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文光
在我小時候,鄉(xiāng)村的人們很少圍桌吃飯,吃飯的地點多在飯場。當時,農(nóng)村有一句順口溜,叫“東家短,西家長,端起碗,趕飯場”。指的就是人們到飯場吃飯的習俗。去吃飯場吃飯,不講條件,隨人心愿,男的,女的,大人,小孩,窮的,富的,誰想去,誰都可以去。
農(nóng)村吃飯場,一般處在開闊地兒,環(huán)境清靜干凈。夏天多在枝繁葉茂的大樹下,春、秋、冬三季多在空曠背風的向陽處。鄉(xiāng)村吃飯場,是人們自發(fā)形成的,沒有特殊原因,飯場的地點輕易不會改變。每到吃飯時間,村民們就從四面八方走向飯場,一邊吃飯,一邊閑聊,談?wù)撝鞣N話題。
記憶中,我老家共有三個吃飯場,村北兩個,村南一個。村南的吃飯場最大,幾乎吸納了村里五分之四的人。村南的吃飯場,在秀哥家門前。這里平坦寬闊,生長著一些榆樹、槐樹、楝樹、楊樹,夏天,枝葉茂盛,遮天蔽日,冬天,樹葉落光,陽光滿地,是人們聚集吃飯的好場所。另外,鐵秀哥性格開朗,幽默風趣,熱情好客,待人實誠,深受村民敬重,村民們都愿意到他家門前吃飯,享受集體吃飯的開心時刻。秀哥為了讓人們吃飯有個坐處,吃得舒服,找匠人做了十幾個凳子,又利用去山里拉柴的機會,陸續(xù)稍回來一些方正、光滑的石頭,放在吃飯場。秀哥創(chuàng)設(shè)了這么好的條件,村民們都覺得不來這里吃飯,就好像有愧于秀哥的熱情。
每天一到吃飯時間,村民們有的赤著上身,有的穿著大褲衩,有的踢踏著鞋子,有的斜披著上衣,陸陸續(xù)續(xù)地來到秀哥家門前。來得早的,坐在凳子上或石頭上,來得晚的沒有凳子或石頭可坐,就依樹蹲著,靠墻站著,坐到鞋上,有的干脆坐在地上。
那時,人們生活苦,一日三餐吃的飯都與紅薯分不開。早飯和晚飯,往往是玉米糝或紅薯面煮紅薯,中午往往是面條或咸湯。人們吃的饃,多是玉米面饃、紅薯面饃。在吃飯場吃飯,飯菜往往是不分彼此的。誰家有了好吃的,便吆喝大家來品嘗。西家的張三說:“來,我這里有剛搗的辣椒,香得很,來嘗嘗?!睎|家的李四說:“我腌了一壇蘿卜,今天剛開壇,脆哩很,來一塊嘗嘗鮮?!痹捯魟偮?,就會有人半蹲著挪著腳湊過去,或從張三的小碗里剜一疙瘩油鹽辣椒放在饃上,掰一疙瘩饃,蘸一下辣椒,有滋有味地吃起來;或從李四的小碟里夾一塊咸蘿卜,放在面條碗里,嘎吱咬一小口,就著一筷頭面條,津津有味地細嚼慢咽。
在飯場真正吃百家飯的是黑娃。
黑娃的父親是個瘸子,快四十歲時在外面領(lǐng)回一個女人,在生了黑娃后走了。黑娃皮膚黝黑,虎頭虎腦,聰明伶俐,人見人愛。黑娃的父親勞動能力和生活能力差,總是忙,也總是做飯晚。每到吃飯時間,餓急了的黑娃就拿著木碗來到吃飯場。人們都認為黑娃可憐,爭相給他飯吃。
“黑娃,來二媽這?!贝┲鴺闼?,但卻干凈整潔的柱子媳婦喊來黑娃,給他倒一碗面條?!昂谕?,來,吃饃饃?!币活^白發(fā)的大嘴二爺喊來黑娃,給他一塊饃。
黑娃吃飽了飯,把木碗往地上一放,就在飯場竄來竄去。村民們有的給他擦擦鼻涕,有的摸摸他的頭,有的把他攬到懷里,在黑娃身上傾注了深深的愛意。黑娃小時候,村民們稀罕他。黑娃上學后,村民們更稀罕他,把他當做自己的孩子一樣,幫他父親供他上學。
在吃飯場,人們一邊吃飯一邊閑聊。人們說村內(nèi)村外瑣聞、說鄰里間的家長里短,講國際國內(nèi)新聞,講天文地理,講古人古事。
在吃飯場,抬杠是常有的事。人們時不時為一種現(xiàn)象或一個觀點的對與錯爭論得面紅耳赤,各說各有理,互不相讓。也有不到黃河心不死的,為了表現(xiàn)自己、證明自己,在爭論難以解決問題時,就通過打賭來解決。
村里的陳強,性子倔,膽子大,好認死理,總是與人抬杠,人稱“暈?zāi)懘蟆薄案茏宇^”。在吃飯場,他動輒與人抬杠、打賭。一個深秋的夜晚,沒有星星、月亮,天黑沉沉的。村民們在吃飯場吃了飯后,繼續(xù)留在這里一邊吸煙一邊閑聊。當說到膽量這一話題時,好和陳強斗嘴的周銀說,鄰村的趙二寶,膽子特別大,深更半夜,哪兒都敢去,他長這么大還沒見過這么膽大的人。陳強聽了,瞪著眼,歪著脖子,很不服氣地說,墳地,夜里他也敢去?一語激起千層浪。大家開始圍繞膽量問題,和他論說起來。后來,有人說,他如果在深夜,敢把才入土十幾天的張老大墳上的招魂幡扛到這里,大家不僅承認他膽子比趙二寶大,而且給他二兩炒花生。陳強說,好,一言為定。周銀決定治一治陳強,在他去墳上之前,安排一個人坐在墳地,待他到墳地,正要拔招魂幡時,那人突然向他撒起土來。嘩啦啦的聲音,驚醒了在樹上沉睡的烏鴉,烏鴉“呱——呱——”叫著,聲音在樹木參天、陰森死寂的墳地特別響亮、瘆人。陳強嚇得頭皮發(fā)麻,雙腿發(fā)軟,跌跌撞撞地向村里跑去,邊走邊拉稀?;氐郊依铮悘姴×撕荛L時間。陳強病好后,照樣去飯場吃飯,照樣和人們說笑,但再也沒有和人們打過賭。
吃飯場,不僅是人們吃飯聊天的場所,也是人們交流信息、溝通思想的場所。
那一年,黑娃考上大學,家里窮,上不起,黑娃的父親熬煎得吃不下,睡不著。萬般無奈,在一個夜里,黑娃的父親去找隊長想辦法。第二天上午吃飯時,隊長敲響了那口銹跡斑斑的老銅鐘,把全村人都集中到秀哥家門前的吃飯場。隊長向大家講了黑娃考上大學卻上不起的艱難情況,倡議大家慷慨解囊,支持黑娃上學。隊長的倡議得到了村民們的支持。村民們,你一元,我兩元,千方百計資助黑娃上學。孤寡老人張軍,把賣雞蛋的一元錢給了黑娃,二蛋向姑家借十元錢給了黑娃。在村民們的資助下,黑娃順利走進大學,完成了學業(yè),成為村里的驕傲和自豪。
那時村子里,誰家需要幫忙,在吃飯場隨便說一聲就行了。這個說,周勛,今兒幫我修個鍋灶?!爸?。”修鍋灶高手周勛滿口答應(yīng)。那個說,張元,明天幫我壘個豬圈?!昂眠??!蹦嗤呓硰堅敛煌妻o。那個年代,村民們給人幫忙,不管活大或是活小,也不管干多長時間,從來不要工錢。就連吃飯,也頂多是蓋房子才在主家吃幾頓飯。幫別人修個鍋灶,壘個豬圈,補漏雨的房頂,從不在主人家吃飯?!班l(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誰不讓誰幫個忙,要啥錢哩,吃啥飯哩?!比藗兘?jīng)常這樣說。
吃飯場,其實最吸引我的是拐子爺講的故事和哼的鼓兒哼。
拐子爺少年時跟瞎眼表叔學過幾年鼓兒哼,能講很多故事,能唱很多曲子。每當吃飯時間,村民們就“拐子爺”“拐子叔”“拐子”地喊拐子爺,希望他給大家講個故事,哼一場鼓兒哼,樂呵樂呵,提提勞作一天的疲憊的心勁兒。拐子爺呼嚕嚕喝一口飯,慢慢地咽下去,然后,咧著大嘴,露著被煙熏得蠟黃的牙齒說,好,好,好,吃了飯就哼。
拐子爺吃完了飯,就開始給大家繪聲繪色地講故事,他講過民間奇才龐振坤的故事,講過民團司令別廷芳的故事,講過拉荊芭的故事。無論什么故事,拐子爺都講得生動形象,人們屏息靜聽,整個飯場鴉雀無聲。
拐子爺最拿手的是唱鼓兒哼。他把碗放到廢棄的石磙上,從口袋里掏出隨身攜帶的兩個半月形的小鋼板,夾在左手拇指與食指、食指與無名指之間,隨著左胳膊上下前后有規(guī)律的晃動,那小鋼板像一對小鳥,上下翻飛,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穆曇?,右手用筷子敲著他的粗瓷碗沿。在鋼板聲、敲碗聲的伴奏下,拐子爺微閉雙眼,唱起了開場白:
“小鼓一敲響叮咚,您穩(wěn)坐書場聽我哼。開言不把別的唱,先哼個小段您聽聽哼——說,一個大姐生哩矬,她比雞蛋高不多;離婆家不過三里地兒,一直走了仨多月;小女婿一見心頭惱,一巴掌拍哩找不著;女婿忙請能人找,諸葛孫猴福爾摩(斯)……”
拐子爺很能唱,唱得臉漲得通紅,脖子憋得老粗,還不停止。一段開場白之后,拐子爺進入了正文,他有時唱《武松打虎》,有時唱《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有時唱《羅成算卦》,有時唱《岳飛槍挑小梁王》,有時唱《五鼠鬧東京》,有時唱《楊文廣奪帥印》,每個片段都唱得很用心。他還結(jié)合鄉(xiāng)村生活現(xiàn)象,自編了一些節(jié)目,唱給村民聽。他唱的《孝順是個傳家寶》《感恩伴你走向幸福路》等鼓兒哼,在村民們的心田上播下了向善的種子,開出了純樸的花朵。
拐子爺說唱的節(jié)奏時緊時緩,能形象地模仿各種人物的語言、聲音和自然聲響。他唱一陣兒,說一陣兒,說像唱,唱像說,用幽默詼諧的語言和聲調(diào)將一個個故事講得聲情并茂,還帶著分明的愛憎,每當正義的一方獲勝、故事進入高潮時,他便慷慨激昂、手舞足蹈,筷子敲碗聲如急雨下落;遇有壞人得勢、好人遭難時,他則悲痛唏噓、哽咽連連,筷子敲碗聲亦由強而弱,由弱而息。我和村民們聽得如癡如醉,有的忘記了吃飯,有的夾菜不看菜碗,在地上夾了石子、坷垃蛋放入嘴里。
拐子爺唱鼓兒哼,總是唱到關(guān)鍵時刻,給大家賣個“關(guān)子”,便戛然而止,給我們留下了牽腸掛肚的念想。我曾多次纏著拐子爺,讓他給我講他沒唱完的內(nèi)容,但他不講,只給我指明所唱內(nèi)容的出處,簡單說說書中的故事情節(jié),讓我自己找書讀。我禁不住書的誘惑,按照拐子爺提供的信息,閱讀了《西游記》《三國演義》《水滸傳》《楊家將》《說岳全傳》《呼家將》《三俠五義》《隋唐演義》等小說,閱讀了談做人處事方面的書籍,使我了解了很多鮮活的文學形象,懂得了什么是忠奸善惡、是非曲直,懂得了如何做一個向善崇美、品正行端的人,受到了文學的滋養(yǎng),受到了思想的啟迪。
隨著時代發(fā)展,農(nóng)村的飯場日漸消失。村里的三個飯場都被村民蓋了房子,村民們大多在家里圍桌吃飯。在房前屋后,雖也有聚集吃飯的,但多是留守在家的老人、小孩和年輕婦女,人數(shù)也只有五七人。
村里的飯場蕭條了,笑聲少了,人們的溝通少了,左鄰右舍的幫襯也少了。
前不久回老家,父親說,黑娃早前回來了,他感恩父老鄉(xiāng)親當年對他的幫助,自己出錢,重修了村里的路,還邀請全村人吃一頓飯,想重溫當年在吃飯場吃飯的美好,但人們談?wù)摰脑掝},帶著濃濃的錢味……
我也時常禁不住問自己,難道當年的純真、質(zhì)樸一去不復(fù)返了?當我想這一切的時候,再向家鄉(xiāng)看去,真的感覺好遠好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