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然
7月20日,意大利羅馬,意大利總理馬里奧·德拉吉在參議院就政府危機進行辯論。圖/視覺中國
74歲的馬里奧·德拉吉原本是意大利難得一見的“親歐”總理,包括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德國總理朔爾茨在內,歐洲政壇對他有著很高的評價。正因此,德拉吉政府崩潰速度之快,震驚了歐洲。
在7月下旬舉行的參議院信任投票中,上任才一年多的德拉吉沒能闖關成功。執(zhí)政聯(lián)盟中,來自中右翼和極右翼的三個主要政黨全部選擇棄權,意味著德拉吉組建一年半的“最廣泛聯(lián)盟”徹底瓦解。次日,德拉吉正式向總統(tǒng)馬塔雷拉提交辭呈。按計劃,意大利選民將在9月選出新總理。
德拉吉在6月底的北約峰會上提前退場解決國內糾紛時,外界仍預期他的執(zhí)政至少能維系到今年9月。受今年2月俄烏沖突升級誘發(fā)的一系列危機的影響,歐洲經(jīng)濟陷入困境,歐洲社會針對沖突的立場逐漸分化。德拉吉帶領“歐盟第三大國”意大利和德法等盟國保持一致立場,一度被認為是歐洲未來能成功渡過危機的關鍵。然而,即將上臺的意大利新政府大概率會“更保守”,并支持烏克蘭對俄妥協(xié),歐洲內部面臨進一步分化的危險。
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歐洲研究中心主任列維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意大利政治的崩潰只是歐洲的縮影:隨著民粹主義傾向的政黨在過去十年間興起,各國的主流政黨都不能不調整決策以更“接近民意”。當烏克蘭危機導致各國遭受程度相差很大的經(jīng)濟和安全危機時,不同國家主流民意的分裂迫使政府走向不同的政策立場。“歐盟忠臣”德拉吉試圖挽救這種分裂,最終卻葬送了自己的仕途。
德拉吉政府的分裂主要產(chǎn)生在總理與民粹主義政黨“五星運動”領導人孔特之間,矛盾焦點在于是否應當和西方盟友一道對烏克蘭給予軍事援助、與俄羅斯全面“脫鉤”??滋爻掷m(xù)抨擊德拉吉政府對俄采取敵對措施,導致意大利經(jīng)濟下行和通脹升高,而德拉吉及出身“五星運動”的外長迪馬約則指責孔特的表態(tài)“不負責任”。
6月21日,迪馬約宣布離開“五星運動”,并帶走約60名議員,以組建一個“支持總理的新政團”,執(zhí)政聯(lián)盟由此公開破裂。隨后,德拉吉和孔特在7月初進行了“建設性會談”,試圖就經(jīng)濟決策思路達成諒解,話題涉及引入最低工資、減少勞動稅、調整預算以更好地應對通貨膨脹,但并未觸及爭議焦點烏克蘭問題。雙方已經(jīng)意識到,分歧難以彌合。
高層分歧公開化的過程,也伴隨著意大利民眾的立場分裂。5月,歐洲外交關系委員會在法國、德國、英國、意大利等十個歐洲主要國家進行了一次大規(guī)模民調,結果顯示歐洲正分裂為“和平”和“正義”兩大陣營,支持比例分別是35%和22%,前者主張實現(xiàn)和平是當前更緊迫的目標,即使以烏克蘭對俄羅斯讓步為代價,后者則堅持要讓俄羅斯“徹底失敗”。在所有被調查國家中,意大利是唯一一個支持“和平”比例過半的國家,52%的民眾支持盡快結束沖突。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這一立場并無明顯的黨派分野。左中右所有主要政黨的支持者中,支持“和平”的比例都占多數(shù)。在意大利之后,德國、法國支持“和平”的比例也達四成,而另一邊的英國、波蘭等國,“正義”陣營則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和平”陣營的占比不足兩成。
意大利為何會成為“最不反俄”的歐洲大國?孔特提到的經(jīng)濟壓力只是原因之一,意大利并非經(jīng)濟受沖擊最大的歐洲國家。歐盟委員會7月底最新發(fā)布的數(shù)據(jù)顯示,2022年第二季度歐元區(qū)19國經(jīng)濟增長率為0.7%,只有意大利和西班牙的增長超過了1%。能源領域的沖擊對意大利最為劇烈,德拉吉在政府搖搖欲墜之際仍前往阿爾及利亞尋找俄羅斯天然氣的替代品,并大力推動可再生能源。不到半年時間,意大利對俄天然氣的依賴度已從40%降至25%,“徹底獨立”需要24到30個月。
另一方面,自冷戰(zhàn)結束以來,意大利政府同俄羅斯官方保持著友好關系,前總理貝盧斯科尼、聯(lián)盟黨領袖薩爾維尼都被視為與俄羅斯領導人普京關系密切的歐洲政要。但相比德國前總理默克爾和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意大利領導人從未成為或希望成為西方世界和俄羅斯之間的“橋梁人物”。在俄烏沖突升級前的斡旋中,意大利并非“諾曼底集團”多邊斡旋機制中的一員,德拉吉也沒有像馬克龍和德國總理朔爾茨那樣奔波于布魯塞爾和莫斯科之間。
那么,意大利在“和平”陣營中異軍突起的原因何在?歐洲外交關系委員會在報告中指出,支持“和平”或“正義”,背后的原因并非意識形態(tài),而是“和平陣營更相信歐洲的前景會因烏克蘭危機變得更糟”。報告進一步說,事實上,所謂“和平”陣營在許多方面是一個悲觀主義者的陣營。
當下,意大利社會確實是最悲觀的。在7月底最新發(fā)布的工業(yè)和消費者信心指數(shù)中,經(jīng)濟增長率跑贏的意大利,其各行業(yè)樂觀程度不僅不如德法等主要經(jīng)濟體,甚至不如因緊鄰俄羅斯而遭遇較嚴重經(jīng)濟衰退的芬蘭、立陶宛等國。
究其原因,過去兩年來,意大利是歐洲各國中人均新冠死亡率最高、人均債務最高的國家。德拉吉2021年2月就任總理時,意大利的公共債務達到2.9萬億美元,位居世界第五。作為2008年金融危機和2012年歐洲主權債務危機的重災區(qū),意大利國內生產(chǎn)總值(GDP)在疫情開始前本已長期停滯,2019年GDP僅比 2000年增長了4%,而同期法國和德國的人均GDP分別增長了16% 和25%。疫情進一步惡化了經(jīng)濟形勢,并在全社會造成了結構性失業(yè),多達60%的年輕人找不到工作。
這也正是德拉吉得以上臺的原因。他擁有麻省理工學院的經(jīng)濟學博士學位,在動蕩的上世紀90年代初期領導意大利財政部挽救了瘋狂貶值的里拉。此后,他先后擔任意大利央行行長和歐洲央行行長,在2012年歐元區(qū)主權債務危機最嚴重的時候,德拉吉攜手默克爾強調“不惜一切代價”拯救歐元,被稱為“超級馬里奧”。
作為意大利近些年罕見的“技術官僚”出身的總理,自上任以來,德拉吉在意大利扮演了鎮(zhèn)定劑角色。他制訂了積極的疫苗分配和經(jīng)濟復蘇計劃,啟動了一系列以年輕人為中心的經(jīng)濟改革。但真正關鍵的是,只有德拉吉能憑借其在布魯塞爾良好的信譽,向歐盟保證意大利能高效使用高達2000億歐元的歐盟復蘇基金。得益于外部“輸血”,意大利2021年的經(jīng)濟增長率提升至6.5%,信用評級機構“標普全球評級”將其債務前景從“穩(wěn)定”上調至“正面”。
一個值得注意的細節(jié)是,此前意大利輿論認為德拉吉的執(zhí)政聯(lián)盟不會迅速破裂的關鍵原因,正是意大利還在等待來自歐盟的第二筆“復蘇基金”。如果此刻政府崩潰,將會影響意大利執(zhí)行其經(jīng)濟復蘇計劃,也會妨礙下半年的預算審議。英國薩里大學政治學教授阿爾貝塔齊因而推測,德拉吉政府至少在秋季之前可以保持完整。
但是,當?shù)吕趯Χ?、對烏立場上選擇和西方多數(shù)國家保持一致時,他忽視了剛剛重拾信心的意大利社會對“可能影響經(jīng)濟的各種因素”極其敏感??傮w而言,意大利民眾支持“和平”的比例僅比德國高出3%,但具體到“是否支持切斷與俄羅斯的經(jīng)濟聯(lián)系”的問題上,意大利民眾的反對比例高出德國民眾10個百分點。此外,和多數(shù)德國人支持增加軍費不同,高達63%的意大利民眾認為雖然歐洲不再是“和平大陸”,但也沒有必要增加國防開支。贊同在安全事務上“多花錢”的意大利民眾,只占一成多。
民調數(shù)據(jù)已經(jīng)明確反映在選舉中。原本是議會中最大政黨的“五星運動”在6月的地方選舉中遭遇史無前例的滑鐵盧,只獲得約3%的選票。最新民調也顯示,“五星運動”支持率創(chuàng)下新低,全國總體只有13%,不足2018年的一半。
長期關注歐洲政局的加拿大約克大學比較政治學榮休教授勒迪克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近年來,受全球極化和民粹浪潮影響,歐洲各國都出現(xiàn)了傳統(tǒng)政黨難以穩(wěn)定“獨大”、左中右黨派被迫聯(lián)合執(zhí)政的狀況。這其中,受2008年以來金融危機影響最嚴重的南歐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意大利也不例外,而這一體制性問題亦決定了德拉吉當下的命運。
經(jīng)濟學家出身的德拉吉為實現(xiàn)意大利經(jīng)濟復蘇目標,還組建了超越前人的“最廣泛的聯(lián)合政府”,除極右翼意大利兄弟黨拒絕加入外,德拉吉聯(lián)合政府幾乎囊括了意大利所有政黨。意大利力量副主席安東尼奧·塔加尼就指出,再無其他人能將如此多的黨派團結到一起。但當各政黨因德拉吉的決策而遭遇支持率驟降時,聯(lián)盟的破裂也在一瞬之間。
長期研究意大利外交政策的歐洲外交關系委員會羅馬分部研究員特蕾莎·科拉泰納早在俄烏沖突升級之初就指出,德拉吉對烏克蘭過于積極的軍事和政治支持可能會破壞意大利的政治力量平衡。如今看來,意大利似乎“修復了這種破壞”。
3月12日,意大利威尼斯,游客逐漸重返威尼斯。圖/視覺中國
德拉吉辭職后,意大利總統(tǒng)馬塔雷拉宣布在9月25日舉行全國大選。民調顯示,唯一沒有加入德拉吉政府的極右翼意大利兄弟黨近期支持率飆升,目前超過22%,在所有政黨中居于領先位置,而整個右翼陣營或能在眾議院的400個席位中贏得221席,在參議院亦取得多數(shù)。這意味著德拉吉不成功的“歐洲轉向”,可能促成意大利保守派自2008年以來的首次大勝,意大利兄弟黨領導人喬治婭·梅洛尼則有望成為意大利第一位女總理。
德拉吉政府結束當日,意大利股市下挫1.6%。牛津經(jīng)濟研究院副主任尼古拉斯·諾比爾警告,投資者擔心“后德拉吉時代”的意大利下半年經(jīng)濟走勢明顯放緩。此外,新右翼政府能否妥善利用歐盟的第二筆“復蘇基金”,讓歐盟深感懷疑。
不過,各方更擔憂的是,德拉吉的退場意味著歐洲主要國家會加劇在對俄、對烏政策上的分歧。在歐盟成員國中,意大利的工業(yè)產(chǎn)值僅次于德國,但作為歐洲五大經(jīng)濟體之一,意大利在歐洲決策中的地位多年來一直無法與德國、法國、英國相比。德拉吉的上臺,被分析人士視為在真正意義上構筑了歐盟的新“權力三角”。6月16日,德拉吉與馬克龍、朔爾茨三人一同乘坐開往基輔的火車,成為一個充滿象征性的符號。
德拉吉并非“反俄政客”,他更愿意將自己在烏克蘭危機中的表現(xiàn)視為推動歐洲一體化。和孔特等民粹主義政客經(jīng)常表達“歐盟懷疑論”不同,德拉吉在就職演說中就強調了歐洲和跨大西洋關系對意大利政治、經(jīng)濟的重要作用。和德國一樣,作為“二戰(zhàn)”戰(zhàn)敗國,意大利政界通常避免提及“國家利益”和“地緣政治”,以避免引發(fā)外界對于法西斯歷史的過多聯(lián)想。但和朔爾茨借烏克蘭危機推動德國重新“擁抱地緣政治”一樣,德拉吉試圖在歐洲框架內重新定義其“國家利益”,強調追求“國家利益”才是真正的“回歸歐洲”。
6月16日,德國總理朔爾茨(右)、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中)和意大利總理德拉吉坐火車從波蘭前往烏克蘭基輔。圖/人民視覺
加拿大約克大學比較政治學榮休教授勒迪克認為,雖然德拉吉在烏克蘭危機升級后最早提出“讓烏克蘭加入歐盟”等較激進的建議,但總體上,他一直在用戰(zhàn)略眼光審視歐洲的選擇。在能源問題上,德拉吉強調“不能簡單地進行制裁,而需要確保能源供應多樣化”;在防務問題上,他并不熱衷增加共同軍費開支,而是呼吁改善防御體系的分配,“我們擁有146個不同的防御體系架構,而美國只有34個,這是一種極其低效的資源分配”。
就意大利在歐洲的利益,德拉吉除推動意大利成為地中海地區(qū)的關鍵參與者外,更強調與德、法等主要盟友升級伙伴關系。2021年12月,他和馬克龍簽署《奎里納爾宮條約》,全面重新定義法意關系,為兩國在外交、國防、移民、經(jīng)濟等領域的合作繪制了戰(zhàn)略框架。
大西洋理事會高級研究員杰森·戴維森指出,德拉吉的驟然退場將從根本上改變意大利政府的立場,有望接任的右翼政府可能會敦促烏克蘭與俄羅斯進行談判以結束戰(zhàn)爭。歐洲外交關系委員會的民調顯示,當被問及誰應該對這場戰(zhàn)爭負責時,大多數(shù)歐洲國家中,三分之二以上的受訪者都指向俄羅斯,但在意大利,39%的人認為是俄羅斯,35%的人則歸咎于烏克蘭,還有超過四分之一的人認為美國是罪魁禍首。在是否向烏克蘭提供軍事援助的問題上,意大利也是唯一以反對聲音為主的國家。
德拉吉關于意大利參與歐洲一體化的戰(zhàn)略構想也可能被顛覆。戴維森認為,鑒于歐盟在實施制裁前需要達成一致,德拉吉的卸任意味著歐盟無法進一步加強對俄羅斯的能源制裁,并會加劇南歐國家和極端“反俄”的中東歐國家之間的分裂。
勒迪克指出,在歐洲各國國內政治分歧加劇的當下,德拉吉的政治理念在多數(shù)國家都難以實現(xiàn)。以最支持歐洲一體化的西歐陣營為例,新組建的荷蘭政府執(zhí)政聯(lián)盟強化了在外界、防務和經(jīng)濟領域對歐洲協(xié)作的支持,但這些內容主要源于聯(lián)盟內的第二大黨,因而在此后的執(zhí)行中具有很強的不確定性。
“另一個耐人尋味的細節(jié)是,在法國,勒龐不再強調她與俄羅斯走近、懷疑歐洲一體化的觀點;而在意大利等一些國家,情況恰恰相反。這說明歐洲各國已經(jīng)結束了短暫的‘團結期’,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崩盏峡苏f,現(xiàn)在歐洲缺乏默克爾那樣長期穩(wěn)定執(zhí)政的“共識構建者”,各國領導人需要先解決內部的分歧,才有機會促成跨國和解。歐洲外交關系委員會創(chuàng)始人兼主任馬克·萊納德(Mark Leonard)指出,歐洲輿論正在發(fā)生變化,最艱難的日子可能還在后面,“后德拉吉時代”的歐洲可能像此前歐債危機時那樣迅速分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