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志平

(浙江師范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浙江 金華 321004)

四字形式是漢語很突出的一種語言現(xiàn)象。漢語中以成語為代表的固定四字語數(shù)量極其龐大，還有很多四字短語固化成為人們耳熟能詳?shù)牧?xí)慣用語，如“一窮二白”“多快好省”等等，而在言語活動中臨時出現(xiàn)的四字短語形式數(shù)量則更為龐大。沈家煊先生認為，四字短語對言互文，完形明義，“是漢語駢偶性的體現(xiàn)”，“對漢語四言格的研究也就具有一般語法理論、語言類型和語言演化研究的價值”。(1)沈家煊：《說四言格》，《世界漢語教學(xué)》2019年第3期。在漢語中，四字短語大量存在、大量使用，某些四字短語搭配成分固定使用，形成習(xí)用格式。這些格式以某種句法結(jié)構(gòu)或加上一些固定的詞語標(biāo)志，形成固定的框架，可以自由地根據(jù)需要填進合適表意的詞語構(gòu)成四字短語，使語言表達格律整齊、形式統(tǒng)一。“四字格”提法來自語言學(xué)家陸志韋先生，其在1956年發(fā)表《漢語的并立四字格》(2)陸志韋：《漢語的并立四字格》，《語言研究》1956年第1期。一文，引起學(xué)界的關(guān)注，對此現(xiàn)象的分析也融入其漢語語法學(xué)名著《漢語構(gòu)詞法》中?，F(xiàn)在語言學(xué)界多將這種“四字格”稱為“構(gòu)式”。一般所謂的“四字格”，也就是某種構(gòu)式；具有某種固定標(biāo)志的格式，周薦先生稱之為“待嵌格式”(3)周薦：《〈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的待嵌格式》，《中國語文》2001年第6期。，邵敬敏先生稱之為“框式結(jié)構(gòu)”(4)邵敬敏：《漢語框式結(jié)構(gòu)說略》，《中國語文》2011年第3期。。考慮到漢語語法學(xué)的繼承性問題，我們還是把本文所討論的對象稱為“四字格”。

眾所周知，在現(xiàn)代漢語語法學(xué)中，一般認為“著”是體助詞，表示動作或狀態(tài)的持續(xù)，稱之為“持續(xù)體”，與表示完成體的“了”、經(jīng)歷體的“過”相對?！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對它的解釋是：

馬希文先生把它看作“狀態(tài)助詞”(6)馬希文：《北京方言里的“著”》，《方言》1987年第1期。，費春元先生把它看作“情狀助詞”(7)費春元：《說“著”》，《語文研究》1992年第2期。，石毓智先生認為“著”表示實現(xiàn)點與終結(jié)點之間的狀況，具有時段持續(xù)的特征。(8)石毓智：《論現(xiàn)代漢語的“體”范疇》，《中國社會科學(xué)》1992年第6期。

通過對白話文經(jīng)典作家老舍作品語言的研讀，我們還可以發(fā)現(xiàn)，“著”還有分別放在兩個單音節(jié)動詞后連在一起使用構(gòu)成四字短語的功能，例如：

1)她哭著喊著要去尋死，不能再受這個折磨。(《駱駝祥子》十九)

2)這樣捧著哄著的，大家把老人送到他的屋中去。(《四世同堂》七十四)

3)說著說著，眼皮像小金魚的嘴，慢慢的一張一閉，心中有些發(fā)迷糊。(《小坡的生日》十二 )

4)走著走著，一看，前面有個洋人。(《正紅旗下》第八)

這樣構(gòu)成的四字短語，或者產(chǎn)生了單獨的“V著”所沒有的綜合義，或者產(chǎn)生出潛在的衍生義。這種情況有著較強的規(guī)律性，一般限于兩個有語義關(guān)聯(lián)的單音節(jié)動詞加“著”連用，前后兩段之間是聯(lián)合關(guān)系。這樣構(gòu)成的四字短語，可以看作一種“四字格”。本文把這種語言現(xiàn)象稱為“V著V著”式四字格。但并不是所有由“動單+著”構(gòu)成的形式都是四字格短語，例如老舍《正紅旗下》：“那個管家，無論冬夏，老穿著護著腳面的長袍，走路沒有一點聲音，像個兩條腿的大貓似的！”前邊的“穿著”與緊接后邊的“護著”不成結(jié)構(gòu)，不能構(gòu)成四字格短語。另外，盡管在書面文學(xué)語言中有雙音節(jié)動詞加“著”重疊的形式，如“盼望著盼望著，東風(fēng)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但在老舍250萬字中文小說中從未出現(xiàn)過這種形式。不僅如此，在老舍中文小說中，也從未出現(xiàn)過本文所討論的前后兩段之間是聯(lián)合關(guān)系、整個短語表示產(chǎn)生出單獨的“V著”所沒有的綜合義或潛在衍生義的“動雙+著+動單+著”，例如老舍《蛻》：“全城里日夜沒有人聲，每個人都顫抖著等著狼嗥?！逼渲小邦澏吨迸c“等著”不發(fā)生直接關(guān)系，而是與述賓短語“等著狼嚎”構(gòu)成連謂關(guān)系?！癡著V著”式四字格短語與“動雙+著”的不協(xié)調(diào)性或不一致性，從以下例5中前后小句對比也可以看得出：

5)我一輩子只看見了這么一回大熱鬧：男女老幼喊著叫著，狂跑著，擁擠著，爭吵著，砸門的砸門，喊叫的喊叫，……(《火車集·我這一輩子》第七)

這種“V著V著”式四字格，姜德梧先生的《漢語四字格詞典》(9)姜德梧：《漢語四字格詞典》，北京：北京語言文化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沒有收錄。

本文以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3年出版的《老舍全集》修訂本小說部分(即第1卷至第8卷)為語料來源，考慮語料的純粹性和系統(tǒng)性，排除馬小彌從英文回譯的《四世同堂》第八十八至一百章(收入《老舍全集》第5卷)和《鼓書藝人》(收入《老舍全集》第6卷)，也不取趙武平根據(jù)新發(fā)現(xiàn)的、經(jīng)老舍定稿的英文本翻譯的《四世同堂》第三部《饑荒》最后部分(二十一至三十六章)(10)老舍：《四世同堂·饑荒(第二十一至三十六章)》，趙武平譯，《收獲》2017年第1期。，自制成250萬字的老舍中文小說語料庫。文中例句列明長篇小說以及未完成作品標(biāo)小說篇名和章數(shù)，中、短篇小說標(biāo)所收錄的文集名和小說篇名。義位放到{ }中；所列被分析的四字語后邊的數(shù)字為該四字語出現(xiàn)的例次，只出現(xiàn)一例次者不單獨標(biāo)出。此外，在句法成分的判定上，本文重視句中停頓的作用，把兩個逗號(或分號或逗號與分號)之間的謂詞性成分看作小句；如果停頓前的謂詞性成分前邊有主語，則該謂詞性成分看作獨立謂語；帶有被支配成分或補充成分的謂詞性成分是述語，與之相對的是賓語和補語；如果某成分具有表述性可以與前邊成分構(gòu)成主謂關(guān)系，并可以停頓，盡管該成分后邊也是動詞性成分，則認定兩部分之間不是狀中關(guān)系，而是連謂關(guān)系，前邊的“V著V著”是“連謂前項”，例如：

6)經(jīng)他好說歹說，她才哭了一陣，哭著哭著就笑了。(《文博士》十四)

7)到了新年，大家全笑著唱著過年，好象天下真是一家了。(《小坡的生日》第三)

本文分析被譽為“宣傳純正國語的教本”(11)張清常：《北京話化入普通話的軌跡——老舍作品語言研究的新途徑之一》，《語言教學(xué)與研究》1992年第4期。的白話文經(jīng)典作家老舍中文小說語言中的“V著V著”式四字格，并根據(jù)“著”前邊的動詞是否相同而將其分作 “V1著V2著” 和“V1著V1著”兩個小類。

一、“V1著V2著”

在老舍中文小說語言語料庫中，四字格“V1著V2著”構(gòu)成的四字語共有19個，出現(xiàn)35例次：

抱著扯著，背著抱著2，慌著忙著6，

哭著喊著2，喊著叫著，渴著餓著，

擠著摟著，敲著撩著4，敲著吹著，

瞟著瞭著，笑著唱著，說著笑著3，

捎著撩著，聽著看著5，吻著玩著，

捧著哄著，踢著打著，坐著立著，

橫著豎著

從中可以看出，能夠出現(xiàn)在“V1著V2著”中V1、V2位置的詞語，必須具有以下幾個特征。

第一，都是單音節(jié)動詞。

第二，具有體的對立，即該詞后邊可以出現(xiàn)不同的體助詞，從而表示動詞所表示的動作的不同狀態(tài)。其中，作為復(fù)合詞的“慌忙”(形容詞)，因其構(gòu)成語素“慌”“忙”有獨立成詞的用法，受格式表義的類推作用，也構(gòu)成相應(yīng)的四字語“慌著忙著”；“橫”“豎”都是動詞義，因此后邊可以加“著”構(gòu)成“V1著V2著”四字格。

第三，都是表示主觀意志能夠控制的動作行為的自主動詞。從表面上看，19個“V1著V2著”好像只有“渴著餓著”和“慌著忙著”2個例外，前者在本語料庫中僅出現(xiàn)1例次：

8)要喝茶，她便只給自己斟上半碗；要吃飯，她便走出去吃飯；他好像活該在那里渴著餓著。(《火葬》十二)

但從整個句子來看，“渴”和“餓”不是自然狀態(tài)，而是由于夢蓮(她)的行為使二狗(他)處于的一種狀態(tài)，是“[使]二狗處于渴和餓的狀態(tài)”，因此這里的“渴著餓著”是一種非自主動詞的自主用法(12)關(guān)于“非自主動詞的自主用法”這一說法，是受馬慶株先生啟發(fā)。盡管馬慶株先生在《自主動詞和非自主動詞》中把形容詞劃歸非自主動詞，但他也說：“動詞的體對自主義位有重大影響”，“未完成體有時使非自主動詞帶上自主義，臨時轉(zhuǎn)為自主動詞如‘死’等于‘去死去’，和‘雞死了’的‘死’很不一樣”。馬慶株：《自主動詞和非自主動詞》，見《中國語言學(xué)報》第3期，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8年，第166頁。，亦即由于外在的施事者夢蓮的施為性行為而使感受者主體二狗處于“渴”和“餓”的狀態(tài)。作為形容詞的“慌忙”不能被“不”否定，但作為四字格短語中的“慌”“忙”前邊卻可以出現(xiàn)“不”，單用時前邊也可以受“不”“沒”“別”的否定：

慌忙～～*不慌忙～～不慌不忙

慌～～不慌～～沒慌～～別慌

忙～～不忙～～沒忙～～別忙

從中可以看出在四字格短語中以及單獨使用的“慌”“忙”，實際上也有表示主觀意識可以控制的行為的用法，因此例9‘也是成立的。

9)馬威站在客廳門口看著她，她從廚房把小皮夾找著，跑上來，慌著忙著把帽子扣上。(《二馬》第二段)

9‘) 她從廚房把小皮夾找著，跑上來，不慌不忙把帽子扣上。

因此“渴著餓著”和“慌著忙著”2個形式并不是我們觀點的反例。

第四，從詞的語義類別角度來看，“著”前邊的兩個動詞表示同一類動作行為。

抱著扯著、擠著摟著：抱、扯、擠、摟——手的動作

背著抱著：背、抱——身體承重動作

敲著撩著：敲1、撩——言語譏諷

敲著吹著：敲2、吹——操作樂器的動作

聽著看著：聽、看——感官行為

笑著唱著、說著笑著：笑、說、唱——發(fā)聲動作

慌著忙著：慌、忙——可構(gòu)成近義合成詞

捧著哄著：捧、哄——表寵愛的動作行為

瞟著瞭著：瞟——斜眼看；瞭——遠望

坐著立著：坐、立——身體的兩種姿勢

在語義上，整個“V1著V2著”{表示同時進行或相伴隨的同類動作行為或狀態(tài)}。

由于四字格形成整體的綜合意義，在結(jié)構(gòu)上更具有凝固性，應(yīng)該看作一種格式或構(gòu)式，所以不像某些句法現(xiàn)象具有形式上的變換性。盡管由于行為主體以及所由構(gòu)成的動詞的詞義因素，個別“V1著V2著”形式四字短語具有某種變換性，如“捧著哄著——又捧又哄”“聽著看著——邊聽邊看”。但這種變換不具有普遍性，不能類推，同時該形式有些四字短語根本不能變換，如“敲著撩著、慌著忙著、瞟著瞭著”等。這也是四字格語法屬性的一種表現(xiàn)。

“V1著V2著”是謂詞性短語，在句中可以做謂語、述語、狀語、定語和小句。

10)一片退不完，走不盡的黑影，抱著扯著一列燈明氣暖的車，似永不撒手，快去過 年，還不到家……(《火車集·“火”車》)[述語]

11)瑞宣聽著看著，心中難過，而不敢躲開。(《四世同堂》三十九)[謂語]

12)歐陽天風(fēng)辭別了武端，慌著忙著回公寓。(《趙子曰》第二十)[狀語]

13)到了新年，大家全笑著唱著過年，好象天下真是一家了。(《小坡的生日》第三)[連謂前項]

14)我們?nèi)齻€一群，兩個一伙，擠著摟著，充分自由的講究那些我們并不十分明白而愿意明白的事。(《櫻海集·陽光》) [小句]

15)說著笑著，她連乳名——毛桃兒——也告訴了大赤包。(《四世同堂》十六)[小句]

16)(文博士的牌打得很規(guī)矩。)可是他打不出勁頭來：上家是玉紅，下家是銀香，對門是楊老太太；六只瞟著瞭著的眼睛，使他安不下心去。(《文博士》十二)[定語]

“V1著V2著”功能分布見表1。

表1 “V1著V2著”功能分布

“V1著V2著”是以同類動詞加狀態(tài)助詞“著”構(gòu)成動詞性四字格，主要功能是做謂語、狀語，也可以做定語、小句，一般不做主語、賓語和補語。這種特點是由“V1著V2著”動詞性決定的。這種格式構(gòu)成的短語以四個字為常見形式，但并不是強制性的，也偶有增加同類近義動詞，構(gòu)成6個字或超過6個字的短語：

17)有的想起上學(xué)去的孩子，有的去尋上街買菜的老太太，哭著鬧著喊著，還夾著不 少聲的蠢笑。(《蛻》第五)

18)歌聲在香氣中顫動，給蘋果葡萄的靜麗配上音樂，使人們的腳步放慢，聽著看著嗅著北平之秋的美麗。(《四世同堂》十四)

在250萬字的老舍中文小說語言語料庫中，這種情況僅有以上兩例次，占比5.4%(2:37)。

在句法功能上，“V1著V2著”與另一種類型的“V1著V1著”形成對比。

二、“V1著V1著”

關(guān)于“動詞+著”重疊使用，漢語語法學(xué)者早有關(guān)注。

劉月華、潘文娛、故韡的《實用現(xiàn)代漢語語法》認為：“連用兩次帶‘著’的同一動詞，后面接用其他動詞，表示一個動作正在持續(xù)時，另一個動作發(fā)生了，原來的動作也因此而停止，有不知不覺的意味?！?13)劉月華、潘文娛、故韡：《實用現(xiàn)代漢語語法(增訂本)》，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4年，第397頁。周一民先生在《北京口語語法·詞法卷》中認為：“‘動+著’重復(fù)后接謂語，表示動作進行當(dāng)中出現(xiàn)了另一個動作或情況。”(14)周一民：《北京方言口語語法·詞法卷》，北京：語文出版社，1998年，第253頁。劉一之先生在《北京話中的“著(.zhe)”字新探》中認為，含有“V1著V1著”的復(fù)句有三類：在一種行為動作進行中，(1)產(chǎn)生了一種意想不到的結(jié)果；(2)外界發(fā)生了一種變化，這種變化又對進行中的這種行為產(chǎn)生了某種影響；(3)施事本身發(fā)生了某種變化，這種變化又對進行中的行為動作產(chǎn)生了某種影響。(15)劉一之：《北京話中的“著(.zhe)”字新探》，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157-158頁。

上述學(xué)者的研究都是從語法角度著眼的。在此，本文依據(jù)白話文經(jīng)典作家老舍的全部中文小說語料庫，從詞匯角度把這種形式看作一種“四字格”來進行描寫分析。

四字格“V1著V1著”構(gòu)成的四字語共有34個，出現(xiàn)101例次：

背著背著，顫著顫著，擦著擦著，

唱著唱著2，吵著吵著，打著打著2，

低著低著，翻著翻著，飛著飛著，

喝著喝著，干著干著，看著看著10，

磕著磕著，哭著哭著2，講著講著2，

楞著楞著2，掄著掄著，罵著罵著，

摸著摸著2，鬧著鬧著，掀著掀著，

想著想著9，笑著笑著，談著談著4，

跳著跳著2，聽著聽著，說著說著22，

睡著睡著2，跑著跑著3，玩著玩著3，

抓著抓著，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坐著坐著2，

走著走著14

能出現(xiàn)在“V1著V1著”中V位置上的詞語，必須具有以下3個特征。

第一，都是單音節(jié)動作動詞。

第二，都是表示主觀意志可以控制的動作行為的自主動詞。

第三，都具有體的對立，該動詞后邊可以出現(xiàn)體助詞，從而表示動詞所表示的動作的不同狀態(tài)。

背：背了——背著——背過

唱：唱了——唱著——唱過

低：低了——低著——低過

走：走了——走著——走過

盡管在“V著V著”中有些V是及物動詞，V以及“V著”都可以帶賓語，但是“V1著V1著”一般卻不帶賓語。在101例次“V1著V1著”用法中，只有2例次帶賓語，僅占總量的1.98%。

19)對那個花布簾，他越發(fā)注意了；說著說著話，他能忽然立起來，走過去，掀一掀它。(《櫻海集·犧牲》)

20)定大爺?shù)脑挍]頭沒腦，說著說著金魚，忽然轉(zhuǎn)到：“你看，趕明兒個我約那個洋人吃飯，是讓他進大門呢？還是走后門？”(《正紅旗下》十)

甚至在同一個句子里，單用V或“V著”都可以帶賓語，但構(gòu)成的“V1著V1著”卻很少帶賓語。

21)(小妞子笑得哏哏的，也忙著跪下給哥哥磕頭。)磕著磕著，兩個頭頂在一處，改為頂老羊。(《四世同堂》十五)

22)(他不便太不隨群，也就跟著喝了兩盅。)喝著喝著，大家的眼睛紅起來，嘴不再受管轄。(《駱駝祥子》十四)

這種極少帶賓語的現(xiàn)象，可能是“V1著V1著”增加了持續(xù)的狀態(tài)性所致。盡管“V1著V1著”是由動詞加“著”重疊構(gòu)成的動詞性短語，但“V1著V1著”卻很少單獨做謂語，在101例次“V1著V1著”中，單獨做謂語僅有2例次，僅占總例次的1.98%。

23)嘴唇兒顫著顫著，忽然不顫了；心中的委屈破口而出，頗有點碎嘴子。(《二馬》第三段)

24)有一個跳著跳著，沒留神，踩上一塊香蕉皮，大爬虎似的倒在地上，把鬼臉的鼻子摔下一塊去。(《小坡的生日》第八)

它后邊往往還有其他動詞性成分，構(gòu)成連謂短語后整體做謂語。

25)陣陣的熱風(fēng)，吹來城內(nèi)的喧鬧，困的睡了，不睡的聽著聽著哭了。(《老張的哲學(xué)》第七)

26)哪知道，老頭子說著說著繞到她身上來。(《駱駝祥子》十四)

27)經(jīng)他好說歹說，她才哭了一陣，哭著哭著就笑了。(《文博士》十四)

更多的是單獨使用(或構(gòu)成狀中短語中心語)，做小句。

28)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小坡有點膩煩了，立住了問：“你不認識路呀？”(《小坡的生日》十三)

29)這樣，走著走著，他便忘了敲打手中的喚頭，忘了方向，只機械地往前緩緩的移動腳步。(《四世同堂》七十八)

30)車夫的眼向上緊翻，翻著翻著，落下淚來；一低頭，往前一撲，跪在金先生的腳前。(《蛤藻集·哀啟》)

31)所以常常玩著玩著，人家就說了：“沒天賜玩了！”(《牛天賜傳》十二)

在句法功能上，“V1著V1著”只做謂語(含做述語、單獨做謂語和連謂短語前項)和小句，不能做主語、賓語、定語、狀語和補語，具體分布情況見表2。

表2 “V1著V1著”功能分布

在101個例次用法中，“V1著V1著”做謂語、述語和連謂短語前項的用法共有33例次，做小句的用法有69例次，做小句的用法是做謂語以及謂語中心語用法的2倍多。這說明“V1著V1著”格式短語具有較強的獨立性，主要語法功能是做小句，其次是謂語，這一點與前邊分析的“V1著V2著”大不相同。

從在句中的表意功能來看，與“V著”相比，“V1著V1著”表示一個相對較長時間量的持續(xù)的動作行為，而這個持續(xù)的動作行為在表義上不是自足的，它后邊的小句或謂語性成分與之相勾連，表示它所引導(dǎo)的另外一個的動作行為或結(jié)果，或者外界情況發(fā)生了變化，對“V1著V1著”所表示的持續(xù)的動作行為產(chǎn)生影響。“V1著V1著”不能處于句子的末尾，后邊必須有表示“V1著V1著”引導(dǎo)的后出現(xiàn)動作行為或結(jié)果，或表示外界變化的動詞性短語。

前者例如：

32)(我小崔可是在這兒，赤手空拳，收拾個日本兵！我心里能夠不痛快嗎？)打著打著，出了奇事。(他說了中國話，東北人！)(《四世同堂》二十六)

33)走著走著，心中一動！(《小坡的生日》第八)

34)李太太當(dāng)時決定，把東屋的野老婆除名，不能再算國聯(lián)的會員國，而且想著想著出了聲。(《離婚》第二)

35)她的嗓子不錯，只是底氣不足，往往唱著唱著便聲嘶力竭。(《四世同堂》第九)

例32中由“打著打著”產(chǎn)生了“出了奇事”這種意外的結(jié)果，同時使“說”這種持續(xù)的行為不能進行下去了；例33中“走”是一種動作行為，“心動”是另外一種動作行為；例34中“想著想著”這一心理活動引起另一個動作“出聲”；例35中“唱著唱著”這種持續(xù)的動作行為產(chǎn)生了“聲嘶力竭”這種結(jié)果。

后者例如：

36)小坡呢，掄著掄著，手中的木棍碎了！(《小坡的生日》十五)

37)(母親一張嘴便是講材料的好壞，女兒一張嘴便是巴黎出了什么新樣子。)說著說著，母女又說僵了。(《二馬》第二段)

38)(冷天，他把小順兒的小手放在自己的袖口里，面對面的給講古說今。)講著講著，小順兒打了盹。(《四世同堂》七十三)

39)茶還沒有沏來，老車夫的頭慢慢的往下低，低著低著，全身都出溜下去。(《駱駝祥子》第十)

例36至例39反映了“V1著V1著”在持續(xù)過程中導(dǎo)致或伴隨產(chǎn)生的事件，反過來影響了“V1著V1著”的持續(xù)進行：例36“手中的木棍碎了”是“掄”的結(jié)果，同時也導(dǎo)致“掄”這種動作行為不能進行下去；例37“說”這種動作行為導(dǎo)致“僵了”這種結(jié)果，使“說”這種行為不能正常持續(xù)下去；例38“講”使“小順兒打了盹”，影響“講古說今”正常進行，甚至使其中斷；例39中“低著低著”這種持續(xù)行為，因?qū)е隆叭矶汲隽锵氯ァ边@一結(jié)果而中止。

三、結(jié) 語

“V著V著”因進入“著”前的動詞是否相同而可以分作“V1著V2著”和“V1著V1著”兩個小類，兩種格式有共同點也有差異。

共同點在于，能夠進入這種格式的動詞有如下特點：

第一，必須同是單音節(jié)動詞。

第二，具有體的對立。

第三，是表示主觀意志能夠控制的行為的自主動詞。

第四，屬于同一類動作行為。

不同點在于，因進入“著”前的是否為同一個動詞而形成兩種不同的構(gòu)式，句法功能有較大的差異：

第一，它們分別表示不同的構(gòu)式意義或整體意義：“V1著V2著”表示同時進行或相伴隨的同類動作行為或狀態(tài)；而與“V著”相比，“V1著V1著”表示一個相對較長時間量的持續(xù)的動作行為，這個持續(xù)的動作行為在表義上不是自足的，它后邊的小句或謂語性成分與之相勾連，表示它所引導(dǎo)的另外一個的動作行為或結(jié)果，或者外界情況發(fā)生了變化，對“V1著V1著”所表示的持續(xù)的動作行為產(chǎn)生影響。

第二，從句法功能上來看，“V1著V1著”只有做謂語和做小句兩種功能，而主要是做小句，做小句的用法是做謂語用法的兩倍多；“V1著V2著”除了做謂語、小句之外，還可以做狀語和定語，而主要功能是做謂語和狀語。

此外，“V1著V2著”偶爾還可以再增加詞語形式變成“V1著V2著V3著”。

綜合而言，“V1著V1著”和“V1著V2著”兩個小類的差異，來自動詞的相同與否，動詞相同，也可以理解為V1和V2的重合，使“V著V”具有比“V1著V2著”更強的獨立性，以做小句為主，而“V1著V2著”以做謂語和狀語為主，同時定型性弱于“V1著V1著”，因此有極小比例的三項拓展式“V1著V2著V3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