虎給張家種地,母子兩個和其他雇傭的人一樣,開始了在張家的長工生活。
那年麥天,張紹堂家喜獲豐收。崗崗洼洼,嶺嶺坡坡,百十頃地里全都是黃澄澄的麥子。張紹堂高興壞了,嘴里噙著旱煙袋,站在天堂村外的麥地邊,看著接地連天的麥子一望無際地向遠方伸去,臉上的笑意就像田間地頭開出的野花那樣燦爛起來。
開鐮之前,張紹堂照例去土地廟里燒了香,磕了頭,許了愿,保佑麥子收得順利。
麥收那幾天,張紹堂按照往年慣例,派人到天河鎮(zhèn)上買回一頭豬殺了,叫伙房里烙油饃、打雞蛋,改善伙食,他要在麥收大忙里犒勞長工們。
俗話說,麥熟一晌,蠶老一時。如果不搶時間趕快把麥子收回來,麥子就會炸芒裂口掉落進地里,造成減產(chǎn)??墒且诙虝r間內(nèi)把這么多麥子全部收回來,單靠張家那幾十個長工是根本不行,百十頃地的麥子呢,要收到什么時候才會完?這時候,張紹堂只好像往年那樣,掏錢雇傭附近村里一些人前來幫助收割。這樣一來,上百人在天堂村周圍的麥地里撒豆成兵,一字排開,在無邊的麥浪里揮起手里的鐮刀,搶收著麥子。
看著眾人在寬展無邊的田野里揮汗如雨地收割麥子,張紹堂抽著旱煙袋,站在麥地邊上,望著眼前的一切,手里捻著頜上的短胡須,不覺吟起唐詩《觀刈麥》里的句子: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相隨餉田去,丁壯在南岡。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張紹堂早年在學堂里讀過四書五經(jīng)、唐詩宋詞,是個粗通文墨之人。
割回來的麥子用大車拉到麥場里,堆起來的麥垛像大山一樣高。等到打麥子的時候,那情景就更加壯觀了,幾十頭犍子牛被兩個一犋兩個一犋地套在一起,拉著一架架渾圓巨大的石磙,跳進攤開后半人多厚的麥場里,開始在那里碾壓起來。遠遠看去,剛才還站在那里人高馬大的一頭頭牛,這時卻隨同使牛的把式們一起被淹沒進去。人和牛在那里,畫圓似的轉(zhuǎn)著圈子碾壓著腳下的麥子。
挑場的時候,幾十個壯碩的青壯年男子,人人手里握著一桿三齒桑木大杈。個個像威風凜凜的勇士那樣,向手心里啐口唾沫,一齊發(fā)力,在正午的陽光下扎下身子,扭動著腰肢翻騰著,把碾壓過的麥子挑起來翻過去,翻過去又挑起來……半個時辰過后,剛才還如烙餅一樣攤在闊大麥場里的麥子,在長工們一桿桿桑木杈的抖動下,這時都抖掉了穗子上的麥粒,變得輕起來薄起來,像極了剛生過孩子的女人,軟塌塌地攤在那里,和天上的太陽一起,晃動著耀眼的光芒。
曹阿虎也在這樣的干活隊列里,和其他長工一起在那里干著活兒。只不過他在這樣的勞動場合里,不像別人干得熱火朝天的,而時不時站在干活的隊伍里偷懶?;皇悄ツゲ洳洌褪茄b模作樣,很多時候都是站在那里看著面前的麥子出神。他怎么也想不到張紹堂家會有這么多的土地和收獲,心里有了異樣的感覺。這樣想著,一走神,他的動作更慢了,本想趁機停下來歇息一下,可是突然發(fā)覺張紹堂在劉管家的陪同下,正站在旁邊的樹蔭下向這里注視著,心里一驚,急忙扎下身子剎剎腰帶,提了口氣,賣力干起來。
緊趕慢趕,一連打了一個多月的麥場,直到種下去的玉米拱出地皮后長到膝蓋那么高了,張家的麥子才算完全收打完畢。往家里運糧食的時候,幾十架大車裝載著摞得高高的大麻袋麥子,個個像移動的小山包一樣,在天堂村的道路上連成一排,走出車水馬龍的氣勢,而后浩浩蕩蕩地運進張紹堂家的倉庫。望著這樣的場景和陣勢,許多人面露驚異和羨慕之色站在村口,不由嘖嘖地稱贊,看,老張家今年又是一個豐收年!
這真是一個好運之年。
好像一切都是沖著老張家來的,風調(diào)雨順,吉祥如意,麥子獲得空前的大豐收。到了那年秋天,仍然是一個大豐收。玉米、黃豆、芝麻、紅薯、高粱……樣樣都長得像是要撐破肚皮似的,籽粒飽滿,五谷豐登,連上上半年收獲的麥子,張紹堂家簡直可以說倉廩殷實,堆積如山了。
這是老天在照顧我們張家!張紹堂感慨起來,想不到我們張家積德行善多年,終于迎來了今年的大豐收,到秋后,我們一定要好好祭祖,我們這些子孫后代,可千萬不能忘本啊!
秋后的祭祖活動,再次顯示出張家的富有和影響力。全豬、全羊、細米、白面等蒸炸好的祭品和香裱、蠟燭等物擺滿了張紹堂家的祠堂。一連幾天,張家上上下下都是忙忙碌碌的人們。祭祖那天,張紹堂一身盛裝,帶領(lǐng)著同樣一身盛裝的全家人,神情肅穆地按照祭祖儀式,在祖先牌位前行著三拜九叩大禮,燒香磕頭,默誦祈禱。
那天上午,在執(zhí)事者的主持下,張家把祭祖場面搞得盛大而隆重。自然這樣的場面,也引來很多附近村莊和天河鎮(zhèn)里的一些人家趕來觀看,無不稱贊張家的氣勢和富有。當然,張紹堂也沒有忘記在這種日子里對下人的犒勞,賞錢賞物,改善生活,下人們對主人的這番厚意十分感激。
別看張家倉廩殷實,家庭富有,祭祖時顯得大方闊氣,可是張紹堂卻十分節(jié)儉,吃飯和長工們一樣,不挑不揀,廚子做什么他就吃什么。他的這一習慣也影響了別人,就是家里的女眷也不例外,一樣的花卷鏌,一樣的稀飯湯,一樣的就咸菜。一年四季,除收麥種秋,逢年過節(jié),平時吃飯一般都是這樣的伙食標準,看一家之主都是這樣,大家毫無怨言。
張紹堂從不鄙視下人,而且熱愛勞動,就連干活這種事情也是帶頭去做。雖然干不動重活,但他就在旁邊指揮,哪塊田里的土是黃的,適合種麥子、玉米;哪塊田里的土是黑的,適宜種大豆、芝麻。肥沃程度怎樣,哪塊田里要下多少種子,甚至連哪塊田里該上多少糞肥,張紹堂都一清二楚。
在張紹堂的帶領(lǐng)下,張家女眷們也學會了這些,她們在監(jiān)督下人干活時,年深日久,也鍛煉出了一雙火眼金睛。仆人們哪個勤快哪個懶惰,手里的活兒做得咋樣,搭眼一看就明察秋毫,不聽你說,看看你做的活兒就知道是不是用心。所以在張家,下人們一般不敢胡來,他們誰也不想在這種環(huán)境里干出什么丟人現(xiàn)眼的事情,大家一直干得都很賣力。
收罷秋種完麥,天短了,日子過得格外快。張家依然一派忙忙碌碌的樣子,雖然不像農(nóng)忙那樣,但平時要干的活兒還有不少,修水渠、疊田埂、積肥料等等,這些都是農(nóng)閑時的活兒。在家的長工們要喂牛、喂馬、掃地、打柴、燒火做飯等等,他們這是要趕時間多出些活兒,好讓自己在年底時能多得到一些報酬。
男人們的重體力勞動基本結(jié)束了,剩下來的是女人們的活計,洗衣做飯,紡花織布等等。洗衣做飯是平時的日?;顑海床怀鍪裁摧p重緩急,可是對那些紡花織布的來說就不一樣,那是需要用尺子丈量,用秤來衡量的具體勞動,按勞分配,多勞多得,來不得半點虛假。因此那些日子里,在天堂村,一天到晚,都可以看到張家的下人們在那里忙碌的情景。特別是一到晚上,為了趕活兒,她們就點上昏黃的油燈,盤腳坐在那里紡花織布,挑燈夜戰(zhàn)。
那些紡花者,盤腿坐在紡花車前的草墊子上,右手搖著紡花車柄,左手高舉著后退,扯著一條棉花捻,起起落落地讓花捻在那里如吐絲的蠶一樣,把雪白的棉線綿綿不斷地吐出去。那“蠶”在紡花者的手中,隨著紡花車的轉(zhuǎn)動,變得細了瘦了,直到細瘦成看不見為止,手里的棉花捻沒了,卻變成了粗細均勻的白棉線。那繞在錠子上的線一圈圈地增大,簡直就像胖乎乎的大棉桃一樣,白暄暄的,軟乎乎的,樣子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而且夜里紡花時,紡花車發(fā)出來的聲音,嚶嚶嗡嗡地拉長起來,像唱著一首古老的歌謠一樣好聽。
在張紹堂家,負責紡花的有三個人,其中就有何氏老太太。原本紡花的和織布的在一塊兒,為的是在一起集中勞動時便于管理。自從何氏來了后,看她年齡偏大,為了照顧她,同時也為了照顧她們母子兩個在一起生活,張紹堂破例讓她把紡花車搬到他們母子住的廂房里,這樣就可以免去她來回走動的辛苦。因此無論花紡多少,也無論紡得怎樣,一目了然,就可以看出她的活兒做得怎樣。
應該說,何氏的紡花技術(shù)還是很不錯的,她紡出的線勻?qū)崱⒓氶L,線穗個頭大,深得張紹堂稱贊。張紹堂常常對人感慨地說,得人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一個人,只要給他哪怕是一點兒點兒的恩惠,他就會永遠記住你,這就是做人的道理。張紹堂是個識字人,說出的話自然帶有一定的道理。對于何氏在自家的表現(xiàn),張紹堂曾經(jīng)說過,孤兒寡母不容易,又是出門在外,只要他們母子表現(xiàn)出色,到年底分東西的時候,就會多照顧他們一些糧食和工錢。張紹堂說這話時已經(jīng)快到年終,自然也快到論功行賞,按勞取酬的關(guān)鍵時候??墒遣恢罏槭裁?,何氏聽了張紹堂的話后,臉上有了不自然的神情,心里也開始有些惴惴不安起來。
在張家織布的有四個人,她們都是附近村里窮苦人家的女人,為了貼補家用才來張家干活的,她們干起活來自然都很賣力。只見她們一天到晚坐在織布機前,讓織布的梭子在手中左左右右飛速地穿梭著。隨著梭子左右翻飛,腳下的踏板也在上下地踏動著,這樣梭子每在手中穿過一次,每織一下,手里的織布機就會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咔咔”聲。特別是到了晚上,夜深人靜時候,她們織布的聲音,就像音樂似的在寂靜的夜里回響著。
張紹堂有個習慣,每天晚上,他差不多都是在書房里度過的。有時是坐在那里看上兩眼書,有時就守著一盞油燈,望著黑漆漆的窗外,一個人干干地抽著旱煙,盤算著一天的事情辦得如何。這樣沒事的時候,他幾乎每天晚上都是聽著西廂房里何氏紡花車聲和東廂房里的織布機聲入睡的,只有聽著這聲音,他心里才感到安穩(wěn)和踏實。
可是那天晚上,張紹堂看了兩頁書,當他抽完當天最后一袋旱煙,把旱煙袋掖在枕頭邊,拉過被子,已經(jīng)耷拉下眼皮,準備在這催眠曲一樣的聲音里入睡時,突然聽到東廂房里幾臺織布機的聲音就像商量好了似的,突然一齊停了下來,接著張紹堂就聽到了幾句囈語似的抱怨:
哎,咋回事?這線穗里咋會是濕的呢?一個織布的女人驚訝地對同伴說。
是呀!我也發(fā)現(xiàn)這線穗里是濕的,另一個織布的女人接口就說,以前并不濕,可是這幾天織布的線穗里為啥有濕的,我也為此感到奇怪呢,究竟是咋回事呢?
這里邊一定有人在搗鬼!其中一個女人抱怨地說,算了!今兒黑咱們不織布了,趕明兒告訴太太去,讓太太看看,線穗里的水究竟是咋回事?
對,我們明天就把這事弄清楚……
聽到這里,張紹堂心里的一根弦馬上就繃了起來:奇怪,彈出來的干棉花,怎么一紡,線穗里就會有水?線穗里怎么會有水呢?張紹堂躺在那里想了許久,也沒有想出一個明確的答案,只好搖了搖頭,喃喃自語地說,看來這件事情還真是有些蹊蹺……
張紹堂沒再說什么,他和那幾個織布女人的想法一樣,誰知道怎么回事呢?還是等到第二天查查這件事情后再說吧!
其實不用費什么周折,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了。劉管家說,這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是有人在線穗里加水了,干干的棉花捻里是不會有水的,棉花捻里怎么會有水呢?誰都知道,棉花捻里有了水,濕漉漉的,也是根本紡不出來線的,這是誰都明白的理兒。雖然有三個人在紡花,可是有兩個都和織布的在一起干活兒,是根本也不可能作假的,那就只有何氏一個人具備作假的條件。
和張紹堂不同,他的夫人是個好事之人,別看他夫人是大家閨秀出身,長得高大俊俏,一臉福相,可是她心里也是最容不得事情的。張紹堂平時樂善好施,不大注意家里的細節(jié)事,但是沒有一個自己人來管理是根本不行的,所以除了劉管家外,張紹堂的夫人就充當起了內(nèi)當家的角色。自然家里的一些具體事情也是要經(jīng)她點過頭后才能行使的。
那天早上,張紹堂的夫人一起床,整個人還沒有完全梳洗好,這時幾個織布的女人在劉管家的帶領(lǐng)下,急匆匆地走過來,向她稟報她們昨天晚上的發(fā)現(xiàn)和疑惑。為了增加說服力,幾個女人還把帶著濕水的線穗拿過來讓她過目。聽了幾個女人的稟報,起初張紹堂的夫人還不大相信,等她漱完口后拿過線穗,用保養(yǎng)得很好的手指捏了捏,果然發(fā)現(xiàn)線穗里濕濕的有一股潮氣,當下就發(fā)了脾氣。她掃了幾個女人一眼,然后惱怒地對站在旁邊的劉管家說,這是誰干的事兒?趕快給我查清楚,一旦查清是誰干的活兒,不但要扣她的工錢,還要趕出門去,永遠不得在這里干活掙錢!也許是她嫌自己的話說得不夠狠,望著遠處已經(jīng)完全從晨霧里醒過來的枯樹和房屋,又進一步狠罵著說,你們吃我的喝我的,沒想到現(xiàn)在還這樣偷工減料,弄虛作假,投機取巧。我們老張家哪一點兒對不起你們了?給你們活兒干,給你們飯吃,到頭來還這樣做,這不是恩將仇報是什么?張紹堂的夫人氣量小,說話的聲音卻大,她尖細的聲音穿透整個大院,在天堂村的上空盤旋著。
太太,您說的是,這個事情我們一定要查!等查出來,不但要扣她的糧食,扣她的工錢,還要報請老爺知道,把她趕走,把她趕得遠遠的,決不能讓這樣的人在這里干!啥人呢?!劉管家是看張紹堂的夫人臉色行事的,所以說這話時,他低垂著腦袋,臉上帶著幾分愧疚和憎恨,就像受損失的不是張家,而是他自己一樣,于是他說出的話就有點兒咬牙切齒的味道。
偏偏那天一大早,張紹堂去了天河鎮(zhèn)。
那幾天,張紹堂身子有些不太舒服,總是感到嗓子眼里像有片樹葉在那里貼著似的難受,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一天到晚差不多都是在“咔咔”聲中度過的。每年冬天都是這樣,好像是“梅核氣”(中醫(yī)稱之為慢性咽炎)的老毛病犯了,所以他就隔三差五地到鎮(zhèn)上去找先生給把把脈看一看,然后再弄副藥吃。按說看病這樣的事情,他是不用親自去鎮(zhèn)上的,他只需叫劉管家派人把先生用車接到家里來看病就可以了??墒菑埥B堂卻不,他要到天河鎮(zhèn)上走一走,因為他還有一個愛好,那就是農(nóng)閑時候,愛到鎮(zhèn)里會朋友。張紹堂朋友多,拉腳的、修鞋的、做生意的、當差的,哪怕是些販夫走卒們,只要和他照過幾次面之后,都會成為他的朋友。幾個朋友相逢一笑,在鎮(zhèn)上找家小飯館坐在一起,幾盤小菜,一壺老酒,一頓閑聊,就把門外的時光給打發(fā)了。
張紹堂是個講信用之人,因為那天的事情是事先和幾個朋友提前約好了的,推是不能推掉的,所以張紹堂這天一大早就起床了。他本來要過問一下頭天晚上東廂房里的織布機為何突然停止這件事情的,可是第二天早上,由于一惦記去鎮(zhèn)里看病會朋友,就把這件事情給忘了??赐瓴?,又和朋友們在一起吃了些酒,透著高興,不知不覺喝得就有些高了,最后還是朋友們用車把他送回來的。回來時,張紹堂還糊里糊涂的,所以什么也沒顧上想,就在夫人的安排下躺在床上睡了過去。
一夜無話。等到張紹堂醒過來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了。
早上,張家一個早起做飯的女仆發(fā)現(xiàn)廚房的水缸里水少,就去叫一個長工去后花園的井里打水。那名長工也是頭天晚上和幾個人在一起聊天睡得晚了些,所以起來時還有些迷糊。由于起來得急,那名長工來不及洗臉,就揉著惺忪的睡眼去張家后花園的井里打水。當他拿著一個空水桶放到井里打水時,突然發(fā)覺有些不對,平時打水,都是把水桶放下去,在接觸到水面之后,手里拿著繩子左右一擺,把水桶搖歪,桶口朝下,再向上一提,就可以很順利地把水打上來的??墒悄翘煸缟希敲L工像往常那樣,拿著系桶的繩子左右搖晃著打水時,忽然發(fā)覺,水桶的底部像是觸碰到了什么東西,落不下去,也打不到水。他感到有些奇怪,于是他只好提出水桶,伸長脖子鴨子似的向下看去,這時他忽然發(fā)現(xiàn)井里的水面上有一個長形物體在那里浮著。好好的井里怎么會漂浮著這么大的東西呢?究竟是什么呢?長工的眼睛一寸一寸地向下探著,他的腦袋里突然“轟隆”響了一下,馬上意識到了什么,于是水也顧不上打了,扔掉水桶,就急急忙忙地往前院跑,一邊跑,一邊大聲地叫喊著:有人跳井了,有人跳井了……那個長工的叫喊聲實在太大,把整個院子里的人都給叫醒了,使整個早晨的天堂村上空回蕩著那句瘆人的叫喊。
有人跳井了,是誰跳井了?
張紹堂因為頭天晚上吃多了酒,昏睡了一夜,那天早上,他本來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呢,可是被這名長工的突然驚叫一下子給驚醒了。張紹堂從床上一躍而起,著急得連放在床邊的鞋子也顧不上穿,不顧天寒地凍,敞著懷,赤著腳跑到了院子里。
大清早的,自己家的長工這么叫喊,顯然是家里出大事了。張紹堂驚出了一身冷汗,看著不少人從院子里紛紛往后花園跑去,他的腦子里亂亂的。此時此刻,他什么都想不起來了,就那么傻傻地站在院子里發(fā)起愣來……
人很快被打撈上來了,是那個紡花的何氏。此刻,何氏被泡了一夜的身體開始有些發(fā)脹,看上去就像發(fā)了福似的,水淋淋地擺在后花園的水井邊上。其實,因為生活好,何氏已經(jīng)不似先前來時那樣瘦弱了,五六十歲的人,由于注意收拾,現(xiàn)在看上去好像又年輕了一些??墒钦l也沒有想到,昨天張紹堂去了一趟天河鎮(zhèn),家里卻發(fā)生了這樣一件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
那天早上,張紹堂離開家后,劉管家在張?zhí)闹甘鞠拢_始對線穗里兌水一事進行調(diào)查。幾乎沒有什么懸念,所有的問題很快集中在何氏一個人身上。別人都是和織布的在一起紡花,作假是不可能的,只有何氏是唯一一個在自己廂房里的紡花人,不是她又會是誰?大家的目光很快就集中在了何氏的身上。
可能意識到自己的做法有些拿不到人前。那天早上,聽到張?zhí)驹谠鹤拥奶炀镆环熈R后,何氏那天一直沒有走出自己和兒子住在一起的西廂房??蛇@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劉管家很快就帶著人把她拉出來示眾,讓她站在大院中間,逼著叫她承認自己向線穗子里灌水的“事實”。
正是寒冬臘月,那天天氣很冷,雖然沒有下雪,但是刀子似的北風就像一條皮鞭似的,抽得人身上陣陣發(fā)緊。何氏站在那里,經(jīng)北風一吹,整個人像是很快被凍干了似的,矮瘦下去。她把頭低垂著,樣子看上去就像一根老絲瓜,寬大的衣服在她身上蕩來蕩去的,像是一只張開翅膀隨時都有可能被風吹走的蝴蝶。由于內(nèi)心惶恐,何氏那天的頭發(fā)也梳得不好,本來應該向腦后梳去的一把灰白頭發(fā),再挽上一個發(fā)髻,應該看上去是很利落的,可是這時卻在她的臉上一起一伏地飄蕩著,就像一根一根的小鞭子在抽打著自己,而她那張隱在頭發(fā)里多皺紋的臉,此時也是死灰一樣的顏色。
何氏的兒子曹阿虎不在,他已經(jīng)于前一天就請假回了山那坡的何家莊。說是快年底了,這里的活又不是太忙,于是在母親的催促下,他要回去先把家里的房子修一下。在外干了一年,手里有了些積蓄,準備等到年底分到的工錢和糧食多時,積攢下來,等到第二年春上再托人說門親事,把自己的終身大事給辦了,所以他就先走一步。
此時,何氏就在那里木樁子似的站著。牛羊入圈,鳥已歸巢,而風正緊著,天是越來越黑起來。一整天,她看著大小仆人們在張家大院里出出進進的,誰也沒有正眼看她一下,非但如此,還有不少人看她的目光里充滿了鄙夷。到吃午飯的時候,也沒有一個人去叫她,更沒有人為她打上一碗飯,何氏就那樣形單影只地低垂著頭,站成了一棵不會走動的枯樹。天開始慢慢地黑了下來,直到上燈時候,也沒有人來叫她。劉管家已經(jīng)向大家交代說,只要她不承認錯誤,就叫她一直站下去,看看誰能硬過誰!可是在那里直直地站了一整天,何氏也沒有說出一個字。
往線穗里加水,畢竟不是一件光彩事,主家待你不薄,你卻向主家的線穗里加水,說出去那可真是要羞恥死人了。何氏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不光彩,可是為了能多掙錢,好給兒子說上一門親事,她只得這樣了。其實,何氏心里清楚,事情的起因并不在自己,而是在兒子身上。那是在這之前的一個晚上,看到一直盤腿坐在油燈下紡花的何氏,旁邊的兒子曹阿虎就對她說:娘,你這樣點燈熬油的一天能紡多少花?主家是按斤來算工錢的,棉花那樣輕,你就是紡成一個線穗又能有多重?我們還是想個辦法吧!
唉!孩子,娘還是就這樣干吧!多紡一會兒是一會兒,多紡幾個線穗就多幾個工錢。何氏說著,擦了一把昏花的老眼,又繼續(xù)在那里搖著紡花車一絲不茍地紡起來。
曹阿虎沒有說話,坐在那里盯著母親紡花的樣子看了一會兒,突然,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起身找來一根細秫桿棍,然后又從水缸里拿著水瓢舀了點水,拿過何氏剛剛紡好的一個線穗倒立過來,小心翼翼地順著手里的細秫桿棍,把瓢里的水慢慢地澆進了母親已經(jīng)紡好后抽過錠子的線穗眼兒里。
這,這能行嗎?看著兒子這樣做,何氏不免有些擔心地說,往線穗里加水,別人看出來咋辦?
咋不行!兒子一手拿著線穗,一手拿著水瓢,順著細秫桿棍,小心翼翼地向一個紡好的線穗里灌著水。
老爺對咱們家不錯,咱可不能干這種缺德事呀……何氏在一邊提醒,咱這樣做不是坑人家嗎?
他老張家有糧有錢家大業(yè)大,坑他一下也是應該,誰讓他們家富得流油呢!曹阿虎憤憤不平地說,我就是要坑他一下!
兒呀!你這樣做可是壞良心!人家好心收留咱們娘倆兒,給咱活干,給咱飯吃……咱再這樣對人家,人家知道后會咋樣看咱?
你別管,娘!一個線穗里少加那么一點兒水,一般人看不出來,可是只要在一個線穗里少加那么一點兒水,線穗就重了很多,這樣等到拿著它們?nèi)ミ^秤時就可以起到拌秤的作用,再說又不是你一個人紡花,還有另外兩個人呢?何況織布的只管織布,她們誰會注意線穗里有水的事兒?即使出了事,也不一定就能查到咱的頭上。
看著兒子輕手輕腳地,又拿起另一個線穗向里邊灌水的樣子,何氏沒有再說啥,他知道兒子心里也急。自己眼睛不好使,為了紡花,在油燈下熬得時間一久,眼睛就感到又昏花了幾分,如果不趕在這個時候多出一些活怎么辦?
第二天,經(jīng)過兒子加水后的線穗被拿去過秤時,沒想到居然很順利地就瞞哄過去了,看到這里,何氏懸著的一顆心才慢慢落了下來。一次是這樣,兩次是這樣,可是張家一直沒有人發(fā)現(xiàn)這一情況,這樣一來,何氏默許了兒子的做法,任由兒子在自己紡好的線穗里加水。紙里終究包不住火。然而讓何氏沒想到的是,兒子的這種做法最終還是被幾個織布的女人發(fā)現(xiàn)了,更讓何氏沒有想到的是,這樣一來,會給自己帶來如此嚴重的后果。
在院子里站了一整天的何氏,看看大家都在各自忙著各自的活兒,沒有人理自己,何氏心里的那一份悲涼就像腳下凍僵的鋪路石頭,一下子涼到了極點。天黑了下來,大家都吃過晚飯了,如果自己再不開口,說不定劉管家還不讓自己吃飯休息,可是如果要說出來,這個口又該怎么開呢?能說是兒子嗎?兒子還要娶媳婦呢,說出去他還怎么做人,他今后還怎么成家?說是自己干的?可自己又實在說不出口,人家對你不薄,你卻這樣對待主家,這是啥做法呢?說出去別人會怎樣看自己?自己今后的老臉還向哪兒擱里?何氏站在那里思考了一天,也沒有個結(jié)果,所以她只好站在那里繼續(xù)保持著雕像一樣的沉默。她希望在這件事情上,劉管家能放自己一馬,可是劉管家會放自己嗎?
何氏,在這里站了一天,你究竟說不說?這時吃過飯后,準備去房里休息的劉管家走過來不滿地對何氏說,當初就是看你可憐,老爺才收留你的,沒想到你卻這樣對待老爺?你不說話就一直叫你站下去,看你說不說!看何氏不說話,劉管家走臺步似的圍著她轉(zhuǎn)了一圈,然后背著手繼續(xù)教訓道,你說你都幾十歲的人了,咋就能做出這種下作的事情?這回我看你的老臉往哪里放?如果明天你還不承認,就叫你再站一天,直到你開口承認為止……
這時吃過晚飯的人都準備回屋睡覺了,可是何氏仍然站在那里不說一句話。也許是看何氏在那里又冷又餓地站了一天,現(xiàn)在看上去有些搖搖欲墜,體力不支,最后劉管家終于發(fā)話說,叫何氏先回去吃飯休息,待第二天再站到這里當著大家的面承認自己的錯誤。
兒子不在家,自己又冷又餓地站了一天,想到明天如果自己再不承認,還要再站一天的事情,回到西廂房里的何氏心里不由緊了一下,身上感到又多了一層寒意。她知道自己是過不去這道坎了。
已經(jīng)是半夜了,何氏怎么也睡不著覺,她越想心越亂,越想越睡不著覺,想到最后心里一橫,干脆一“走”了之算了,免得第二天自己再去院子里站著受罪。半夜三更的時候,何氏悄悄地來到張紹堂家后花園的水井旁,便縱身跳了進去……
家里出了人命,這還得了?張紹堂一邊急忙差人去山那坡何家莊告知何氏兒子曹阿虎,叫他趕快過來處理他母親的后事,一邊商量怎樣解決此事。
就在打發(fā)人去山那坡叫曹阿虎的時候,張紹堂在家里琢磨著這件事情的處理辦法。他想,何氏母子不容易,一家人苦寒寒地出來找活兒干,要飯吃,現(xiàn)如今出了這種事情,該怎樣處理?根據(jù)何氏的家庭條件,她兒子大不了想要些錢財,所以也就有著這番考慮,并做好賠錢的準備。他同時心里想,可著曹阿虎去要,他又能要多少?一個小戶人家,不過是百八十兩銀子的事兒,難道還能有多大的動靜不成?所以在包賠上,除了埋葬費用外,再給他拿出幾百兩銀子也就是了。
然而曹阿虎并不是容易滿足之人。在他們何家莊,曹阿虎就是一個好吃懶做的家伙,有時還會耍耍無賴,偷鄰居家的雞鴨,下田干活時,還會順手牽羊地掐一把鄰居家的青菜,掰兩穗玉米,扒兩塊紅薯……名聲不太好,不然像他這種人,腿腳齊全,長得又不太丑,怎么會娶不下媳婦?可是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他母親已經(jīng)在張家跳井自殺。
曹阿虎那天正在家里收拾房子,突然聽說母親在張紹堂家跳井死了,他愣了一下,但是并沒有表現(xiàn)出悲痛之色,而是站在那里,心里馬上打好了盤算。
緊接著,他很快找了十幾個村里的年輕人,耀武揚威地來到張紹堂家。一進大門,他不是急于去看死去的母親,而是不顧張家仆人阻攔,氣勢洶洶地就往里闖。仆人不敢怠慢,急忙報給張紹堂,曹阿虎又帶著人徑直來到后院上房里。一見張紹堂,他全然沒了初來張家做工時的拘謹,而是變得肆無忌憚起來。只見他叉腰站在那里,虎著一張臉,大聲吼道,你們老張家仗勢欺人,把我娘打死扔進井里,你們說這事兒咋辦?
你不要把話說得這么難聽好不好,是老太太自己跳的井,你怎么能說是我們把她打死扔進井里的?張紹堂坐在太師椅里抽著旱煙袋,看著曹阿虎站在面前想耍無賴,馬上糾正他的話。
我不管她咋死的,反正是死在你們家的,你說這事情咋辦吧?
還能怎么辦?還是按老規(guī)矩來吧。我們的意思是商量著先把人安葬后再說,你看怎樣?張紹堂嘴里咬著那根旱煙袋,不急不緩地吐出一口煙霧。嘆了口氣又補充道,老太太一時想不開,走了這一步,再怎么說我是有責任的。該怎么個包賠法,你提個要求,能辦到的我一定辦。
張紹堂張老爺,既然你叫我說,那我就說了,你們逼死我娘,我要多少錢都是應該的。曹阿虎拉著臉,態(tài)度強硬地叫起來,這樣吧!你給我拿十萬兩銀子,就算完事!
十萬兩銀子?你是不是要得太多了?曹阿虎的話讓張紹堂不由睜大眼睛,有些不相信地看著面前這個看似老實木訥的莊稼漢,沒想到一張嘴就是獅子大開口,當即有些生氣。他心里想,你怎么能這個樣子呢?當初如果不是我收留你娘,說不定她早就餓死在路邊了,后來在你娘的勸說下我又收留了你,叫你在我們家找個活兒干,有碗飯吃,沒想到你現(xiàn)在卻恩將仇報,想借此機會訛詐我,你是不是太沒有一點人性了?張紹堂特別看不慣曹阿虎的囂張樣兒,現(xiàn)在又聽他把話說得這樣大,心里窩著一口氣,本想發(fā)作的,可是又想到他娘剛死,正在氣頭上,說話可能有些沖動,也在情理之中,自己現(xiàn)在怎么好埋怨他?還是冷靜處理吧!想到這里,張紹堂好言相勸地對曹阿虎說,你也是三十大幾的人了,不會不清楚該怎樣處理這種事情。按照咱們當?shù)氐囊?guī)矩,出了這種事情也就是一百兩銀子的賠償,你怎么能一張口就要這么多?張紹堂拿開嘴里的旱煙袋,吐出一口煙霧,繼續(xù)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勸說著。你在我這里干了將近一年時間,你也看到我們老張家是怎樣對待你們母子的,現(xiàn)在你母親在我家出了這種事情,我很難過,可是你也不能要這么多呀!如果你現(xiàn)在想趁火打劫的話也實在有點兒說不過去。我的意思是,你們家條件也不好,等先把你母親安葬之后,再給你拿個幾百兩銀子,你回去也好翻蓋一下房子,余下的錢討個媳婦好好過日子,你看這樣如何?
啥呀?你想拿幾百兩銀子就把我給打發(fā)了?你這是草菅人命,是在打發(fā)叫花子!曹阿虎瞪著張紹堂,嘴里發(fā)著狠說,十萬兩銀子,少一兩也不行!
要得這樣死,數(shù)額又這么大,難道就沒有個商量的余地?
沒有!
唉!既然如此,我們還是先把老太太安葬完再說,這樣總可以吧?張紹堂知道曹阿虎正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不會輕易善罷甘休,既然在賠償問題上一時半會兒達不成統(tǒng)一,那就只有先把何氏埋葬之后再慢慢和他商量。于是張紹堂磕了磕煙袋鍋,嘆了口氣,用商量的口氣說,常言道,人死不能復生,入土為安,我們現(xiàn)在要緊的是先把老太太安葬好,然后咱們再商量賠償損失的事情怎么樣?再說這也不是一句話就能解決得了的事情……
不行!事情說不好,人不能下葬!
說句實話,如果當初不是我看老太太可憐才收留她,指不定她現(xiàn)在還怎么樣呢?曹阿虎的話讓張紹堂有些不滿了,因此他說話的語氣不由也就硬了起來。就是在你娘的要求下,我才讓你到我們家里干活的,這一點你不會不清楚。現(xiàn)在出了這種事情,按理說我賠個幾百兩銀子也就是了,你還想要怎樣?你該不會是想讓我們老張家傾家蕩產(chǎn)吧!
張紹堂,你算說對了,我就是要叫你傾家蕩產(chǎn)!
曹阿虎,你說的這是什么話?你憑什么叫我們家傾家蕩產(chǎn)?我真想不到你居然能說出這種話來,你這樣做還是人嗎?
看張紹堂動怒了,而且擺出一副要與之理論的架子,曹阿虎知道自己論不過張紹堂,于是急忙收住口不說別的,只往賠償?shù)氖虑樯铣?。張紹堂,你不要再和我說其他理由,咱現(xiàn)在只說我娘的事兒,你把我娘都逼死了,現(xiàn)在卻想拿幾百兩銀子了事,沒那么容易!
那你想怎么辦?
怎么辦?曹阿虎梗著脖子,蠻橫無理地斜睨著張紹堂說,有兩個解決辦法,一是你按我說的要求去辦,除了安葬我娘的喪葬費用外,你再給我拿十萬兩銀子;二是我去官府告狀,就說你逼死我娘,欠債還錢,殺人償命,你得抵我娘的一條人命。這兩個辦法你看著辦吧!曹阿虎說完,袖子一擺,抽身走了。他連看也不看他死去的母親一眼,就那么硬著脖子,帶著一幫人氣勢洶洶地走出了張家的大門。
張紹堂當然沒有給曹阿虎銀子,非但沒有給他十萬兩,就是一兩也沒有給他。經(jīng)過幾次協(xié)商都不成,曹阿虎口氣很硬,口口聲聲就那么一句話,十萬兩銀子,一錢也不能少。聽了去商量事情的中間人回來這樣學著說,張紹堂很是生氣,當場發(fā)火說,你不是要十萬兩銀子嗎?我一兩也不給,看你還能怎么樣?張紹堂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對于這種貪得無厭的小人,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隨他的便折騰去,看他有什么能耐?一個不通人性的貨,你還能怎樣對待他?
曹阿虎沒有從張家拿到一錢銀子,他真是氣壞了。于是就像一條瘋狗那樣,氣急敗壞地把張家給告到了官府。
那天上午,當兩個公差騎著馬,拿著官府的文書來到天堂村的張紹堂家,再通過下人送到上房里時,張紹堂正在上房聽賬房先生手里打著算盤,一五一十地匯報著一年的收支情況。一聽說官差送來了官府的文書,他就知道曹阿虎已經(jīng)把自己給告了。
在此之前,在張紹堂的張羅下,何氏已經(jīng)被安葬了,只不過何氏不是埋葬在山那坡的何家祖墳里,而是埋葬在了張家的一塊田地上。張紹堂想,盡管曹阿虎蠻橫無理,可他母親何氏并沒有罪,既然曹阿虎這做兒子的不孝,既不出面,又不解決他母親的后事,那就只有按照自己的思路為她操辦了??墒怯捎诓馨⒒⒉还懿粏?,何氏一時無法在她的祖墳里安葬,張紹堂想,干脆就在自家的田地上給她安葬算了。于是按照當?shù)氐娘L俗習慣,張紹堂厚葬了何氏。安葬何氏那天,曹阿虎仍然沒有出面。在整個安葬何氏的過程中,曹阿虎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好像張家為他安葬的何氏不是他的母親,而是他的鄰居或者是個與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張紹堂這么照顧他母親,他甚至連句感謝的話都沒有,而是忙著到官府里告狀去了。
被人告到了官府,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呀!人老幾輩子,張家一直與人為善,從來沒有和人鬧過矛盾,更不要說打什么官司了,可是現(xiàn)在官司卻主動找到了頭上。真是“閉門家中坐,橫禍頭上來”,不由讓人感到震驚起來。接到官府文書的那一刻,張紹堂馬上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怎么辦?對曹阿虎這個喪心病狂的人怎么對待?他揮手叫賬房先生收了賬本先退出來,而后差人把太太叫進去,夫妻兩個在那里商量起來。
你說怎么辦?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沒想到卻惹出了這么大的麻煩,這下該怎么收場?張紹堂皺著眉頭,在上房的客廳里一邊抽著旱煙,一邊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子。他對于家里出現(xiàn)的這件事情感到非常痛心,可事已至此,埋怨是沒有用的,只有盡快想個辦法好好解決才是。給錢是不現(xiàn)實的,十萬兩銀子,那是多大的數(shù)目?就是把自己家的全部家產(chǎn)加起來也不夠十萬兩銀子,開口要這么多,他曹阿虎是不是瘋了?張紹堂心里清楚曹阿虎的用意,別看他看上去像個老實巴交的莊稼人,其實他心里刁著呢。曹阿虎的目的很簡單,過去他沒有發(fā)財?shù)臋C會,現(xiàn)在機會來了,他怎么會輕易放過?他肯定是想借此機會狠狠地敲詐自己,把張家整窮了,他變成了一個大富翁,這樣的人太貪了,貪心不足蛇吞象,真是個貪得無厭的壞貨呀!
好像知道自己當初對這件事情處理得不夠妥當,張紹堂的太太絞著兩只手,低頭坐在那里,不發(fā)話,也不表態(tài)。到了這個時候,她已經(jīng)沒有發(fā)言的權(quán)利了,一切都聽從丈夫的安排,自己只有認真聽著就是了。
但是真與曹阿虎打起官司來,自己也未必能贏,人死在自己家,咋說都是輸理的事情,真是黃泥掉進褲襠里——不是屎也說不清了。何況她何氏人都死了,已經(jīng)死無對證,咱們又能拿她怎么辦?再說逼死人命的事情,說大就大,不給人抵命,也得被判個充軍流放到外地的下場,要么就是監(jiān)禁終身,老死獄中的結(jié)果,孰輕孰重?可是不打一場官司又能怎么辦呢?張紹堂在房間里一邊抽煙,一邊緊鎖愁眉地踱著步子,煙霧在他身后彌漫成一團,經(jīng)久不散,就像他此時扯不清的思路??紤]來考慮去也沒有個結(jié)果,最后張紹堂只好仰天長嘆一聲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唉!任由他去吧!
可能是應了那句“財旺人不旺”的老話,已經(jīng)三代人了,從張紹堂的父親開始,張家一直是單傳,如果真按曹阿虎想的那樣打起官司來,對張家顯然是不利的。他大概就是看到了這一點,所以才敢明目張膽地向張家提條件的,既然張紹堂沒有答應他的要求,那他就只有狗急跳墻地跑到官府里去告狀了。
吃我的,喝我的,臨到最后還想訛詐我一把,這只喂不熟的狼!真是個忘恩負義的東西!張紹堂從嘴里吐出一口煙霧,看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十多歲的兒子,心里涌出一絲憤慨。張紹堂晚年得子,現(xiàn)在兒子還小,指望不上不說,一切都還得為兒子考慮,所以一想到曹阿虎那張貪得無厭的臉,就不由在心里恨恨地罵了起來。
不過張紹堂心里也明白,如果真要打起官司來,自己未必就輸給他曹阿虎。這是張紹堂經(jīng)過幾天思考之后得出的結(jié)論。他說這話的時候,已經(jīng)是年關(guān)了,也是官府里不再受理案子的時候,所以要想打好這場官司,就只有等到第二年開春再說。
從天堂村向東是梅南縣,向南是宛北縣,向西是魯陽縣,天堂村就處在這樣一個三不管的地方,說是“三不管”。其實誰都管,因此這里的人們有了事情,依了自己的意愿,有的向東去了梅南縣,有的向南去了宛北縣,有的向西去了魯陽縣。而從天堂村到這三個縣的遠近距離相差無幾,所以沒事便罷,有了事便都各自奔了自己想要去的地方,或找人辦事,或去官府,或去上城做生意,各自隨自己的愿去。當然了,有時如果遇到棘手的事情,三個地方的官府就會相互推諉,把事情給搪塞過去,但是如果遇到什么好事時,這三個地方便會爭相出面揩油,比如收糧、收錢、收稅銀等這樣的事情,無論如何,官府里都會過來催討一番的。不過遇到打官司這種事情,三個地方的官府處理起來就不是那么賣力了,能推就推,不能推就只好那么不緊不慢地往后拖著。如果不是有人催得急,一般是不會有人主動出面處理的。
曹阿虎是先到梅南縣把張紹堂告下的。曹阿虎想,逼死人命可是個大事,量他張紹堂過不了這一關(guān),到了公堂上就有張紹堂好看的了。可是他沒有想到,張紹堂是個有身份和一定影響的人物,樂善好施在當?shù)厥浅隽嗣?,上至地方官府,下到黎民百姓,都知道他的為人。因此,當梅南縣官府聽說曹阿虎告的是天堂村的張紹堂時,不覺有些慎重起來??h令知道張紹堂是遠近聞名的大善人,這樣的人怎么會成為被告呢?內(nèi)中必有故事??h令有心幫張紹堂一把,于是也就不把這起官司放在心上。
半個多月過去了,不見有什么回音,曹阿虎急了,就心急火燎地又跑一次縣衙追問。看他催促得緊了,梅南縣令這才象征性地當著他的面,派兩個衙門里當差的,把文書向張紹堂家一送,沒有過多過問,事情就給拖了過去。
久不見回音的曹阿虎坐不住了,他知道梅南縣是指望不住了,于是就氣呼呼去了宛北縣大堂,一紙訴狀轉(zhuǎn)而就把張紹堂給告到了宛北縣衙。
結(jié)果沒有想到,宛北縣官府在處理這件事情上,也像梅南縣一樣,只簡單地了解一下情況后就給擱置起來。這讓曹阿虎有些坐不住了,他只好又去了西邊的魯陽縣。
魯陽縣在處理這件事情上和梅南縣、宛北縣那兩個地方一樣。聽說曹阿虎狀告的是天河鎮(zhèn)天堂村的張紹堂,縣令就有些不想出面,但是礙于曹阿虎跪在大堂上口口聲聲喊冤叫屈的樣子,只好安慰性地問了一下情況,叫他回去等候消息。
曹阿虎一走,魯陽縣令馬上宣布退堂。沒是沒非的,他可不想在公堂上煞有介事地坐等別人找自己的不自在?,F(xiàn)在是清明節(jié)了,縣令惦記著外出踏青的事情,所以就把曹阿虎告狀的事情給擱置起來。
曹阿虎在家里左等不來消息,右等不到結(jié)果,他就知道自己告的狀沒有引起這三個地方縣令的重視,又不知道什么原因,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站在破爛不堪的小院子里,看著自家快要露頂?shù)钠撇莘?,曹阿虎沒了主意,有心不告,卻又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事情已經(jīng)走到今天這一步,自己非但沒有得到一分錢的賠償,還落了一肚子氣。他有些想不通,明明是死了人的大事,為什么自己就告不贏官司呢?告狀不但沒有危及老張家,自己反而連一兩銀子也沒有得到,他心里真是氣壞了。事情弄到了這一步,自己又該如何收場呢?不行,我一定要打贏這場官司,我就不信這人命關(guān)天的事情會沒有人管!縣里不行,我就去豫州府!
曹阿虎沒有死心,在去豫州府告狀的路上,他一邊咬牙切齒地罵著這三個地方的縣令,一邊又充滿希望地把全部的賭注,都押在了主管這三個縣令的州官身上。
到了豫州府,曹阿虎無心去看州城的風景,而是一刻不停地去了官府大堂。他不但把張紹堂給告上了,而且還一紙訴狀把梅南、宛北、魯陽三個地方的縣令也一并給告上了,他相信官大一級的豫州府州官剛正不阿,清正廉明,一定會秉公斷案,為他討回公道的。
曹阿虎不相信自己打不贏這場官司。
官司告到豫州府,事情就算鬧大了。
豫州府州官確實是個清正廉潔之人,看到曹阿虎跪在大堂上前來告狀的樣子,就知道事情鬧得不小。不過那名州官也不是個愚人,他一邊聽曹阿虎的陳述,一邊暗中打量這個一連告了三個縣令的人。經(jīng)過打量,他發(fā)現(xiàn)曹阿虎在大堂上雖然口口聲聲地叫著自己的冤屈,可是他絲毫沒有悲傷之情,而是轉(zhuǎn)著一雙滴溜溜的眼睛在暗中打探自己,明察秋毫的州官是何等樣人?他馬上由此看出,曹阿虎也不是一個良善之人。不過他既然是來告狀的,自己也就沒有什么可說的,而且事情牽涉到了自己的三個下屬,州官一時感到有些左右為難不好處理,又不好在大堂上當眾述說什么。于是低頭沉吟一下,只好讓曹阿虎先回去聽候消息。
看曹阿虎走遠了,州官這才坐在州府大堂上,重整衣冠,開始認真考慮起這起案子來。一狀告三官,這可不是一件小事,何況告的又是自己的三個下屬,曹阿虎可真夠有膽量的。但是轉(zhuǎn)而一想,州官又有些犯難,不過有一點州官是非常清楚的,徇私枉法的事情是誰也不敢做的,既然有人把他們告下了,處理起來決不能心慈手軟,掉以輕心,還是慎重對待得好。
從州府大堂出來后,曹阿虎并沒有離開豫州府,而是天天到這里打探消息,希望能盡快有個結(jié)果。為了給這個天天到州府大堂喊冤叫屈的曹阿虎有個交代,州官決定派人下去,一面坐鎮(zhèn)監(jiān)督,一面責令梅南、宛北、魯陽三個縣的縣令出面處理這件案子。
接到州官指令,又有奉命下來督察的要員,三個縣官不敢怠慢,急忙重視起來。斷案是要公平合理的,可是該怎樣處理這起案子呢?三個縣官不覺感到有些為難起來。
一面有州官派人下來作監(jiān)督,一面又有曹阿虎的一再催促,三個縣令沒有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前往天堂村處理這起事關(guān)重大的人命案子。
三個縣官共同審理一起案子,這在當?shù)剜l(xiāng)下可是不多見的事情。三堂會審,有幾個人見過這樣的場面?所以那天到天堂村觀看審理案件的人里三層外三層的,把并不算小的天堂村都快擠爆了。為了湊熱鬧,有些小商小販也趕來了,他們有的支起油鏌鍋,有的燒起胡辣湯。那樣子就像在唱大戲一樣,就像在趕一場大廟會那樣,現(xiàn)場氣氛熱烈,場面宏大,成了遠近百十年的一件大事。
那天三官會審的情況是這樣的。曹阿虎口口聲聲說他母親是被張家活活給逼死的,是被人毒打之后推進井里淹死的,既然她死前被打,就說明死者身上有傷,如果何氏身上沒傷,那就說明何氏的死與張紹堂家就沒什么關(guān)聯(lián)了。所以那天的審理主要集中在開棺驗尸上,看何氏身上是否有傷。然而人已經(jīng)下葬半年多了,要想從何氏身上再找出傷情顯然是不可能的。可是三個縣令還是要現(xiàn)場審理的,不然不好向州官交差。
幾個縣官心情復雜地坐在那里,看著驗尸官在旁邊對著從土里挖出來的何氏進行尸檢。可是驗尸官在何氏的尸體上手忙腳亂地忙碌了半天卻沒有任何收效,看到這里,大家有些泄氣了。盡管案子沒有進展,但是又不能就這么草草了事,接下來該怎么辦?幾個縣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覷著都沒有說話,大家一時都沉默起來。這時從圍觀者中開始傳出來嘰嘰喳喳的議論聲,有的說,幾個縣令難道是吃干飯的嗎?連這樣的案子都斷不了,還當個什么官?還有的說,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在這里丟什么人呀……聽著這些議論,幾個縣令的臉上僵僵的,不覺感到有些慚愧,可又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收場是好。更叫幾個縣令受不了的是曹阿虎。此時,曹阿虎就站在旁邊,他一直瞪大眼睛盯著幾個縣令,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帶著一種譏諷和嘲笑的樣子,曹阿虎就是要叫這幾個縣令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出丑的,這樣他的心里就好受了。因此看到幾個縣令坐在那里如坐針氈,無可奈何的樣子,他的嘴角處露出了一絲嘲諷的笑意。但是曹阿虎的這個冷笑很快就被梅南縣令看到了,當然,同時被看到的還有那個坐在現(xiàn)場的張紹堂。張紹堂因為年齡偏大,而且作為一名有身份的鄉(xiāng)紳,被人賜了座。此時張紹堂正坐在那里瞇縫著眼睛,抽著旱煙袋,盡量裝出一副鎮(zhèn)定自若的樣子。他心里明白,有州官派來的人在旁邊督察,恐怕事情處理起來不會那么容易,所以盡管張紹堂坐在那里抽著旱煙袋,表現(xiàn)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其實他心里是一直很著急的,他怕在眾目睽睽之下,萬一事情處理不好,自己的臉真就沒地方放了。更為重要的是,如果輸了官司,賠錢不說,自己還有可能要被官府治罪,自己的兒子還小,留下他們孤兒寡母的,還有那樣大的一個家業(yè),自己心里怎么能放得下去?還有旁邊這幾個縣令,他們都是身在官府,仕途重要,如果因為自己的事情出現(xiàn)什么閃失,就有可能會株連到他們,那么他們寒窗苦讀多年換來的烏紗帽,就要跟著被摘掉了,這可該怎么辦呢?曹阿虎的那個冷笑一直掛在張紹堂的心里,讓他不覺感到著急起來。
農(nóng)歷四月,天氣已經(jīng)明顯熱了起來,空氣里到處彌漫著一股燥熱的氣息。無論是里邊的官差,還是外邊圍觀的群眾,人人頭上都是一層汗,不知道是熱的,還是給著急出來的,大家都像鵝似的伸長脖子,等待著一個結(jié)果出來,好讓自己看看這百年不遇的稀罕事情。
太陽在空中慢慢騰騰地走著,走出了一地人的焦躁,藍瓦瓦的天空中沒有一絲風,連身旁的樹和莊稼都被曬出了疲憊的樣子。正在大家一籌莫展的時候,一個縣令出了個主意,要不這樣吧!實在沒有其他辦法,咱們只有采取餾骨的方法來驗尸,看看能不能從死者身上查出來傷情……
餾骨斷案?聽了這個縣令的提議,大家不覺都把目光集中過來,一齊審視著他,像有些不認識了似的。
提出餾骨驗尸斷案方法的是梅南縣令,也是和張紹堂關(guān)系比較好的一個。他是看另兩個縣令坐在那里沉思良久,正束手無策之際,只好想出了這樣一個有些冒險的主意。
這方法行嗎?另外兩個縣令疑惑地看著梅南縣令反問道。
除了這個,已經(jīng)沒有其他辦法了。咱們總不能就這么無功而返吧!此時梅南縣令正端坐在那里,一邊擦著額上的汗水,一邊看著場外黑壓壓的圍觀者,有些無可奈何地做著最后的一搏,壓低聲音說,不然咱們怎么向這些圍觀的百姓交代,怎樣向州官大人上報案情的處理結(jié)果?
既然如此,那就試一試吧!
幾個縣令經(jīng)過短暫的商量后,很快達成了統(tǒng)一意見。當然這個餾骨驗尸的辦法具體怎么實施,其結(jié)果又會怎樣,誰的心里也沒底,只是憑著一種試試看的感覺在那里做著推斷和猜測。于是幾個縣令在州官派來人的督察下,湊在一起商量起這個辦法的可行性。
所謂餾骨驗尸,就是把死去的人放進一口大鍋里,加上水,上邊架上一個大篦子,把死尸放在篦子上蒸餾,經(jīng)過這樣一餾,死者身上所有的傷情都昭然若揭地一一呈現(xiàn)出來,能給官府斷案提供出一條重要依據(jù)。這是當時農(nóng)村人做飯時餾饃的一種常用方法,沒想到卻被用來驗尸,真是讓人聞所未聞。聽說要餾骨驗尸,所有圍觀者的興趣一下子被吊起來了,一個個圍著往前湊著,都想看一看怎么個餾骨驗尸法。
其實餾骨驗尸斷案,并不是梅南縣令的首創(chuàng),在我國古代官府判案時就曾用過,只不過采用這種驗尸的方法比較少見,畢竟斷起來有一定難度。而且這種餾骨驗尸的方法還太過殘忍,只有在百法用盡,無計可施的情況下才會被拿出來使用,有點冒險,還有點兒死馬權(quán)當活馬醫(yī)的味道。所以當梅南縣令提出用這個辦法斷案時,大家先是疑惑,繼而很快就點了頭,表示同意,因為眼下實在沒有更好的方法了。
幾天后,按照梅南縣令的餾骨方法,很快有人把東西備齊,做好了準備。聽說幾個縣令要用餾骨的方法來驗尸,村子周圍的百姓們一下子炸了鍋,只聽說過古代有人斷案時用過這種驗尸的辦法,可是自己還從來沒有見過,這不是叫人開眼的事情嘛。大家一傳十,十傳百,遠遠近近的人們都來了,他們都爭著要觀看這件千載難逢,百年不遇的人間奇事。
那天的餾骨驗尸驚動了梅南、宛北、魯陽三縣,就連豫州府的州官聽說后也坐不住了。這么大的事情,他是無論如何要親自出面的,所以他很快就坐著八抬大轎趕到了天堂村餾骨驗尸的現(xiàn)場。
那是一個絕好的晴天。春天快要過完了,人們都穿著單衣服,就像趕赴一場大廟會似的向現(xiàn)場趕來。山山嶺嶺的大小道路上全是迤邐的行人,他們有的趕著車馬,有的騎著一頭毛驢,帶著一家老小,有些殘疾人聽說后,也拄著拐棍、打著手勢,哇哇啦啦地也加入到行人的隊伍里。更多的則是扶老攜幼,全家出動,還有那些趁此機會做買賣的生意人,也肩扛手提地帶著自家的零食百貨和各種吃食商品往那里趕。
那天的餾骨驗尸盛況空前,家家戶戶關(guān)門閉戶,萬人空巷,而在餾骨斷案的現(xiàn)場,卻是人山人海的一個大場面。無論男女老少,大家都在伸長脖子觀看這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千古奇事。
那天最緊張的是張紹堂,他坐在那里大氣也不敢出,這陣勢和場面實在太大了,大得超出了他的想象。如果弄不好,輸官司事小,老張家的名聲從此就要毀掉了,后果簡直不堪設(shè)想。所以張紹堂曾一度讓劉管家給他拿毛巾擦汗。擦一次汗,張紹堂就趁機斜著眼睛看看坐在那里的幾名官府人員,看他們是怎樣一副表情。因為張紹堂知道,從他們的表情上就可以猜測出,自己在這場官司中有多少勝算。
梅南縣令坐在正中間,他兩邊分別是宛北和魯陽兩個縣的縣令。
按地域劃分,天堂村其實是屬于梅南縣的,所以他這個縣令就具有了這樣屬地管理的主導地位?,F(xiàn)在再看,梅南縣令身穿官袍,頭戴一頂官帽,坐在那里穩(wěn)如泰山,光光的胖臉上看不出絲毫破綻。唯一讓人看出不同的是,梅南縣令的臉上不停地向下淌著汗,不知是天氣太熱,還是因為自己太胖,那汗水幾乎在胖臉上冒出來,流成百川歸海的樣子,然后又順著他的胖脖子順流而下。到了這個時候,回天乏術(shù),是任誰也沒有辦法了,連州官都在旁邊親自坐鎮(zhèn),你一個小小的縣令又能有什么辦法?可是張紹堂心里明白,想到眼前的情景,不由得埋怨起梅南縣令。你個縣令?。‘敵跷野押问咸詺⒌氖虑閳蠼o你,可是你卻說大戶人家死個下人不算啥,死了埋掉算了,沒想到卻惹出了這么大的后果。這就算了,可是現(xiàn)在你千不該萬不該地出這個餾骨驗尸的餿主意,有這么多人在圍觀,這場官司還怎么打?自己只有等著判輸治罪了。所以張紹堂坐在那里,如坐針氈,他曾幾度都要放棄打這場輸多勝少的官司了,不就是賠償損失嗎?我老張家認了,大不了賠個傾家蕩產(chǎn),可也犯不著用這種斷案方法折磨我,讓我張家臭名遠揚?。『媚銈€梅南縣令!你究竟是怎么想的?真要讓我老張家忍受這場百年難遇的奇恥大辱嗎?張紹堂當時的心情壞到了極點。
再看坐在另一邊的曹阿虎,架著二郎腿,兩個嘴角向上抿著露出一絲獰笑,因為嘲笑,眼睛也顯得格外亮。他那天表現(xiàn)出了少有的興奮,看看吧,張紹堂,今天州官也來了,有州府大人親自坐鎮(zhèn),看你還能咋辦?難道你還能在這個時候把州官的嘴巴也給堵???哼!只要有州官在,這幾個縣令就沒招了,他們就沒辦法保護你了,這樣一來,單等官府判明官司后,不是治你的罪,就是叫你賠償我的損失。想想吧,你們家那么大的家業(yè),又是世代單傳,為了保住你們家的一切,你肯定不想被治罪判刑,那就只有選擇賠錢了,如果賠償損失的話,那得多少錢才夠?我不拿你家個三五萬兩銀子就是狗娘養(yǎng)的!到那個時候,做財主的就不是你張紹堂,而是我這個受了一輩子窮的曹阿虎了。哼哼!只要有了錢,老子也會像你那樣,有錢有勢,有地有糧,要啥有啥,那才叫個好呢!有了錢,娶老婆生孩子還不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哎呀呀!沒想到你張紹堂也會有今天,該著我曹阿虎轉(zhuǎn)運,這是老天爺開眼,照顧我曹家呀!想到這里,曹阿虎的眼前出現(xiàn)了張紹堂戰(zhàn)戰(zhàn)兢兢認罪伏法的樣子。而他自己則搖身一變,成為一個腰纏萬貫的大財主,吃香的喝辣的,穿著綾羅綢緞,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此時正斜躺在羅漢床上,抽著水煙,叫幾個丫鬟仆女輕輕地捶著背,在一邊侍候著,美滋滋地享受呢!
然而那天餾骨的時候卻發(fā)生了意外。何氏是個高個子,盡管她的肉身已經(jīng)化凈,但是那副白森森的骨架則很夸張地擺放在那里,無論怎么努力也放不進準備好的一口大鍋里,怎么辦?這時梅南縣令上前看了看,故作鎮(zhèn)靜地皺著眉頭想了一下,然后發(fā)話說,何氏這么大的骨架怎么放進蒸籠里餾?不如這樣,誰去把何氏的尸骨先用刀碎一碎,不是就可以放進鍋里蒸餾了嘛!誰去做這個事情?
聽到梅南縣令的提示,在場那么多人,一個個面面相覷,噤若寒蟬,沒有一個敢出面的。大家誰都知道,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情,弄不好會出亂子的。何況砍死人尸骨,只有心狠手辣的人才會干,太過殘忍不說,過后是要遭報應的。現(xiàn)在盡管有縣令發(fā)話,可是誰也不愿意干這種缺德事,所以大家一圈一圈地圍在那里,都把脖子扯得像鵝似的看著現(xiàn)場的每一個人。
現(xiàn)場很靜,靜得有些出奇,然而圍觀者誰也不想出手,而且每個人的臉上都僵著一層膽怯,生怕拿刀碎尸的差事落到自己頭上,因此看著看著,都有些想向后退的意思。
一支香的工夫過去了,可是還沒有人上前,這時坐在旁邊的曹阿虎不由著急起來。他想,如果不把娘的尸骨碎一下還真的不好辦,為了早日打贏這場官司,拿到屬于自己的那份賠償,媽的,老子豁出去了!于是他“嚯”地站起來想也沒想,大步走到公堂前就沖著幾個官員說,大老爺,既然沒有人做,我來做吧!
梅南縣令看曹阿虎要做這件事情,馬上沖另外兩個縣令點點頭算是同意。得到縣令的允許后,這時只見曹阿虎撤回身子,抓起旁邊的一把大砍刀,就像餓虎撲食似的一下子躥過去,二話不說,照著他娘的尸骨揮刀就砍,只一眨眼的工夫,他就把他娘何氏的尸骨砍成了幾段。等他完成任務(wù),丟下砍刀正要過來準備請示時,這時就聽梅南縣令突然拿起驚堂木,“啪”地一拍面前的桌子厲聲喝道:快把曹阿虎這個罪犯給我拿下!聽了縣令的話,兩邊的公差生怕曹阿虎跑掉似的,急忙快步上前,三下五去二,按住了已經(jīng)放下砍刀正在那里發(fā)愣的曹阿虎。
大老爺為啥要拿我?曹阿虎被幾個公差按倒在地,沾了一臉泥土,但是他卻不服地梗起脖子,一邊掙扎著一邊分辯說,大老爺,我按照您的要求已經(jīng)把我娘的尸骨砍碎了,你為啥要這樣對待我?
殺死母親,侵吞財產(chǎn),像你這種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之人,留你何用?!梅南縣令站在公案后邊,用手指著曹阿虎,幾乎是怒不可遏地歷數(shù)著他的罪狀說,曹阿虎,你母親跳井自殺,分明是你這做兒子的逼迫所為,你卻誣陷好人!看曹阿虎仍然在那里掙扎著不服,于是梅南縣縣令大聲喝道,你們母子在張家做下人時,看張家富裕,見財棄義,為了霸占張家財產(chǎn),你們母子兩個合伙演出的一出好戲,才故意設(shè)出圈套這樣做的,是不是?
大老爺冤枉??!我咋會和我娘這樣做?分明是他張家仗勢欺人,把我娘活活打死后拋尸井內(nèi),你們不趕快治他張紹堂的罪,反而冤枉好人,是啥用意?
什么用意你不用管了,現(xiàn)在你既然敢拿刀親手砍碎你母親的尸骨,不是你殺的人又是誰?
大老爺,我拿刀砍我娘的尸骨可是經(jīng)過你同意的呀?
好你個曹阿虎,死到臨頭還敢這樣百般抵賴?梅南縣令舉起手中的驚堂木,又是“啪”的一聲重重拍在了桌子上,然后用手指著曹阿虎,厲聲喝道,什么本官同意不同意,難道本官同意你去殺人,你就真的去殺人嗎?難道你不知道這樣做就是違反王法嗎?一個不忠不孝之人又怎么能留在這個世上!梅南縣令不想再和曹阿虎爭辯下去了,于是他急忙扭過頭去,和坐在旁邊的宛北、魯陽兩個縣令很快碰了下頭,湊在一起低聲說了幾句什么,然后站起來又去請示親自在旁邊坐鎮(zhèn)的豫州府州官。那州官坐在一邊,本來是很專注地看著這起案件的審理過程的,他也希望很快就會有個結(jié)果好結(jié)案。剛才他還在想著梅南縣令怎樣來斷這起千古不遇的案子的,沒想到事情很快卻急轉(zhuǎn)而下地出現(xiàn)了意外,一時還沒有弄明白過來,曹阿虎就被拿下了。正疑惑間,這時梅南縣令已經(jīng)來到自己面前稟報請示了。
州官端坐在那里,一邊看著現(xiàn)場,一邊聽梅南縣令對這起案件做著判案分析的陳述。本來他還覺得這起案子被斷得不可思議的,可是又聽梅南縣令說得頭頭是道的,自己又不好說什么,何況三個縣令都是自己下屬,如果不這樣判案,又能有個怎樣的結(jié)果?不然事情鬧到京師朝堂那里,自己這個州官也會受到牽連的。州官坐在那里,看了看面前的梅南縣令,又看了看這時已經(jīng)過來隨在梅南縣令身后的宛北、魯陽另外兩個縣令,州官歪著腦袋,摸著自己寬大而又光光的下頜,沉思了一下,但最后還是點頭表示同意。既然有州官點頭,梅南縣令急忙轉(zhuǎn)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當下做出結(jié)論,數(shù)列曹阿虎的罪狀:曹阿虎,你這大膽刁民,竟敢同著本官和幾位大人的面,當著這么多圍觀群眾,親手拿刀將母親尸骨砍成幾段,是何目的?事到如今,你還有何話可講,不是你殺的人又是誰殺的?說完不等曹阿虎分辯,梅南縣令喝令按住曹阿虎的兩個公差說,來呀!把曹阿虎押下去好生看管,待回縣衙大堂再進行審訊后聽候發(fā)落!
聽到梅南縣令的宣判,圍觀群眾剛才還瞪大眼睛,要看一看怎么個驗尸餾骨斷案法的,可是看到后來卻不是那回事,一時都沒有明白過來。待聽了梅南縣令的一番分析之后,大家這才慢慢回過味來,于是紛紛議論起來說,嗯!官府判得對,對這樣一個不忠不孝的人,留著他還有啥用?他連自己親娘的尸骨都敢砍,這樣的人啥壞事做不來?于是,剛才還一迭聲地斥責官府人員無用的圍觀者,此時都豎起大拇指,紛紛稱贊這場官司斷得公正,尤其是在對待曹阿虎的處理上更是讓大家感到心服口服。
一場轟動一州三縣的大案就這樣落下了帷幕。
打完那場官司后,張紹堂大病了一場,三官餾骨之前,張紹堂精神上太過緊張,連日操勞過度,官司過后,他一下子感到輕松所致。官司是打贏了,可是張家從此以后卻開始敗落下來了。
張家的敗落當然不全是因為打那場官司,而是張紹堂良心發(fā)現(xiàn)后,大發(fā)善心。他認為自己家能打贏這場官司,除了官府人的照顧,最重要的是自己多年來積德行善的結(jié)果。經(jīng)過一番思考后,張紹堂開始做出一些義舉方面的事情了。張紹堂發(fā)現(xiàn)村前天河上的那架老橋年久失修,而且又過窄小時,于是他捐錢買來大量石料等物,雇來工匠,在老橋的旁邊重新修建了一座跨度很大,結(jié)實耐用而又美觀的石拱大橋。這還不算,為了表示自己的善心,從那以后,張紹堂每年春天趕上年饉時,都要打開家門開倉放糧,周濟周圍的窮苦百姓。此外,他還派人在自己家的大門前搭起粥棚,施舍窮人和過路行人。
就這樣,一年年下來,在張紹堂的善舉之下,張家的上百頃土地就所剩無幾,不到幾年時間,家里的銀錢也終至散盡。到了這個時候,家里的長工和仆人是雇不起了,就該另想他法了。其實,張紹堂這時也不想再雇人了,他認為再雇人不僅僅是奢侈和浪費,而且從道義上來講就是對他們的不公,就是自己的善心沒有做到位。于是,張紹堂把包括在他家干了多年的劉管家在內(nèi)的所有長工仆人召集在一起,講了辭退他們的理由后,每人發(fā)給一些錢糧,打發(fā)他們回家。家里的騾馬也沒有了,一匹匹都被賣掉了,人去物散之后,只留下一個三進三出的大院子。
這時候,張紹堂看上去明顯老了。頭發(fā)白成了雪,榆錢一樣大的老年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爬滿了臉,背也駝了,腰彎得就像一把快要折斷的弓,腿腳也不那么靈便了,走起路來打著絆子,腳下總像有什么東西向下墜著,感到身上的氣力是越來越少了。
那天下午,張紹堂嘴巴里噙著那桿旱煙袋,在后花園里轉(zhuǎn)了一圈后,手里拄著一根和他一樣蒼老的柳木拐棍,步履蹣跚地走在他家的甬路上??纯催@里又看看那里,到處都是空蕩蕩的,到處都是灰蒼蒼的,只有幾只鳥棲息在高高的房脊上,樣子看上去和屋瓦一樣蒼灰著。于是他一邊咳嗽,一邊對走在他旁邊同樣蒼老的太太說,現(xiàn)在家里人口少了,還要這么大的院子干啥?留幾間能住人,把這用不上的房子也賣了吧!張?zhí)渲贮c點頭,就派兒子去尋找買主了。
張紹堂活了八十多歲,直到臨死的時候才對家里人說,其實這場官司不用打,應該輸?shù)氖窃蹅儚埣???创蠹也唤?,于是他就喘著氣提醒說,你們難道沒有想過嗎?何氏死在咱們家,就等于是死無對證,有理的事兒也會變成沒理的事兒了,可是為了顧及咱們張家的名聲,同時也為了咱們張家后繼有人,我才不得不那樣做的。唉!沒想到這樣做的結(jié)果卻把曹阿虎下了大獄,聽說還在那年秋后給開刀問斬了,真是沒有想到?。∥以詾?,只要咱們家官司不輸,到時候,經(jīng)過幾個縣令判決后,咱們再賠償給曹阿虎一些銀子就是了,可是沒有想到官府卻把曹阿虎生生給判了死刑,這是咱們家做得不對的地方。人老幾輩子,咱們老張家樂善好施了多少年,從來沒有想過跟誰家過不去,更不想和任何人結(jié)下怨仇,結(jié)果卻把事情弄到了這一步,真是沒想到??!二十多年了,這件事在我心里一直像磨扇一樣壓著憋著難受……
張紹堂說這話的時候躺在一張木板床上,渾身瘦成了皮包骨頭,說這些話時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本來幾句很平常的話,卻讓他給斷斷續(xù)續(xù)地分成了幾段來說??此@樣,張?zhí)泵Π阉攵诉^去叫他先喝口水。喝過一口水,喘息了一會兒,然后張紹堂才又掙扎著身子,用昏花的老眼看了一眼站在自己床前的眾人,用顫抖的聲音繼續(xù)說,咱們家走到今天這一步,是我造的孽,因此,我在這里立下規(guī)矩:第一,從你們這一代開始,今后都要給我記住,無論如何都要保住咱們張家的名聲和血脈!第二,無論什么時候都不要太富,太富容易招致禍端,這場官司就是教訓!第三,今后咱們家一定要牢記勤儉持家的祖訓。你們記得咱們家大門上“耕讀之家”的牌匾嗎?還有大門兩邊的那副對聯(lián):“詩書傳家久,農(nóng)桑日月長”,這是咱們張家祖上傳下來的,今后你們過日子還是平淡一些的好,只要生活上能過得下去就行了,千萬不要追求大富大貴的生活。最后還有一項頂頂重要的是,無論什么時候……都要多行善、多積德、多做好事,這才是做人的根本,這也是咱們張家的家規(guī)家訓……看著大家肅立在床前,認真聽著自己的訓導,一個個都點起了頭,張紹堂這才看了眾人一眼,欣慰地合上了眼睛。
張紹堂死的那年冬天,距離那場官司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多年。
其實,張紹堂根本不知道,三官餾骨之后,曹阿虎被官府收監(jiān),于一個月黑風高之夜,趁著獄卒不備越獄而去。
曹阿虎越獄之后,對張紹堂簡直是恨之入骨。他提著一口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刀,連夜來到天堂村找張紹堂報仇雪恨來了。
曹阿虎在張家扛過近一年長工,熟悉張家的地形和情況,所以,他沒有去張家大門口,他知道那里大門緊閉,有人夜里在那里看守,所以他就繞著張紹堂家的大院走了一圈,最后來到了張家的后花園,打算從這里翻墻入內(nèi)。曹阿虎知道張紹堂住在上房,那里離后花園比較近,而且從后花園進入不容易被人發(fā)覺??墒呛蠡▓@那里的墻頭實在太高了,曹阿虎努力了幾次才勉強爬上去,等他氣喘吁吁地爬上去,站在高高的墻頭上剛剛喘了一口氣,還沒等他向下跳,這時就看見由張紹堂家一些仆人組成的家丁們巡邏過來了。這些家丁們一個個左手提著燈籠,右手提著一把快刀,在燈光的映照下,一把把刀閃著一道道寒光,看一眼就讓人魂飛魄散。曹阿虎終究不是一個膽大妄為之人,看到這里,他心里一驚,腳下發(fā)軟,就有一塊瓦片從墻頭上掉落下來,“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摔碎了。聽到響聲,幾個家丁嘴里一邊喊著“有賊”,一邊揮著刀急忙快步跑過來。曹阿虎知道事情敗露了,又知道自己不是這些人的對手,他更不想被家丁們拿住后送往官府,那樣豈不是更糟?于是慌忙向墻外跳去,只聽“撲嗵”一聲,他就什么也不管不顧地從一丈多高的院墻上跳了下去。
那天晚上跳下去后,曹阿虎的腿摔壞了,掙扎了好一會兒方才站起來,他顧不上疼痛,在身后響起一片“抓賊”的喊叫聲中,只好提著刀,瘸著腿,匆匆忙忙地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之中……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曹阿虎逃往西南山后落草為寇,開始了他的趟將生涯。
三年后,曹阿虎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看上去有點兒木訥的莊稼漢,而是一個長得更加壯實的山大王,憑著自己的一身蠻力,加上他好勇斗狠,很快成長為一個殺人如麻的土匪頭子。領(lǐng)著一窩土匪,無惡不作,天天干著打家劫舍的勾當,在西南山一帶為非作歹,成為又一個無人敢惹的角色?,F(xiàn)在,他作為西南山里最大的一支土匪,正帶領(lǐng)著一百多個手下,騎著高頭大馬來到天堂村,氣勢洶洶地來找張紹堂報仇。
人逢喜事精神爽。想到今天自己終于要報仇雪恨,曹阿虎心里感到很高興,嘴里哼著歌兒,一路上走得趾高氣揚的。
那條日夜奔騰不息的天河離天堂村并不遠,當曹阿虎帶著人馬路過天河的時候,他突然看到天河上架著一座結(jié)實美觀的石拱大橋,心里不由感到驚奇起來。在他的印象中,過去天河上架著的是一座年久失修的窄小老橋,現(xiàn)在不知道什么時候變成了一座新修的大橋了?打馬上前一看,他發(fā)現(xiàn)這座名為“行善橋”的橋頭上立著一塊漢白玉石碑,上邊寫著建橋的目的和意義,以及建橋時間和建橋人的名字等等。
怎么又是張紹堂!這個老頭兒為啥要這樣做呢?放著那么多的銀子不花,卻用來修橋?真是個燒包呀!要知道,當初他可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想當年我娘死在他們家,出了這么大的人命案子,問他要十萬兩銀子,他一兩都不給,現(xiàn)在為啥突然變得這么大方了?曹阿虎這樣想著,不知為什么,他握刀柄的手不由得松了松。
已經(jīng)是快中午時候。為了慎重起見,曹阿虎帶了幾個隨從,疑疑惑惑地騎著馬繼續(xù)向前走,他要看看天堂村里的虛實。他帶著人過了橋,來到天堂村村口時,看見不少人拿著空碗正相擁著向村里走,不知道怎么回事?于是就派一個隨從上前詢問。兩個拿空碗的人也不知道來人是誰,更不知道問自己的目的干什么,于是眉飛色舞地就勸前去打探的人說,趕快去張家大院,張紹堂張老爺在那里搭起幾個粥棚,正在向人施舍粥飯呢,連過往行人都可以免費去吃……看來人不信,其中一個拿碗的就又向他夸贊說,張家大院的張紹堂張老爺,你們知道嗎?那可是個出了名的大善人,你們還記不記得幾年前發(fā)生在我們這里的“三官餾骨”案子?自從打完那場官司后,張紹堂張老爺可能覺得對不住那個被下了大獄,后來又被秋后問斬的曹阿虎,所以一直在做著積德行善的事情……
聽了那個人回來后的稟報,曹阿虎還有些不信,他想一個把家財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怎么可能會這樣做呢?有心想帶著人馬沖殺過去,可是轉(zhuǎn)念一想,既然張紹堂這樣做就一定有他的道理,自己何不前去看看再說?于是他就喬裝打扮一下,騎著一匹高頭大馬來到張紹堂家的大門前察看虛實。當他出現(xiàn)在張紹堂家的大門前時,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個戴著一頂草帽,一身行人裝束打扮的過路人,就是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土匪頭子曹阿虎。
曹阿虎看到張紹堂正在隊伍前邊指揮著給大家施舍粥飯呢!張紹堂顯然有些老了,老得就像他背后的那座大院,現(xiàn)在看上去已經(jīng)沒了先前的高大雄壯,相反卻是有些破敗了,可是大院門口的那副對聯(lián)卻更新了,紅艷艷的像是一種標志。
正在曹阿虎思忖著自己要不要打馬上前,抽出掛在腰上的大刀向張紹堂興師問罪報仇雪恨,這個時候,正在那里忙碌著的張紹堂,透過吃飯的人群,無意中看到了遠遠站在一邊的曹阿虎,就有些注意上他了。只是張紹堂老眼昏花,早已不認得他了,張紹堂看到曹阿虎騎在馬上裹步不前,沒有過去要粥的意思,不禁感到有些奇怪,心想這人可能是個過路的,大概還不明白自己搭建粥棚的目的和用意,或是他看到這么多人在這里吃飯,自己一個過路人不好直接上前,抑或者有些什么顧慮,于是,張紹堂掂起勺子盛了一大碗粥,蹣跚著腳步親自送了過來。
這位過路的,你怎么不過去喝粥呢?張紹堂站在那里,看著騎在馬上的曹阿虎有些好奇地說,我們這里正在施舍粥飯呢!無論誰都可以來免費食用。你趕快趁熱喝下去吧!如果不夠,你可以再去盛,吃完了你好趕路……
曹阿虎騎在馬上也不說話,只是瞪著眼睛,看著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的張紹堂,剛才還把嘴里的牙齒咬得嘎嘣嘣響,手里還在死死地握著刀柄呢!聽了張紹堂的這些話,他心里的那股仇恨突然就像土崩瓦解似的一下子坍塌了。曹阿虎下意識地把草帽向下拉了拉,讓寬大的帽檐遮住自己那張兇神惡煞的臉,握刀的手徹底放松了。
他沒去接張紹堂手里的粥碗,而是低頭看了看張紹堂,看了看張紹堂雙手遞過來的粥碗,白瓷碗里的粥飯正在冒出一團熱騰騰的香氣。
曹阿虎什么話也沒有說,揮了揮手,向大家做了個回撤的動作,然后撥轉(zhuǎn)馬頭,帶著手下?lián)P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