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掌柜
歸途。仍在通遼火車站中轉(zhuǎn)。經(jīng)停時間1小時15分鐘。
我右手拉著拉桿箱、左手拎著手提包從火車站出口出來,急匆匆往馬路對面走。
五天前,去承德路經(jīng)通遼中轉(zhuǎn)時,已近中午。坐了一夜硬臥的我,想吃點當?shù)氐男〕源虼蜓兰馈3稣竞笥夜?,面條、餃子、家常菜的招牌,實在勾不起我的食欲。突然,馬路對面的店鋪牌匾上“風干牛肉干”幾個大字吸引了我的視線。
我躲過疾馳的車流來到馬路對面。路口處是一家叫“興隆”的超市,門口大大的櫥窗上貼著“風干牛肉干特賣”的廣告。我遲疑了一下,繼續(xù)往前走,沒幾米,在一家比興隆超市小許多、叫“格日勒牛肉干專營店”的店鋪前停住。我知道,格日勒是光芒的意思。我想,能起這樣名字的店家,會有一張充滿陽光的笑臉吧。
走進店里,店門口橫放的柜臺上擺著兩簸箕牛肉干,旁邊是印有“格日勒風干牛肉干”字樣的牛皮紙袋。
齊耳短發(fā)的中年女人正坐在柜臺邊上看手機,見我進來,細聲細氣地問我:“想買點什么?”
“牛肉干怎么賣?”
“110元一斤?!?/p>
“給我稱50元的。”我遞過去一張百元鈔票。
“75……”
“多了,50元就好。”
掛了電話后,不見了老板娘的蹤影,裝著牛肉干的牛皮紙袋擺在柜臺上。我拿起它出了店門,急匆匆地奔向進站口。
快檢票時,我去超市買礦泉水,結(jié)賬時才發(fā)現(xiàn)賣牛肉干的老板娘并未找我剩余的50元錢。我自嘲地笑笑,如今丟三落四的情況時有發(fā)生,只能怪自己粗心了。又一想,等從承德回來時再去那家店看看,萬一店家認賬呢,我就再買兩斤牛肉干;如若不認,轉(zhuǎn)身便走就是。
上了火車,閑暇無事,就把剛才的事兒發(fā)了一個朋友圈,問大家:若回去時去店家找,會是哪種結(jié)果?除了一些點贊的,回復又得買兩斤牛肉干的居多,但也有人說,就別想找你錢了。
我很想知道會是什么結(jié)果,所以今天回程中轉(zhuǎn)時,再次來到“格日勒牛肉干專營店”。
推開店門,那天賣我牛肉干的老板娘不在。一個黑臉膛、面相忠厚的中年男子聽我喊“店里有人嗎?”從屋后的擋布簾轉(zhuǎn)出來,問我想買什么。
我說明了來意。
“她不在啊,這事我沒法辦?!?/p>
“你可以打電話詢問她一下。如果她忘了,就算了。”
他猶豫幾秒,從里懷掏出電話,又轉(zhuǎn)到擋布簾后面去。隔了一會兒,走出來對我說:“她吃飯去了,可能沒聽見,沒接我電話。要不你在這等她回來吧。”
我盯著他看了幾秒,他的目光有些躲閃。
“需要等多久?”我問。
他又猶豫了一下,看了眼我的行李箱,說:“一小時吧。”
我自嘲地笑了笑,說:“算了!”暗想,讓說又得買兩斤牛肉干的朋友們失望了。
我拉著行李箱走出店鋪,抬頭看了眼藍底金字的牌匾。路邊的槐樹上已見落葉的枝條,在陽光斜照下,將“格日勒”這幾個字割出幾條陰影。
走了幾步,我又轉(zhuǎn)回來。男人正站在靠墻的櫥柜邊打著電話,看我進來明顯一愣。
“我留個電話給你,如果老板娘回來想起這件事可以加我微信。”我說。
他沒言語,像是沒有聽見我說的話。我從手提包的隔層里找出一張作廢的票據(jù),將手機號寫在上面,放在柜臺上。也沒等男人說話,頭也沒回地走了出去。
等我回到家中,這躲在某個陰暗處的50元錢,早被我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過了幾天,有個微信名叫“巴音”的人加我,招呼語上只寫著三個字:“牛肉干。”
我突然想起那天的事來,通過了好友申請。還沒等我說話,對方發(fā)過來一個店鋪二維碼,上寫著店鋪的名字“興隆”。
夜的黑,密密匝匝地包裹著星星、月亮,包裹著小區(qū)里的路燈。葡萄架和蘋果樹上的葉子,在風中熱烈地舞蹈著?;加惺甙Y的我像個魂靈般站在窗前,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突然,一個雪白的小身影從空調(diào)隔斷木板上跳出來,瞬間消失。我用力眨了眨眼睛,極目向遠方望去,哪有什么身影呢?
可是,我明明看到了啊,還聽到了嗚嗚咽咽的哭聲。那哭聲是從月亮里傳過來的,哦,分明還夾雜著我的哭聲。
被悲聲氤氳的暗淡月色里,一張臟兮兮的小狗臉詭異地露出來,一如它第一天出現(xiàn)在我家院子,蜷縮在空調(diào)隔斷木板時的模樣。
那是一年多前的一天黎明,當我看到它瘦成皮包骨的身板,一看到我瞬間就夾著尾巴逃跑的背影,心軟成棉絮。我在那逼仄的小空間里放置了清水、吃剩的雞骨頭和幾塊水煮的雞肝。
一天、兩天、三天……它早出晚歸地出沒,慢慢地,把這里當成了家。
我開始試著走近它,和它防備而又示好的眼神對視。它從最初一溜煙地逃竄,到允許我撫摸,允許我在中午時分把它抱進大木盆,從頭到腳洗干凈。我給它起名叫“笨笨”,沿襲了十歲那年父親抱回的小奶狗的名字。那只笨笨像小尾巴似的整日陪伴在我身邊,直到我考上大學,離開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妻是城里人,素愛潔凈,不喜小動物。結(jié)婚這么多年,我想養(yǎng)只狗狗的愿望一直沒有實現(xiàn)。笨笨就這樣闖進我剛剛退休的生活,這多么像老天的恩賜。妻因為我收留它,跟我吵過好多次。說什么,它換毛時,毛四處飛太不衛(wèi)生;它總愛亂叫,會打擾鄰里;還有,萬一把誰家孩子咬了怎么辦?我恨不得用棉花塞住耳朵,以阻擋她的絮叨聲。我答應她,不讓笨笨跑進房間,衛(wèi)生和飲食全權(quán)由我負責。笨笨好像知道妻不待見它,每次看到她,都默默地躲開,或者示好地搖著小尾巴,遠遠地看著她。妻看我這次如此堅決,笨笨又如此乖巧,就以不理我的姿態(tài)默許了它的存在。半年后,笨笨從小奶狗長成了少年狗,體重也從六斤長到十五斤。它儼然變成我家的一員,整天待在院子里,偶爾沖路過的行人示威地吠叫。它對我無比地親近,看到我回家,會飛奔著跑過來,用它的犬牙拽住我的褲管,或是立起用前爪抱住我,像個等著父親回家的孩子。如果沒有發(fā)生后來的事,我甚至相信它會像我的那一只笨笨那樣,陪伴我十幾年。
一想起那天的事,我的心里就涌出要罵娘的沖動。那天傍晚,天氣悶熱。我正專心致志地鋤菜地里的雜草,突然聽到孩子的哭聲和笨笨的吠叫聲。我抬起頭往聲音的方向望去,看見穿著條紋睡衣的年輕女人在我家院子門口,用涂著黑指甲的肥腳使勁地踢笨笨。她的旁邊,一個三歲左右的男孩在嚎啕。我一個箭步?jīng)_了過去,用力推開那女人:“你踢它干什么?”那女人嗷地一聲罵開了:“你咋不管住這畜生,它把我兒子嚇到了。我踢它怎么了?我還想踢死它呢?!边@時,一旁納涼的大姐說話了:“姑娘,差不多得了,是你家孩子先進人家院子的,那狗也沒咬他,只是沖他叫了兩聲,你家孩子哭怨不得人?!焙⒆拥目蘼曉絹碓酱?,那女人歇斯底里地喊著,非要讓我?guī)е液⒆尤メt(yī)院檢查。笨笨看我過來,有了主心骨,一口向那女人咬去。我趕緊用力一腳把笨笨踢開。對那女人大聲說:“你再鬧,信不信我讓它使勁咬你?”那女人一看笨笨真要咬她,抱起孩子罵罵咧咧地走了。這半年來,我從未動過笨笨一個手指頭,可那天沒到半小時,笨笨就被那潑婦踹了好幾腳。打那以后,它的性子大變。一看到有人在我家院子外徘徊,就沖到院門狠命地叫。有兩次半夜,它的叫聲把我本來很難有的睡意弄得蹤影皆無。
妻又開始沒完沒了地抱怨,說我自找苦吃,說笨笨擾民。我受不了她的嘮叨,想把笨笨送人,可是怎么也送不出去。妻想到一招,說笨笨本來是流浪狗,你可以找物業(yè),讓物業(yè)把它抓走送到動物收容所。我聽了妻的話,找到小區(qū)物業(yè)經(jīng)理,請他們幫忙把笨笨送走。物業(yè)的人來抓了兩次,笨笨說什么也不跟他們走。我的心被它凄涼的叫聲和懇求的眼神割得七零八落,實在受不了這種煎熬,借著旅游之名躲了出去。我那時甚至卑鄙地想,這些天家里沒人,笨笨繼續(xù)去流浪也好。我?guī)е奕チ饲鄭u??擅刻焱砩纤X時,都會擔心笨笨是不是餓到了、渴到了,擔心物業(yè)把它送給一個不愛狗狗的人家。第五天下午,我買了回家的高鐵票。妻抱怨為啥提前幾天回,我沒好氣地說,你可以不回。
到家后,我沒有看到跑過來跟我親昵的身影,我叫了笨笨很多聲,也沒有應答。我心急火燎地跑到物業(yè),問他們把笨笨送到哪個收容所了。物業(yè)的人告訴我,笨笨在運輸時沒看住,咬破籠子從車上跳下來摔死了。
我從物業(yè)癡呆呆地走出來,眼前全是笨笨的影子。我恨不得打自己幾個嘴巴,血壓也拱了上來。我恨死自己了,更恨給我出損招的妻。可是,我仍然要回到她的身邊,為了生活的平靜,連恨她的想法都不能露出分毫。
多少個這樣的夜晚啊,我都聽見自己對笨笨說:笨笨,爸爸好悔??!莫不如當初不收留你。我活了大半輩子也沒做過后悔的事,后半生竟會為你而感到不安心。也不知道人會不會有來生,若有來生,你還愿意遇見我嗎?
忙碌了一天的李昊回到蠶絲被廠頂樓的住處。足有五十平米的主居室擺設極為簡單,除了床、簡易的衣柜、寫字臺、椅子、一臺筆記本電腦之外,還有一盞粗陶蓮花香爐和一只用蒲草編織成的打坐墊。
李昊今年三十四歲,哈工大工科畢業(yè)后,應聘到成都一家百強企業(yè)做IT,四年前突然辭職,獨自一人回到童家鎮(zhèn)。
剛回來的時候,父親不知多少次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你這個犟種,我和你媽把你培養(yǎng)成大學生容易嗎?!好不容易脫了農(nóng)皮,為啥子還要回來刨土泥巴?!”父親罵他時,母親在旁嚶嚶地哭。
等父親罵夠了,李昊問他:“爸,您知道成都的地鐵一天承載多少客流嗎?”
“我不懂什么客流不客流,我就知道你在成都有房有車,足夠體面,你腦袋被門擠了怎么地,偏要回到這里來?”
“爸,您消消氣,聽我說。您知道嗎?雖然我有車,可在成都想找地方停車太難了,所以我每天都要很早出門去擠地鐵。當我身體被各種各樣的肢體和體味包裹得像一個肉粽時,時常感到眩暈、頭痛、喘不上氣,因此還患過輕度抑郁癥。您知道966的生活給我的感覺是什么嗎?就像……就像我天天操作的電腦編程,毫無生氣。尤其連續(xù)幾個月加班加點,我簡直要瘋掉。您能理解我說的嗎?”
李昊從父母沒有平息的憤怒或哀怨的眼神里,知道他們無法理解這種感受,他們更不懂他內(nèi)心向往的遠方。
他換個角度接著勸導父母:“爸,您不是一直希望兒子賺大錢嗎?您知道,如今政府著力打造桑都,我給您算一筆賬,如果能夠流轉(zhuǎn)四十畝土地,一季養(yǎng)蠶三十張,一年以四季計算,您算算,一年能賺多少?憑兒子的頭腦和您二老多年養(yǎng)蠶的經(jīng)驗,再加上政策的利好,未來是可以想見的??!再說了,我把事業(yè)扎根在家鄉(xiāng),還能在二老身邊盡孝?!闭f著說著,他的眼睛濕潤了,眼前浮現(xiàn)出好友在父親過世時因未能床前盡孝而捶胸頓足痛哭的樣子。
那時,鄉(xiāng)親們也在背后對他指指戳戳:“每月1萬多的工資,他說不要就不要了,真不知天高地厚!”“這孩子肯定瘋了,養(yǎng)蠶那么容易?那是說干就能干的?有他哭的時候。”
試著跟大家溝通失敗后,他不再跟任何人解釋,而是整天去桑田、市場、研究所做調(diào)研。等他興辦的桑蠶養(yǎng)殖基地初具規(guī)模時,議論很快平息了。父親雖然整天繃著臉,可他整天都在基地轉(zhuǎn),還時不時地通過母親提醒他:桑蠶進入眠起期,得抓緊給蠶棚更換新的遮陽網(wǎng);桑蠶有點不歡實,得補充點維生素……
四年的時間,李昊從最初流轉(zhuǎn)的四十畝土地擴展到四百畝。每當看到雇傭的村民領薪水時那一張張樂得像核桃紋似的臉,他的內(nèi)心就充滿了喜悅。
去年,他又把目標放在集種、繭、絲、桑資源于一體的完整產(chǎn)業(yè)體系。年底的時候,蠶絲被加工廠在桑蠶局的協(xié)助下建成了。完工那天,他看著整潔一新的廠房,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踏實。
李昊沐浴更衣事畢,來到窗前。此時,下弦月掛在天邊,月光散淡成清輝的銀色,時有蛙鳴從不遠的田地里傳來。他點燃沉香,在蒲團上坐下,靜心,內(nèi)視。入定之后,他仿佛看到蒼茫云海里的蕓蕓眾生;仿佛看到無限世界里如塵埃草芥一般縮小的人影;仿佛看到一縷體香凝結(jié)成人形,靜靜地坐在他旁邊。
他默默地對她說,我與你的距離又近了一分。
她是五年前突然從他的世界里消失的。那時,他們已共同生活了一年兩個月零八天。
“昊,我走了,你不要找我。如今,我的內(nèi)心繚亂得像被一百只蜘蛛吐出的蛛網(wǎng)捆綁,我要到深山禪修,靜下來好好想想,活著到底為了什么。想明白了我就會回來,否則,我可能會死。愛你的妻。”這是她第一次稱自己是他的妻。
李昊那時正在上海出差,看到這段微信留言趕緊給她打電話,可她的手機已經(jīng)關(guān)機了。之后再沒有打通過?;氐郊抑泻蟀l(fā)現(xiàn),她只帶走幾件隨身換洗的衣服,連工資卡都留給了他。他曾聽她說過,她的祖上有不少出家的先例,她說的時候,他根本沒上心。他還想起不久前,她曾說在一個高端的體檢機構(gòu)做過一次體檢,可是具體哪家、結(jié)果如何,他一無所知。他記不清是她沒說,還是自己忘記了。
她離開家的第一個月,李昊忙于工作,并沒有覺得怎樣的想念和痛苦,可慢慢地,下班回到感覺越來越空的家中,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那樣愛她。他相信她絕不是因為別的男人而離開他,于是他開始研究她說的禪修是什么。
當他每夜都靜修之后,漸漸地能感受到她的氣息,漸漸地理解了她的出世。近來,還隱約看見她凝如青蓮的微笑。而他,通過無數(shù)次對內(nèi)心的審視,發(fā)現(xiàn)為家鄉(xiāng)和家鄉(xiāng)的人做點兒實事,為更多的人做點兒實事,才是自己心靈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