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小趙

世間最奇妙的是我頭上的燦爛星空和內(nèi)心的道德準(zhǔn)則。

——康德

楔子 盛夏如血

我從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他，而且是以這樣一種方式。

我們相處四年，闊別八年。往事如曠野的螢火忽隱忽現(xiàn)，很多人的面容被時光切割得支離破碎，但我一直清晰地記得他的樣貌。在我的從警生涯中，他是一個里程碑式的人物。甚至在我的整個生命中，他都是一個神秘而特殊的存在。

我和陳野是政法大學(xué)的同學(xué)，上下鋪的兄弟，都是學(xué)刑偵的。他不愛說話，經(jīng)常翹課，大部分時間泡在圖書館里，要不就是宅在寢室里看犯罪片。偶爾去上課，他也是魂不守舍，經(jīng)常望著窗外那棵姿勢奇特的黃桷樹，或者盯著墻上的某個地方看，其實那里什么都沒有。我總搞不清楚，他那顆頭發(fā)如芭茅般雜亂的腦袋里在想些什么。但他的成績永遠是全系前三，這不得不說是個神跡。他還有個怪癖，隔三岔五就去畫畫。學(xué)刑偵的畫畫不奇怪，我們那時開了比較冷門的選修課——模擬畫像，繪畫也算是專業(yè)范疇。怪的是他不在白天畫，只在晚上畫。他畫霧都江邊閃爍的燈火，畫金剛巖籠罩在暮靄中的老式民居，畫慈溪口凌晨寂靜的巷子，畫葛蘿山午夜叫春的野貓……我從沒見過如此另類的畫風(fēng)，基調(diào)都是黑色的、陰沉的，光線只是可有可無的陪襯，仿佛整個世界陷入了末日般的倉皇，一種孤獨悲傷的氣息撲面而來。有時我覺得他就是從自己畫里逃逸出來的一個人，也是黑色的，披著黑色的斗篷，手里攥著黑色的魔法石，像個撲朔迷離的寓言。

陳野在大學(xué)期間做過一件很牛×的事。鄰校發(fā)生了一起命案，一個外語系的女生跳江身亡，因為有遺書，一開始以為是自殺，尸檢后才發(fā)現(xiàn)是他殺。這個女生是?；ǎ簧倌猩袝崦陵P(guān)系，情殺的可能性很大。警方劃定了六個嫌疑對象，都是跟被害人有過情感糾葛的，但找不到確鑿證據(jù)，始終不能鎖定真兇。死者家屬天天在學(xué)校門口擺花圈燒紙錢，到處上訪，校方和警方都非常頭疼。

那封偽造的遺書是用A4紙打印的，看不出筆跡，上面也沒有嫌疑人的指紋。那段時間，陳野天天往鄰校跑，我一度以為他是戀愛了。每次回來，他都會在鍵盤上敲敲打打忙活半天，跟地下黨發(fā)報似的。或者盯著幾張寫著亂七八糟字的紙看，仿佛那是達·芬奇的手稿，他琢磨著賣個什么價錢。

我記得那是大二下學(xué)期，霧都像個穿旗袍的少婦，在暮春雨水的澆灌下曲線畢露妖嬈無比。某天清晨，在電腦前熬了一夜的他突然大叫一聲，找到了！

寢室里所有弟兄都被陳野那一聲大喝驚得從床上跳下來，這是以前地震造成的條件反射。菜頭準(zhǔn)備拉開房門裸奔時，被陳野叫住了，他說不是地震，是他找到了?；ū缓Π傅膬词帧．?dāng)時除了我，大家都不相信——那么多刑偵專家都沒破的案子，他憑什么能破？我看著這個神經(jīng)質(zhì)的室友——他血紅的眼底，如同傍晚天空中的火鳳凰。我感受到了一種神秘的力量，無法言說但又毋庸置疑。

那時國內(nèi)刑偵領(lǐng)域還基本沒有“語言指紋”的概念，這是一門很前沿并且充滿爭議的學(xué)科。所謂語言指紋，通俗點兒說，就是每個人的語言方式都是獨特的，跟指紋一樣。通過語言，能判斷一個人的性別、職業(yè)、籍貫、性格、興趣愛好、教育背景，甚至能描摹出對方的長相。陳野把這個概念應(yīng)用到了實踐，他從各種途徑，找來了那六個嫌疑對象的微博、QQ日志、演講稿、書信、論文，其中還有一個嫌疑對象發(fā)表在校報上的散文。

這些文字匯集在一起，成了一堆雜亂無章的密碼，而陳野就是那個解密的瘋子，一個天才的破譯員。抽絲剝繭后，他在密碼中找到了跟那封“遺書”相似的遣詞造句的方式，至少有三處。

我們的刑偵學(xué)老師最初也不信，陳野當(dāng)著他的面反復(fù)論證這個發(fā)現(xiàn)后，他才打電話告訴了自己的同學(xué)——刑偵支隊重案隊的曹隊長。盡管警方同樣抱著懷疑的態(tài)度，但還是馬上著手調(diào)查陳野鎖定的那個嫌疑人——被害人所在學(xué)校一個叫董鑫的青年教師，計算機系的。警方其實是抱著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的態(tài)度進行調(diào)查的，反正沒有別的有價值的線索。董鑫以前就查過，沒有問題。這次警方加大了偵查力度，通過秘密走訪，得知案發(fā)前董鑫曾到化學(xué)系維修過一臺電腦，當(dāng)時只有他一個人在。警方用技術(shù)手段恢復(fù)了這臺電腦被格式化的硬盤數(shù)據(jù)，終于找到了證據(jù)，董鑫就是用這臺電腦打印的那封“遺書”！

案子破獲后，陳野成了學(xué)校里的風(fēng)云人物。如果你去查那年暮春時節(jié)霧都出版的大小報紙，基本上都能看到這個案子的報道，能看到陳野的名字和照片。那時的他，白皙文弱，有些陰柔，像川劇里的小生。

陳野還沒畢業(yè)，曹隊就主動拋出橄欖枝，說重案隊隨時歡迎他加盟。寢室的弟兄都替他高興，剛畢業(yè)的菜鳥一般都要到基層歷練幾年，能直接留在大城市，到大名鼎鼎的重案隊當(dāng)一名刑警，需要八字很好才行。陳野對曹隊的邀請卻不置可否，他繼續(xù)泡圖書館、翹課、走神、夜間作畫，詭異得像只在幽暗中滑翔的蝙蝠。我們還都以為他志向高遠，想要考研讀博，然后留校從事學(xué)術(shù)研究。但我發(fā)現(xiàn)他看的大都是跟專業(yè)無關(guān)的書，連文史和動植物學(xué)之類的書都看。

大學(xué)期間，除了陳野，我們寢室都交了女朋友，連菜頭都談過兩個。菜頭真名叫齊勇，體重一百八十斤，肥頭大耳，一頓能吃十個饅頭。剛?cè)胄r，陳野的孤僻古怪讓女生對他敬而遠之，盡管他五官還算英俊。?；ū缓Π钙偏@后，追求他的女生一夜之間如過江之鯽，其中一個還是我暗戀過的女神。但我從沒看見陳野跟哪個女生曖昧過，菜頭總罵他是資源浪費，可恥至極。

大三那年暑假，我和陳野、菜頭去菜頭老家的緝毒隊實習(xí)，那是霧都東邊的一座小縣城，菜頭他老爸是縣公安局局長。一同在那兒實習(xí)的還有個川大新聞系的女生，叫鹿芳，長得有點兒像香港的一位女明星。那陣子我剛跟女朋友分手，處在空窗期，我對漂亮的鹿芳一見鐘情。讓我郁悶的是，一向不解風(fēng)情的陳野似乎也對鹿芳動了心。他雖然沒有像我這樣赤裸裸地表現(xiàn)出來——經(jīng)常給鹿芳買早點，請她吃消夜、唱卡拉OK，但我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來了。他平常的眼神都是暗淡的、冰冷的，像雪夜里的一塊石頭。當(dāng)他注視鹿芳的時候，眼神瞬間變亮了。怎么形容呢？對了，就好像是一道車燈突然照在夜間的彩色玻璃上，光芒四射。

我們四個人都住在菜頭外婆家，那是一棟建于清末的老式閣樓，最初是當(dāng)客棧用的，房子晦暗破舊得像深山里的古寺。鹿芳本來住姨媽家，她姨父在那座縣城當(dāng)檢察長。我杜撰了那棟閣樓的歷史，說里面住過許多名人，一位女英雄就在這里跟地下黨接過頭。在我的游說下，鹿芳搬進了閣樓。鹿芳的專業(yè)跟刑偵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但她想采訪一線的緝毒民警，就通過姨父的關(guān)系到緝毒隊實習(xí)。我們四個年輕人實習(xí)之余，就在閣樓里打牌、唱歌、擺龍門陣，日子過得充實而愜意。

菜頭經(jīng)常開著一輛快報廢的警車，帶我們幾個去“考察”他家鄉(xiāng)的大好河山?？h城就在長江邊上，沿岸有許多如同水墨畫般的吊腳樓，長長的麻石臺階一直延伸到江水中，那上面都是歷史的印記。很多次，我們坐在麻石臺階上邊喝啤酒邊眺望江面，長江在這里拐了個急彎兒，頗有“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氣勢。我們?nèi)齻€學(xué)刑偵的經(jīng)常觀察過往行人，從表情、穿戴和言談舉止來判斷他們所從事的職業(yè)，然后鹿芳故意上前套話，來驗證我們的準(zhǔn)確率。我的準(zhǔn)確率能到百分之六十五，菜頭百分之四十，陳野則達到了驚人的百分之九十以上！

有一次，我們看見一個中年男人，他戴著近視眼鏡，襯衣和褲腰處有粉筆灰，他坐在臺階上不停地抽煙，屁股底下墊著一張報紙，似乎在等船。我和菜頭都猜他是老師，陳野卻不認可——那個男人身上的粉筆灰有白色的、紅色的、黃色的、綠色的，老師很少用彩色粉筆。而且現(xiàn)在又是假期，老師怎么可能上課？他屁股底下墊的是一張《市場營銷報》，這種報紙屬于行業(yè)報，一般人不會去買，屬于企業(yè)訂閱，他一定是順手把自己辦公室的報紙帶出來了。還有，他抽的是高檔煙，但每支煙只抽半截就扔掉了，說明他不在乎煙錢，但從他的穿著打扮來看不像土豪。綜上所述，他應(yīng)該在卷煙廠宣傳部門工作，剛畫完黑板報出來，抽的是免費或低價處理的內(nèi)部煙。

鹿芳上前搭訕，果然印證了陳野的分析，那個男人的確是卷煙廠的宣傳干事，剛剛翹班出來，到碼頭接一個親戚。

陳野的洞察力是如此之強，就像一盞刺進黑暗深處的射燈。

相對于公安局其他部門，緝毒隊是最危險的，面對的是不惜以命相搏的毒販，很多癮君子還有艾滋病和梅毒。隊長郭啟龍的妻子就是被毒販殺害的，尸體扔進了長江，至今沒有尋獲。這里遍布崇山峻嶺，水系發(fā)達，所以販毒分子時有出沒，出過一些大案，緝毒隊幾乎每年都有隊員傷殘甚至犧牲。當(dāng)初出于安全考慮，我并未打算到這里來實習(xí)，是陳野執(zhí)意要來。恰逢那時我失戀了，腦神經(jīng)一短路就跟著來了。

后來我經(jīng)常想，如果那次我沒跟著去實習(xí)，就算陳野去了，那件驚天動地的事是不是也不會發(fā)生？鹿芳說，肯定的！一只亞馬孫雨林里的蝴蝶扇動翅膀，都能引起全球氣候的變化。那個陽光燦爛的夏天，如果我不在那里，就不會慫恿菜頭開車帶我們?nèi)⒓幼ゲ缎袆?，陳野就沒有機會跟毒販丁老黑面對面……

他媽的，都是因為那該死的蝴蝶效應(yīng)，陳野的命運跟那條奔騰的大江一樣，在這里拐了個急彎兒。很長一段時間，我害怕看見蝴蝶，仿佛那是一種食人昆蟲，能鉆進我的體內(nèi)吞噬血肉和骨髓，乃至靈魂。

出事那天沒有任何征兆，跟往日毫無兩樣——

太陽閃爍著黃金般的光澤，風(fēng)是靜止的，云像棉花糖。站在閣樓上，能聽到遙遠的江邊傳來的汽笛聲。門前香椿樹下的陰影里，一如既往地蜷縮著那只毛色灰白的老貓，這家伙似乎總也睡不醒。連對面茶館里唱的川劇也沒變，是《武松殺嫂》，都唱了一個禮拜了。我甚至覺得浮蕩在空氣中的茶香也是一樣的，是峨眉竹葉青。

那天緝毒隊得到線索，一個叫丁老黑的男子攜帶十公斤冰毒進入這片區(qū)域，郭隊立即開始設(shè)卡布控。丁老黑非常狡猾，曾經(jīng)在一次毒品交易中被警方抓了現(xiàn)行，但他趁還沒戴上手銬之際，把毒品扔進了長江。銷毀了證據(jù)，他就嘴硬起來，死不認罪，最后連牢都沒坐。所以這次郭隊強調(diào)要人贓并獲，不能再讓丁老黑鉆法律空子。布控地點在云溪鎮(zhèn)，周邊的高速、國道、省道和鄉(xiāng)道全都秘密設(shè)了卡子。

本來這次行動跟我們毫無關(guān)系，為了保障實習(xí)生的安全，郭隊平常只讓我們做一些邊緣性的工作，大部分是內(nèi)勤。眼看實習(xí)期就要結(jié)束了，我們還沒參與過一次抓捕毒販的行動，回校后太沒有炫耀的資本了。更為重要的是，我想在鹿芳面前表現(xiàn)一番。我跟她吹過牛，說我初中就開始練散打，是半個武林高手。

在我的慫恿下，菜頭開來那輛破警車，瞞著郭隊，帶上我們幾個來到云溪鎮(zhèn)附近，遠離布控路段，想著能不能撿個漏兒。事先我們已經(jīng)通過協(xié)查通報掌握了丁老黑的基本信息，包括體貌特征和車牌號碼。我們坐在車里守株待兔，我對大家說，等丁老黑出現(xiàn)了，菜頭負責(zé)開車堵截對方車輛，我上前抓捕，陳野負責(zé)搜贓，鹿芳就留在車上拍照記錄我們的這一壯舉。我那種果敢、麻利、血氣方剛的氣度似乎感染了鹿芳，我察覺到她看我的眼神里有了些崇拜的意味。

陽光從刺目的金色漸漸變成了柔和的銀白色，遠山像一列巨大的綠皮火車沉默地偃臥在平原上。我們緊盯著窗外，時間如同一團橡皮泥，被激動和忐忑拉得格外之長。最初的興奮過后，菜頭打起了呼嚕，鹿芳戴著耳機開始聽王菲的歌。我和陳野也覺得無聊，就下車走到江邊一艘駁船前抽煙。

山野的氣息清新濕潤，我問陳野，畢業(yè)后是不是到曹隊手下當(dāng)差？

他看著江面的漩渦說，還是先下基層吧。

這個回答讓我大感意外，金窩銀窩他不選，非選狗窩，是不是腦殼有包？

你啷個瓜兮兮的？我說，曹隊是神探，能被他看中，你娃發(fā)達指日可待！

郭隊也是神探，跟著他干幾年能學(xué)到不少東西。

原來陳野想留在郭隊身邊，難怪這半年他跟菜頭走得近。郭隊是緝毒神探的確不假，據(jù)媒體報道，經(jīng)他之手緝獲的毒品總價值超過一億元。傳聞黑道對他發(fā)出了追殺令，兩百萬買他的人頭。

郭隊在警界是個傳說，年輕時做過臥底，破獲了一起特大販毒案，親手把十幾個販毒分子送上了刑場。他多次遭到毒販的暗殺，但每次都吉星高照安然無恙。遺憾的是，他當(dāng)醫(yī)生的妻子還是遭了毒手。沒到這里實習(xí)前，我以為郭隊是個身材魁梧、不茍言笑的硬漢。見了面才發(fā)現(xiàn)他像個知識分子，皮膚白凈，身材單薄，性格也很開朗，經(jīng)常做東請隊里的弟兄消夜、唱歌。而且他很有文藝細胞，會拉二胡，會唱川劇，聽說還在報上發(fā)表過詩歌。郭隊曾教導(dǎo)我們幾個實習(xí)生，搞刑偵的，特別是緝毒警，穿上便服要讓別人看不出身份。這樣不僅能保護自己，也能麻痹犯罪分子。

鹿芳曾經(jīng)找來郭隊寫的一首詩歌朗誦給我們聽，是緬懷妻子的。在他的詩歌中，妻子是江上的白鷗、風(fēng)中的蒲公英、窗前的馬蹄蓮、春天的玉蘭樹、夏天的梅雨，思念無處不在?？吹贸?，郭隊是個重情重義的男人。我突然意識到，陳野跟著郭隊可能是想鍍鍍金，相對于其他部門，緝毒隊立功的機會更多。有了資本再回城搞刑偵，升遷更快。

陳野似乎不想深入討論這個問題，他把話題轉(zhuǎn)移到了鹿芳身上。

你好像對她有點兒意思。

難道你不是？我扔給他一支熊貓，笑道。

陳野望著遠處的山巒說，第一次看見她，就覺得在哪里見過，這種感覺不常有。我沒有認真想過自己為什么會喜歡鹿芳，單純是因為她漂亮？似乎不僅如此。我很難形容她給我的感覺，人有時候會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喜歡一個人也可能是莫名其妙的，無法解釋。

我說，那我們要競爭了。

競爭？沒必要吧，她只是吸引了我，我還沒打算追她。陳野吐了個煙圈，輕描淡寫地說。

那我就不客氣了，你娃別后悔。陳野的態(tài)度讓我的心里輕松了一些。

我要是后悔，就不會跟你到這兒來了。我是給你娃創(chuàng)造機會，曉不曉得？

我一頭霧水，沒明白他的意思，到這兒來，怎么成了給我創(chuàng)造機會？

他笑著解釋說，你不是想在鹿芳面前表現(xiàn)個人英雄主義嗎？這里是個合適的地方，既沒有任何危險，又有抓捕的氣氛，等回去后，你的形象就會在她心目中高大起來。

我說，你啷個曉得這里沒有危險？

他說，到處設(shè)了卡子，丁老黑要沖破鐵壁合圍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們在這里不可能有收獲。

我承認他說得很對，在這里守株待兔，基本上是做個樣子，是做給鹿芳看的。

他又說，如果我是丁老黑，感覺到了危險，我不會選擇沖卡。

我問，那你會怎么做？

陳野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讓我上車，然后叫醒菜頭，讓他把車開到兩公里外的一片樹林里。從這兒可以看見一條機耕道，路面很窄，如果是機動車，只有摩托車和手扶拖拉機能開過去。

我會丟棄汽車，帶著毒品選擇自行車、摩托車，或者步行，繞開交通要道，從不引人注意的小路逃走。陳野回答了我之前的那個問題。

來云溪鎮(zhèn)的路上，陳野用手機查閱了地圖，對當(dāng)?shù)氐慕煌ㄓ辛吮容^詳盡的了解。情報顯示，丁老黑是駕駛一輛黑色的福特轎車，緝毒隊是在轎車可能經(jīng)過的路口設(shè)卡，轎車無法通行的機耕道并沒有布控。當(dāng)然，警力也有限。云溪鎮(zhèn)周邊有許多條機耕道，陳野說，我們現(xiàn)在蹲點的這條是最隱蔽的一條。大部分路段都在樹林中，從這里逃竄，很難被發(fā)現(xiàn)。他又補充了一句，這是唯一可能撿漏的地方。但陳野并不建議我們在這里蹲守，毒販都會隨身攜帶兇器。丁老黑一次攜帶十公斤冰毒，抓到了就是死刑，他身上肯定有槍。我們四個都赤手空拳，萬一狹路相逢，危險性太大。不如回到剛才守株待兔的地方，湊湊熱鬧，感受下氣氛。

我自然不想在鹿芳面前當(dāng)逃兵，菜頭也不愿意離開，他豪情萬丈，說自己脂肪多，如果丁老黑有槍，他就第一個上，有脂肪保護，子彈不容易傷到內(nèi)臟。表決時，鹿芳站在我和菜頭這邊，她說，見勢不妙我們就躲到車上，開車撞那個毒販。陳野孤立無援地笑了笑，那就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吧。

談話間，一輛黑色轎車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野中，鹿芳下意識地尖叫了一聲。我要她別慌，那輛車是從城區(qū)方向過來的，不可能是毒販的車，而且車也不是福特，是皇冠。菜頭看出來了，是緝毒隊的車輛，但掛的是民用車牌。他沮喪地說，糟了，搶地盤的來了，漏撿不成了。

皇冠車直接開進樹林，停在破警車旁邊。郭隊搖下車窗，吃驚地看著我們四個，問道，你們躲在這兒干嗎？我們扭扭捏捏地下了車，我賠著笑給郭隊遞了一支熊貓，指著樹上的鳥巢說，在這兒摸鳥蛋呢。菜頭附和道，隊里今天有行動，我們想摸些鳥蛋回去給各位師兄師姐加個菜，補充維生素。郭隊當(dāng)然知道我們是在扯淡，他說，你們學(xué)刑偵的，沒學(xué)野生動物保護法？

我們面面相覷，無言以對。

誰叫你們到這兒來的？郭隊的語氣變得嚴厲起來。

我們只好把來這兒的經(jīng)過陳述了一遍。

陳野站在車旁一直沒有吭聲，他不時瞟著那條機耕道，像一個眺望遠方的詩人。必須承認，他做事比我沉著冷靜，郭隊的威嚴和呵斥并沒有讓他分心。

郭隊下了車，打量著陳野。我以為他會責(zé)備陳野把我們引到這種危險的地方來，但他沒有。他臉上的怒氣如同海潮漸漸消退，露出了溫和的笑容。他拍了拍陳野的肩膀，贊賞地說，小伙子，腦子挺靈光，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

郭隊告訴我們，他就是來堵這個漏的。警力全都派出去了，他只能一個人在此蹲守。我們意外加入，能幫他鞏固這道防線。不過郭隊再三提醒我們，原則上實習(xí)生是不允許參加這種危險行動的，沒有他的命令，我們必須老老實實待在警車上，不許下來！我們一口答應(yīng)。此刻，我熱血沸騰，有郭隊親自坐鎮(zhèn)指揮，意味著我們的行動就有了合法性，安全感也大大增強。我看見郭隊佩在腰間的手槍，是把六四。太陽透過樹葉縫隙照在黑色的槍把上，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

我們正要上車，突然聽見陳野輕聲說，他來了！

機耕道上出現(xiàn)了一輛摩托車，騎車的男子戴著頭盔，完全看不清五官。

郭隊叮囑我們立刻上車，然后一個箭步躥了出去，隱身在路口附近的一棵大樟樹后面，同時拔出了手槍。

上車后，菜頭問陳野，你啷個曉得就是那個毒販？

陳野分析道，那個男人邊騎車邊東張西望，說明他心里有鬼。他的穿戴很時尚，脖子上好像還吊著大金鏈子，但騎的摩托車很破舊，是老式的型號，聽發(fā)動機聲音就能聽出來。這說明摩托車很可能是偷的，或者是臨時買的二手貨。而且，他似乎不習(xí)慣這種凹凸不平的機耕道，騎得很小心，方向也有些拿不準(zhǔn)，這說明他不是當(dāng)?shù)厝?，很可能是第一次來，不熟悉地形。菜頭聽得心服口服，盡管我內(nèi)心也認可陳野的推理，但嘴上沒說，我不愿意在鹿芳面前贊美另外一個男人，尤其這個男人是我潛在的情敵。我不斷安慰激動得渾身發(fā)抖的鹿芳，要她放松些，說有郭隊在場，今天的抓捕沒有任何危險和懸念。

摩托車快到路口時，郭隊從樟樹后閃身而出，表明身份后，他要對方熄火，摘掉頭盔，下車接受檢查。那個男子很配合，他不慌不忙地熄火，下了車，但很快就原形畢露，他把摘下的頭盔猛然朝郭隊擲去。

我們看得很清楚，就是協(xié)查通報上說的丁老黑！

郭隊頭一偏，頭盔擦著耳朵根飛過，丁老黑撲上去，跟郭隊扭打在一起。丁老黑身強力壯，牛高馬大，一出手就知道是練家子。搏斗中，郭隊的手槍掉在了茂密的荊棘叢中。沒有郭隊的命令，我們不敢上前幫忙，只能坐在車上，眼睜睜地看著兩人廝打。盡管身高和體重都不如丁老黑，但郭隊格斗技術(shù)精湛，他漸漸占了上風(fēng)，把丁老黑騎壓在身下。他正要去拿手銬，丁老黑突然從后腰摸出一把匕首。鹿芳嚇得尖叫起來。郭隊迅速躲閃，但匕首還是刺中了他的右肩。丁老黑趁機跳起來，拼命地朝摩托車奔去。

看見郭隊受傷，我們再也按捺不住了，全都跳下了警車。剛要去追丁老黑，郭隊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喝令我們站住，說，丁老黑手上有兇器，危險！我們只好停下腳步。郭隊捂著傷口去荊棘叢里找自己的槍，但荊棘太深太密，又都是刺，一時沒能找到。眼看丁老黑已經(jīng)發(fā)動摩托車，就要跑掉，郭隊顧不上尋槍了，他沖上去，攔在了車頭前。丁老黑跳下摩托車，打開后備廂，拿出一把仿制手槍和一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他朝郭隊開了一槍，但子彈卡殼了，他撒腿就跑。郭隊在后面窮追不舍，鮮血灑了一路。

我們沖上去，在荊棘叢里四處尋槍。幾分鐘后，陳野終于找到了。有了槍，就有了底氣，我們決定追上去助郭隊一臂之力，至少可以把槍交給他。我們順著郭隊的血跡一路追蹤，鹿芳邊跑邊哭，說郭隊流了這么多血，都疼死了。

離機耕道大約五百米遠的地方就是一個廢棄的碼頭，丁老黑和郭隊已經(jīng)站在了江邊，我們呈扇形包抄過去。陳野把槍交給了郭隊。這次，郭隊沒再叫我們回去，他朝天開了一槍，對丁老黑說，你跑不掉了，馬上放下武器和毒品，爭取寬大處理。

丁老黑突然笑了，他說，我哪有啥子槍和毒品？你們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查車，我啷個曉得是真警察還是假警察？我?guī)О压苤频毒呤菫榱朔郎?，就算誤傷了警察，最多也就坐兩三年牢。

郭隊立即明白了丁老黑要做什么，他猛地撲過去，但丁老黑迅速往后一退，然后把那把仿制手槍和裝有毒品的塑料袋都扔進了長江。

我們?nèi)忌笛哿耍@王八蛋竟然故技重演！

郭隊把手槍和手銬朝我們一扔，大喊道，看住他！說完他就跳進了滾滾長江，奮力朝那個還沒完全沉沒的塑料袋游去。

我和菜頭撿起手槍、手銬，沖上去銬住丁老黑，將他一頓暴揍。

當(dāng)時正值汛期，江水湍急，無數(shù)漩渦重疊在一起，像是可怕的黑洞，把江面上能看見的所有東西都卷入江底。可能不到一分鐘，也許更短，郭隊和那個塑料袋就消失在了我們的視野中。陳野情緒失控，要跳江去救郭隊，被我和菜頭死死拽住。我們都知道，汛期的長江就是一條死亡之水，即使是奧運會游泳冠軍，跳下去也不太可能活著回來。我們打電話求救，手機卻沒有信號。時間仿佛停滯了，我們失魂落魄地站在江邊，目光不斷搜尋著江面，幻想出現(xiàn)奇跡，能看見郭隊浮出水面。鹿芳不停地哭喊著“郭隊”，回應(yīng)她的只有濤聲和水鳥的叫聲。

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奇跡始終沒有出現(xiàn)。深紅的殘陽倒映在江面上，整條長江似乎成了一條恐怖的血河。我終于理解到了什么叫血流成河，這他媽就是！我甚至聞到了一股血腥味，一絲一縷的，鉆進了我的每個毛孔。事隔多年，我仍然記得這股血腥味，比我在任何血案現(xiàn)場聞到的血腥味都要濃烈。

陳野突然從我手中奪過郭隊的槍，朝銬在一邊的丁老黑沖去。

我大吼一聲，陳野，你要干啥子？別亂來！

陳野目光怨毒，他雙手舉槍，對準(zhǔn)了已經(jīng)被揍得鼻青臉腫的丁老黑。我和菜頭，還有鹿芳，都不敢上前拽他，害怕他手槍走火，傷到了犯罪嫌疑人，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我們以為陳野是因為過于憤怒和悲傷，想嚇唬一下丁老黑。菜頭甚至說，丁老黑，你個狗日的，信不信我們一槍崩了你，扔到長江里鬼都不曉得！

丁老黑斜眼看著我們，胳膊上的狼頭刺青齜牙咧嘴，他挑釁道，有種你們就開槍，不打死老子就是我孫子！

這時，遠處傳來警笛呼嘯聲，應(yīng)該是聽到槍聲的緝毒警趕來增援了。

丁老黑的眼神像蝎子，惡毒地盯著我們四個看，繼續(xù)挑釁。老子記住你們的樣子了，等從牢里出來，老子挨個兒收拾你們。然后他的目光停留在鹿芳豐滿的胸脯上，淫褻地說，這女娃兒長得不錯，老子先奸后殺。說完，丁老黑哈哈大笑起來。

我們氣極，卻無可奈何。丁老黑販毒的證據(jù)已基本滅失，那把仿制手槍也不可能尋回來了，持刀襲警根本判不了他幾年。就在這時，槍響了，而且是連響三聲，丁老黑的胸口一片血污，他倒在地上抽搐了幾下就咽了氣，但眼睛還圓睜著，似乎心有不甘。槍響的瞬間，我們還以為是增援而來的緝毒警開的槍，回頭卻發(fā)現(xiàn)他們還在幾百米開外。

我這才意識到開槍的是陳野！

我們都驚呆了，萬萬沒有想到陳野居然會槍殺丁老黑，這比郭隊被江水吞沒更讓我們震驚。陳野的表情比我們平靜得多，他的嘴角甚至還露出了一絲微笑，他放下槍，轉(zhuǎn)身面對趕來的警察，伸出了雙手。

兩個月的實習(xí)期中，緝毒隊的許多警察都成了我們的朋友，但陳野在眾目睽睽之下槍殺已經(jīng)被銬住的丁老黑，誰也不敢包庇他，只好給他戴上手銬。得知郭隊跳江失蹤后，緝毒隊的警察立即沿江搜尋。但誰心里都明白，郭隊根本沒有生還的希望。很多年過去了，郭隊的遺體一直沒有尋獲。我總是想，郭隊會不會是跟他的妻子團圓去了？

陳野被押上車前跟我們仨告別。

他擠擠眼，朝我笑道，我說過了，不會跟你競爭的。

他對菜頭說，減減肥吧，我剛才試過了，脂肪扛不住子彈的。

丁老黑膘肥體壯，身上的脂肪不比菜頭少，一槍就撂倒了，另外兩槍不過是讓他死得更透一點兒。很顯然，陳野根本就沒打算讓他活著。

他對鹿芳說，美女，把我寫得正能量一點兒，拜托了。

我們?nèi)齻€上前緊緊擁抱了陳野，鹿芳哭得稀里嘩啦。

我說，我回校找老師給你當(dāng)律師。

菜頭說，我跟我家老頭子打聲招呼，放心，不會有人難為你的。

鹿芳泣不成聲地說，我會發(fā)動輿論聲援你！

然而，我們仨都沒有兌現(xiàn)諾言，學(xué)校的老師不愿蹚這股渾水，擔(dān)心母校名譽受損。陳野很快被異地關(guān)押，菜頭父親打招呼也沒用。對已經(jīng)失去反抗能力的犯罪嫌疑人連開三槍，明顯是故意殺人。開槍的又是在緝毒隊實習(xí)的刑偵專業(yè)學(xué)生，而且這個學(xué)生以前還幫警方破過大案。從正面典型蛻變?yōu)闅⑷藘词?，影響太惡劣了。所以，媒體集體保持沉默，鹿芳的文章根本發(fā)表不了。不過，考慮到案子的情況特殊，陳野是出于義憤殺人，法院從輕判決他十年有期徒刑，賠償被害人家屬五十萬元。

菜頭說，那筆賠償金是他老家全體警察湊的，以陳野的名義交給了丁老黑的家屬。

毫不夸張地說，那個血色黃昏，陳野開的三槍，是我從警以來聽到的最嘹亮的槍聲，它驚痛了所有人的靈魂。

第一章 葛蘿山反殺事件

二〇二〇年秋天如同一部3D打印機，整個世界仿佛是被設(shè)計出來的，逼真而魔幻。漫步在霧都街頭，我就像一個孤零零的稻草人，經(jīng)常有種身處異鄉(xiāng)原野的生疏感。這座以霧靄和潮熱聞名于世的山城總是影影綽綽，生活在其中的人似乎都有些神秘兮兮，不顯山不露水，內(nèi)心深處隱藏著外人難以窺破的秘密，至少我有這種感覺。如果不太忙，我會坐在金剛巖一間叫“有風(fēng)來”的茶館里，喝喝茶，聽聽川劇，用一臺CPU經(jīng)常發(fā)燒的老式電腦寫點兒什么。作為重案隊副隊長，每天被那些沉重的案件包圍，精神容易抑郁，我必須找個宣泄口，比如文字。從我習(xí)慣坐的那個角落往外看，有一棵據(jù)說是某位名作家種下的黃桷樹，孤獨卻蓬勃地立在盛世浮華中。再往遠一點兒看就是江水，總是在我的視野里閃爍著一種晦暗青白的柔光，就像太陽照耀在舊年的銀器上。

這天下午，我在有風(fēng)來點的康定藏茶還只喝了一小口，寫作剛開了個頭，就接到菜頭的電話——洋槐公館發(fā)生一起重大刑事案件。洋槐公館在葛蘿山上，是一棟很有歷史和文化底蘊的老房子，傳聞中國近代的不少風(fēng)云人物都在里面住過。因為門前有幾棵大洋槐樹，公館由此得名?，F(xiàn)在的房東是個在慈溪口開按摩店的小老板，叫劉二，據(jù)說是一位國民黨中將的后人。洋槐公館年久失修，背陽潮濕，交通也不是太方便，劉二并未住在里面，而是租給了三位住戶。樓上一戶，是個在劉二店里上班的女按摩師，叫周艷虹，她是本案的犯罪嫌疑人。樓下兩戶，其中一戶的男主人是葛蘿山下某大學(xué)化工學(xué)院的碩導(dǎo)，叫何萬里，也是本案被害人，其妻是川劇名旦袁鳳珠。

曹隊這半年身體不好，重案隊全由我負責(zé)。我不敢耽擱，立即開著我那輛獵豹Q6趕到現(xiàn)場。菜頭說是周艷虹自己報的警，聲稱何萬里闖進屋里想殺她，反抗中她拿起水果刀自衛(wèi)，不小心把何萬里給捅死了。周艷虹已經(jīng)被帶回局里，死者還沒被運走，老程他們正在勘查現(xiàn)場。菜頭拉開警戒帶，引領(lǐng)著我往樓上走，邊走邊抱怨，過了恁個久才來，到哪兒瀟灑去了？你娃也不叫上我！

別廢話，何萬里為啥子要殺周艷虹？

我邊走邊抬頭張望，發(fā)現(xiàn)洋槐公館沒有裝監(jiān)控。

何萬里以前侵犯過她，為了堵住她的口，說會在化工學(xué)院給她安排正式工作，但一直沒兌現(xiàn)。她要去學(xué)校舉報他，何萬里急眼了，就想殺她滅口，結(jié)果被她反殺了。哦，都是周艷虹自己說的，還沒被證實。

現(xiàn)場就在周艷虹租住的房子里，準(zhǔn)確地說是在客廳，但客廳和臥室之間并沒有墻，只是被一個簡易電視柜隔開。何萬里仰臥在地板上，衣服全被血染紅了，地板的血跡還沒有完全凝固。讓我意外的是，何萬里還戴著一副手套。法醫(yī)程良說，他們比120先到，人已經(jīng)死了，就沒讓醫(yī)護人員進來，以免破壞現(xiàn)場。初步尸檢表明，死者身中五刀，傷口全在胸腹部，至于是哪一刀造成了致命傷，需要解剖才知道。墻角有一把水果刀，刀刃沾滿血跡，應(yīng)該就是兇器。我注意到茶幾上有個果盤，里面裝著幾個蘋果，其中有一個已經(jīng)削掉了半邊皮。

地板上有一只砸碎的花盆，有兩粒彈殼，有頂白色棒球帽和一個口罩，有一個黑色登山包。還有一支五連發(fā)，這種獵槍發(fā)射霰彈，威力巨大，是涉黑團伙的最愛。墻壁、家具和家用電器上有明顯的射擊痕跡，一塊彩色窗玻璃還碎了，一些彈丸和玻璃碎碴兒散落在地。我問菜頭，周艷虹是否受傷。他說沒有，但她身上都是血，是何萬里的。菜頭還說，周艷虹殺人后就在現(xiàn)場等警察到來，他是第一個趕到的，發(fā)現(xiàn)周艷虹全身發(fā)抖，精神幾近崩潰，站都站不穩(wěn)了。

我有些可憐那個叫劉二的房東，發(fā)生了這起命案，估計房屋價值會大幅縮水。刑偵工作干久了，對“人生無?！边@句話感悟特別深，眾生皆如琉璃，太脆弱了，你永遠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下樓后，見習(xí)生陶笛向我報告，死者的妻子在萬州演出，已經(jīng)聯(lián)系上了，正在趕回來的路上。

我就在這個時候看見了他。

一開始他戴著口罩，拉開警戒帶就要往里面闖，說是一樓的住戶。但被人攔住了，他被告知，現(xiàn)場發(fā)生命案，已經(jīng)被封鎖，住戶暫時不能進去。

我認識你們趙隊。他說，那個胖子也跟我熟。

菜頭上前，甕聲甕氣地問，你誰啊？

他摘下口罩，嘴角帶笑。

陳野！

我和菜頭幾乎是同時發(fā)出驚叫。

陳野上下打量著我們，調(diào)侃道，穿上警服都人模人樣了，連門都不讓我進了！

菜頭當(dāng)胸擂了陳野一拳，叫道，你娃不是判了十年嗎？啷個就……

走，去喝杯咖啡。我打斷菜頭的話，這小子嘴上沒個把門的，說話總是不注意場合。當(dāng)眾說陳野判過刑，這不是讓他難堪嗎？

行啊，我先回屋里放本書。陳野并沒有表現(xiàn)出尷尬，他揚了揚手中的一本《現(xiàn)代主義美食》。

一本破書急個錘子，又不是金屋藏嬌。我攬住陳野的肩膀，走吧，等勘查完現(xiàn)場再回去。

菜頭已經(jīng)發(fā)動了那輛獵豹，我把陳野往車里推，二十分鐘后就到了慈溪口的“圖蘭朵”。一如名字，這是家很文藝的咖啡館，卡座的隔斷都是用古城墻的磚頭砌成的，上面還有工匠名字和燒造年月，很有時光的滄桑感。

陳野說，他在監(jiān)獄里表現(xiàn)良好，還檢舉揭發(fā)了一名同監(jiān)犯人隱瞞的犯罪事實，因此獲得了減刑，三個月前就出獄了。陳野以前在霧都監(jiān)獄服刑，頭幾年我和菜頭每年都會去探監(jiān)，但他死活不見。我們尊重他的意愿，后來就不去了。原本打算等他出獄那天去迎接，沒想到他提前出來了。

陳野告訴我們，他在葛蘿山下的一所烹飪學(xué)校學(xué)烹飪，已經(jīng)學(xué)了兩個月，還有半年畢業(yè)，以后打算在慈溪口開個小飯館。

我喝了口咖啡，說，你這個刑偵專業(yè)的大才子就甘心當(dāng)廚子？要不我介紹你去一家保險公司，那里有許多理賠的案子需要勘查，也算是專業(yè)半對口，能發(fā)揮你的特長。

菜頭補充道，咱們班的耿子豪還記得吧？每次考試都有幾門掛科的那個，畢業(yè)后先去了派出所，后來跳槽到保險公司，現(xiàn)在都開上了大奔，牛氣烘烘的！

算了。陳野在咖啡里放了塊方糖，他說，蹲了八年大牢，專業(yè)都廢了，我就不去丟人現(xiàn)眼了。

我和菜頭勸了一會兒，陳野還是聽不進去，只好由他。

我突然想起陳野和被害人、犯罪嫌疑人都是鄰居，就問他，案發(fā)時你有沒有在洋槐公館里？

從葛蘿山上下來的路上，我已經(jīng)把基本案情告訴了他。

陳野用不銹鋼小圓勺攪動著方糖。我早上七點就出門了，一直在上課，聽說洋槐公館發(fā)生了殺人案，我才趕回來。他又笑道，我可沒有作案時間。

菜頭也笑了，你娃屬于勞釋人員，可是重點嫌疑對象。

我問他，你跟那兩個租戶熟嗎？

點頭之交吧。哦，對了，跟唱戲的那個女人稍微熟一點兒。

啥子情況？菜頭插嘴道，人家可是有夫之婦。

“有夫之婦”這個詞像根魚刺在我心頭猛然扎了一下，我想起了鹿芳，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人妻了。那年夏天實習(xí)結(jié)束后，我和鹿芳就確立了戀愛關(guān)系，每個月我們至少見兩次面，不是我去成都看她，就是她來霧都找我。畢業(yè)后，她到《霧都晨報》當(dāng)了記者。我在下邊當(dāng)了兩年刑警，因為破了幾個大案子，被調(diào)了回來，在曹隊手下當(dāng)差，去年提了副隊。菜頭則是一畢業(yè)就進入了重案隊，刑偵支隊的副隊長是他父親的同學(xué)。我能調(diào)入重案隊，菜頭在曹隊耳邊吹了不少風(fēng)。

鹿芳的妹妹鹿慧以前也在霧都工作，學(xué)音樂的，在慈溪口一家叫“打火機”的酒吧當(dāng)DJ，在圈子里小有名氣。前年情人節(jié)的晚上，鹿慧嗨過頭了，毒駕出了車禍，沒搶救過來。鹿慧生前曾告訴鹿芳，自己是被一個綽號小木匠的男子拉下水的，K粉也是他提供的。我托緝毒隊的老周查過這家伙的底細——真名叫王宇凡，就住在葛蘿山腳下，玩過兩年搖滾，吸毒成癮，被強制戒毒過。王宇凡兩次被拘留，一次是因為猥褻婦女，還有一次是到葛蘿山非法捕鳥。這雜皮在慈溪口開了家寄賣行，經(jīng)常幫人處理爛賬，但沒找到他吸販毒品的證據(jù)，所以沒法動他。鹿芳咽不下這口氣，雇了幾個“棒棒”想揍王宇凡一頓，被我攔住了。鹿芳為此很不滿，跟我拜拜了。這一事件只是壓死愛情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們分手還有其他原因。

鹿芳的老公是一個房地產(chǎn)商，據(jù)說是做保健品發(fā)家的，資產(chǎn)過億。我見過，典型的暴發(fā)戶形象，一身名牌，嘴上叼的一支哈瓦那雪茄抵得上我小半個月工資。菜頭感嘆，鹿芳嫁給他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我說牛糞肥花，你娃懂個錘子！

陳野說，他可沒有勾引有夫之婦，因為他和何萬里的妻子都喜歡照顧流浪狗，所以打過幾次交道，但不算深交。對了，鹿芳呢？他問。

這小子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說，她嫁了個大老板，估計準(zhǔn)備造富二代了。

菜頭給我和陳野各分發(fā)了一支嬌子，在烏煙瘴氣中，我把跟鹿芳的事簡單地陳述了一遍。最后自我解嘲說，我一個月工資不夠她買個包包的，養(yǎng)不起啊。

菜頭說，我們倆都是假鉆石王老五，快上大街貼征婚啟事了。

陳野吐了口煙圈，加上我，是三個。

我們哈哈大笑，笑聲中有幾分苦澀和無奈。我又把話題轉(zhuǎn)移到案子上，作為犯罪嫌疑人和被害人的鄰居，陳野是走訪的重點對象，遲早要找他調(diào)查的。我問他，你覺得周艷虹和何萬里的關(guān)系如何？

好像還可以吧。經(jīng)?？匆姾卫蠋熒蠘钦抑芷G虹做推拿。我聽何老師的妻子說，她老公有頸椎病。

老公找異性按摩，那女的不吃醋？菜頭有些驚訝。

別想復(fù)雜了，異性按摩也有正規(guī)的。陳野說，何老師的妻子有時也會去找周艷虹做推拿，她腰有傷。

我深吸了一口煙，略微思索了一下，夫妻倆都上樓去做推拿，說明袁鳳珠對周艷虹的人品和技術(shù)是認可的。

案發(fā)前，樓上樓下有沒有啥子異常的動靜？我問陳野。

沒注意。他說。

我往嘴里塞了粒腰果，繼續(xù)問，案發(fā)現(xiàn)場有支五連發(fā)，你見過嗎？

沒有，如果那支槍是何老師的，他肯定不會當(dāng)著我的面拿出來。陳野摁滅煙頭說，我也沒去過他家。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陶笛打來的，說何萬里的妻子回來了，非要去現(xiàn)場見丈夫的遺體，怎么辦？我說肯定不行，她要是情緒失控，容易破壞現(xiàn)場，讓她到我這里來吧，我先跟她聊聊。

陳野知趣地說，那你們忙，我先回去了。

我要陳野別急著回去，現(xiàn)場勘查還沒結(jié)束。我讓菜頭帶陳野去找家上檔次的火鍋店，兩人先聊著，晚點兒我過來一塊兒吃飯。兩人走后，我給鹿芳發(fā)了條微信，告訴她陳野出獄了。抽完兩支煙，她還沒回復(fù)。分手后，她對我發(fā)的微信都很怠慢，遲回或不回都是常事，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而以前，她基本上是秒回。我正在感嘆，陶笛領(lǐng)著一個女人走過來。

師傅，這就是何老師的妻子袁鳳珠。

我招呼她坐下，問道，喝點兒啥子？

檸檬茶吧。到底是唱戲的，袁鳳珠的聲音很好聽，像是風(fēng)從琵琶上吹過。

檸檬茶端上來后，袁鳳珠小口小口地抿著，鼻子不斷抽動著，眼圈通紅，難抑悲傷。我想，古人說的梨花帶雨應(yīng)該就是這副模樣吧。

我沒有急著問話，我非常理解她的心情，枕邊人突然陰陽兩隔，任誰都難以接受，先等她平靜下來再說。這是我第一次跟戲曲行業(yè)里的人打交道，還是個女人，這讓我有點兒好奇。我點了支煙，近距離觀察這位川劇名旦——身穿紫羅蘭風(fēng)衣，體態(tài)婀娜，皮膚白皙，氣質(zhì)非常好。她比我想象的要年輕得多，何萬里應(yīng)該有四十多歲，她看上去也就三十出頭。她眼角還殘留著沒有擦凈的脂粉，應(yīng)該是聽到丈夫的噩耗后，來不及洗盡鉛華就匆匆趕回來了。

陶笛坐在旁邊做好了記錄的準(zhǔn)備，看見我和袁鳳珠都遲遲沒有開口，她有些不知所措。這女娃兒是四川警察學(xué)院畢業(yè)的，很青澀，也很理想主義。據(jù)說父母在浙江開家具廠，不差錢，想讓她留在身邊當(dāng)乖乖女，坐享其成。但她偏要當(dāng)警察，夢想成為中國的李昌鈺，女版的。

鹿芳終于回微信了，發(fā)了個不可思議的表情符號，說找個時間她做東，請陳野吃飯。然后說自己正在洋槐公館采訪，并嗔怪道，這么有料的案子也不及時告訴她一聲，幸好她消息靈通。鹿芳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記者部的主任了，事業(yè)有成，婚姻幸福，儼然人生贏家。想想我還是老光棍兒一條，欠了幾十萬房貸，肝和胃都不太好，覺得挺失敗的。

袁鳳珠起身去了趟洗手間，回來后臉上已經(jīng)沒有了淚痕，似乎還化了淡妝。我知道她已經(jīng)調(diào)整好狀態(tài)，可以問話了。

很抱歉，本來不應(yīng)該在這個時候打擾你。我說，但我別無選擇，我必須了解一些情況，這對查清你丈夫的案子會有幫助。

我曉得，你們是為了工作，我不介意。袁鳳珠盯著茶杯，眼神有些空洞。

你們啥子時候住進洋槐公館的，為啥子要在那里租房？

去年秋天住進來的。我們已經(jīng)拿了加拿大的綠卡，家里的房子賣掉了，準(zhǔn)備明年夏天就出國，我丈夫要把這一屆研究生帶完。袁鳳珠說，洋槐公館離我丈夫的學(xué)校近，所以就在那兒租了房。對了，我丈夫在洋槐公館租房還有一個原因。

啥子原因？

我們住的房間下面有個地下室，可以改造成實驗室。袁鳳珠說，我丈夫是個工作狂，經(jīng)常把在學(xué)校沒完成的工作帶回家里做。

那時候周艷虹住進去了嗎？

還沒有，她是今年端午節(jié)住進來的，我記得那天吃粽子。我家對面那戶更晚，兩個月前才搬過來住，是個單身漢，烹飪學(xué)校的學(xué)生。

你有沒有覺得你丈夫跟周艷虹的關(guān)系不正常？我盡量讓語氣溫和一些，以免袁鳳珠反感。

我沒覺得有啥子不對勁。她端起茶杯，只是濕潤了一下嘴唇，并沒有喝。

周艷虹說你丈夫侵犯了她。我在煙霧中看著袁鳳珠說，你覺得你丈夫會做這種事嗎？

不可能！袁鳳珠斬釘截鐵地回答，他是個有身份的人，享受政府特殊津貼，是著名的化學(xué)專家，啷個會看上一個按摩女茍合？退一萬步講，就算有，也不會是侵犯，只可能是對方勾引。

身份顯赫并不意味著道德高尚，名人和官員違法犯罪的情況屢見不鮮。但我沒把這句話說出來，妻子維護丈夫是理所當(dāng)然的，如果袁鳳珠不這樣回答，我反而會覺得奇怪。

你對周艷虹的印象如何？我特意強調(diào)了一下，我說的是以前。

她是從農(nóng)村來的，比較單純、老實，性格有點兒內(nèi)向，不愛說話。

第一次去找周艷虹做推拿，是她主動提出的，還是你或者你丈夫主動提出的？

是我丈夫，他經(jīng)常做實驗，頸椎間盤突出。我腰也不好，練功時受過傷。

你們?yōu)樯蹲硬蝗グ茨Φ曜鐾颇茫?/p>

我和我丈夫平時工作都很忙，周艷虹就住樓上，找她做推拿比較方便。而且我丈夫心地善良，說一個農(nóng)村小姑娘出來打工很不容易，找她做推拿，也算是照顧她的生意。

推拿都是在周艷虹住的地方做嗎？我問。

袁鳳珠點點頭，有時也在我家里，但很少。

來圖蘭朵之前，袁鳳珠已經(jīng)從陶笛那里得知了周艷虹報案的說辭。當(dāng)我問起她是否見過那支五連發(fā)獵槍時，她很堅決地回答，沒有！她說平常去超市，何萬里都不買活魚，因為他不敢殺生，他啷個可能殺人？袁鳳珠還冷笑了一聲，何萬里是化學(xué)專家，智商很高，他要殺人，不至于愚蠢到用槍這種笨拙的方式。

袁鳳珠的這句話引起了我的注意，她怎么會知道何萬里有高智商的殺人手段？面對我的疑惑，袁鳳珠解釋說，有一次她和丈夫在家里看美劇，具體片名忘記了，劇情是講一個變態(tài)殺人狂的，何萬里當(dāng)時就說，那個變態(tài)的作案手法漏洞百出，他要是殺人，肯定不會用這種低智商的方式。

他說過具體手段嗎？我慢慢地咀嚼著一顆堅果。

袁鳳珠搖搖頭，她把喝剩的檸檬茶放在酒精爐上熱了熱，說，我以為他是開玩笑，沒當(dāng)真。

從警這些年，我見過各種各樣的謀殺手段。的確，智商越高的人，謀殺手段越高明。那種動刀動槍之類的謀殺都是普通人所為，基本上都能破案，只是時間早晚問題。而那些久拖未決的懸案，兇手大都心思縝密智力超群，社會地位也較高。就像當(dāng)年那個?；ū粴福瑑词志褪谴髮W(xué)計算機系老師。他們犯罪后，通常會偽造現(xiàn)場，清理痕跡，銷毀作案工具，甚至毀尸滅跡。而且，這種人平常看上去毫無犯罪征兆，道貌岸然，但一旦作案，必定是殺人之類的大案要案。

可以跟你打聽一個隱私問題嗎？我看著眼前這個像是從畫里走出來的女人。

嗯，你問吧。袁鳳珠喝了口剛加熱的檸檬茶。

你丈夫?qū)δ阒艺\嗎？

袁鳳珠點點頭，雖然社會上有些關(guān)于他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但我不相信。他在學(xué)術(shù)界很有權(quán)威，還是化工學(xué)院的副院長，樹大招風(fēng)，你們懂的。

我饒有興趣，啥子風(fēng)言風(fēng)語，能說給我聽聽嗎？

啷個說呢，就跟狗血電視劇一樣——給學(xué)校寄舉報信，在網(wǎng)上散布消息，說他潛規(guī)則女學(xué)生和女下屬。有關(guān)部門調(diào)查過，都是無中生有的造謠。一開始我丈夫還挺生氣，后來就無所謂了，身正不怕影子斜。

身邊有這樣一個容貌和氣質(zhì)俱佳的妻子，從邏輯上來說，男人應(yīng)該心無旁騖才對。但生活經(jīng)常混亂不堪，缺乏邏輯，熱愛拯救失足婦女的男人，很多家里都有一個美嬌娘。不過，此時此刻，不適合跟袁鳳珠討論這種人性的問題。

似乎是為了給自己的論斷加注腳，袁鳳珠說，我丈夫以前有過一段婚姻，他前妻是心臟病猝發(fā)去世的。我們在一起后，他很珍惜這段感情。為了照顧我的事業(yè)，他連孩子都沒要，怕我懷孕后身材變形，唱不了戲。

我和陶笛對視了一眼，都有點兒意外。

又聊了半個小時，我看見袁鳳珠有點兒累了，就讓陶笛送她回去休息。這時，菜頭也打電話來了，說在袍哥火鍋，離我這里只有五百米遠，菜都點好了。我要菜頭給鹿芳發(fā)了個位置，說她也在洋槐公館，叫她過來一塊兒吃。

從圖蘭朵出來，我慢慢地往袍哥火鍋店走，鹿芳還沒來，我不必趕時間。天色還很亮，剛剛五點，踏著如同一張張書簽的青石板，我在腦海里把案情粗略地梳理了一遍。洋槐公館的三位租戶是不同時間搬過來的，之前并不認識，是成了鄰居后才有交往。作為被害人的妻子，袁鳳珠的敘述可能有不少主觀成分。何萬里的作風(fēng)是否有問題，還需要調(diào)查。周艷虹說自己是正當(dāng)防衛(wèi)，失手殺人，這只是她的一面之詞，是否另有隱情，也需要進一步核實。不過，根據(jù)以往的辦案經(jīng)驗，女人殺死男人，以情殺居多。

剛走到袍哥火鍋店門口，菜頭的電話就來了，說鹿芳早就到了，你娃啷個還磨磨蹭蹭？進了包廂我才知道，菜頭給鹿芳發(fā)位置的時候，她已經(jīng)從葛蘿山上下來了。自從跟鹿芳分手，我跟她就沒有了默契。以前不管約在哪里見面，我們不是同時到，就是前后腳到。

鹿芳緊挨著陳野坐，對我的到來視而不見。她不斷對陳野噓寒問暖，抱怨他提前出來也不說一聲，好讓我們?nèi)ソ铀?。陳野很客氣地說，知道我們都是大忙人，不想添麻煩。下到火鍋里的菜已經(jīng)煮熟，菜頭吃得不亦樂乎，顧不上跟我搭話。我被晾在了一邊，有點兒尷尬，只好也埋頭吃喝。陳野出事后，鹿芳念叨他的次數(shù)比我提起他的次數(shù)還多。在她心目中，陳野是不折不扣的英雄。她覺得他那三槍懲罰了一個可能逃脫法律制裁的毒販，打出了一個男人的血性，捍衛(wèi)了警察的尊嚴。盡管那時陳野還不是警察，但在鹿芳眼里，他已經(jīng)跟警察無異。

鹿芳的妹妹死后，陳野的血性跟我的“懦弱”更是成了鮮明的對比。我毫不懷疑，如果陳野沒有入獄，鹿芳很可能會成為他的女朋友，乃至妻子。我現(xiàn)在這個副隊長的位子，也很可能是他的。陳野很會察言觀色，他撇開鹿芳，問我，何老師的妻子還好吧？

還算堅強。我邊涮羊肉邊說。

我見過許多被害人的家屬，有號啕大哭的，有語無倫次的，有歇斯底里的，還有精神失常的。像袁鳳珠這樣能平靜地坐下來跟我對話的，并不多見。

洋槐公館成了兇宅，你要不要搬走？鹿芳剝了只基圍蝦，放在陳野的味碟里。

不用了。陳野說，我交了大半年房租，現(xiàn)在就搬走，租金退不回來，不劃算。

我也不建議搬。我夾了塊毛肚說，袁鳳珠還住在洋槐公館，你搬走了，她一個女人更不敢住了。案發(fā)現(xiàn)場隨時可能補充勘查，要是租戶都搬走了，啥子人都可以進去，現(xiàn)場就被破壞了。

別心疼那幾個租金。鹿芳根本不把我的話當(dāng)回事，她對陳野說，我?guī)湍阕鈧€房，租金我出，條件保證比那個破房子好多了。

我有點兒悻悻然，但不好說什么，退不退租是陳野的自由，他也沒有義務(wù)幫警方保護現(xiàn)場。

不全是租金的問題。陳野說。

還有啥子問題？鹿芳給陳野舀了幾塊鴨血。

山上空氣也好，負離子多。陳野說，我有過敏性鼻炎，空氣不好容易發(fā)作。

菜頭終于吃到半飽，他擦著滿頭的汗水，大大咧咧地說，陳野怕啥子兇宅，他還親手殺過……

我瞪了菜頭一眼，這廝把后面的字吞了回去，改口道，陳野在號子里蹲了八年，里面啥子牛鬼蛇神沒有，膽子早練出來了，他還怕個錘子！

我?guī)颓坏?，最近霧霾嚴重，住山上也好，清肺。

鹿芳這才放棄讓陳野搬家的念頭，她開始回憶當(dāng)年我們的實習(xí)生活。我們也被她的話帶回了那個陽光閃耀的夏天，追憶在閣樓里唱歌、打牌、嬉鬧的日子，還有坐在麻石臺階上眺望長江的閑適時光。但我們都刻意避免提起那個血色黃昏，那是我們四個人的傷疤，是青春歲月里最深的痛。

中途鹿芳借口上洗手間，悄悄買了單。自從嫁了土豪，每次我們幾個吃飯，她都搶著買單。菜頭覺得天經(jīng)地義，說這叫打土豪，劫富濟貧。我心里卻有些不是滋味，覺得不是在打土豪，而是被鹿芳打了臉。吃完火鍋，我們仨跟陳野互加了微信，交換了手機號碼。鹿芳一再交代陳野，有事就跟她聯(lián)系，似乎她比我和菜頭更靠譜。鹿芳要趕回報社寫稿，我要菜頭回去給周艷虹做個筆錄，案發(fā)好幾個小時了，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平靜下來了。

我開車送陳野回洋槐公館，現(xiàn)場勘查已經(jīng)結(jié)束，周艷虹租的房子貼上了封條。陳野住的房間就在案發(fā)現(xiàn)場樓下，結(jié)構(gòu)也差不多，臥室和客廳之間沒有墻，被電視柜隔開。屋內(nèi)陳設(shè)很簡單，沒有色彩也沒有生氣，一看就是單身。墻角立著一個畫夾，上面大概有十幾幅畫，畫的全是夜景。我說，你娃這毛病還沒改呢。

陳野笑道，改不了，一個禮拜不畫幾筆，就覺得手癢，各種毛病都來了。

大學(xué)期間，我曾經(jīng)問過陳野，為什么喜歡晚上畫畫。他說夜晚的世界更真實，白天很多人和事物都是虛幻的，有一層面紗，夜晚才會現(xiàn)出原形。他甚至說夜晚的顏色比白天更豐富，是五彩繽紛的。那時我無法理解他的話，覺得他要么神經(jīng)短路，要么故作高深，像那些朦朧詩人一樣，故意把一些不知所云的詞組合在一起，糊弄讀者。從警后，我對這個世界的理解在悄悄發(fā)生改變。強光之下，很多事物扭曲變形，失去了本來的面目。人亦如此，在光天化日之下容易循規(guī)蹈矩，到了夜晚，在陰暗的角落里才會揭開偽裝暴露本性，所以夜晚的犯罪率要比白天高得多。從這個角度來說，夜色中的世界的確要更真實一些。在白天，我們?nèi)菀卓吹郊傧?。陳野總是先知先覺，讓我自愧不如。認識這么多年，我發(fā)現(xiàn)我其實從沒看透陳野，就像我從來看不懂他的那些畫一樣。我不知道他到底是白天更真實一些，還是夜晚。

暮色深濃，袁鳳珠住的房間門窗緊閉，亮起了燈。今晚對她來說一定是個不眠之夜，我不忍心去打擾她。我和陳野在葛蘿山上散步，沿著一條鵝卵石鋪砌的小路。從這里俯瞰，慈溪口萬家燈火，比白天更顯璀璨和妖嬈，空氣里似乎都有一股荷爾蒙的味道，被風(fēng)一直吹到了葛蘿山上。此刻，四周寂靜無人，談話不用設(shè)防。我問起陳野在監(jiān)獄里是怎么熬過來的，漫長的八年啊，抵得上本碩博連讀了。他說基本上靠看書打發(fā)時間，獄方給了他一些特殊照顧，沒怎么讓他參加勞動改造，還讓他當(dāng)了普法小組組長，給犯人講法律。我遞給他一支熊貓，問他后不后悔開那三槍。他似乎沒聽見，望著遠處漁火閃爍的江面，沉默地抽著煙。

我說我后悔當(dāng)初膽子不夠大，沒有在郭隊和丁老黑搏斗時上去幫忙。要是早點兒出手，郭隊不會殉職，陳野他也不會有牢獄之災(zāi)。還是因為太年輕，缺乏臨場經(jīng)驗，我們都被郭隊的口頭命令給束縛住了，沒有見機行事。但人不能穿越到過去，歷史不可能改寫。我經(jīng)常拿這件事教導(dǎo)下屬，不要拘泥于程序和命令，要掌握臨場處置的技巧，寧愿犯錯，也不能后悔。錯誤也許可以彌補，但世上從來沒有后悔藥吃。陳野沒有附和我的話，他似乎不愿意提起那些過往。我完全能夠理解，那起槍擊事件對他造成的沖擊波是核爆炸式的，他比我們當(dāng)中任何一個人都更想遺忘。

我們找了塊平整的山石坐下來，陳野問我怎么舍得把“那頭可愛的小鹿” 放走了，我說不是我要放她走，是我駕馭不了她。我說了我跟鹿芳的那些恩恩怨怨，陳野說，曾經(jīng)擁有也不錯，鹿芳把最美好的青春奉獻給了你，你娃就知足吧。然后又說，那個見習(xí)生好像對你有意思。

我一愣，陳野跟陶笛也就一面之交，好像還沒搭過話，他怎么看出來的？沒錯，我的確感覺到這女娃兒對我有那么點兒曖昧，天氣變化的時候，她會發(fā)微信提醒我注意增減衣服。我有慢性咽喉炎，她經(jīng)常偷偷在我的茶杯里放些枸杞、胖大海和西洋參。立秋那天，她送給我一個銀色的ZIPPO打火機，正是我喜歡的款式，上面鐫刻著一只飛鷹，要大幾百，我一直沒舍得買。一開始，我以為這女娃兒會來事，是在討好我這個副隊長。有一次，抓捕涉黑頭目，我被那王八蛋一槍打中胸口，當(dāng)即倒在地上。陶笛以為我光榮了，放聲大哭。她不知道我穿了防彈衣，只是被子彈巨大的作用力震倒了。我忍著肋骨錯位的劇痛，一槍將那個涉黑頭目送進了醫(yī)院ICU。自那以后，不光我，全隊都知道這女娃兒在暗戀我。

陳野只跟陶笛打了個照面就洞悉了這個秘密，眼力夠毒的，他沒能當(dāng)上警察，真是警界的一大損失！陳野的這種稟賦似乎來自天賦，他是豐都人，出身單親家庭，母親是中學(xué)美術(shù)老師。我從沒聽他提起過父親，也許是亡故了，也有可能是離異。上大學(xué)時，我們的老師說過，刑偵其實也是一門藝術(shù)，跟所有的藝術(shù)門類一樣，后天的學(xué)習(xí)固然重要，但天賦更為重要。破案是需要靈感的，就像搞文藝創(chuàng)作，有時苦思冥想得不到一行佳句，一片雪花掉在頭上就可能出口成章。陳野的繪畫才能倒是得益于母親的言傳身教，他母親喜歡宗教和神話傳說之類的繪畫題材。我看過他母親的一幅畫，畫的是人的因果輪回，充滿了神秘氣息。陳野的畫風(fēng)跟他母親一脈相承，沉郁悲涼，壓抑晦暗。

我送陳野回洋槐公館，交代了他幾句，案發(fā)現(xiàn)場還需要保護，不要讓無關(guān)人員進入。陳野說盡力而為吧，他每天都要去烹飪學(xué)校上課，在公館里待的時間并不是很多。臨走時，我抬頭看了一眼樓上周艷虹住的房子，月光照在爬滿青藤的窗臺上，屋內(nèi)寂靜無聲，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回到我在北巖的家，正要上床睡覺，收到了陶笛的微信：師傅，明天有小雨，出門記得帶傘，別淋雨，換季容易感冒。

我回了條微信：快十一點了，啷個還不睡？不會是被今天的現(xiàn)場嚇到了吧？

她發(fā)了個書的封面過來，是一本叫《生花妙手》的書，日本人寫的，她說，我沒那么玻璃心，我在看這個，一會兒就睡，先道晚安了。

晚安，小笛子。

“小笛子”是我對她的昵稱，她很喜歡。剛來重案隊的時候，陶笛每次看到血案現(xiàn)場都會狂吐，能把膽汁都吐出來?，F(xiàn)在好多了，能坐在尸體旁吃盒飯。除了破案，她熱愛插花，是個很有生活情趣的女娃兒。她的長相和身材也是上等，配我綽綽有余。但我對她并不怎么來電，也許，我那塊愛情電路板的電量已經(jīng)被耗光了，還處在一個緩慢的充電過程中。

第二天果然有雨，我卻忘了陶笛的叮囑，沒有帶傘。不過雨很小，大部分時間我都在車里，沒怎么淋雨。但濕度很大，空氣涼颼颼的，體感很不舒服。在案情討論會上，發(fā)言前，我習(xí)慣性地先喝水，揭開保溫杯蓋子，發(fā)現(xiàn)里面放了生姜和紅糖。陶笛朝我調(diào)皮地笑了笑，茶還沒喝，我就感覺到心底有一股暖意。

我把昨天從陳野和袁鳳珠那里了解到的情況說了一遍，菜頭陳述了周艷虹的口供——昨天她休假，沒去按摩店上班。中午一點左右，她正在家里削蘋果，準(zhǔn)備做個水果沙拉，突然聽到敲門聲。她問是誰，對方說是查燃氣表的。她沒有疑心，就打開門，一個男子閃身進來，他身穿灰白色的運動服，腳穿旅游鞋，頭戴白色棒球帽，臉上戴著口罩。更奇怪的是，他還背著登山包，戴了副手套，手上拿著一支槍。那男人要她脫光衣服。她以為碰到劫色的了，就把錢全掏出來，要對方放過她。但對方不肯。她突然覺得男人的聲音有點兒熟悉，像何萬里，于是趁他不備，把他的口罩扯下來，果然是何萬里！她問何萬里想干什么，何萬里說想讓她死。她馬上明白了，何萬里是怕她去舉報，想殺人滅口。她苦苦哀求何萬里放過她，但何萬里不為所動，朝她開了兩槍。可能是因為緊張，兩槍都沒打中?；艁y中，她先是拿起花盆砸何萬里，然后抓起茶幾上的水果刀一頓亂捅，接著就看見何萬里倒下去，至于捅了多少刀她已經(jīng)不記得了……

程良說，致命傷在左胸，銳器致左肺上、下葉破裂，引起失血性休克死亡。尸檢表明，死者身上的所有創(chuàng)口都是由現(xiàn)場遺留的那把水果刀所致，刀上只檢驗出了周艷虹的指紋。

我問，現(xiàn)場還有別人的指紋嗎？

程良說，現(xiàn)場有三個人的指紋，何萬里夫婦和周艷虹的。何萬里夫婦的指紋是在一張按摩床上提取到的，應(yīng)該是以前做推拿留下的。除此之外，現(xiàn)場沒有第四個人的指紋。對了，那支五連發(fā)的槍膛里還剩三顆子彈，可能是因為何萬里戴了手套，槍上面沒有檢驗出任何指紋。

我又問，硝煙反應(yīng)做了嗎？

程良點點頭，他說在何萬里的衣服、手套和鞋帽上都檢驗出了射擊殘留物，開槍的應(yīng)該就是他。

我喝了口熱乎乎的生姜紅糖茶，繼續(xù)問，死亡時間呢？

程良說，下午兩點左右，誤差不超過一個小時，跟周艷虹說的時間基本吻合。

參與勘查的孟凱說，何萬里在現(xiàn)場穿的那雙耐克運動鞋有六成新，鞋碼四十四，比何萬里的實際鞋碼要大兩個碼子。在現(xiàn)場遺留的那個黑色登山包里發(fā)現(xiàn)了幾樣?xùn)|西：一套銀灰色的西服、一雙棕黑色的皮鞋，都是意大利品牌，價格不菲。西服上衣口袋里有一串鑰匙、一包沒開封的龍鳳呈祥香煙和一個一次性打火機。登山包里還有一個裝五連發(fā)槍用的槍套、一部半舊的華為手機。機主不是何萬里，但手機上檢測出了何萬里的指紋。我問孟凱機主是誰，他說叫廖志強，成都人，號也是成都的。除了手機自帶的APP以外，手機里沒有安裝任何別的APP，也沒有任何信息、通話記錄和聯(lián)系人，極有可能是被刪除了。最蹊蹺的是，在登山包里還發(fā)現(xiàn)了十二塊青磚，總共有二十三斤重。

孟凱最后這句話引起一陣騷動，紛紛猜測登山包里放這么多青磚的用意。

菜頭腦洞大開地說，不會是從古墓里盜掘出來的磚塊吧？大家可別小看了古代的磚頭，有的墓磚上面雕刻了各種圖案，跟壁畫一樣，很有歷史文化研究價值。聽說故宮室內(nèi)的地磚，叫蘇州御窯金磚，要經(jīng)過二十九道工序才能制作完成，一塊磚就能賣幾十萬呢！

楊磊說，何萬里是化學(xué)專家，還不至于落魄到去盜墓。

孟凱也說，那些青磚都很普通，到處可以撿到，不像文物。

我點了支熊貓，說何萬里把青磚裝在登山包里是想增加體重，跟他故意穿大兩碼的鞋一樣，是企圖讓警方誤判兇手的體貌特征。對了，何萬里抽煙嗎？

陶笛說，我問過袁鳳珠了，她丈夫愛喝酒，但從不抽煙。

程良補充道，在那包香煙和那個打火機上，都檢測出了何萬里的指紋。

這么說，香煙也是為了偽造現(xiàn)場準(zhǔn)備的。我掃視了一眼與會者，我們姑且認為何萬里是持槍行兇的犯罪嫌疑人，如果他犯罪得逞，很可能會在現(xiàn)場留下煙灰，或者一個無法檢驗出DNA的煙頭，來干擾我們的偵查視線。

孟凱打著哈欠，看來昨晚加班到很晚。他說，在洋槐公館后面采集到了幾個新鮮的鞋印，已經(jīng)做了比對，跟何萬里腳上穿的那雙旅游鞋完全吻合。

程良說，袁鳳珠回來后，我們到她家里做了勘查，沒有找到那雙旅游鞋留下的鞋印。經(jīng)袁鳳珠辨認，何萬里在案發(fā)現(xiàn)場穿的那身行頭，包括登山包、華為手機，以前她都沒見過，何萬里用的是蘋果手機。但登山包里的衣服和皮鞋，還有鑰匙，都是何萬里的。

聽袁鳳珠說，她家里有個地下室被何萬里改造成了實驗室，勘查過了嗎？我問。

程良點點頭，袁鳳珠說這個實驗室沒運轉(zhuǎn)多久，今年四月份就停用了。我們勘查過了，實驗器材早已經(jīng)搬空，恢復(fù)了地下室的原貌。

我彈了彈煙灰，問道，為啥子停用？

程良回答道，袁鳳珠說地下室通風(fēng)效果不好，家里經(jīng)常有股難聞的氣味，她抱怨過幾次，何萬里就把實驗室撤銷了。

那部華為手機有沒有可能不是何萬里的？我又問。

已經(jīng)給這部手機的信號定過位了，最近一直在葛蘿山附近活動。孟凱說，這部華為手機可能是何萬里瞞著妻子買的。

我覺得案情已經(jīng)很清楚了。菜頭說，何萬里為了防止周艷虹舉報，就喬裝打扮，想偽造強奸殺人的現(xiàn)場。當(dāng)然，他肯定不會真的在案發(fā)現(xiàn)場強奸周艷虹，這樣會留下證據(jù)。他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殺人滅口。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被周艷虹反殺了。

陶笛同意菜頭的意見，她說，何萬里沒有用自己的化學(xué)知識，而是用一種最愚笨的手段殺人，就是為了在案發(fā)后洗刷自己的作案嫌疑。他原本打算作案后，找個地方換下在案發(fā)現(xiàn)場穿的那身行頭，所以，他預(yù)先把自己的衣服和鞋子放在了登山包里。

大家紛紛表示贊同，這女娃兒來重案隊見習(xí)不久，進步倒挺快。

楊磊問，趙隊，周艷虹反殺何萬里，算正當(dāng)防衛(wèi)吧？

菜頭搶在我前面回答，當(dāng)然算！他持槍闖入周艷虹家里，開了兩槍，這就是故意殺人！周艷虹的生命安全受到了嚴重威脅，她拿起水果刀奮起反擊，完全是合法的，也是必要的！

我沒有像菜頭那樣肯定地回答楊磊，現(xiàn)在下結(jié)論還為時過早。雖然，菜頭說的很可能是對的。又討論了一會兒案情后，我給大家分配了接下來的任務(wù)：把那些青磚和那支五連發(fā)槍的來源搞清楚；何萬里案發(fā)現(xiàn)場穿的那身行頭，包括那個登山包，是在哪里買的，啥子時候買的，都要查個一清二楚；還有，那部華為手機要重點查，要盡快恢復(fù)已被清除的數(shù)據(jù)，要盡快找到那個叫廖志強的機主，讓他協(xié)助警方調(diào)查；周艷虹上班的那家按摩店有必要查一查，看看是否有色情服務(wù)；還要查周艷虹的底細，重點了解她的人品和社會關(guān)系；何萬里和周艷虹的手機、電腦都要查，看看他們之前是否有過跟本案有關(guān)的聊天記錄；要調(diào)取監(jiān)控，掌握何萬里和周艷虹在案發(fā)前的活動情況……

我和陶笛驅(qū)車去了何萬里所在大學(xué)的化工學(xué)院。

去之前，我已經(jīng)調(diào)看了何萬里的開房記錄，有上百條之多，開房的酒店大部分在本市，其中有七成是鐘點房。當(dāng)然，開鐘點房并不一定意味著亂搞男女關(guān)系，但一個已婚男人在本市有家不回，非要開鐘點房，確實讓人浮想聯(lián)翩。我還看了網(wǎng)上有關(guān)何萬里的一些負面帖子，全是控訴他利用職權(quán)搞潛規(guī)則的，但都是傳聞，并無實錘。陶笛說，基本可以肯定何萬里是個偽君子，道德敗壞，這種男人就應(yīng)該化學(xué)閹割，免得禍害婦女同胞！

陶笛告訴我，案子已經(jīng)上了熱搜，輿論一邊倒，都在聲援周艷虹，譴責(zé)披著人皮的“叫獸”。她說上高中時，有個老師以輔導(dǎo)功課為由對她動手動腳，被她一腳踢到要害，從此就老實了。我調(diào)侃道，你這是故意說給我聽呢。這女娃兒精靈古怪，反過來調(diào)侃我，師傅，你要是有膽騷擾我，就不會到現(xiàn)在還找不到老婆了。

在董家橋路口等綠燈時，陶笛問我，聽說昨天去洋槐公館采訪的那個鹿記者是你前女友，長得不錯嘛。但我覺得她不適合你，她身上有股傲氣，你也有。兩個太有棱角的人在一起，會刺傷彼此的，你應(yīng)該找個線條柔和一點兒的。

我沒有搭腔，我看著不斷搖擺的雨刷，從警后，我對愛情，包括整個世界的認知，就像雨霧中的這塊擋風(fēng)玻璃，忽而清晰，忽而模糊。

敲開化工學(xué)院辦公室的門，接待我們的是一位女秘書。

她說何副院長前天上午還在給學(xué)生講課，沒想到昨天下午就出事了。她帶我去校保衛(wèi)部看了監(jiān)控，何萬里是前天上午十一點零五分驅(qū)車離開學(xué)校的。

他昨天有課嗎？我打量著這個身上香水氣味濃烈的中年女人。

沒有。女秘書說。

他的生活作風(fēng)怎么樣？我問。

女秘書圓滑地說，領(lǐng)導(dǎo)都到洋槐公館慰問何副院長的妻子去了，關(guān)于何副院長的隱私，我不了解，也不方便透露，需要先請示領(lǐng)導(dǎo)。不過，何副院長在學(xué)校的口碑還是很不錯的，特別是學(xué)術(shù)方面。他的不幸離世，不僅是學(xué)校的重大損失，也是化工領(lǐng)域的一大損失。

我們不是來給他開追悼會的。陶笛有點兒不悅。

我曉得。女秘書繼續(xù)打太極，何副院長的作風(fēng)肯定沒問題的，我們學(xué)校很注重師德師風(fēng)建設(shè)的，他又是領(lǐng)導(dǎo)，當(dāng)然要做表率啊。

我知道問不出什么了，拉著陶笛就走。走到一間階梯教室門口，我對陶笛說，你不用回去了，就在學(xué)校找個招待所住下，把警服脫了，客串幾天學(xué)生，把何萬里的那些隱私給我打聽清楚。

陶笛調(diào)皮地沖我敬了個禮，是，師傅！

我拉開車門，正要坐進駕駛室，一個高高瘦瘦的男生走過來問道，您是來調(diào)查何老師的案子嗎？

我意識到這個男生有話要跟我說，我點點頭，讓他上車，然后把獵豹開到幾百米開外的一棵香樟樹下，遠離女秘書的視線。那個男生說，他叫孫曉東，昨天中午十二點半，何老師給他發(fā)了條信息，要他下午兩點半來洋槐公館談?wù)撐牡倪x題。我看了孫曉東的手機，何萬里確實給他發(fā)了這條信息。孫曉東說，他兩點二十五分來到何老師家門口，敲了很久的門，都沒有人開，打何老師的電話也沒人接。他以為何老師臨時有事，就走了。昨天傍晚聽說何老師出事了，他非常震驚?？吹骄W(wǎng)上說何老師有殺人滅口的嫌疑，他很氣憤，覺得這不可能。如果何老師昨天下午蓄意殺人，怎么可能在殺人的同時段約他到洋槐公館談?wù)撐倪x題呢？

孫曉東反映的這個情況很重要，我查了周艷虹的報警記錄，是兩點四十八分打的報警電話。菜頭說，周艷虹反殺后，因為害怕，在現(xiàn)場發(fā)呆了一個小時左右。

你啥子時候離開洋槐公館的？我問孫曉東。

兩點三十八分！走之前我給何老師發(fā)了條信息，說我先回去了。

孫曉東把手機短信調(diào)閱給我看，的確是兩點三十八分。

你沒發(fā)現(xiàn)洋槐公館有異常嗎？

沒有。聽說何老師是在樓上被殺的，他家在樓下，我沒上樓。

孫曉東走后，我坐在車里琢磨了一會兒。何萬里在案發(fā)的同時段約孫曉東去家里談?wù)撐倪x題，確實有些蹊蹺。何萬里是一點半左右進入周艷虹家的，殺人、偽造現(xiàn)場、逃跑、銷毀作案工具、換裝、回家，這個過程至少也得半小時。剛殺完人就在家里跟學(xué)生談?wù)撐模@心理素質(zhì)也太強大了吧？

我驅(qū)車上了葛蘿山，離洋槐公館還有一段距離時，我把車停下來，以洋槐公館為圓心，在附近走了一圈。雨已經(jīng)停了，水滴凝結(jié)在常綠喬木的葉子上，在太陽的照射下閃爍著珍珠般的光。草地里鉆出了許多小蘑菇，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散發(fā)出陣陣幽香。如果沒有發(fā)生昨天的那起血案，這里倒是個休閑的好去處。洋槐公館位置比較偏僻，只有一條路通往葛蘿山下，四周都是茂密的樹林。如果公館里面有什么動靜，哪怕是開槍，外界都很難聽見。如果闖入周艷虹家的不是何萬里，而是一個流竄犯，他作案后確實可以從容逃逸，而且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行蹤。樹林中并沒有安裝監(jiān)控探頭，這是一個治安死角。

洋槐公館前停著兩輛轎車，一輛奧迪A8，一輛寶馬X5。奧迪A8昨天就停在這里了，是何萬里的車，寶馬X5應(yīng)該是袁鳳珠的。樓道里有一輛電瓶車和一輛自行車，昨天陳野跟我說過，他每天騎自行車去上學(xué)，看來電瓶車是周艷虹的。自行車的輪胎沾滿了泥，陳野應(yīng)該剛回來。

敲開門，陳野對我的到訪一點兒都不意外，他正在下方便面當(dāng)午餐，我說給我也來一包。公館后面的樹林里霧氣氤氳，屋內(nèi)彌漫著一股方便面的氣味，我們就著老干媽，邊吃面邊閑聊，好像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青蔥歲月。

聽我說了孫曉東反映的情況后，陳野說，如果周艷虹的口供沒有問題，那何萬里昨天約孫曉東到他家里談?wù)撐倪x題一定有深意。

啥子深意？我問。

如果周艷虹被殺，同住洋槐公館的我和何萬里都會是警方的嫌疑對象。陳野喝了口面湯，說，要想擺脫作案嫌疑，我們最好是提供不在場證明。案發(fā)時我在上課，我當(dāng)然可以提供。

何萬里約學(xué)生到他家里來，恰恰證明了案發(fā)時他就在洋槐公館。我說，這不是故意給自己找麻煩嗎？

他不是自找麻煩，而是給自己找證人，不在場的證明。

可是孫曉東來洋槐公館的時候，案子已經(jīng)發(fā)生了。難道何萬里想串通孫曉東做偽證？我覺得不可思議，這也太冒險了吧？他就不怕孫曉東舉報他？

陳野用紙巾擦了擦嘴，笑道，他好歹是大學(xué)教授，當(dāng)然不會恁個腦殘。

你娃就別繞彎子了，直說行嗎？我被他繞得有些毛焦火辣。

如果偽造作案時間呢？陳野反問。

我看著陳野，還是不解其意。

我們假設(shè)一下，昨天下午兩點半，孫曉東準(zhǔn)時來到何萬里家，兩人見了面，正在談?wù)撐倪x題。這個時候，樓上突然發(fā)出某種動靜，比如說尖叫聲、槍聲、兇手下樓的腳步聲，那孫曉東就可以證明案發(fā)時何萬里不在現(xiàn)場，作案者另有其人。

那必須有人配合才行。我說，除非何萬里有同伙。

也不一定吧。陳野點著了我扔給他的一支熊貓，說，我以前看過一部紀(jì)錄片，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美軍飛機經(jīng)常投擲一種炸彈，當(dāng)場不爆炸，幾個小時后才會爆炸。過去了好幾十年，這種延時技術(shù)現(xiàn)在應(yīng)該不是啥子高科技了。會不會有這樣一種設(shè)備，預(yù)先把案發(fā)現(xiàn)場的聲音錄下來，然后延時播放，不知情的人聽了，會誤以為這才是案發(fā)時間？

我恍然大悟！延時技術(shù)的應(yīng)用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廣泛了，鬧鐘、空調(diào)、電視、電腦、照相機，等等，都有這種延時功能，錄音設(shè)備肯定也有。如果何萬里把錄有現(xiàn)場聲音的設(shè)備放在周艷虹家里，延時到兩點四十分，或者三點整再播放，然后他讓孫曉東在樓下等待，自己一個人上樓，以查看動靜為由把錄音設(shè)備藏好，那孫曉東對何萬里來說，就是一個完美的人證，可以證明他案發(fā)時根本就不在現(xiàn)場。

為了求證我和陳野的猜想，我敲開對面房門，袁鳳珠眼睛紅腫，顯然剛剛哭過。她很訝異我和陳野認識，陳野笑著說何止認識，讀大學(xué)的時候，我們的衣服還換著穿呢，就差合穿一條褲子了。袁鳳珠連忙打感情牌，趙隊長，我和陳先生是鄰居，也是朋友，我丈夫死得太冤了，網(wǎng)上很多暴民都往他身上潑臟水，你們一定要還他一個清白！我打了幾句官腔，說我們肯定會查明真相，不會冤枉好人。你放心，輿情不會影響我們的偵查。

我讓陳野陪袁鳳珠聊天，我以查看老公館的裝修風(fēng)格為由，在各個房間轉(zhuǎn)悠了一下。這套房子比陳野和周艷虹住的房子都大，是三室兩廳，還帶一個書房，裝修風(fēng)格充滿了濃濃的民國范兒。在書房里，我看見電腦旁放著一個類似遙控器的東西，是SONY的產(chǎn)品，上面有播放、停止、回放、定時等按鍵。我用手機查了一下，這個叫數(shù)碼錄音播放器，有定時播放功能。我按下播放鍵，一開始沒有任何聲音，過了幾秒鐘，里面突然傳出兩聲槍響。

聽到聲音，陳野和袁鳳珠都跑進了書房。袁鳳珠一臉蒙圈地問我手里拿的是啥子，剛才的聲音是從哪里來的。

我看著她，這是在你家發(fā)現(xiàn)的，你不認識嗎？

袁鳳珠搖搖頭，她說除了打掃衛(wèi)生，她一般不進丈夫的書房，以前也沒見過這個東西。

我感覺袁鳳珠沒有撒謊，如果她知道這是數(shù)碼錄音播放器，里面有對她丈夫十分不利的證據(jù)，她應(yīng)該會把播放器藏匿或者銷毀。我拿著播放器上樓，站在周艷虹家門口，按下播放鍵，然后問坐在何萬里家的陳野，是否能聽清楚槍聲，他說能聽到，但聲音有點兒小，如果不注意聽，很容易忽略。

我記起何萬里的電腦旁有一對小音箱，我取了音箱重新上樓，把音量調(diào)到最大，又試驗了一次。這回陳野說槍聲聽得非常清楚，甚至有現(xiàn)場感。我對袁鳳珠說，這個數(shù)碼錄音播放器和這對音箱都是本案的物證，我需要帶走。袁鳳珠點了點頭，她眼神絕望，臉色蒼白得像張紙。

從何萬里家出來，我發(fā)現(xiàn)洋槐樹下蜷縮著一條黃毛小狗，身上臟亂不堪，還沾了好多帶刺的蒼耳子?？匆婈愐?，那條狗站起來搖了搖尾巴。陳野把狗毛上的蒼耳子一一摘除，說這是條流浪狗，他和袁鳳珠經(jīng)常給它喂吃的，還給它取了個名字叫麥兜。我記起上大學(xué)時，陳野是很討厭寵物的，有一次菜頭抱了只流浪貓回來，陳野差點兒跟他絕交，菜頭把貓抱走兩人才和好。我有點兒意外，陳野在牢里天天“與狼共舞”，不僅沒有沾染上戾氣，反而越來越有慈悲心了。

陳野送我到停車的地方，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是說坐牢讓你的專業(yè)都荒廢了嗎？我看一點兒都沒廢，金子就是金子，任何時候都會發(fā)光。陳野說，他不過是受那部戰(zhàn)爭紀(jì)錄片啟發(fā)，有了點兒小靈感，根本不是啥金子，就是塊破銅爛鐵。

陳野出獄后，我發(fā)現(xiàn)他很多方面都沒變，包括長相，似乎還停留在大學(xué)時代，清清秀秀的。不像我和菜頭，一身油膩，整個人都長變形了。但有一點他跟以前迥異，那就是低調(diào)。當(dāng)年的陳野，在專業(yè)上是相當(dāng)狂妄的，他不止一次跟我們說，只要給他足夠的時間，沒有他破不了的案子。對了，他還有一點也變了，竟然喜歡小動物了。

我去了趟看守所，當(dāng)著周艷虹的面打開了數(shù)碼錄音播放器。聽到槍聲，她嚇得尖叫起來，表情十分驚恐，看來昨天那驚魂一幕在她心里留下了濃重的陰影。但周艷虹說，這不是現(xiàn)場錄音。何萬里開第一槍沒打中她，她拿起窗臺上的一盆花朝他砸過去，何萬里躲開了，然后才開的第二槍。錄音里的槍聲卻是連續(xù)的，沒有間隔，也沒有花盆砸碎的聲音。

我并不奇怪，音頻有時間標(biāo)記，是案發(fā)三天前的上午十點二十分。我查了下相關(guān)路口的監(jiān)控，這個時間何萬里的確在葛蘿山上，并不在學(xué)校或者別的地方。何萬里事先錄好槍聲，也許是擔(dān)心在現(xiàn)場錄音會把自己的聲音錄進去?；氐骄掷?，我把這個播放器送去檢測，果然在上面提取到了何萬里的指紋。經(jīng)過鑒定，音頻里的槍聲的確是五連發(fā)獵槍的射擊聲。

第二天開案情討論會，我當(dāng)眾播放了這段音頻。

大家都說，這應(yīng)該是何萬里蓄謀殺人的鐵證了！

菜頭說，他找到了那部華為手機的機主廖志強，巧的是，他正在霧都出差，是個醫(yī)藥代表。廖志強說他不認識何萬里，以前也有人盜用他的身份證辦了手機卡，還欠費了，移動公司催他還錢。

廖志強能提供不在場證明嗎？我問。

能！我初步核實了一下，案發(fā)當(dāng)天他在樂山出差，昨天下午才到霧都。跟他一塊兒出差的還有個女的，也可以做證。

毫無疑問，周艷虹口供的可信度越來越高了。

開完會，我意外地接到了鹿芳的電話，問我有沒有空，中午能不能一塊兒吃個飯。我感覺她語氣低沉，似乎有心事，于是答應(yīng)了。我約她到慈溪口的圖蘭朵吃西餐，那里環(huán)境清幽，談話方便。鹿芳比我先到，坐在最偏的一個卡座里。她點了兩杯咖啡，一杯是給我的，加了糖。其實我喝咖啡從不放糖，她似乎已經(jīng)忘了。她神情憂傷，還有黑眼圈，昨晚應(yīng)該沒休息好。平常總戴在無名指上的鉆戒也不見了，這讓我有些驚訝，我知道那枚鉆戒是她丈夫送的，據(jù)說花了好幾十萬?？次易⒁獾搅诉@個細節(jié)，她慘淡一笑說，我離婚了。我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差點兒被一口咖啡嗆到。她補充了一句，剛剛辦完手續(xù)，容我當(dāng)回祥林嫂，行嗎？

我點點頭，說吧，到底出啥子狀況了？

鹿芳說，她嫁給那個土豪并不快樂，幸福感都是裝出來的。土豪的文化素養(yǎng)差，連泰戈爾是干啥的都不曉得，還以為是泰森的弟弟。兩人根本沒有共同語言。其實結(jié)婚前，她已經(jīng)看出來兩人不合適，但女人都有虛榮心理，她也不能免俗。而且，她很自信能在婚后改造他，把他變成自己喜歡的那種男人。所以，她還是義無反顧地嫁給了他。然而，她的改造不僅沒有奏效，他的劣根性反而暴露得更徹底了，因為結(jié)婚后，他不需要像婚前那樣掩飾了。最讓她憤怒的是，他竟然在外面找小姐。后來還發(fā)展到包養(yǎng)情人，據(jù)她暗中調(diào)查，他至少包養(yǎng)了三個情婦，都是二十歲出頭的小姑娘。她忍無可忍，提出了離婚。但她愛面子，一直沒跟任何人說這些，包括自己的父母。離婚官司打了半年多，今天塵埃落定，她自由了，也得到了她應(yīng)得的補償。讓她感到慶幸的是，她有先見之明，一直沒有要孩子。

我萬萬沒有想到，她看似華美如緞的婚姻竟然百孔千瘡。我也很慚愧，身為警察，自詡神探，居然對她的不堪生活毫無察覺。她掏出一支薄荷煙點上，動作嫻熟，我很吃驚，我從沒見她抽過煙。她自我解嘲，我煙齡都一年了，曉得你不喜歡女人抽煙，所以我從不當(dāng)著你的面抽。今天我不裝綠茶婊，自毀形象算了。

我安慰鹿芳，這個時代最不缺的就是土豪。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暴富，站在時代廣場的樓上，扔十個蘋果下去，能砸中五個土豪、三個CEO，還有兩個是一夜賺了上千萬的股神。我的調(diào)侃并沒有讓鹿芳釋懷，她反而嚶嚶哭了起來，說，你當(dāng)初要是有點兒血性就好了。言下之意，她現(xiàn)在所受的傷害我難辭其咎。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她哭，第一次是她妹妹去世時。

跟我分手那天，她一滴眼淚都沒有。

吃西餐時，我笑著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張開你熱情的雙臂迎接新生活吧。

她叉起一塊牛排問我，那個見習(xí)生是你女朋友吧？

我差點兒被一塊比薩噎住，她怎么也看出來了那女娃兒對我有意思？

是直覺，她看出了我心里的疑惑。

我不置可否，我不知道她想要表達什么。

她喝了口蘑菇湯，然后說，要是能回到從前該多好。

說完，她看著我，眼睛多情得像我在藏區(qū)見到的海子。

哦，還想吃點兒啥子？我避開她的視線，這家店的提拉米蘇不錯，要不要嘗嘗？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不像個警察，倒他媽像個逃犯。

鹿芳眼里的海子漸漸暗淡無光，如同這座經(jīng)常云遮霧罩的城市。

她放下刀叉，不用了，我飽了。

我默默地吃著比薩，不知道說什么好。

案件有進展嗎？她又點了支煙。

有，但還在偵查階段，不方便透露。我唯一能告訴你的，就是現(xiàn)在的證據(jù)對何萬里很不利。我掃光了盤子，吃得有點兒撐了。

這個案子沒有懸念。她很優(yōu)雅地吐了個煙圈。

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女人抽煙的樣子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粗鄙。

根據(jù)我的采訪經(jīng)驗，一個女人去殺一個男人，大都是被逼得走投無路。女人是草食動物，男人是肉食動物，草食動物只有在保護幼崽，或者逃生的時候才會奮起反擊。那個王八蛋對我實施過家暴，當(dāng)時我也有殺死他的念頭，但理智還是戰(zhàn)勝了沖動。為了一個渣男去坐牢，甚至抵命，太不值得了。鹿芳喝了口橙汁，我真想去采訪一下何萬里的老婆。

我喝著已經(jīng)變涼的咖啡，這個時候最好別去打擾人家，她很傷心。

她有啥子好傷心的？別人替她除掉了身邊的渣男，財產(chǎn)都是她自己的了，要是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鹿芳如此痛恨渣男，看來是真的被那樁婚姻傷透了心。

我調(diào)侃道，你可以休個長假，出去散散心，說不定旅途中有艷遇。

話剛出口，我就后悔了，我他媽怎么又繞回去了？

她彈了彈煙灰，老成地說，艷遇是一首搖滾，適合小青年玩兒。我這個年齡的女人，還是喜歡抒情點兒的。

我想給陳野湊點兒錢。我再次岔開話題。陳野入獄沒多久，他母親就去世了，雖然是因病，但陳野這件事肯定加速了他母親病情的惡化。陳野出獄后，并無生活來源，現(xiàn)在花的應(yīng)該是母親留給他的積蓄。一個教師能有多少遺產(chǎn)？陳野的人生要重新開始，該花錢的地方很多，手頭肯定拮據(jù)。

多少合適？鹿芳問我。

兩三萬吧。主要是我房貸還沒還完，也不寬裕，菜頭也剛買房。

你們那點兒死工資還是留著娶老婆吧，這錢我出。鹿芳叉起一塊杧果，細細地咀嚼著，我拿三萬。

這不行！不能讓你一個人出。

離婚前，我偷偷收集了那個王八蛋一些見不得光的證據(jù)，離婚時狠狠宰了他一筆，這也是他應(yīng)該付出的代價。說實話，我就算不工作，這輩子的錢也夠花了。三萬塊也就相當(dāng)于我做幾次高檔點兒的美容的花費，這兩天我就把錢給陳野。

曉得你不差錢，但陳野也是我和菜頭的朋友，我們應(yīng)該表示點兒心意。

表示心意有很多種方式，以后你和菜頭多去看看他。他不是要在慈溪口開小飯館嗎？你們罩著他，別讓他被那些雜皮欺負了。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我也只好由她去了，否則會顯得我矯情。

能不能開個后門，讓我去看守所采訪一下周艷虹？

再等等吧，何萬里是知名人士，還是格瑞程集團股份有限公司的股東，這個案子影響很大?，F(xiàn)在輿論已經(jīng)很沸騰了，不能再推波助瀾。否則，別人會質(zhì)疑警方對案件的定性是順應(yīng)輿論，而非出自公平正義。

鹿芳沒有勉強，那等案子定性了，記得第一時間告訴我。

應(yīng)該快了。我說。

三天后，再次召開案情討論會。除了陶笛還在化工學(xué)院臥底，各種調(diào)查都有了反饋。孟凱說，查了何萬里的蘋果手機，他和周艷虹并沒有互加微信，也沒有互留電話號碼，兩個人也都不用QQ，所以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互動記錄。何萬里的個人電腦也查了，包括家用的和辦公室的，沒有跟本案有關(guān)的線索。但在他的家用電腦里發(fā)現(xiàn)了許多淫穢小視頻，全部是從色情網(wǎng)站下載的。瀏覽記錄顯示，他經(jīng)常登錄這種網(wǎng)站。他的手機也不干凈，有他跟一些女人的曖昧聊天記錄。粗略統(tǒng)計了一下，跟他曖昧的女人至少有好幾個。他喜歡吃窩邊草，這些女人大部分是他的學(xué)生和下屬。

果然是“叫獸”！警花宋卉說。

負責(zé)走訪調(diào)查按摩店的楊磊說，那家店的口碑還不錯，沒有色情服務(wù)，店里都是正兒八經(jīng)的技師。劉二是按摩店的老板，也是洋槐公館的房東，他說周艷虹很老實，上班下班，兩點一線。她不愛逛街，舍不得花錢，連男朋友都沒有。平常她也不跟男顧客開玩笑，單純得很。

孟凱補充道，周艷虹的微信上有幾個男性朋友，但很少聊天，她的情感世界應(yīng)該還是一片空白。楊磊說，周艷虹的老家在黔江山區(qū)，父母已經(jīng)不在了，她有個哥哥在法國留學(xué)，已經(jīng)知道她出事了，但一時趕不回來。她哥哥的學(xué)費，都是她打工賺的錢。

負責(zé)調(diào)取監(jiān)控的鐘杰說，案發(fā)當(dāng)天周艷虹在休假，沒在任何監(jiān)控里出現(xiàn)，她應(yīng)該就待在洋槐公館里。案發(fā)頭天晚上，八點十三分，何萬里開著奧迪從葛蘿山上下來，去了龍溪鎮(zhèn)武陵路的一條背街。

能確定是他開的車嗎？我問。

駕駛?cè)舜┝艘患B帽風(fēng)衣，戴了口罩和眼鏡，看不清臉。鐘杰說，我把監(jiān)控截圖發(fā)給了袁鳳珠，她說不能確定，何萬里平常不戴眼鏡，也很少戴口罩，但那身連帽風(fēng)衣何萬里確實穿過。我覺得這應(yīng)該是他故意偽裝。

他去龍溪鎮(zhèn)干啥子？

不知道。鐘杰說，那里監(jiān)控設(shè)施不完善，只拍到他停車的畫面。從車上下來后，他就消失在監(jiān)控中。大概過了二十分鐘，他回到了車上，然后一路沒有停留，直接開回了葛蘿山。

案發(fā)當(dāng)天呢，何萬里有沒有離開過洋槐公館？我問。

不確定，葛蘿山上很多地方都沒有監(jiān)控。鐘杰說，可以確定的是，他本人和他的車，都沒有出現(xiàn)在任何監(jiān)控中。

宋卉說，何萬里的網(wǎng)購記錄中，沒有他在案發(fā)現(xiàn)場穿的那身灰白色運動裝和旅游鞋，也沒有那個黑色登山包和白色棒球帽，應(yīng)該是在商店買的。運動裝、旅游鞋和棒球帽都是班尼路的，登山包是美特斯邦威的，都是大眾品牌，到處都有銷售。因為不知道是哪天買的，查找起來難度比較大。一周之內(nèi)的監(jiān)控已經(jīng)查過了，沒有發(fā)現(xiàn)何萬里有購買行為，正在擴大查找范圍。

那個登山包里的青磚呢，找到來源了嗎？我問負責(zé)調(diào)查的盧浩。

沒有。盧浩說，我問了好幾個磚廠老板，這種青磚至少是三十年前的產(chǎn)品，早就不燒制了。我懷疑是何萬里在拆遷工地上撿的，正在查相關(guān)監(jiān)控，看何萬里是否在這些地方出入過。

菜頭說，何萬里是通過啥子方式購買的手機黑卡，暫時還不清楚，但手機數(shù)據(jù)恢復(fù)了，用戶在網(wǎng)上搜索過“殺手”的關(guān)鍵字符，還進入過一個“殺手吧”，可能覺得那里面都是騙子，沒多久就退出來了。

用戶有聯(lián)系人嗎？我塞了粒口香糖在嘴里，這幾天煙抽得比較多，我覺得嘴里有些苦澀?？谙闾鞘翘盏阉臀业?，是我喜歡的草莓味。

沒有電話聯(lián)系人，只有一個微信好友，但已經(jīng)被用戶刪除了。

是啥子人？

微信名叫彬哥，用戶半個月前主動加了彬哥的微信，說是朋友推薦的，問彬哥可不可以賣槍給他。兩人溝通了幾次，最后成交。彬哥以六千元的價格賣給用戶一支盾牌五連發(fā)獵槍，應(yīng)該就是案發(fā)現(xiàn)場的那支，還送二十顆子彈。交易的時候兩人相約不見面，彬哥把槍和子彈藏在一個廢棄的配電房里。用戶拿到槍彈后，把現(xiàn)金放在藏槍彈的地方。交易完成后，兩人微信互相刪除對方。

遺留在案發(fā)現(xiàn)場的那支五連發(fā)里有三顆子彈，除掉已經(jīng)射出去的兩顆，以及何萬里錄制音頻用掉的兩顆，還有十三顆子彈下落不明。

剩下的子彈肯定被何萬里藏起來了，要不要再到他家搜查一下？菜頭問。

我把玩著ZIPPO打火機，先找到那個配電房再說，位置在哪兒？

在葛蘿山烈士陵園后面，是華為手機用戶選的地方，還沒來得及去勘查。對了，彬哥這個微信號捆綁的手機號已經(jīng)打不通了，機主叫孔勤，一個七十三歲的老人，兩年前就去世了。菜頭說，彬哥應(yīng)該是盜用孔勤的身份證辦的黑卡。

我點燃一支煙，盡快找到彬哥！

下午三點多鐘，我?guī)嗽诟鹛}山烈士陵園后面找到了那個廢棄的配電房。

四周荒草萋萋，連條路都沒有，也看不見一個活人，除了墳堆。

程良和孟凱進配電房勘查，我和菜頭站在外面閑談。我觀察了一下地形，說如果不是對周邊環(huán)境非常熟悉，很難找到這里。菜頭說，那部華為手機的用戶告訴彬哥，配電房就建在一塊形似烏龜?shù)拇笫^上，很遠就能看到。我這才注意到，我們站在“龜頭”的位置。何萬里住在葛蘿山上，他知道這個地方是完全有可能的。

勘查很快結(jié)束了，程良說沒有找到子彈。

我要程良和孟凱先回去，我和菜頭去龍溪鎮(zhèn)查訪一下。

龍溪鎮(zhèn)是市區(qū)治安的重點防控地帶。在武陵路的那條背街，我們找到了何萬里案發(fā)前一晚停車的地方，發(fā)現(xiàn)這一帶正在拆遷，除了幾家經(jīng)營麻辣燙的小飯店，其他店子都關(guān)門了。

到飯點了，我和菜頭找了家還算干凈的店子開吃。

菜頭把雞翅在香油碟里蘸了蘸，嘟囔著，難道何萬里是來這里吃麻辣燙？

不可能！我嚼著魔芋，要吃麻辣燙，慈溪口就有幾家老字號，正宗得很，他沒必要舍近求遠來這里。

會不會是來耍“小姐”的？菜頭腦回路清奇。

我問店老板，這一帶有沒有“小姐”？

我和菜頭身穿便服，店老板以為我們是來耍的，就說，以前有過，一到天黑，幺妹兒就出來了。后來公安整治了好幾回，就沒有了。

我一下沒了頭緒，就轉(zhuǎn)移了話題，我把鹿芳離婚的事告訴了菜頭。

菜頭興奮地說，好事啊，你娃可以傍富婆了！

老子又不是吃軟飯的小白臉！

曉得你娃是條硬漢子，全身哪里都硬，行了吧？菜頭一臉壞笑。

除了辦案，這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埋頭吃著海白菜，懶得跟他討論軟和硬的問題，不然，他一張嘴全是葷的。

菜頭吃得油光滿面，他唾沫飛濺地說，找個富婆包養(yǎng)，是我一生的夢想！

我家樓下貼了張富婆重金求子的小廣告，要不要我打個電話，隆重推薦你？我嚼著一塊鵝肝，目光無意間落在了店門外的馬路牙子上。

華燈初上，街道兩旁擺了許多地攤。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起身就走。

菜頭在后面喊，做啥子，老子還沒吃完呢，說好你娃買單的，啷個跑了？

我找了一家賣衣服的地攤，賣的全是那種價格低廉的大眾品牌，而且都是舊的，顯然是回收的二手貨。好幾個民工在挑挑揀揀。攤主還賣包包，就掛在旁邊一棵低矮的黃桷樹上。我看見了一個美特斯邦威的黑色登山包，跟案發(fā)現(xiàn)場的那個包款式很相似。

沒費多大勁兒，我又在這個地攤上找到了班尼路的棒球帽、運動裝和旅游鞋。毫無疑問，何萬里案發(fā)前來這里不是吃麻辣燙，而是購買行兇時穿戴的行頭。我甚至找到了一副手套，也跟何萬里在案發(fā)現(xiàn)場戴的手套相似。

我亮明身份，從手機里調(diào)出何萬里的照片，問攤主前幾天晚上有沒有見過這個人。攤主說那個人戴了帽子、眼鏡和口罩，沒看到長相，不能確定是不是同一個人。但有一點他印象深刻，那個人要買雙四十四碼的旅游鞋。攤主說他的腳穿四十二碼就夠了，但他還是買了四十四碼的。

我剛采購齊全，菜頭就叼著牙簽過來了，一看我手里的東西，他立馬明白了。他“噗”的一聲吐掉牙簽，滿口蒜蓉味，龜兒子，死得還真他媽不冤！

兩天后，配電房的勘查報告出來了。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很多動物糞便，可能是因為山上小動物多，跑進了配電房，破壞了現(xiàn)場，沒有提取到鞋印。但在一個配電箱上提取到了幾個指紋，經(jīng)過比對，指紋都是何萬里的。

我把在地攤上買的六件套跟何萬里案發(fā)時的穿戴做了仔細比對，無論品牌、質(zhì)地、顏色、款式，都完全一樣。

盧浩和宋卉那邊也有了新發(fā)現(xiàn)。在葛蘿山下一個已經(jīng)停工的拆遷工地上，盧浩找到了一種青磚，跟案發(fā)現(xiàn)場留下的青磚完全相同！但工地上沒有監(jiān)控，還不能證明何萬里來過。宋卉在追查監(jiān)控時，發(fā)現(xiàn)二十天前，何萬里出現(xiàn)在一個公廁附近，把一沓鈔票交給了一個騎電瓶車的男子，很奇怪，兩人一句話都沒說，給錢就走人。而那個公廁，離盧浩發(fā)現(xiàn)青磚的拆遷工地不遠，不到四百米。宋卉根據(jù)電瓶車的牌照追蹤到了駕駛?cè)耍瑢⑺麕Щ貋砹?，他承認自己是賣手機黑卡的。

我在訊問室見到了這個叫姜大鵬的男人，二十八歲，本市人，家住野貓溪。他對二十天前的那次交易記憶猶新，因為買黑卡的人比他還謹慎，要把卡裝在一部舊的華為手機里，放在葛蘿山山腳下的一座公廁后面，那地方臭兮兮的，到處是綠頭蒼蠅。買卡人說會在遠處用望遠鏡觀察，確認他把手機放在指定位置后才會給錢。他大概等了十五分鐘，買卡人過來了，給了他兩千塊錢就一聲不吭地走了。

我記起何萬里的書房中有個帶三腳架的望遠鏡。

我把何萬里的照片混在一大堆照片中，他一眼就找出了何萬里。

就是他！姜大鵬說，跟特務(wù)接頭似的，那龜兒子是不是諜戰(zhàn)片看多了？！

他是啷個聯(lián)系上你的？

他打電話問我，有沒有黑卡，最好是跟手機打包賣。

通話記錄還在嗎？

應(yīng)該在，我記得我沒刪除。

我把姜大鵬的手機拿過來，他在菜單里翻找了一下，喏，就是這個號碼。

我一看是個座機號，問他，你確定？

確定！那天是我老婆生日，接到那龜兒子的電話我還高興了一陣，有生意做了，可以給老婆送件像樣的生日禮物。

我要菜頭馬上去查這個號碼。

他啷個曉得你的電話號碼？我審視著他。

我啷個曉得噻，現(xiàn)在是賣方市場，都是客戶找我。

我嗤笑了一聲，你娃以為自己是世界五百強企業(yè)，不做廣告就有客戶找上門？

廣告肯定是要做的，信息社會嘛，要懂得推銷自己。

廣告都打在哪兒了？

網(wǎng)上網(wǎng)下，到處都有。做我們這行的，都是大面積撒網(wǎng)，能不能撈到啥子就看運氣了。

有沒有在葛蘿山這一帶貼廣告？

這個不好說，我都是雇人干這活兒，他們把廣告貼哪里，我他媽真不曉得。

誰幫你貼的小廣告？

在路邊找的，就是那種發(fā)小傳單的，前前后后可能有二三十個，干完活兒就拿錢走人，姓啥子我都不曉得。

我知道從這家伙嘴里掏不出什么來了，就給治安大隊打了電話，叫他們把人帶走，另案處理。從訊問室出來，我有點兒疑惑，何萬里行事那么謹慎，怎么會選擇在有監(jiān)控的公廁附近跟賣黑卡的交易？我和宋卉驅(qū)車去了那個公廁，位置很偏僻，旁邊就是江，過往車輛和行人都很少。監(jiān)控探頭設(shè)置在一棵枝葉茂密的榕樹上，不仔細觀察的話，很難發(fā)現(xiàn)。宋卉說，這個探頭很隱蔽，何萬里沒有察覺，所以才百密一疏，在監(jiān)控中現(xiàn)出了原形。

剛剛結(jié)束實地勘查，菜頭就打電話過來，說那個號碼查過了，是公用電話，就在葛蘿山白鶴公館附近，但正好處在監(jiān)控盲區(qū)。菜頭還告訴我，看守所打來電話，說周艷虹想見我，要補充交代。

我立馬驅(qū)車來到看守所，提審了周艷虹。

這是一個長相秀麗的姑娘，二十四歲，她的那種美是天然的，未經(jīng)任何雕飾，如同出水芙蓉。她還有一種跟她職業(yè)不符的書卷氣，從眼角眉梢散發(fā)出來的。在案發(fā)現(xiàn)場勘查時，我注意到她房里有個書架，上面擺著許多文藝類的書籍，其中有本詩集《野鳶尾》，是今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露易絲·格麗克的作品。但詩集的封皮比較舊了，應(yīng)該是周艷虹在作者獲獎前買的，這說明她看書還挺有品位的。

周艷虹說，她曾經(jīng)在何萬里的車上悄悄放了一個微型錄音筆，錄下了他和別的女人車震的證據(jù)。我很詫異，她竟然搞了這種小動作?？磥硭⒎俏蚁胂蟮哪菢訂渭?，頗有些小心機。很多從農(nóng)村出來的女娃兒可能都不知道錄音筆是什么，更不要說用來收集證據(jù)了。我上網(wǎng)搜索了一下她說的那種錄音筆——體積很小，只有一塊口香糖那么大，能放在車內(nèi)任何一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比如儲物格、手扶箱、座位底下，可以強磁吸附，待機時間長達一周，隱蔽性強，能偽裝成打火機，讓人毫無察覺。這種高科技電子產(chǎn)品處于監(jiān)管的灰色地帶，既方便攜帶，又能當(dāng)竊聽器使用刺探他人隱私。

周艷虹滿臉怨氣，他欺負了我，說給我安排正式工作，但一直沒兌現(xiàn)。我想舉報他，但又沒有證據(jù)。有好幾次，我看見他趁老婆不在家，把不同的女人帶回來。我就想收集他亂搞男女關(guān)系的證據(jù)，再來要挾他。

你啥子時候在他車上放的錄音筆？

一個多月前吧，具體日子不記得了。

錄音筆在哪兒買的？

在地攤上。

哪個地攤？我點了支煙，在煙霧中觀察著她的表情。

她想了想，金蓉巷到橋頭觀音的那條石板路上。有人擺地攤，賣各種電子產(chǎn)品，其中就有這種錄音筆。

大學(xué)剛畢業(yè)時，我在慈溪口租房住了四年多，對那里的環(huán)境很熟悉。周艷虹說的這個地方我去過，坡陡路窄，平常走的人不多，基本上都是監(jiān)控死角。即使監(jiān)控能看到，過去了一個多月，數(shù)據(jù)也被覆蓋了，查找的意義不大。

何萬里后來曉得你在他車上放了錄音筆嗎？

曉得。

啷個曉得的？

我主動告訴他的，他說我卑鄙。周艷虹冷笑了一聲，我告訴他，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

我想，她果然是看了不少書的，連北島的這兩句詩都知道。

她用一種勝利者的口吻說，我把他亂搞男女關(guān)系的錄音下載到優(yōu)盤里，然后把錄音筆扔到了江中，我用錄音要挾他寫了一份保證書。

啥子保證書？

保證給我安排一個正式工作，如果不能兌現(xiàn)，就給我五十萬。對了，我還要他把侵犯我的事實寫在上面，以免他翻臉不認賬。

我有點兒激動，這可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證據(jù)！

那天他朝我開槍前，問我把那份保證書放在啥子地方，我騙他說藏在花盆里。他要我拿出來，我就搬起花盆砸他。

我迫不及待地問，優(yōu)盤和保證書在啥子地方？

我不敢放在家里，怕他偷走，就裝在一個鐵皮盒子里，埋在洋槐公館西側(cè)的一棵法國梧桐樹下。那里就一棵法國梧桐，很好找。

這件事你以前為啥子不說？我緊盯著她的表情。

她避開我的視線，低頭看著地板，顯得有些不自在，聲音也小了下去：我，我怕你們說我敲詐勒索。

那現(xiàn)在為啥子又要主動交代？我咄咄逼人地問。

過了這么多天，你們還沒有放我。我擔(dān)心你們不相信我是正當(dāng)防衛(wèi)，所以，就想證明給你們看，何萬里就是一個衣冠禽獸！

這個說法合情合理。

我突然話鋒一轉(zhuǎn)，何萬里當(dāng)初是啷個侵犯你的？

我不是已經(jīng)說過了嗎？她抬頭看著我，似乎有些不悅。

我確實在口供里看過她對這件事的敘述，我之所以再問，是想判斷她現(xiàn)在的說法跟之前有無出入，如果有，甚至前后矛盾，就不能排除是撒謊，畢竟死無對證。當(dāng)然，我也理解她的心情，沒有人愿意把傷疤反復(fù)揭開，露出血淋淋的傷口。

這是程序，你需要把他侵犯你的經(jīng)過復(fù)述一遍。

她沒再抗拒，說道，那是三個月前。有天中午，何萬里的老婆不在家，我正在午休，他敲門進來，說頸椎病犯了，想做個推拿。雖然我很困，但還是答應(yīng)了。每次做完推拿，何萬里給的錢跟按摩店里的掛牌價是一樣的，但沒有老板那塊提成，所以很劃算。

然后呢？

我鋪開按摩床，讓他躺在上面。推拿的時候，他又用手觸碰我的隱私部位。

我注意到了她說的是“又”，問道，以前他也有過類似行為嗎？

她點點頭，幾乎每次都這樣。但那之前，我都以為他是不小心。他比我大那么多，又是教授，德高望重，我沒往壞處想。

他有沒有言語上的騷擾？

他經(jīng)常說我很漂亮、性感，要是他年輕二十歲，一定找我做女朋友。

你沒有表示反感嗎？

沒有，做我們這行的，肯定不能得罪客人。我以為他是開玩笑，便一笑置之。

你接著說。

給他做完推拿后，他突然抱住了我，說喜歡我，還強行親我。我嚇壞了，拼命推開他，但他力氣很大，把我推倒在按摩床上。

她臉上呈現(xiàn)出痛苦的表情。身子微微發(fā)抖，像風(fēng)中顫抖的蘆葦。很顯然，這段經(jīng)歷對她來說是一場夢魘。

我于心不忍，但還是覺得有必要問下去，你呼救了嗎？

她點點頭，我嗓子都喊啞了，但那個時候洋槐公館里只有我和何萬里在，不可能有人聽見。

我完全能想象那個絕望的畫面——那是一頭獅子對羚羊的狩獵。

羚羊除了哀鳴，除了接受被吞噬的悲慘命運，完全無力反抗。

你保留他侵犯你的證據(jù)了嗎？我繼續(xù)問。

她搖頭，說，我完全蒙了，不停地哭。我還是個處女，被他侵犯了，以后還啷個嫁人？過了好一陣子我才想起要報警，但他說不會有人信的，誰會相信一個大學(xué)教授會強奸一個按摩女？他可以說是嫖娼，或者說我引誘他。我打了他一個耳光，說那就告訴他老婆。他開始說軟話，說可以在化工學(xué)院給我找一份正式工作，有編制的那種。

你答應(yīng)了？

她點點頭。我不是貪圖這份工作，而是覺得事情曝光對我沒有任何好處，名聲全毀了。但他一直不兌現(xiàn)諾言，總是找各種借口搪塞。后來他干脆不認賬了，我咽不下這口氣，才想到收集證據(jù)，抓他的把柄。

她的講述跟她之前的口供毫無出入。

我看著她的眼睛，清澈得像兩潭不含絲毫雜質(zhì)的水。我突然想到了當(dāng)年陳野鋃鐺入獄那件事，他跟周艷虹一樣，也是忍無可忍殺了一個人渣。不同的是，周艷虹被越來越多的證據(jù)證明是正當(dāng)防衛(wèi)，可能過不了幾天，她就會無罪釋放，而陳野卻付出了沉重的代價，蹲了八年大牢。而且，他失去的不僅僅是自由，還有許多，包括學(xué)歷、工作、夢想、愛情、金錢，甚至母親。

兩個小時后，我和菜頭找到了周艷虹說的那棵法國梧桐樹。

那棵樹離洋槐公館大約三百米，在一個陡坡下面。

我們用工兵鏟挖出了那個銹跡斑斑的鐵皮盒子，是裝餅干用的，里面果然有一個優(yōu)盤和一份保證書。保證書寫在一張A4紙上，是手寫的，內(nèi)容跟周艷虹說的一樣，末端有何萬里的簽字和他摁的手印。我要菜頭把鐵盒子里的東西帶回去鑒定，他問我去哪兒，我說去看看陳野，把案件的進展告訴他。

菜頭立馬就洞悉了我的心思，你覺得他聽了會開心，對吧？

老實說，我就是這么想的。陳野肯定希望周艷虹能無罪釋放，不要重蹈他當(dāng)年的覆轍。因為他深切地感受過人生被逆轉(zhuǎn)的痛苦，知道自由有多可貴。

你娃還是沒有釋然。菜頭說。

你放下了嗎？

好像也沒有，日他個仙人板板，老子經(jīng)常在夢里被那三槍驚醒，都快神經(jīng)衰弱了。菜頭長舒了一口氣，老子以前窩囊，保護不了陳野，現(xiàn)在能保護這個女娃兒，也算是一種補償。

說完，菜頭扛著工兵鏟朝獵豹走去，像扛著一支AK47。

我從來沒發(fā)現(xiàn)他這么帥氣，有點兒像《英雄本色》里的小馬哥。

菜頭上車后，我雙手插在褲兜里，轉(zhuǎn)身朝洋槐公館走去。這天的陽光就像八年前的那個夏天一樣，明晃晃的，山河沉靜，粉蝶紛飛。我渾身通透，腳步無比輕快，我甚至感覺衣擺飄飄，有種電影里慢鏡頭的意味。

走到洋槐公館前面時，我又看見了那條叫麥兜的流浪狗，它依舊無精打采地蜷縮在樹下?？匆娢遥湺抵皇窍屏艘幌卵燮?，動都沒動。在它的生活中，我只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類。也許它看我，就跟我看它一樣，心里都是憐憫。

奧迪A8和寶馬X5都停在遠處，袁鳳珠應(yīng)該沒有外出。我沒打算驚擾她，我給陳野帶去的是好消息，對她來說，則是壞消息。我不想看到一個女人的痛苦和淚水，這個案子里，最不幸的人是她。但我知道，自己遲早得再次面對這個女人的悲傷。那剩下的十三顆子彈還沒找到，我開出了搜查證，何萬里的辦公室和實驗室已經(jīng)搜過了，一無所獲。也許明天，我就會帶人進她家搜查。

陳野的自行車不在樓道里，他應(yīng)該還沒回來。我坐在麥兜旁邊，很悠閑地抽煙。很快就要結(jié)案了，我琢磨著請手下的弟兄們到哪里撮一頓，既要吃好，又不能太貴，我還欠著狗日的房貸呢。就在這個時候我接到了陶笛的電話，我這才想起她還在化工學(xué)院臥底。案子進展到這個地步，她臥底調(diào)查其實已經(jīng)不重要了。

陶笛的聲音從手機里傳來：

師傅，我聽說了何萬里的很多傳聞，哎呀，這家伙簡直就是個西門大官人，讓他教書，太誤人子弟了。

我“哦”了一聲，對這個興趣不大，我腦袋里還在想聚餐的地方。

他以前帶過一個叫郭雨晴的女研究生，后來這女生得精神分裂了，再后來，跳樓了。

為啥子瘋，又為啥子跳樓？我的注意力回到電話中。

有人說何萬里想潛規(guī)則她，女生精神受到了刺激。

日他先人，這龜兒子造了不少孽！我忍不住罵了一句。

我查過了，那個郭雨晴的老家就是您以前實習(xí)過的那個縣城，她父親還是個警察，但很多年前因公殉職了。

我的心臟突然抽搐了一下，就好像發(fā)生了早搏。

說不定您還認識她父親呢，是緝毒隊的隊長。

我的腦海里似乎鉆進了一股颶風(fēng)，在里面盤旋著，呼嘯著，我的人生全都搖晃起來。

她父親叫郭啟龍，您有印象嗎？

我的眼淚流了下來，手機哐當(dāng)一聲掉在了地上。

我聽到話筒里不斷傳來陶笛的聲音：

師傅，師傅，您在聽嗎？您怎么不說話？您沒事吧？別嚇我啊，您在哪兒？快告訴我！

我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那悲壯的一幕：郭隊縱身跳進滾滾長江，打撈那個裝滿冰毒的黑色塑料袋，一個浪打來，他消失在了被殘陽染紅的江面上。

當(dāng)初為了替郭隊報仇，陳野不惜在深牢大獄里坐了八年。然而，住在他對門的那個男人，卻又一手摧毀了郭隊女兒的人生。如果陳野知道這個殘酷的事實，如果何萬里還活著，也許，陳野會報復(fù)，就像他當(dāng)年打出那驚天動地的三槍一樣。想到這里，我渾身打了個激靈。陳野住進洋槐公館，與害死郭隊女兒的何萬里為鄰，難道僅僅是個巧合嗎？

秋日的暖陽溫柔地照在我身上，我卻不寒而栗。

第二章 上帝之手

從樹上懸掛的名牌來看，公館前這幾棵洋槐樹都有兩百多年的歷史，遍體都是歲月的痕跡。遠遠看上去，就像一柄柄巨大而威武的金色華蓋，很有王者氣度。但于我而言，這些在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的黃葉并無詩意，而是像極了被當(dāng)成冥府買路錢的紙幣，充滿死亡的意味。也許，這種心理感受跟我的從警經(jīng)歷有關(guān)。我見多了死亡。我經(jīng)?？匆娝勒呒覍賿伻瞿欠N黃表紙做的冥幣，跟黃葉很相似，連飛舞的姿勢也大同小異，都是盤旋著，起起伏伏，有種遲遲不愿落地的悲傷。

我扔了一地的煙頭，終于看見陳野騎著自行車回來了。離著很遠，他就跟我打招呼。洋槐公館前是一條有些陡峭的上坡路，他弓著身子，吃力地蹬著車，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凌亂，如同一條洄游的三文魚，竭力揮舞著雙鰭，逆流而上。

一下車，陳野就問我案子是不是碰到什么棘手的情況了。這家伙鬼精鬼精的，肯定是看見滿地的煙頭，猜到我心情郁悶。我話里有話地說，確實，越來越撲朔迷離了。我們沒有進屋，就坐在洋槐樹下抽煙。我把案件的進展和郭雨晴的事都告訴了陳野，他聽了非常驚訝，然后是憤怒，說，何萬里真是死有余辜！

我認真觀察陳野的表情，無論驚訝還是憤怒，他的反應(yīng)是自然而然的，沒有任何刻意的成分，至少我沒有看出來。我一度為自己的認真感到滑稽可笑，陳野住進洋槐公館也許是命運冥冥中的安排，而非有什么特殊目的?；蛟S他和我，還有菜頭和鹿芳，都是被一雙看不見的上帝之手所指引，聚集到洋槐公館，通過周艷虹反殺案，來揭開郭雨晴跳樓的真相，以慰郭隊在天之靈。

但現(xiàn)在就下結(jié)論，說郭雨晴是被何萬里害死還為時過早，我需要證據(jù)。

你準(zhǔn)備調(diào)查郭雨晴的死亡事件嗎？陳野一邊給麥兜喂香腸一邊問我。

我說，必須的，不然對不起郭隊。

也許是覺得這個話題太沉重，陳野談起了鹿芳，說她昨天下午來過了，兩人聊了一會兒。鹿芳說自己離婚了，臨走時還塞給他三萬塊錢，他不要，她堅持要給，說這是她和我，還有菜頭，三個人的一點兒心意。

陳野笑著說，這筆錢就當(dāng)是我借的創(chuàng)業(yè)基金好了，以后再連本帶息還你們。

我沒有說錢是鹿芳一個人掏的，那樣的話陳野會更不好意思。我說別恁個見外，等你開飯館賺了錢再說。

我們回到屋里煮方便面，剛吃完，袁鳳珠就推門進來。見到我，她有些意外。陳野問她有什么事，袁鳳珠說她昏睡了一個下午，起來后在書房里打掃衛(wèi)生，擦拭望遠鏡時，在保護鏡頭的塑料套里發(fā)現(xiàn)了一些不明圓柱物體，她想讓陳野看看是什么東西。我和陳野來到袁鳳珠家的書房，那些圓柱物體橫七豎八地放在書桌上。我一看就知道是霰彈，正好十三顆！霰彈旁邊還有一副眼鏡，我問袁鳳珠，何萬里平常不是不戴眼鏡嗎？她閃爍其詞地說，這副眼鏡也是在保護鏡頭的塑料套里發(fā)現(xiàn)的。我拿起眼鏡戴了一下，是平光的。

看來不必大張旗鼓地進屋搜查了，物證已經(jīng)齊全。

我把那些霰彈和那副眼鏡都放回保護鏡頭的塑料套里，說這些東西我要帶回去鑒定。袁鳳珠沒有任何態(tài)度，也許，沉默就是她的態(tài)度，她似乎已漸漸接受了丈夫蓄謀殺人的殘酷事實。

我故意對那架很像迫擊炮的望遠鏡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我問袁鳳珠，這個是不是用來看星星的？袁鳳珠說不是，她丈夫閑暇時喜歡用望遠鏡觀賞鳥類活動。我把望遠鏡放到洋槐公館附近一個視野開闊的位置，掃描著葛蘿山腳下。夕陽正好，整個慈溪口籠罩在一層淡青色的暮靄中。

姜大鵬交代說，買卡人聲稱自己會在遠處用望遠鏡觀察，確認他把手機放在指定位置后才會給錢。我在鏡頭里找到了那座公廁，調(diào)整焦距，公廁周邊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連路過的汽車的車牌號碼都能看清楚。我還看見了烈士陵園后面那座廢棄的配電房，孤獨地突兀在那塊形似烏龜?shù)纳绞稀?/p>

我把望遠鏡還給袁鳳珠，她要開車送我下山。我婉拒了，說自己徒步欣賞這種向晚的景致也別有風(fēng)味。陳野說徒步下山要四十分鐘，走不動了就打個網(wǎng)約車。在慈溪口租房住的時候，葛蘿山我來過多次，對這里的風(fēng)景很熟悉。徒步觀光不過是句托詞，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一個人走下山。人總是有些無來由的情緒，說不清道不明，就像這座遍地坡坡坎坎的城市，經(jīng)常莫名其妙地發(fā)燒和流淚。

走到半山腰的時候，我歇了會兒腳。晚風(fēng)送來空靈的鼓聲和木魚聲，夕照中的寶輪寺半明半暗，就像一個隱喻。我突然看見一個女人氣喘吁吁地往山上跑，離我只有幾十米遠。是陶笛！她穿著一身運動套裝，像個大學(xué)生。她也發(fā)現(xiàn)了我，停下了腳步，呆呆地看著我，似乎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我迎上前去，看著她因呼吸急促而顯得緋紅的臉，她的衣服被汗水濡濕了，像是剛淋了一場雨。

你啷個到這兒來了？我問道。

你怎么突然掛我電話？發(fā)信息你也不回！陶笛反問我。

我這才想起，陶笛告訴我郭雨晴的事情時，我因為震驚，手機掉在了地上，后來我把電話掛了，調(diào)成了靜音，想安靜地整理一下紛亂的思緒。陶笛以為我突然出了什么狀況，她打菜頭電話。但那時菜頭正開車回局里，車上放著搖滾樂，沒有聽見手機響。陶笛就打車回到局里，剛好看見菜頭在停車，問了他才知道我在葛蘿山。她開了輛警車一路鳴笛朝葛蘿山方向疾馳，快到山腳時碰到堵車，她干脆棄車飛奔上山。

你真壞，你把我嚇?biāo)懒?！她撲到我懷里哭了起來?/p>

我有些感動，沒想到她如此在意我。而我從沒這么在意過她，就好像她只是我身邊的一只茶杯，或者，一本閑時才會翻閱的書。我摟著她的腰肢往山下走，這是我第一次跟她如此親密，我把八年前那個夏天發(fā)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我說郭雨晴就是郭隊的女兒，我必須把這起跳樓事件調(diào)查清楚。對我來說，這甚至比周艷虹反殺何萬里的案子更重要。

她說她打聽過了，郭雨晴的男朋友叫呂修偉，在西南大學(xué)讀博。

從葛蘿山上下來，我們找了家小飯館吃了兩碗撻撻面。回到局里，我把從袁鳳珠家里提取到的霰彈和平光眼鏡交給了正在加班的程良，然后驅(qū)車直奔北巖。

呂修偉讀博的西南大學(xué)就在北巖，跟我住的小區(qū)只有一街之隔，我決定去找他了解一下情況。這是一座非常有年代感的高等學(xué)府，很多民國老建筑掩映在參天的古木中，隨便一座老房子就是一部傳奇的中國近現(xiàn)代史。空氣中浮蕩著桂花香，絲絲縷縷，像是從遙遠的時空里飄過來的。陶笛的前期工作做得很好，我們很快就找到了呂修偉——一個高高瘦瘦、書卷氣十足的大男生，他正在黃桷樹下燒紙錢。他說最近忙著寫論文，沒關(guān)注新聞，今天下午才在網(wǎng)上得知何萬里被殺，他特意去買了一些紙錢，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郭雨晴。

我開車把呂修偉帶到金剛巖的有風(fēng)來茶館，找了個僻靜的位子，點了壺峨眉竹葉青和一碟葵花子。陶笛在旁邊記錄談話內(nèi)容，她皮膚本來就白，月光透過窗口流瀉在她身上，更像是鍍了一層白銀。呂修偉說郭雨晴跳樓是今年三月二十二日下午四點零五分，這個時間對他來說刻骨銘心，所以他記得非常清楚。

我說，先從她得精神分裂說起吧，她啷個得病的？

呂修偉說，得病是去年秋天的事，那時候她在準(zhǔn)備論文，但何萬里老是對她的論文吹毛求疵，她壓力很大。

是壓力大導(dǎo)致的精神問題？

我覺得不是。

他近視眼鏡后面的目光變得陰郁。

那是為啥子？我問。

雨晴跟我說，何萬里經(jīng)常用一些充滿性暗示的話騷擾她，她不理會，所以就給她穿小鞋。

陶笛插話道，她為什么不向?qū)W校舉報？

何萬里是她的導(dǎo)師，得罪了他，可能就畢不了業(yè)。再說了，何萬里騷擾她的那些話模棱兩可，很難當(dāng)作證據(jù)。

后來呢？我繼續(xù)問。

有一天雨晴告訴我，她發(fā)現(xiàn)了何萬里的一個秘密！

他剛才還陰郁的目光一下子變得閃亮起來，像漆黑的曠野里突然點了支火把。

啥子秘密？我有點兒好奇。

她說何萬里制毒！

我和陶笛對視了一眼，非常吃驚。這的確是個天大的秘密，也是個天大的新聞——教授制毒，那是美劇《絕命毒師》里的情節(jié)。

她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是在患病前還是在患病后？

我問話的意圖顯而易見，如果是患病后，郭雨晴的說法就很難讓人相信，精神分裂癥患者經(jīng)常會產(chǎn)生各種幻覺。

患病前，那時她神志非常清醒，她還做家教，給高三學(xué)生補習(xí)數(shù)學(xué)。

到底是博士，他思維敏捷，馬上洞悉了我的意圖。

她是啷個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的？

她說何萬里有間實驗室，從來不讓別人進去。有天晚上，小偷把那間實驗室的鎖給撬了。是她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當(dāng)時她在另外一間實驗室做實驗。她出來后，小偷就跑了。她打電話把這件事告訴何萬里，何萬里顯得很緊張，叮囑雨晴不要報警，說實驗室里沒什么可偷的，報警影響不好。何萬里還交代她別讓任何人進那間實驗室，他馬上過來。雨晴很好奇，就進去看了一下，結(jié)果在里面發(fā)現(xiàn)了毒品。

啥子毒品？我點了支煙。

甲卡西酮。他扶了一下眼鏡框。

喪尸藥！陶笛驚呼一聲，惹得茶客紛紛朝她這邊張望。

幸好我穿著警服，沒人把我們當(dāng)成癮君子或者毒販。甲卡西酮也叫喪尸藥、浴鹽，它還有個浪漫的名字，叫“香草的天空”。吸食后，能導(dǎo)致精神亢奮、性欲增強，但會造成不可逆的腦損傷，甚至猝死。

我有點兒疑惑，她啷個曉得那是甲卡西酮？

她當(dāng)時并不知道，是覺得何萬里的反應(yīng)很奇怪，所以就偷偷從那間實驗室里拿了些晶體狀的東西，到自己的實驗室里化驗，化驗后才知道是甲卡西酮。

我更奇怪了，曉得是毒品，她為啥子不報警？

呂修偉喝了口茶，然后說，雨晴拿到化驗結(jié)果已經(jīng)是幾天后，何萬里那幾天一直在清理自己的實驗室，雨晴懷疑他在銷毀證據(jù)。她擔(dān)心報警后警方找不到證據(jù)，她還會被何萬里反咬一口，說她論文不過關(guān)，懷恨在心，故意誣陷導(dǎo)師。她想找到證據(jù)后再舉報。

何萬里曉得郭雨晴發(fā)現(xiàn)了他制毒的秘密嗎？

肯定！雨晴說，她后來發(fā)現(xiàn)何萬里的那間實驗室裝有監(jiān)控，肯定拍到了她從實驗室拿走甲卡西酮的畫面。這之后沒多久，雨晴就得病了。

呂修偉眼鏡后面的亮光又暗淡下去，像是一盞電量不足的燈。

她到底啷個得病的，能說得具體點兒嗎？

她上課時突然發(fā)病，胡言亂語，手舞足蹈，送到醫(yī)院被診斷為精神分裂。校方說她是因為論文不達標(biāo)，精神壓力過大。但我不相信，雨晴不是那種脆弱的人。她父母早就去世了，父親還是烈士。這些年她跟外婆相依為命，外婆走了后，她自己照顧自己，很堅強的。

你覺得她是啷個得病的？

何萬里是化學(xué)專家，熟悉各種有毒的化學(xué)物質(zhì)，雨晴肯定是被他下了毒。

他的拳頭不由自主地握緊了。

有證據(jù)嗎？

他把目光投向窗外的夜色，一臉無奈，說，沒有。

她的病一直沒治好嗎？

有段時間差不多好了，就出院回到了學(xué)校，還能正常上課、做實驗。但后來復(fù)發(fā)了，而且比以前更嚴重。學(xué)校準(zhǔn)備把她送去住院的頭天下午，她突然跳樓了。

在哪里跳樓的？

化工學(xué)院的實驗樓，十三樓。

他的目光從窗外收回，嘴唇抽搐了幾下，好像被什么東西咬了一口。

她跳樓時，你在哪兒？

在寢室看書。

有人看見她跳樓嗎？

好幾個學(xué)生都看見了，但沒來得及拉住她。聽說她當(dāng)時精神恍惚，像中邪了似的，翻過走廊的護欄，直接跳了下去，一點兒猶豫都沒有。

學(xué)校報案了嗎？

報案了，警方去了現(xiàn)場，一看是精神病患者自殺，就沒過多調(diào)查。

你有沒有向?qū)W校舉報何萬里的事？

舉報過了，沒人受理。我還向警方舉報何萬里制毒，警方說我報假案，我被拘留了五天。

呂修偉眼里的陰郁似乎比窗外的夜色還要深濃。

送呂修偉回學(xué)校后，我把陶笛送回她在黃坪壩的住處。

她在車上就睡著了，到了黃坪壩，我沒有馬上叫醒她，坐在車里抽了幾支煙。這一天發(fā)生了很多事，我腦子有點兒暈，就像電腦出了故障，跳出來的全是亂碼。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愿意想，只想在這迷離的夜色中發(fā)發(fā)呆。

陶笛睡在我身邊，好像也是夜色的一部分，如此溫柔，如此恬靜。我有一種親吻這片夜色的沖動，但我忍住了，我怕墮入夜的沼澤中不能自拔，而我是一個剛剛泅渡上岸的幸存者，我害怕再次淪陷。一包煙抽到最后一根時，她醒了，羞澀地笑了笑，問我要不要去她租住的公寓里坐一坐，看看她的插花作品。在曖昧的深夜里，她的邀請是一種暗示，我猶豫了幾秒鐘，還是逃避了，說有點兒困，要回家睡覺。

這一夜我睡得不是很沉，凌晨五點半就醒了。我推開窗戶呼吸負氧離子，整座城市一如既往地陷入蒙蒙霧氣中。我泡了一杯速溶咖啡，站在陽臺上。我住在十三樓，正好是郭雨晴跳樓的高度。十三這個數(shù)字有點兒不吉利，但這層樓的房價相對其他樓層更便宜。我想，到底是什么樣的遭遇讓郭雨晴有勇氣飛身一躍？她發(fā)現(xiàn)的那個秘密到底是否屬實？是否跟她離奇的患病和自殺有關(guān)聯(lián)？這些問題糾纏在一起，像一道深奧的數(shù)學(xué)題，讓我茫然不知所措。但我必須解開這道題，這是我從警以來最想破譯的一個謎團。

一到局里，菜頭就交給我一份從程良那里拿來的鑒定報告。

在那份保證書、十三顆霰彈和平光眼鏡上，都提取到了何萬里的指紋。

保證書上的字跡、簽名經(jīng)過鑒定，的確是何萬里的筆跡。

菜頭還鬼頭鬼腦地問我，要不要聽車震的錄音？何萬里跟兩個女人的，很火爆！

我沒心情聽菜頭劇透，進了辦公室，我把郭雨晴的事告訴了他。聽完后，他嘴巴大張著，像是被一根魚刺突然卡住了喉嚨。

良久，他才嘆了口氣，郭隊一家也算是團圓了。

我倒了杯水，你去一精（市第一精神病醫(yī)院）查查，郭雨晴在那里住過半個月。還有時間的話，就去趟化工學(xué)院，找校方了解一下當(dāng)時的情況。

他點點頭，臉上露出少有的認真。

菜頭剛走，蔣副局長打來電話，問我周艷虹的案子進展如何。我說證據(jù)鏈已很完整，基本可以認定是正當(dāng)防衛(wèi)。但還有一個涉案人員沒有抓獲，是賣槍給何萬里的彬哥，正在追捕中。蔣副局長督促我加大抓捕力度，早點兒結(jié)案，以便平息反殺案的輿論。我立了軍令狀，說最多三天逮住那龜兒子。

默默地抽了支煙，我給緝毒隊的老周打了個電話，問他在哪里為人民服務(wù)。

老子正在緝毒現(xiàn)場，你娃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別他媽拐彎抹角！

靠！我說我隔著話筒都能聞到你瓜娃子嘴里冒出的臭氣。

又想讓老子給你介紹女娃兒嗦？上次你娃相親還是老子買的單！

緝毒隊有三朵金花，老周都給我介紹過了。有一朵沒看上我，有兩朵表示可以跟我發(fā)展一下。但微信上聊了沒幾天就熄火了，我不擅長打字聊天，總是找不到深入交談的話題。一朵金花跟老周抱怨，我聊天就跟系統(tǒng)回復(fù)一樣，太程式化了，沒有情趣。曾幾何時，我不是這樣的，那時候的我妙語連珠，鹿芳說我的嘴巴能打死白骨精。變化好像是從鹿芳嫁給那個土豪后開始的，我的身體，包括語言，一下子蒼白干枯起來。

我問老周有沒有何萬里制販毒品的線索，他說收到過兩次舉報，其中一個舉報人是何萬里教的一個女學(xué)生的男朋友，舉報內(nèi)容子虛烏有，被拘留了幾天。還有一個是匿名舉報，就在何萬里死后的第二天，說何萬里任股東的格瑞程集團秘密生產(chǎn)毒品。我派人查了，生產(chǎn)的是抗抑郁癥藥物帕羅西汀。估計是同行惡意舉報，搞不正當(dāng)競爭。老周還說，格瑞程集團旗下的一家制藥廠確實生產(chǎn)精神類管制藥品，但都有合法手續(xù)。

掛了老周電話，我發(fā)了會兒呆，通過緝毒隊找線索的希望破滅了，看來得另辟蹊徑。我打電話問負責(zé)抓捕彬哥的熊飛，有沒有那家伙的下落？熊飛說，已經(jīng)通過線人掌握了彬哥的一些基本情況，他應(yīng)該在菜園壩一帶活動。我要熊飛抓捕時小心，那龜兒子身上肯定有槍，務(wù)必零傷亡。熊飛笑道，放心吧老大，我一定當(dāng)好護花使者！陶笛申請參加了抓捕小組，熊飛可能以為我擔(dān)心她的安全。我無聲地笑了笑，沒做任何解釋，裝了一回傻。

上午十一點，菜頭打來電話，說一精和化工學(xué)院都去過了，沒啥子收獲。一精說郭雨晴是突發(fā)性精神分裂，幻聽、幻視、幻嗅，有被害妄想。這種精神障礙的發(fā)病機制一直沒搞清楚，是困惑全世界醫(yī)學(xué)家的難題，所以他們不能對郭雨晴的發(fā)病原因妄下結(jié)論?；W(xué)院那邊則強調(diào)，郭雨晴發(fā)病就是因為論文不過關(guān)，心理素質(zhì)差。以前也有過類似學(xué)生，但病情沒有郭雨晴這么嚴重。當(dāng)年跟郭雨晴同寢室的三個女生也聯(lián)系上了，她們的說辭跟校方一致，應(yīng)該早就統(tǒng)一了口徑。調(diào)查陷入了僵局，我問菜頭在哪里，他說還在化工學(xué)院打望美女。我要他半小時后在慈溪口的“老江湖”等我，把陳野叫上。這廝第一句話就是：哪個買單？

當(dāng)然是你龜兒子！我掛了電話。

駕車行駛在這座著名的霧都，快到中午了，似乎還有一層白色的水汽沉浮在一棟棟高樓大廈間。我總覺得城市像個悶騷的女人，看上去羞羞答答猶抱琵琶半遮面，實則內(nèi)心熾熱欲望洶涌，連方言都是潮濕多汁的。據(jù)說來這里的男人都恨結(jié)婚太早，確實如此，正是這種悶騷讓男人欲罷不能，愿意把身體和靈魂都安放于此。到了老江湖，菜頭和陳野已經(jīng)面對面坐在那兒擺龍門陣。

一共點了四個菜，一碟涼菜、一碟小白菜、一碟麻婆豆腐和一碟農(nóng)家小炒肉。我問菜頭是打算減肥還是準(zhǔn)備吃齋，他大言不慚地說是為了響應(yīng)國家號召厲行節(jié)約。我把服務(wù)員叫來，加了醬爆鴨子和石鍋牛蛙，又要了三罐王老吉。菜頭在一旁肉疼，嘟囔著說人到中年了，要吃清淡點兒，小心三高。我說別人買單時你娃吃得那個歡，啷個就不怕三高了？他厚顏無恥地說，那是給別人面子，我不多吃點兒，別人以為菜沒點好。

在我來之前，菜頭已經(jīng)把他調(diào)查郭雨晴的事告訴了陳野。事實上，我也是因為這件事來找陳野的，我想聽聽他的意見。出乎意料的是，陳野表示自己無能為力。他說兩位當(dāng)事人都已經(jīng)死亡，即使在何萬里的實驗室，以及他入股的格瑞程集團發(fā)現(xiàn)毒品，也無法證明就是他親手制造的。陳野甚至說，就算郭雨晴是被害死的，但何萬里已經(jīng)死了，再探究真相沒有任何意義。從法律意義上來說，何萬里也是免于追責(zé)的。陳野吃完一只醬爆鴨腳板，吮著手指說，總不能把一個死人挫骨揚灰吧？

我說，我只想給郭雨晴一個說法，給郭隊一個交代。

陳野不以為然，郭家人都不在了，有了說法又有啥子意義？跟誰去交代？

陳野的反應(yīng)讓我有些意外，昨天聽我說郭雨晴可能是被何萬里害死的，他還義憤填膺，今天卻很漠然。陳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說，我也很憤怒，但我止于憤怒，沖動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說，死人也是有尊嚴的！

活人的尊嚴更重要。

啥子意思？

如果何萬里確實制販毒品，那肯定不是一個人，是一個組織。如果你執(zhí)意調(diào)查，特別是在沒有確鑿證據(jù)的情況下，很可能會給自己帶來麻煩。

我點了支熊貓，陰晴不定地看著他。

菜頭只顧狼吞虎咽。

這也不是你的工作，是緝毒隊的事。陳野說，而且郭雨晴這件事已有結(jié)論，你重新翻出來，會讓很多相關(guān)人員不舒服，你的調(diào)查，就是對他們的否定。

不得不承認，在任何事情上，陳野都比我看得深入，我的確沒考慮這么多。我只是單純地想解開圍繞在郭雨晴身上的謎團，讓郭家三口在九泉之下安息。

還是罷手吧，不要走我的老路。一時的痛快有可能帶來一世的煩惱。

陳野從我放在桌上的煙盒里抽出一支煙，叼在嘴上。

我不甘心地說，難道讓郭雨晴白死？難道讓郭隊在地底下罵我們仨是窩囊廢？

活人的看法比死人更重要。陳野抽著煙，淡淡地說。

我郁悶地吃著菜，原本是想讓陳野給我出主意的，他卻潑了我一瓢冷水。此時我才知道，對于當(dāng)年那震撼許多人靈魂的三槍，陳野是后悔的，八年牢獄已經(jīng)消磨了他的血性。我有些悲哀，卻無力反駁——當(dāng)初我連開槍的念頭都沒有。

菜頭終于填滿了他那個巨大的胃，他舉著王老吉說，都別扯淡了，清清火。

這廝有個天賦異能，不管是悶頭吃喝，還是打呼嚕，別人在旁邊說什么，都能一字不拉地鉆進他那對招風(fēng)大耳里。

一罐王老吉下肚，我的心好像也涼了半截。

菜頭去買單時，鹿芳發(fā)來微信：下午有空嗎？

啥子事？我回了條微信。

見面再聊，方便不？

方便，我在慈溪口，剛吃完飯，你來圖蘭朵吧。

我也在慈溪口，在“響馬”，還是你來我這兒吧。

響馬是慈溪口的一家客棧，由吊腳樓改造而成，就在江邊，風(fēng)光無限，價格堪比五星級。老板很有創(chuàng)意，把客棧打造成江湖黑店的樣子，男服務(wù)員都是土匪打扮，女服務(wù)員都像孫二娘，一見客人就端上一海碗摻了“蒙汗藥”的米湯。當(dāng)然，所謂“蒙汗藥”只是個噱頭，這種米湯是中草藥熬制的，味道有點兒怪而已。

你啷個在那里？我問。

這幾天我都住響馬，想離開家換個心情。

她發(fā)來一張江面風(fēng)光的照片，在客棧拍的。

還沒調(diào)整好狀態(tài)嗎？我猶豫著去不去。

你到底來不來？她顯得有些不耐煩。

我要菜頭開車把陳野送回烹飪學(xué)校，然后去菜園壩協(xié)助抓捕槍販子。二十分鐘后，我到了響馬。喝了一碗“蒙汗藥”，我被一個化裝成獨眼龍的服務(wù)員領(lǐng)上了樓。敲開門，鹿芳一身漢服，裙裾飄飄，讓我眼前一亮。我們站在露臺上，曬著慵懶的陽光，憑欄臨風(fēng)。在這里能看見江上往來的拖船，還能聽見從寶輪寺傳來的木魚聲。詩意和禪意交織，是種別樣的體驗。

她手里握著一只青瓷茶杯，問我，周艷虹的案子進展如何了？

前幾天不是問過了嗎？我抽著熊貓，迎著潮濕的江風(fēng)吐了口煙圈。

聽說賣手機黑卡給何萬里的犯罪嫌疑人被抓了，何萬里強奸周艷虹后寫下的保證書也找到了，還在他家里搜查到了子彈，證據(jù)確鑿，啷個還不定案？

你啷個曉得這些的？

話一出口，我就發(fā)現(xiàn)這是句廢話。鹿芳在媒體圈里打拼了這么多年，人脈很廣，各行各業(yè)都有她的線人，按媒體的說法叫通信員。

我有我的消息來源渠道。她撩了撩被風(fēng)吹亂的長發(fā)，這又不是保密案件，沒必要搞得神秘兮兮吧？一個很簡單的案子，遲遲不定性，社會上容易滋生陰謀論。

能有啥子陰謀論？這又不是調(diào)查蜥蜴人，一個普通的刑事案件而已。

周艷虹只是個打工妹，何萬里是社會名流。有人說他的家族背景強大，給辦案人員施加壓力，要給他脫罪。

何家有四個兄弟姐妹，何萬里是老二，另外三個都是公務(wù)員，頗有些實權(quán)。但實話實說，我辦這個案子并沒有遇到阻力。

不存在。我說，謠言止于智者。

網(wǎng)上很多人聲援周艷虹，一些律師準(zhǔn)備組團免費幫她辯護，再不定性，你們會背上罵名的。

我很不環(huán)保地把煙頭彈到江水里，笑道，這個案子沒有任何人給我施壓，除了你。

她也笑了，轉(zhuǎn)身面向江面，好吧，我不給你壓力了，談點兒別的吧。

蘆花在江面翩翩飛舞，像晴天里下了一場小雪。我看著一只在蘆葦蕩里覓食的白鷺，久久無言。是從什么時候起，我和她開始找不到話題？搜腸刮肚了一會兒，我突然想起了郭雨晴的事，于是告訴了她。

她感慨，難怪有點兒面熟，她長得像郭隊！

你見過她？我很詫異。

上半年我到化工學(xué)院采訪過一起女生跳樓事件，見過當(dāng)事人的照片。她說，我以為是普通的自殺，高校時常有這種事，要么是為情所困，要么是畢業(yè)壓力大，所以我沒有深挖。早曉得是郭隊的女兒，我肯定會深度介入。

我沒有回應(yīng)她的話，我的目光被江邊一對男女吸引住了——男的拿著手機，正以蘆花為背景給女的拍照。當(dāng)我看清兩人的五官時，眼睛瞪大了，男的竟然是陳野，而女的是袁鳳珠。我記得吃飯時陳野說他今天下午有課，怎么跟袁鳳珠出現(xiàn)在這里？鹿芳順著我的視線望過去，也發(fā)現(xiàn)了兩人，但她沒有我那么驚詫：

何萬里的老婆心情不好，陳野可能是陪她出來散心的。

我說，看上去更像一對情侶。

她輕笑道，現(xiàn)在流行找男閨密。

他們不會好上了吧？但我馬上否定了自己，這太不科學(xué)了，陳野住進洋槐公館才兩個月，何萬里被殺也沒幾天。

感情這玩意兒最不講科學(xué)。鹿芳甩了甩長發(fā)，兩個人要是對上眼了，時間和空間都不是問題。

我承認鹿芳說的有道理，第一次看見她，我就有觸電的感覺。我甚至聽見了電流在體內(nèi)通過的吱吱聲，還看見了閃耀的火花。我敢肯定不是幻聽，也不是幻視，而是事實，這種現(xiàn)象完全無法用科學(xué)來解釋。但我還是覺得陳野和袁鳳珠不可能好上，一個是屌絲，一個是梨園行里的名角，身份懸殊太大了，而且袁鳳珠已經(jīng)準(zhǔn)備出國。

好上不一定要結(jié)婚呀。她把玩著青花瓷茶杯，每個人都有寒冷的時候，可能他們就是彼此溫暖的那種類型，并不是互相占有。

陳野剛出獄，袁鳳珠剛喪夫，的確，他們倆都走在人生的冬天里。但我還是無法想象，至少我在經(jīng)歷愛情的冰川期時，沒有尋找過這種取暖方式。

都曬出一身臭汗了，我去沖個澡。鹿芳說完就進了浴室。

浴室面向席夢思的那一面是落地毛玻璃，人在里頭洗澡，外面看不真切，但能分辨出裸體的輪廓，這種朦朦朧朧的感覺更具誘惑力，我有點兒心猿意馬。

菜頭找對象了嗎？她的聲音隨著嘩嘩的水響傳過來，我那個部門來了幾個見習(xí)生，要不要給他介紹一下？都是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的，長得也乖。

找個錘子，他現(xiàn)在的眼光越來越高了，偶像是韓國當(dāng)紅女星尹恩惠。我心不在焉地說，女娃兒長得沒有尹恩惠漂亮，他寧愿孤獨終老。

他自己長得像二師兄還要找尹恩惠，他是不是腦殼有包？她樂不可支。

我想，這就是生活的悖論。我們每個人的一生都在這種悖論中掙扎，或為愛情，或為理想，或為別的什么。

你想過我嗎？她隔著玻璃甩過來這么一句。

我沉默著，不知該怎么回答，雖然答案是肯定的。

你啷個不說話噻？她問。

都過去的事了。我看了一眼江邊的蘆葦蕩，陳野和袁鳳珠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走了。

你真的過去了嗎？她的聲音好像都是濕漉漉的，我沒過去！

我岔開話題，你打算在這兒住幾天？

忘了拿內(nèi)衣了，你幫我拿一下，在行李箱里。

我看見電視機旁有個黃色拉桿行李箱，我的心臟狂跳起來，渾身燥熱，小腹膨脹，我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找到了沒有？她催我。

我看見她的影子疊映在毛玻璃上，山巒起伏。

我撒了個謊，說，剛接到消息，局里叫我去開會，半小時必須到，我先走了。

沒等她回話，我就逃也似的出了門，就好像一只受了驚的浣熊。

我坐在車上，看著人頭攢動的慈溪口，突然不知道該去哪里。那就瞎轉(zhuǎn)悠吧，我驅(qū)車前行，遇彎轉(zhuǎn)彎，紅燈停綠燈行。下午三點半的霧都，又開始霧氣蒸騰。我去過很多城市，比較起來，還是最喜歡霧都。不只是因為這里有數(shù)不清的美食和美女，還因為這座城市的氣質(zhì)——陰柔、性感、悠閑、火暴、江湖氣，我總能找到跟自己心情契合的那個角落。比如說，開心的時候我可以逛解放大街，孤獨的時候我可以來慈溪口，懷舊的時候我可以爬十八天梯，矯情的時候我可以去黃桷藝創(chuàng)中心，發(fā)呆的時候我可以在金剛巖坐一個下午。

路過上清寺時，菜頭打來電話，說彬哥抓到了，人是他親手摁住的，已經(jīng)帶回局里。這小子褲兜里揣了把黑星，子彈都上膛了。菜頭吹噓道，幸好老子反應(yīng)快，沒給龜兒子拔槍的機會。

“黑星”就是五四式手槍，因為槍把上有個五角星而得名。

這段時間大家辛苦了，晚上我請客，去觀音橋珮姐老火鍋。

我現(xiàn)在就訂包廂！菜頭一聽有好吃的就來勁兒。

我突然想起什么，你旁邊有人沒？

沒得，我坐在馬桶上方便呢。隔壁女廁所可能有人，要不我去看看？

小笛子沒事吧？

你說啥子，我沒聽清楚。

你娃耳朵塞豬毛了，小笛子沒事吧？我重復(fù)了一遍。

還是沒聽清楚，廁所信號不好。

小笛子她還好吧？我?guī)缀鹾鹆似饋怼?/p>

好得很，一根頭發(fā)絲都沒掉，趙隊請放心！

菜頭話音剛落，電話那頭一陣哄笑，就像是全場觀眾剛聽到相聲演員抖了個大包袱。我馬上明白著了這廝的道，他并不在廁所，是在辦公室，而且故意開了免提。在重案隊，也只有菜頭敢這么捉弄我，還讓我沒脾氣。

狗日的！我悻悻地掛了電話。

彬哥的全名叫魏彬，三十三歲，璧山人。有前科，五年前因為搶劫被判刑，今年春節(jié)前才刑滿釋放。他個頭兒和體形都跟菜頭差不多，看上去就像抗日神劇里的日軍大佐。到了訊問室，我沒有急著開審。我點了支熊貓，很有耐心地看著他。從某種角度來說，這種沉默的注視也是一種審訊，不是語言的，而是心理的。犯罪嫌疑人的心理會在這種審視中劇烈掙扎，他不知道警方抓住了他多少把柄。他會找一個平衡點，既能應(yīng)付警方，又能最大限度地保全自己。

一個慣犯永遠不會把自己所知道的徹底交代出來，他會有所保留，這是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意識，是人性使然。警方在審訊時要做的，就是盡可能讓犯罪嫌疑人多交代，少保留?；孟胱锓负翢o保留地交代，只是一種良好的愿望。

陶笛在旁邊做記錄。

據(jù)說這次抓捕她表現(xiàn)得很勇敢。她第一個發(fā)現(xiàn)魏彬，在一條狹窄陰暗的小巷里。當(dāng)時魏彬正準(zhǔn)備駕駛摩托車離開，車子都已經(jīng)發(fā)動了。他的位置離她最近，其他同事都在一兩百米外。如果等同事趕來再抓捕，魏彬肯定逃之夭夭了。她沒有任何猶豫就沖上去，在魏彬還沒反應(yīng)過來時就拔掉了摩托車鑰匙，扔到遠處。她身穿便衣，但魏彬立即意識到她是警察，撒腿就跑。她沒攔住，但給菜頭飛身上前爭取了時間。她的臉到現(xiàn)在都是紅的，因為我那句問候，她被同事笑了半個下午。

曉得為啥子抓你嗎？我看著魏彬，他肥碩的腦門上閃爍著豬油一樣的光澤。

曉得，上午在南坪耍了個小姐。

剛耍完小姐就帶把槍？我冷笑道，是沒付嫖資，怕小姐找人來追殺你嗦？

槍不是我的，是撿的。他說。

新鮮！聽說過撿錢包的、撿破爛兒的、撿漏兒的，老子還是頭回聽說可以撿到槍。說說，在哪里撿的，我也去撿一把。

江邊，彈子石那塊。

果然是老手，知道江邊沒有監(jiān)控，可以瞎編。我說，撿了槍不上繳，你想做啥子？殺人嗎？

我暈血，啷個敢殺人？我打算在兄弟們面前顯擺幾天，再把槍上繳政府。

喲，沒看出你還是個守法公民。

那必須的！我犯過錯誤，政府給了我改造的機會，我肯定要重新做人。

他一點兒都不慌亂，回答得有條不紊，抓捕回來的路上肯定打好了腹稿。

我報了個手機號，這是你的號碼吧？想清楚，不要說不是，也不要說不記得了，我們有充足的證據(jù)證明你用過這個手機號。

好像是。他搖晃著燈泡一樣的大腦門，我欠了一些風(fēng)流債，怕那些女娃兒老打電話騷擾我，就換了個號。

西門慶要是長成你這副德行，潘金蓮肯定不會跟他勾搭成奸，也不會毒殺武大郎。我揶揄道，你娃能有點兒自知之明嗎？

長相不重要，關(guān)鍵看氣質(zhì)。

這是幾任女朋友都對我說過的話，包括鹿芳。我是個顏值只能算及格的男人，走在解放大街上不會有任何美女多看我一眼。沒辦法，這是爹媽給的臉蛋，我改變不了，我總不至于去做整容吧？但我女人緣并不差，跟鹿芳好上前談過三個女朋友。她們都說我身上有一種氣質(zhì)，鹿芳是這樣形容的，像個黑洞，能把光線都吸過去，而且無法逃逸。我一度自鳴得意，但后來發(fā)現(xiàn)只是自我感覺良好。每一任女朋友都是主動跟我說拜拜。到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才是一道光線，被吞噬進了生活的黑洞中。我經(jīng)常體驗到巨大的迷惘和虛無，身體和靈魂似乎被什么東西揉碎了，成了一個個分子，甚至原子，而且喪失了疼痛感。我想逃離這種狀態(tài)，但總是無能為力。

我懶得跟那家伙兜圈子了，吼了一聲，你認識“海盜船長”嗎？

這是何萬里在那部華為手機上使用的微信名。

“海盜船長”？他皺了皺眉頭，假裝在回憶。也許他確實需要思考一下，作為槍販子，不會刻意去記一個客戶的名字，而且是一錘子買賣的客戶。這種買賣，基本上不會有回頭客。

以前微信上好像有這么個人，聊過幾句，不熟。

你們聊啥子了？別告訴我是談人生、談理想。

我賣了支五連發(fā)給他。魏彬腦袋耷拉了下去，明顯老實了許多，但仍然在狡辯。我以前喜歡打野鴨子，私藏了支獵槍，就處理給他了。

處理？你娃還真會用詞，跟賣破爛兒似的。據(jù)我們掌握的線索，今年你娃從牢里出來，就干上這行了。你賣了多少槍支我們心里都有數(shù)，不然不會抓你。涉槍是重案，弄不好你老婆就改嫁了，孩子也得改姓，別怪我沒給你坦白的機會。

他的腦門開始冒汗，頭發(fā)像是一把剛從湖里撈出來的水草。

找我要了支煙，抽到一半，他坦白了他跟“海盜船長”的交易過程，是“海盜船長”主動加他的微信，但整個交易過程中對方都沒露面。他不知道對方要槍干啥子，也沒打聽過對方的底細。在道上混，舌頭太長命就會短。

這些天何萬里的案子被炒得沸沸揚揚，當(dāng)我告訴魏彬，葛蘿山上被殺的那個教授就是從他手里買槍的“海盜船長”時，魏彬驚呆了，他急忙甩鍋說，買主是被刀殺死的，跟他賣的槍沒關(guān)系。

為了得到寬大處理，魏彬主動交代，他一共賣過四次槍，三支五連發(fā)，都成交了。一把仿五四，還沒成交，就是今天揣身上的這把。本來打算去牛角沱交給買主，剛出門就被我們逮住了。他還交代了進貨渠道，是從貴州安順進的貨，上線是他在監(jiān)獄服刑時認識的一個獄友，外號“鉆山猴”。

他交代的情況很重要，但并非本案的重點。就反殺案而言，我最想知道的是何萬里怎么知道他手上有槍的。

我那個微信號綁定了手機，肯定是熟人介紹的。他說，做我們這行的，從不公開叫賣，不然就是找死。至于何萬里是通過哪個熟人聯(lián)系上他的，他不清楚，也不會去打聽，這是行規(guī)。

你一個手機號用多久才會換？我問他。

兩三個月。他懊惱地說，上次那個手機號的尾號是14，我覺得不吉利，只用了一個月就換了，但還是栽了！

曉得你那個手機號的人應(yīng)該不多，你好好想想，給我們列個嫌疑人名單。

再給我一支煙行嗎？

我點了一支熊貓遞到他嘴上。他吧嗒著抽了幾口，然后抬起頭，眼睛空洞地望向天花板，像一棵向日葵。他說，還有一種可能。

啥子可能？

曉得我住在哪里的人。我住我大舅家，他七十多歲了，有點兒老糊涂。但親戚里，就他對我最好，比爹媽都親。有時朋友來找我，我不在，他就會把我的手機號告訴人家。

這些人都是做啥子的？

都是道上混的兄弟伙。

有多少人曉得你住在你大舅家？

不多，七八個吧。

我要陶笛把紙筆遞給魏彬，要他寫下所有可能泄露他那個手機號碼的人。他寫下了一串名字，字跡龍飛鳳舞，比他的人好看多了。

我掃了一眼名單，突然愣住了，上面竟然有陳野的名字！

陶笛吃驚地看了我一眼，低聲說，不會是同名吧？

這個陳野是做啥子的？我不動聲色地問。

牢里認識的，政法大學(xué)的高才生，能掐會算！前年監(jiān)獄家屬區(qū)發(fā)生了一起盜竊案，他聽別人說了現(xiàn)場，就曉得是誰干的。警察開始不信，一查果然是，真他媽神了！

看來并非重名，但這些事我沒聽陳野說過，他到底還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陳野啷個曉得你住的地方？

我跟他住一個牢房，沒事就擺龍門陣，關(guān)系很鐵。我比他先出來幾個月，給他留了地址，要他出來后到菜園壩找我。

他來找過你嗎？

沒有。我前陣子還在想，他出來后啷個沒跟我聯(lián)系，不會是發(fā)大財去了吧？牢里有幾個黑老大，說出去后要請他做法律顧問，年薪不少于一百萬！

他曉得你做這個買賣嗎？我把玩著ZIPPO，心緒像火苗一樣飄忽不定。

不曉得。對了，你們啷個老問他呢？他不可能是給那個啥子教授牽線的，他是個文化人，道上的那些事他都不關(guān)心，只曉得讀書。再說了，他應(yīng)該不在這里，他要是在這里，不會不來找我，我和他雖然不是一條道上的，但關(guān)系好得很。在牢里的時候，一根煙兩個人抽，他抽一半我抽一半。

例行盤問，沒別的意思。對了，在牢里，你聽他提起過一個叫郭雨晴的女娃兒嗎？

郭雨晴？他搖頭，沒聽他說起過。在牢里，我們都喜歡談女娃兒，就他不談。除了讀書看報，他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玩殺人游戲。他腦瓜子靈光，不管是扮好人還是扮殺手，每次都是他贏，從來沒輸過。

從訊問室出來，已經(jīng)到飯點了，我和陶笛驅(qū)車直奔觀音橋珮姐老火鍋。菜頭他們早就到了，一見我和陶笛進來就開起了玩笑。

趙隊，來恁個晚，是不是執(zhí)行啥子特殊任務(wù)去了？鐘杰說。

你娃經(jīng)常開的那輛獵豹，半年補了兩次胎。菜頭拍了拍我的肩膀，悠著點兒，影響不好。

楊磊說，趙隊，要不把我那輛本田換給你，才跑了兩千公里，啷個折騰都沒事。

你娃那車是日貨，不皮實。盧浩眉飛色舞地說，趙隊是老司機，喜歡油耗大、底盤沉的。

一桌人看著豐乳肥臀的陶笛，笑得妖里妖氣。

陶笛窘得連脖子都紅了。

我打著哈哈，任他們逗樂。這幫家伙平時工作壓力山大，就靠滿嘴跑火車放松放松。席間，我埋頭吃喝，沒怎么說話，腦海里還充斥著審訊魏彬的畫面。這家伙跟陳野是獄友，會不會是陳野把他的手機號告訴了何萬里？但我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想，陳野和何萬里認識才兩個月，交情很淺，他沒有理由這么做。何萬里也不太可能找知道自己底細的鄰居幫這種忙，太冒險了。而且魏彬說，陳野出獄后并沒有去找過他，應(yīng)該不知道他的手機號。但我還是覺得這個案子有些地方不對勁，從陳野出現(xiàn)在洋槐公館門口起，我就有這種感覺，至于到底是哪里不對勁，我一時也說不清楚，可能就是一種直覺。

聚完餐，我叫上菜頭，開車去了江邊碼頭。吹著江風(fēng)，我把從魏彬嘴里掏出來的話告訴了他，問他有什么看法。

你娃想多了！菜頭打著飽嗝，陳野在烹飪學(xué)校上課，學(xué)校就在葛蘿山腳下，離洋槐公館近，房租也便宜，他住那里再正常不過了。

魏彬跟何萬里的生活圈子完全不同，他們唯一的交集就是陳野，你不覺得太巧了嗎？

世上巧合的事多了去了！還記得去年辦的那個強奸案嗎？菜頭問。

“八一五”強奸案？

是噻。

那個案子我當(dāng)然記得，不是因為案情有多重大，而是太離奇。

別疑神疑鬼了！菜頭說，陳野好歹是學(xué)過刑偵的，啷個會介紹何萬里去找魏彬買槍？姓何的又不是他親姐夫。

我只是覺得奇怪。

奇怪個錘子！菜頭扔給我一支嬌子，他要是幫何萬里殺周艷虹，現(xiàn)場會留下恁個多線索？早他媽清理干凈了！

夜色中的碼頭被燈光裝飾得絢爛多彩，但失去了老碼頭的韻味。我還是喜歡以前的老碼頭，那是霧都的縮影，雖然頹敗，但每一級臺階、每一條老船都有故事。

他在牢里，會不會聽說了郭雨晴跳樓的事？

你懷疑陳野住到洋槐公館，是想找到何萬里解開郭雨晴跳樓的謎團？

我抽著煙，沉默地看著江上火樹銀花的游船。

一會兒懷疑陳野介紹何萬里買槍，一會兒又懷疑陳野接近何萬里別有用心，你娃到底啥子意思嗎？菜頭有點兒不滿。

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擺擺龍門陣，瞎扯。

我們都是剛剛曉得郭雨晴是郭隊的閨女，陳野這幾年都在大牢里，他啷個曉得噻？就算他看了報紙曉得有這回事，也不曉得那女娃兒跟郭隊有關(guān)。他再神，也沒恁個神通。

也許他之前就認識郭雨晴。

實習(xí)的時候我們整天在一起，都沒見過郭隊的女兒，他啷個認識？

我也覺得這的確說不通，我聽著濤聲，一時有些無語。

想了想，我又問，會不會是陳野出獄后聽說了郭雨晴的事，所以才住進洋槐公館？

如果陳野想調(diào)查郭雨晴跳樓這件事，他完全可以暗中調(diào)查，沒必要住進洋槐公館，走得太近，反而容易暴露自己。

菜頭說得確實有道理。

再說了，你忘了中午吃飯時陳野跟你講的那些話了？他勸你不要查郭雨晴的事，免得自尋煩惱。他都不讓你查，自己啷個會去查嗎？

我完全無法反駁。

一對戀人牽著手從我們身邊走過，我想起了中午在吊腳樓上看到的那一幕，就告訴了菜頭。這廝立即來了興趣，笑嘻嘻地說，陳野住進洋槐公館會不會是為了那個戲子？沒準(zhǔn)他們早就陳倉暗度了。沒看出來呀，這小子還挺會挖墻腳。

我取笑他，你娃凈往下半身想，好歹也是個人民警察，就不能高尚點兒？

飲食男女，人類生存繁衍的基礎(chǔ)，啷個不高尚了？菜頭振振有詞。

陳野剛從牢里出來，跟袁鳳珠沒有感情基礎(chǔ)，至少在住進洋槐公館前是沒有的。就算陳野想勾引，袁鳳珠也不太可能上鉤，她是知名演員，會考慮到自己的身份，啷個可能跟一個勞釋人員偷情？

菜頭沒有糾結(jié)這個問題，他話鋒一轉(zhuǎn)，問我，他們躲著親熱，你啷個看見的？

我脫口而出，我當(dāng)時在響馬。

響馬？你娃跟哪個去開房了？

沒開房。我隨口扯了個謊，跟朋友在那里喝茶。

我信你個大頭鬼！響馬是把妹的地方。老實交代，是跟哪個幺妹兒？

我只好說，是鹿芳叫我去談點兒事。

我就曉得是她！她剛離婚，空閨寂寞，孤枕難眠，你們是老相好，這個時候她不找你找哪個？難怪看你娃下午兩眼浮腫，走路打擺子，兄弟，保重龍體?。?/p>

她問我案情進展情況，我們沒做別的。

扯淡！談案子哪里不能談，非要去酒店，你娃這不是侮辱我智商嗎？一個離異，一個未婚，開房很正常嘛，你洗白個錘子！

格老子的，你說滾床單了就滾床單了，你娃腦殼里就男女間那點兒事！

急眼了吧？菜頭一臉壞笑，看你娃那德行，做賊心虛。

我開門上車，耍嘴皮子，我一直不是他的對手。

菜頭跟上來，坐進副駕駛，他說，你龜兒子想清楚，別腳踏兩只船。

我說我他媽連一只船都沒有！

別嘴硬了！小笛子暗戀你，地球人都曉得，我就不信你娃沒動心。我告訴你，局里追她的男娃兒多的是，個個比你帥，比你嫩！她看上你這個老男人，也不曉得是哪根筋搭錯了。哎呀，真是好白菜被豬拱了！

我憤憤地說，你龜兒子再搞人身攻擊，我把你撂高架橋上！

真是不識好歹，老子給你娃提個醒，不要傷了一顆純潔的少女心。

你龜兒子有沒有搞錯，都他媽是女人傷老子的心！

我曉得你娃是啷個想的，你是好馬不想吃回頭草，但又舍不得那片草。眼皮子底下的這片草，新鮮是新鮮，但嫩了點兒，不合你胃口。所以你兩邊都吊起，不曉得吃哪頭的草好。

我默不作聲，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也許是不在意，也許是故意逃避。

這種事我也不能幫你做主，鹿芳是我朋友，小笛子是我同事。菜頭哈欠連天地說，要不你拋硬幣決定吧，或者到寶輪寺求個簽。

半個小時后，我把菜頭送回了家，車上一下子清靜了，連空氣都要新鮮許多。前往北巖的路上，我打開天窗，夜好像成了一種可以流動的液體，從天窗里灌注進來，我感覺身體慢慢地失重。過觀音峽隧道時，那種迷惘和虛無又籠罩了我，似乎我開進的是一個無邊無際的黑洞。我的身體越來越輕，如同一片羽毛飄了起來，懸浮在半空中。我看著那個駕車的男人，胡子拉碴，面容憔悴，眼瞼充血，仿佛那不是我，而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我害怕自己就這樣飄到無垠的宇宙中，被黑洞撕成碎片，我迫切想逃離，想回到肉身中。我下意識地猛踩剎車，后面一輛紅色卡宴差點兒跟我追尾。女司機跳下車，把我一頓臭罵。我打了個激靈，腦子瞬間清醒了。開出隧道后，我靠邊停車，抽了支煙，失重的感覺漸漸消失了，我的靈魂和身體又合二為一。

這天晚上，我夢見了八年前的那條血色河流，而我就掉在河中，差點兒被漩渦吞沒。被血水嗆醒后，我決定第二天去趟霧都監(jiān)獄，了解一下魏彬在獄內(nèi)的服刑情況。但我真正關(guān)注的，其實是陳野，我對他在里面的情況一無所知。

霧都監(jiān)獄在江北區(qū)鐵石山公園下面，形容一個人五毒俱全作惡多端，霧都人會罵“龜兒子遲早去鐵石山”。我有個政法大學(xué)的同學(xué)余海波，外號菠菜，就在獄內(nèi)偵查科當(dāng)干警，兒子都四歲了。

他在辦公室接待了我和陶笛，倒了兩杯綠茶，說陳野、魏彬和鉆山猴都睡一個通鋪，鉆山猴去年這個時候出獄的。

他犯了啥子事進來的？我喝了口綠茶，感覺水不燙，茶葉都沒泡開。

拐賣婦女，判了六年！這狗日的真是有長進，從販賣人口升級到販槍了，還把魏彬也給拉下水。龜兒子再進來，牢底就要坐穿了。

魏彬在里面表現(xiàn)如何？

還算老實，沒受過罰也沒得過獎勵，刑期不多一天不少一天。說實話，跟陳野一個監(jiān)舍的犯人表現(xiàn)都還可以。陳野在獄里是名人，跟獄警關(guān)系都不錯，還是我同班同學(xué)，犯人在他面前都不敢太放肆。

他在學(xué)校也是名人。我說。

余海波笑著說，我覺得他在這里跟在學(xué)校沒多大區(qū)別，除了不能離開監(jiān)獄。他想看的書都有，沒有的話，只要他列個書單，我都會給他去買。

我也笑了，照你的說法，陳野在這里不是勞動改造，而是讀書深造。他比我們埋頭學(xué)習(xí)的時間都長得多，至少是個博士?？赡苓€不止，應(yīng)該是教授級別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確實是這樣，他看的好多書我都看不懂，太艱深了。

他就不怕寂寞？陶笛插了一句話。

新來的吧？余海波沒有直接回答。

陶笛點點頭，我還在見習(xí)期，每天跟著師傅，學(xué)到了不少東西。你們都是老前輩，見多識廣，以后要多多指教我這個菜鳥。

師傅調(diào)教得不錯嘛。余海波看著我笑，言下之意是陶笛很會說話。

你娃能不能不要用“調(diào)教”這個詞？我遞給他一支熊貓。

他哈哈大笑，沒接我的熊貓，從桌上拿起一包天子壹號甩給我，抽這個。

這家伙看來在這里混得風(fēng)生水起，我還在抽三十塊一包的熊貓，他都抽上天子壹號了，一根就要五塊錢，這真叫錢多了燒的。

這里最不怕的是寂寞。他開始回答陶笛的問題，上千名犯人，個個都是帶著亂七八糟的故事進來的，天天擺龍門陣，啷個會寂寞？

陶笛對監(jiān)獄生活很好奇，問余海波能不能帶她進去參觀一下。余海波笑著說，你還是別去了，這里最缺的是女人。你恁個漂亮的女娃兒走進去，那些犯人的眼睛會跟牛皮糖一樣粘在你身上，惡心死你。

陶笛的臉唰地紅了。

我問起陳野在監(jiān)獄里幫警方破獲的那起盜竊案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真的跟魏彬說的那么神乎其神。

啷個說呢，要說神也不神，主要是陳野眼光獨到。有時候我覺得他應(yīng)該去當(dāng)個詩人，想象力太豐富了。

確實，陳野玉樹臨風(fēng)，無論從外表和氣質(zhì)，都更像詩人，而不是一個神探。

是這樣——我們監(jiān)獄的家屬區(qū)里有對小兩口，都是做珠寶生意的。男的父母以前都在監(jiān)獄工作，已經(jīng)過世了。小兩口都在外面上班，但還住著父母的房子。

我對陶笛笑道，余警官指導(dǎo)你的機會來了，好好聽聽這個案子。

陶笛一臉認真地點頭，還打開了手機的錄音鍵。

有一天，丈夫取了十萬元現(xiàn)金回家。他妻子認識的一個老顧客，手里有對祖?zhèn)鞯挠耔C子想變賣。這男的懂行，看了這對鐲子，曉得至少值二十萬元。

為什么不通過銀行卡轉(zhuǎn)賬，要取現(xiàn)金？陶笛問。

我分析道，應(yīng)該是這個老人不習(xí)慣用銀行卡，拿到現(xiàn)金后心里才踏實，然后再去銀行存款。

沒錯，妻子就是這樣跟丈夫說的。取錢回來當(dāng)天，有點兒晚了，雙方約定第二天上午交易。丈夫把錢放在床頭柜里，家里沒別人，也就沒鎖。但第二天早上起來，發(fā)現(xiàn)錢不翼而飛，他趕緊報了案。

門窗有破壞的痕跡嗎？陶笛問。

沒有，門窗完好無損！刑警過來勘查現(xiàn)場，連個指紋和鞋印都沒有提取到。小兩口家里養(yǎng)了一條狗，如果有生人進來，狗肯定會叫，但小兩口都沒聽到狗叫。

肯定是監(jiān)守自盜，丈夫或者妻子悄悄把錢拿走了！陶笛下了結(jié)論。

家屬區(qū)有監(jiān)控，取款回來后，夫妻倆都沒有出過大門，而且他們都可以為彼此做證，對方?jīng)]有私吞這筆錢。

那就是熟人作案，那個賊偷偷配了失主家的鑰匙，半夜開門進來。失主家的狗認識他，所以才沒叫。陶笛換了個思路。

警方也是恁個認為的，但查了兩個多月，毫無線索。

難道是失主家地板下有地道？陶笛腦洞大開。

余海波笑了，失主住在三樓，有地道也爬不上來啊。

這就奇怪了，如果不是熟人作案，錢是怎么被偷的？陶笛一頭霧水。

余海波看著我，老同學(xué)，你覺得呢？

從余海波說這個案子起，我就在琢磨怎么破案。這種密室犯罪的案子我沒有遇到過，確實很燒腦。我說我更傾向于是熟人作案，這個人應(yīng)該就住在監(jiān)獄家屬區(qū)內(nèi)，而且曉得失主當(dāng)天取了一筆大額現(xiàn)金回來。

我們都是被慣性思維束縛了。余海波說，陳野跟我們的區(qū)別就在這里。案發(fā)兩個月后，我在監(jiān)區(qū)閱覽室跟他擺龍門陣，聊起了這件事。他很有興趣，叫我等他一支煙的工夫，讓他想想這個案子問題出在哪里。我當(dāng)時根本不相信他有啥子妙招兒，他連現(xiàn)場都沒去，啷個破案？

我和陶笛的胃口都被吊起來了，期待著他揭開謎底。

他卻不緊不慢地點了支天子壹號，就跟陳野在抽似的，抽到一半時才說，問題出在那條狗身上。

那又不是狗糧，狗怎么會把十萬元現(xiàn)金都吃下去？陶笛覺得不可思議。

不是狗吃掉了鈔票，是狗把錢帶出了小兩口的家。他說，陳野剛抽完一支煙就告訴我，查那條狗的監(jiān)控，還有查那個妻子和賣主一家的關(guān)系！

我恍然大悟，十萬元現(xiàn)金的體量不算很大，把鈔票綁在狗肚子上，用不了幾次就可以帶出去，而且神不知鬼不覺。

對，錢就是這樣被轉(zhuǎn)移走的！失主家的狗很普通，家屬區(qū)里有好幾條同樣品種的狗，所以盡管在監(jiān)控里發(fā)現(xiàn)了有狗頻繁出入，但沒人想到就是失主家的那條狗，更沒有想到狗肚子上綁著鈔票。

狗把錢送到哪里去了？陶笛問。

在家屬區(qū)外面有人接應(yīng)，在一個監(jiān)控盲區(qū)。

那條狗也太聽話了吧，它又不是人，怎么會心甘情愿地當(dāng)這個搬運工？陶笛還是迷惑不解。

應(yīng)該是經(jīng)過訓(xùn)練的，如果事先用食物引誘這條狗，模擬這種搬運過程，狗就會形成條件反射。我說，這不是難事，警犬就是這樣訓(xùn)練出來的。

難道是早有預(yù)謀？陶笛問。

我說，那個女人讓丈夫取現(xiàn)金，然后等到第二天才交易，這很可能是個圈套。

陳野也恁個認為。余海波說，他懷疑那女的跟賣主勾結(jié)，私吞這筆錢。動機是想離婚，女人的相好不太可能是那個老人，最有可能是老人的兒子，而且職業(yè)跟寵物有關(guān)，至少有多年的寵物馴養(yǎng)經(jīng)驗。

后來呢？陶笛急不可耐，她完全被這個案子給迷住了。

我把陳野提供的思路告訴了刑警隊的老彭，他負責(zé)偵辦這個案子。老彭認為是天方夜譚，但當(dāng)時沒有別的線索，只好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沒想到順著這條思路就查出問題了！案發(fā)當(dāng)晚，零點左右，小兩口家的那條狗多次往返家屬區(qū)，去了一個監(jiān)控盲區(qū)。盡管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人從狗身上取走現(xiàn)金，但在家屬區(qū)圍墻外發(fā)現(xiàn)了一輛可疑車輛，一查，是賣主家兒子的車！通過技術(shù)手段調(diào)取了他的手機數(shù)據(jù)，發(fā)現(xiàn)他跟買家的那個女人有私情，兩人在微信聊天記錄里談到了啷個私吞這筆錢，然后女的跟丈夫離婚，跟賣主兒子結(jié)婚。

陶笛聽得嘖嘖稱奇，說那女人真是個心機婊。

余海波打了個噴嚏，那女的跟丈夫關(guān)系一直不好，她是在推銷珠寶的時候跟賣主的兒子認識的。那男的離異，開了家寵物商店，懂得馴狗。一來一去，兩人就勾搭上了。

現(xiàn)在讓我覺得訝異的，不是這個案子有多離奇，而是陳野為什么沒有向我和菜頭透露關(guān)于這個案子的半點兒信息。他有必要隱瞞嗎？要是換了菜頭，這光輝事跡夠他吹上三年的。也許，陳野是不喜歡張揚吧，他確實比入獄前內(nèi)斂了許多。

蹲在這里真是埋沒了他的天才。余海波感嘆道，要是沒有八年前那件事，他搞刑偵，絕對能成大器。啥子叫一失足成千古恨，這他媽就是！槍是能隨便開的嗎？何況他那時還不是警察，真是個銅腦殼，還是生銹的！

我也唏噓不已，我這個位子，本來是他的。

我和余海波談起了青蔥歲月里的一些往事，那時候他暗戀一位女生，抱著吉他到女生樓下唱樸樹的情歌，結(jié)果被當(dāng)頭澆了一臉盆水。他后來老分辯說，那是一盆清水，但菜頭堅持說是洗腳水，因為聞到他身上有股怪味。

陶笛在旁邊掩嘴竊笑。

格老子的，早不玩吉他了。余海波笑了笑，然后問，陳野跟那個女娃兒啷個了？

哪個女娃兒？我怔了一下。

你娃還不曉得嗦？余海波給我和陶笛的茶杯里續(xù)了點兒水，他在這里的時候，經(jīng)常有個女娃兒來看他。每個月都會來，都是我安排的。問他跟那個女娃兒啥子關(guān)系，他不說，但我猜是女朋友。你們關(guān)系恁個好，我還以為你曉得。

我說，這事我還真不曉得，他出來后我也沒聽他說過。他在大牢里，啷個會有女朋友？會不會是親戚？

肯定不是親戚！每次看到那個女娃兒，你不曉得，他那個樣子就跟相親似的，手腳都不曉得放哪里好。女娃兒長得很乖，一看就是個大學(xué)生，每次見到他就哭。我覺得，至少他對女娃兒是有意思的。但從去年秋天開始，那女娃兒就沒來過了。我問他是不是分手了，他說沒戀愛，分啥子手。問煩了，他就說那女娃兒到外地讀研去了，也不曉得是真是假，這家伙老讓人捉摸不透。

去年秋天？這個時間節(jié)點像道閃電在我腦海里掠過。

那女娃兒長得蠻乖，白白凈凈的，個頭也高，跟這位美女差不多。余海波看了陶笛一眼，但有點兒像林黛玉，來了老哭哭啼啼的。我笑陳野是爛桃花，女娃兒都追到牢里來了。他非不承認，說是朋友，鬼才信！

那女娃兒叫啥子名字？我感覺自己的聲音有點兒顫抖。

余海波想了想，好像姓郭。

仿佛有一股電流從我的腳底沖上腦門，我立即從手機里調(diào)出郭雨晴的照片，這是我找她男朋友要的。

我把照片給余海波看，是她嗎？

他只看了一眼就肯定地說，就是她！你不是說不曉得這件事嗎，你啷個有這女娃兒的照片？

我渾身的神經(jīng)末梢都在放電，我語無倫次地敷衍了幾句就匆匆告辭了。

往停車場走時，陶笛說，郭雨晴跳樓的事上過報紙，監(jiān)獄里能看到，陳野肯定早就知道郭雨晴死了。

我讓陶笛開車，我坐在副駕駛上，打開車窗，吹著仿佛是從銀河系刮過來的生冷的風(fēng)。我要陶笛開快點兒，再快一點兒，她說再快就超速了。風(fēng)像鞭子一樣抽打在我臉上，但我感覺不到疼。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了解陳野這個人。郭雨晴突然跳樓，陳野出獄后肯定調(diào)查過原因。他很可能去西南大學(xué)找過郭雨晴的男朋友呂修偉，知道這事跟何萬里有關(guān)，但呂修偉卻沒跟我說陳野跟他有過接觸。

可能是陳野不讓呂修偉告訴我們。陶笛說。

我想，這應(yīng)該是可能性最大的一個解釋。

郭隊出事后，我們本來想去看看他女兒，但被她外婆接到內(nèi)江去了。菜頭他老爸說，這個時候還是不去打擾那個孩子比較好。那時郭雨晴剛上高中，正是青春期，敏感脆弱。我們就放棄了去看望她的念頭，后來湊了一些錢，讓菜頭老爸轉(zhuǎn)給了她。陳野在那之前并不認識郭雨晴，兩人接觸應(yīng)該是在他被抓后。但他們到底是怎么認識的？是什么關(guān)系？我一概不知。

在我和菜頭面前，陳野居然對他跟郭雨晴的交往守口如瓶，這出于一種什么心理？還有，他勸阻我調(diào)查郭雨晴跳樓的真相，又是什么心態(tài)？我現(xiàn)在根本不相信，他與何萬里為鄰，只是一個巧合。

有些巧合是可以設(shè)計的。

以陳野的智商，設(shè)計一些巧合輕而易舉，但他這樣做目的何在？他不讓我給郭雨晴討還公道，自己卻費盡心思接近何萬里，他到底想干什么？太多的謎團纏繞在我腦海里，像一只章魚張牙舞爪。我迫切想解開謎團，但我能解開嗎？在霧都監(jiān)獄里，陳野不用看現(xiàn)場就幫警方破獲了一樁懸案，他天才的推理能力讓我自愧不如。

你可能需要去一趟內(nèi)江。我對陶笛說。

今天嗎？

我點點頭，越快越好。

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她，如果調(diào)查有困難，就去內(nèi)江公安局找我一個姓蒯的大學(xué)同學(xué)。內(nèi)江離霧都并不遠，坐高鐵一小時就到了，跟我下班開車回北巖的時間差不多。這是陶笛第一次獨立執(zhí)行任務(wù)，而且是在異地，雖然沒有任何危險性，但也很考驗她的能力。她調(diào)皮地朝我敬了個禮，說保證完成任務(wù)。

把陶笛送到西站，直到她過了安檢，我才想起到飯點了，應(yīng)該讓她吃了午飯再出發(fā)。我站在人潮洶涌的大廳里給她發(fā)了條微信，記得在車上買份盒飯吃，別餓著。她回復(fù)說，遵命。又說，師傅，你越來越溫柔了。

這是第一次有人說我溫柔，鹿芳都沒有說過。我打開車內(nèi)化妝鏡，看著里面的自己，頭發(fā)油膩，面色蠟黃，毫無溫柔可言。我在西站外面找了家小面館，點了小面，味道還算巴適。正吃著，蔣副局長打來電話，說周艷虹反殺案的最后一名涉案人員已經(jīng)抓獲，什么時候結(jié)案？

我說，再給我一個星期。

啥子，還要一星期？你娃沒看新聞嗦，今天的報紙、網(wǎng)絡(luò)，火力全開，說我們遲遲不放人是因為受到了某種壓力。再拖下去，局里的牌子都會讓人給摘了！

隔著話筒，我都能想象到蔣副局長發(fā)飆的樣子。我說，我需要再查查。

還有啥子沒查清的？他問。你不是跟我說證據(jù)鏈已經(jīng)很完整，可以認定周艷虹是正當(dāng)防衛(wèi)嗎？

還有些細枝末節(jié)的問題需要核實一下。我說。

再給你小子三天時間，查不出啥子就給我放人！

沒等我回答，蔣副局長就掛了電話。

我邊吃面邊刷手機，看到了網(wǎng)上關(guān)于周艷虹反殺案的新聞鋪天蓋地，其中以鹿芳寫的特別報道最為犀利，洋洋灑灑數(shù)千字。從我剛才和蔣副局長的通話中，店老板知道我是偵辦周艷虹反殺案的警察，他說現(xiàn)在“叫獸”太多，要是給那個殺“叫獸”的女娃兒判刑，老百姓會罵你們的娘。我說你放心，我們肯定會秉公執(zhí)法。店老板一高興，面條給我打了八折。

去北巖的路上，我給呂修偉打了個電話，問他下午有沒有空，我想再跟他談?wù)劇Ｋf要三點半以后，兩點多還有一節(jié)課。

我在金剛巖有風(fēng)來等呂修偉，時間還早，我找了個掏耳朵的，邊打瞌睡邊享受服務(wù)。茶館里在唱川劇，并非戲班子，而是一幫票友自娛自樂。這種古老的唱腔能讓心靈慢慢沉靜，這也是我喜歡來這里喝茶的原因之一。我很享受掏耳朵的感覺，非常安逸。這是一門技術(shù)活兒，鵝毛棒、夾子、扒子、馬尾……十幾種工具在耳朵里進進出出，如同螺螄殼里做道場，沒有三五年的功底，根本不敢下手。陳野就像采耳師，能在方寸之間做大文章。他的秘密都藏在一個隱秘的角落里——如同耳朵，外人總是無法窺破。

我快睡著時，迷迷糊糊聽到有人在叫我，睜開眼一看，呂修偉已經(jīng)坐在對面。我給采耳師結(jié)了賬，點了一壺沱茶，那種帶有山野氣息的茶香讓我迅速從恍惚狀態(tài)中清醒過來。

曉得我為啥子又找你嗎？我給他倒了杯茶。

不知道。他沒看我，看著金黃色的茶水。

我直視著這個男生，他比上次顯得拘謹，可能是因為這次是白天，人在晚上總是會放松一些。

我冷不丁地問道，陳野啥子時候來找你的？

他反問道，陳野是誰？

他鏡片后的眼睛閃爍著真誠，看不出有任何掩飾的成分。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太相信自己的洞察力了，我的眼睛經(jīng)常產(chǎn)生錯覺，至少這段時間是如此。我是不是該去看看眼科醫(yī)生，還必須掛個專家號？我又問他，郭雨晴去霧都監(jiān)獄看望陳野的事，你曉得不？

他搖頭，沒聽她說過這個人。

自己的女朋友經(jīng)常去看望另外一個男人，他竟然毫不知情。如果不是郭雨晴掩飾得太好，就是他感覺神經(jīng)麻痹，或者，在撒謊。

陳野到底是誰？他一臉蒙圈地問我。

我把那個夏天發(fā)生的事告訴了他，邊說邊看著他的反應(yīng)。他很吃驚，似乎是第一次聽說這個故事。

我只知道她父親是抓毒販犧牲的，沒想到里面還有這么多隱情。

呂修偉不是犯罪嫌疑人，我的那些審訊技巧無法用在他身上。發(fā)現(xiàn)問不出什么，我只好讓他回去?？粗谋秤?，我有一種強烈的挫敗感。但這種挫敗感不是呂修偉給我的，而是陳野。我慢慢地把一壺沱茶喝完，攤開筆記本電腦，想寫點兒什么。但腦子里亂得跟玉米糊似的，什么都寫不出來。

回到家天已經(jīng)黑了，我點了個外賣，剛吃了兩口就接到陳野的電話，問我現(xiàn)在有沒有空。

我說，正吃飯呢，啥子事？

袁鳳珠出了一點兒事。你要不要過來看看？

我心里一咯噔，她不會是看了新聞后心理壓力大，想不開吧？

她沒有想不開，是這樣，陳野說，今天傍晚她在山上吊嗓子，一個男的突然從樹林里躥出來，想強奸她，但未遂，那個男的已經(jīng)跑了。

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把筷子一扔，抓起車鑰匙就出了門。

我邊下樓邊問陳野，報警了沒有？注意保護現(xiàn)場！

已經(jīng)報警了。他說。

在車上我給菜頭打了個電話，問他在干啥子，他說在看《挪威的森林》。

這廝就是喜歡裝文藝，自詡警界里的徐志摩。如果非上班期間問他在做什么，他不是說在聽理查德·克萊德曼的《給愛德琳的詩》，就是說在讀歐·亨利的《最后一片葉子》。他有個很大的書柜，裝滿了文藝類的書籍，但幾乎都是新的，有的連塑封都沒有拆開。

我說讀個錘子讀，趕緊去洋槐公館！

去干啥子？

袁鳳珠出事了！

上吊還是割腕？

他的第一反應(yīng)跟我一樣。

是強奸，未遂。

我馬上過去。

半小時后到你家小區(qū)門口站著，別要老子等！

這廝喜歡磨磨蹭蹭，又是噴發(fā)膠，又是擦皮鞋，還要把下巴刮得寸草不生，出個門比大姑娘上轎還難，每次都讓我等得毛焦火燥。但這次他罕見的沒有遲到，倒是我比預(yù)定的時間晚了十分鐘。一上車這廝就嘰嘰歪歪，說本來可以多看一會兒書的。

我說，你看那些破書有啥用？

啷個沒用呢，曉得你為啥子比我庸俗嗎？就是因為讀書比我少！

你剛才看的啥子書來著？

《挪威的森林》。

講的啥子？我故意問。

說了你娃也不懂！

哪個寫的？

我想想，好像是……川端康成，對，就是他，日本的！

我一口老血差點兒噴到擋風(fēng)玻璃上，但我懶得糾正他，這廝把作者名搞混是常有的事。他跟我爭論過多次，《唐璜》是雪萊寫的，《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是拜倫的手筆。我把今天去霧都監(jiān)獄調(diào)查的情況告訴了他，說陳野早就認識郭雨晴。我以為他會很吃驚，沒想到他出奇的淡然。

很正常噻。

他一直瞞著我們，你還覺得正常，你娃是不是腦子不正常？

郭雨晴去探監(jiān)，你能理解吧？他拔掉下巴上一根沒有剃干凈的胡子，反問我。

這個當(dāng)然可以理解，陳野是因為郭隊坐牢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替郭雨晴報了殺父之仇，郭雨晴肯定感激他。

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他轉(zhuǎn)文地說。

啥子意思？

牢里本沒有愛情，探監(jiān)的次數(shù)多了就有了。這都不明白，書讀得太少！

你的意思是說，郭雨晴經(jīng)常去探監(jiān)，所以陳野慢慢喜歡上了她？

對頭，還能啷個嘛。他說，陳野喜歡郭雨晴，但郭雨晴未必喜歡他，而且她有男朋友。郭雨晴跳樓后，陳野肯定很傷心。他不愿意再提起那個女娃兒，那是他的痛。所以，他不告訴我們這件事很正常。換了你，你也不會說！你娃會跟別人說你和鹿芳的那些事嗎？還不是藏著掖著，憋在心里自己慢慢消化。再說了，他可能也是怕我們誤會才隱瞞這件事。當(dāng)初我們?nèi)ヌ奖O(jiān)，他死活不見。郭雨晴去探監(jiān)，他卻屁顛屁顛地跑去見面。他怕我們說他重色輕友。其實我是完全能夠理解的，他不見我們，是因為曉得我們就要當(dāng)警察了，老去看一個犯人，影響不好，他心理也可能有些不平衡。他肯見郭雨晴，是因為那女娃兒是郭隊的親生閨女，他不見說不過去。要我說啊，他想多了，你也想多了。恁個簡單的一件事，被你們搞復(fù)雜了。

以陳野的性格，他曉得郭雨晴不明不白地自殺后，會啷個做？

肯定會查，但查不出個所以然就會放棄。就算他懷疑何萬里是害死郭雨晴的兇手，他也不會報復(fù)。八年的大牢不是白蹲的，他應(yīng)該長記性了。他不讓你去查，也是這個原因。他查過了，啥子都沒查到。他不想你做無用功，還得罪人。

既然他曉得郭雨晴的死可能跟何萬里有關(guān)，那他為啥子還要跟何萬里做鄰居？天天跟那龜兒子抬頭不見低頭見，他就沒有心理陰影？格老子的，他還跟袁鳳珠打得火熱，他就不怕郭雨晴在夢里掐他脖子？

菜頭突然一拍大腿，曉得了！

我手一抖，方向走偏，獵豹差點兒撞上路邊護欄。

我說你娃能不能別一驚一乍的？曉得老子為啥半年補三次胎了，好好的車胎，都是被你龜兒子嚇破了膽。

菜頭沒理會我的揶揄，他眉飛色舞地說，我曉得陳野為啥子要跟何萬里做鄰居了！他的確是想報復(fù)何萬里，但又不敢做違法的事，怕再次坐牢。所以，他就住進洋槐公館，想當(dāng)隔壁老王！何萬里害了他喜歡的女人，他也要害何萬里的女人，給龜兒子戴頂大大的綠帽子。好像還真他媽成功了，你不是說看見他和袁鳳珠在江邊賞蘆花嗎？兩人說不定已經(jīng)滾床單了。

我突然覺得這是最合理的解釋。

陳野對我們隱瞞他早就認識郭雨晴也說得過去了，因為他不想讓我們洞悉他的小秘密。如果我們知道他是為了勾引袁鳳珠進而報復(fù)何萬里才住進洋槐公館，就會覺得他這人用心卑鄙道德敗壞。他是個愛惜自己羽毛的人，自然不希望我們對他有這種差評。我釋然了，至少在那一刻。

我和菜頭甚至饒有興趣地討論起了陳野的這個復(fù)仇計劃，他真是腦洞大開，不按常理出牌，竟然想到用這樣的損招兒來羞辱何萬里，給郭雨晴出氣。

菜頭說，這就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突然揭開謎底，我反而有些失望。就好像耗費了很大氣力挖開一座設(shè)計精巧的古墓，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里面全是一些不值錢的瓶瓶罐罐。我此刻的感覺也是這樣，陳野似乎沒有我想象的那樣神秘，他也是個有著某些暗黑心理的俗人。現(xiàn)在唯一的蹊蹺之處在于，陳野、何萬里和魏彬這三個人的關(guān)系過于微妙，但也不能排除就是巧合。如果何萬里真的制販毒品，那他肯定認識黑道上的人，他找到販槍的魏彬也就不足為奇了。

我像是一頭從漁網(wǎng)的纏繞中掙扎出來的海豚，渾身又暢快起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經(jīng)常被一些非物質(zhì)性的東西所束縛，比如案情，比如愛情。這種束縛也有繩索，但肉眼是看不見的，它沒有捆綁在身體上，而是捆綁住了精神和靈魂，讓我焦慮、抑郁、失眠、狂躁。剛進重案隊的時候，曹隊跟我說過，出色的刑警都有一種強迫癥，不破掉案子就會寢食難安，就會產(chǎn)生很強的執(zhí)念。所以有的刑警遇到懸案，幾十年都會耿耿于懷，那是一種常人無法理解的心靈折磨。幸好，我還沒有遇見懸案，但我遇見了沒能結(jié)出善果的愛情。我被束縛了很長一段時間，至今這種束縛還沒有完全解除，在某個不可預(yù)期的時刻，經(jīng)常讓我的靈魂喘不過氣來。

在沙濱路碰到嚴重塞車，一輛電瓶車橫穿馬路，被一輛灑水車撞飛，電瓶車司機當(dāng)場身亡。整個路面被堵死，我的車進退不得，像一頭陷在沼澤中的真正的豹子。這時，蔣副局長打來電話，說了袁鳳珠傍晚被強奸未遂的案子，要我接手。案子雖然不大，但受害人是何萬里的妻子，而且是著名的川劇演員，身份比較特殊，所以局里很重視。

我立馬打電話召集人手，要大家必須在半小時之內(nèi)趕到案發(fā)現(xiàn)場。

等交警疏通道路，我和菜頭驅(qū)車到達洋槐公館時，老程他們已經(jīng)在勘查現(xiàn)場了。夜色中的葛蘿山像頭怪異而陰險的肉食動物，似乎把時間和光線都吞噬了。置身其中，我有一種時空的錯亂感，好像跟這座熱鬧的城市不在同一個宇宙維度。

案發(fā)現(xiàn)場離洋槐公館不遠，兩百米左右，就在公館南邊，四周樹林茂密。

菜頭咕噥著，格老子的，這鬼不拉屎的地方，上哪兒找人去？

袁鳳珠呢？我打量著被勘查燈照得一片雪亮的現(xiàn)場。

宋卉正在給她做筆錄。鐘杰說，遇襲時，她尖叫了幾聲，被你那個同學(xué)聽見了，他趕過來，疑犯就中止犯罪，跑了。

程良指著林間一塊草地說，在這里發(fā)現(xiàn)半塊吃剩的面包、幾個膠鞋印、一些煙灰，還有一個裝滿礦泉水瓶、易拉罐和熟食包裝袋的蛇皮袋。程良說，應(yīng)該是疑犯留下來的。

我聞了聞面包，有股餿味。

對了，發(fā)現(xiàn)一個還沒開封的避孕套，應(yīng)該也是疑犯掉的。

我看了一眼避孕套，是杰士邦牌子的。

袁鳳珠有沒有受到傷害？我問。

性侵沒得逞，她摔在地上，四肢有些擦傷，但不嚴重。你同學(xué)已經(jīng)給她清洗了傷口，包扎好了。程良心有余悸地說，幸好洋槐公館里還住了個男人，不然，袁鳳珠這次可就糟了。

我同學(xué)呢？

剛給他做過筆錄，在那邊畫畫呢。站在旁邊抽煙的楊磊指了個方向，真是個怪人，烏漆麻黑的，還畫畫！

我和菜頭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找過去，在幾百米外一塊突兀的大巖石上看見了陳野，他正在畫慈溪口的萬家燈火。

看完現(xiàn)場了？他頭也不回地問，在夜晚，他不僅視力好，聽力也異常敏銳。

看過了，這種鬼地方，沒抓到現(xiàn)行，等于是白忙活。菜頭嘟囔道。

你啷個發(fā)現(xiàn)袁鳳珠出事的？我問。

我剛騎車回來，聽到案發(fā)現(xiàn)場那邊尖叫了幾聲，好像是袁鳳珠的聲音。一開始我以為她是在吊嗓子，后來不放心，就給她打電話，她沒接。我感覺不對勁，就跑過去看。

看見嫌疑人了嗎？我又問。

沒有。他回頭看著我，哎，不是做過筆錄了嗎？啷個又問？

他是文盲，不識字。菜頭在旁邊調(diào)侃。

我笑了，老子想給你申報見義勇為，多了解一下情況，你娃要配合宣傳噻！

他也笑了，發(fā)給我和菜頭一人一支煙，說，袁鳳珠是名人，丈夫又剛被殺，這個案子別曝光了，對她影響不好。

你娃還蠻憐香惜玉，聽說她的傷口還是你包扎的。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你跟袁鳳珠到底是啥子關(guān)系？

老實交代，坦白從寬！菜頭附和道。

她一個大名人，我一個屌絲，跟她能有啥子關(guān)系？陳野苦笑，要說有關(guān)系，也就是鄰里關(guān)系。見了面打個招呼，喂麥兜的時候多說過幾句話，僅此而已。對了，給她清洗傷口的酒精，包扎用的紗布，不是我刻意去買的，是家里現(xiàn)成的。上個月月底我騎自行車下山，剎車失靈，摔傷了膝蓋。我到診所買了一堆紗布和藥膏回來，沒用完，這次正好用上。

說完，他撩起褲腿，我隱約看見他兩邊膝蓋上都有傷疤。

一個喪偶，一個未婚，有啥子關(guān)系也正常。菜頭說，名人啷個了？還不是要吃喝拉撒睡！現(xiàn)在流行家庭煮男，男主內(nèi)，女主外，你娃要打破舊觀念，緊跟時代潮流，給我們做出表率噻。

我和菜頭心照不宣，都沒有提起陳野可能實施的那個復(fù)仇計劃。畢竟，這不屬于犯罪問題，而是道德問題。為了讓郭隊的女兒瞑目，陳野采取一種另類的方式報復(fù)何萬里，而我們卻無所作為，從世俗的角度來說，到底誰更高尚，似乎很難界定。

這個時代的弄潮兒還是讓你們來當(dāng)吧。陳野笑道，末將愿意在后面擂鼓助威。

我們從他嘴里套不出什么，擺了一會兒龍門陣，就回到了洋槐公館。宋卉已經(jīng)給袁鳳珠做完了筆錄，交給我看。

她吃了安定，說想早點兒休息。

我知道，袁鳳珠的潛臺詞是，她累了，不想我們今晚再打擾她。

筆錄顯示：

袁鳳珠晚飯后出門吊嗓子，大概六點左右，天已經(jīng)黑了。只要住在洋槐公館里，她每天這個時候都會去吊嗓子，這已經(jīng)形成了習(xí)慣。到吊嗓子的地方?jīng)]多久，大概十分鐘，一個男子突然從樹林里躥出來，從后面把她撲倒。她下意識地尖叫了幾聲，那個男子拿出一把刀，頂在她脖子上，威脅她不許吭聲，再叫就殺了她。

袁鳳珠害怕，就不敢叫喊了。那個男子開始脫她的褲子，這時，她的手機響了。男子不準(zhǔn)她接聽，她后來才知道是陳野打的電話。男子把她的褲子脫到膝蓋處，她不敢反抗，以為自己肯定要被侵犯了。

她突然聽見陳野喊她的聲音：袁老師，你啷個了？沒事吧？她的膽子大了起來，對那個男子說，我朋友來了，你趕緊跑吧，我不會報警的。男子可能被陳野的聲音嚇到了，撒腿就跑。

那個男子實施犯罪的時候，一直站在她背后。自始至終，她都沒有看到他的長相。男子逃跑的時候，她也只看見他的背影，身高一米七五左右，不胖不瘦，頭發(fā)很長，一直到肩部，無法判斷年齡。她還聞到男子身上有股酸臭味，令人作嘔。男子不是本地口音，好像是湖南話，她看過湖南臺的綜藝節(jié)目，覺得很像湖南口音。男子戴了手套，右手拿刀。她很害怕，沒注意看刀的樣子，不確定是匕首還是水果刀。她當(dāng)時提出把身上的錢和手機都給男子，要男子放過她，但男子沒答應(yīng)，逃跑的時候也沒有把她的錢和手機搶走。

男子跑了大概有五六分鐘，陳野過來了。聽說她差點兒被人侵犯后，陳野就撿起一塊石頭，朝男子逃走的方向追過去。追了大概有十來分鐘，陳野沒看見那個男子，擔(dān)心她的安全，就回來了。陳野問她要不要報警，她還沒從驚慌中回過神來，就說回家后再說。陳野護送她回家，看見她受了傷，就從自己屋里拿來酒精、藥膏和紗布。因為衣服和身上都弄臟了，包扎傷口前，她先洗了個澡。

洗完澡之后，陳野給她包扎了傷口。因為過于恐懼，整個案發(fā)過程中，她沒有反抗，沒有跟犯罪嫌疑人發(fā)生搏斗，所以對方身體的各個部位肯定沒有受傷。因為嫌疑人犯罪中止，她身上也沒有留下對方的體液。一開始她并沒有打算報警，擔(dān)心這種案子會對自己造成不良影響，她是演員，很注意維護形象。但陳野說，如果不抓住那個男人，他還可能犯罪，她住在這里也沒有安全感，因此她還是報了警。報警電話是陳野替她打的，警察到來之前，陳野一直在家里陪著她。

案情分析會連夜召開。

我說，從現(xiàn)場遺留的變質(zhì)面包、蛇皮袋和受害人的敘述來看，犯罪嫌疑人很可能是個流浪漢。他有湖南口音，衣著邋遢，長發(fā)齊肩。生活無著落，靠偷竊、乞討，或者撿垃圾為生。嫌疑人的年齡應(yīng)該不會太小，也不會太老，青壯年的可能性最大，極度的性饑渴?，F(xiàn)場有煙灰，但沒有煙頭，應(yīng)該是被嫌疑人藏匿或帶走了。實施犯罪時，他戴了手套，還準(zhǔn)備了安全套，這說明他有一定的反偵查意識，很可能有前科。

會議快結(jié)束時，程良進來，說經(jīng)過檢測，嫌疑人穿的是老式的解放牌膠鞋，四十三碼。體重六十五公斤左右，身高跟受害人描述的差不多，應(yīng)該是一米七五左右。案發(fā)現(xiàn)場雖然留下了一蛇皮袋的礦泉水瓶、易拉罐和熟食包裝袋，但上面留下的指紋太多，鑒定和比對需要時間。而且嫌疑人有可能是戴著手套撿廢品，不一定會在廢品上留下指紋。

我吩咐下去，要大家查看相關(guān)監(jiān)控，在葛蘿山一帶調(diào)查走訪，重點排查符合上述特征的流浪人員。我給自己分派了任務(wù)，葛蘿山上監(jiān)控盲區(qū)多，人員稀少，考慮到嫌疑人可能再次作案，這幾天晚上，我和菜頭負責(zé)在案發(fā)現(xiàn)場附近蹲守。嫌疑人想必也受到了驚嚇，今晚估計不敢再出來作案了，我決定明晚再開始蹲守。凌晨一點半，我開車回北巖，先送菜頭回家。

一路上，這廝跟只八哥似的絮絮叨叨，說狗日的，明晚要去山上喂蚊子了。要是抓到了嫌疑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老子先把他痛扁一頓，以泄心頭之憤。又說，陳野此刻肯定正摟著那個川劇名旦風(fēng)流快活，羨慕嫉妒恨啊。還說，袁鳳珠最近倒霉事接二連三，很可能是因為何萬里作孽太多遭的報應(yīng)。

直到他下車，我耳根才清凈。也就是在這個時刻，我腦袋里突然閃出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不去北巖了，回到葛蘿山上，回到洋槐公館！

看到我把車掉頭，菜頭站在路邊問我干嗎去。

我說，去找陳野。

捉奸??？他頓時來了興致，我跟你一塊兒去！

我沒有理睬他，一腳油門開走了。我在后視鏡里看到這廝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跺著腳，嘴里不知道在罵些什么。車開出很遠，我都沒有想明白我為什么要原路返回，是我的潛意識在作祟，想證實什么嗎？

也許。

凌晨的霧都，隱沒在黑暗中的建筑物如同一個個青面獠牙的妖怪，稀疏的燈光像鬼火一樣閃爍不定。而我開的車，仿佛是一具快速移動的鐵皮棺材，穿行在這個鋼筋水泥的亂葬崗里。

離洋槐公館還有兩三百米遠時，我熄火停車，摸黑兒走了過去。走到洋槐樹下，我停住腳步，打量著浸潤在夜色里的這幢老房子，怎么看都像一座陵墓，我搞不懂當(dāng)初的建筑師為什么要把房子設(shè)計成這個樣子。據(jù)說公館的原主人暴病而亡，后代也命運多舛，可能就是因為建筑風(fēng)水不好。

公館里靜悄悄的，一片漆黑，沒有燈光。

發(fā)生過命案的樓上，玻璃破損的窗戶依舊保持敞開的狀態(tài)，如同一張正在呼救的嘴，透著一種詭異。

我猶豫著要不要敲門。

陳野房間里的燈突然亮了，很快，我聽見了馬桶的沖水聲。我知道，上大學(xué)時，陳野就有起夜的習(xí)慣。我放棄了敲門，回到車上，放低座位開始睡覺。夾帶著草木氣息的風(fēng)從車窗玻璃縫隙里滲透進來，柔柔的，濕濕的。我像個搖籃里的嬰兒般酣然睡去，睡得很沉。

直到有人敲打車窗我才醒轉(zhuǎn)過來，天已大亮，陳野站在車外，一身運動休閑服。他問我，你啷個睡在這里了？

我撒了個謊，說昨晚在葛蘿山上蹲守，想看看犯罪嫌疑人還會不會出現(xiàn)。蹲守到下半夜，實在熬不住了，就回車上睡了一覺。

跟我一塊兒跑跑步吧。他說，你們這種人，作息沒有規(guī)律，身體處于亞健康狀態(tài)，最需要鍛煉。山上是天然氧吧，跑半小時，體內(nèi)的濁氣全沒了。

我欣然答應(yīng)，和他沿著林間小路慢跑起來。

我們抓到了那個賣槍給何萬里的人，他跟你認識，叫魏彬。我邊跑邊說。

魏彬？陳野停下了腳步，回頭看著我，顯得有些吃驚，他跟我睡一個通鋪，出來沒多久啊，啷個又上賊船了？

出來后，你們見過嗎？

沒有。出來前，他給我留過一個地址，好像在菜園壩那一塊，叫我出來后去找他，但我沒去。牢里的那些人，大都是混社會的，跟我不是一路人。

他說他是被鉆山猴拉下水的？我說，鉆山猴這個人好像也是你的獄友。

對，他是貴州的，平常不愛說話，都揣在肚子里，心機深。

陳野又開始往前跑。

幸好你沒有卷到這個案子當(dāng)中去，涉槍是大案，判得重。我跟上他，話里有話，不過你和何萬里都認識魏彬，真是有些巧。

生活就是一幕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戲劇，所有的情節(jié)都是安排好了的。他笑道，當(dāng)然，你也可以說是巧合。對了，跟你講個故事，一九八九年發(fā)生的真實事件，當(dāng)時震驚全世界。

嗯，你說。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一九八九年，有個叫麥克斯的比利時青年，問一個流浪的占卜師，他能否跟心愛的姑娘結(jié)婚，但占卜師說他不會跟任何女人結(jié)婚，因為半年內(nèi)他會死于空難。麥克斯惶恐不安，他不敢再坐飛機，整天躲在家里不出門。后來他又擔(dān)心空襲，于是從首都布魯塞爾搬到鄉(xiāng)下一個廢棄的農(nóng)場，在屋頂上裝了防彈的鐵皮，還挖了防空洞。

那應(yīng)該沒事了。我說。

他所有的親戚朋友都恁個認為，他自己也是恁個想的，只要熬過半年就沒事了。

后來呢？他是不是算錯了日期，又坐飛機了？

沒有。幾個月后，麥克斯正坐在鄉(xiāng)下的屋子里看電視，一架米格-23飛機掉下來，就掉在屋子前面，他死于飛機爆炸。

這個結(jié)局我萬萬沒有想到。

更為離奇的是，這架米格-23的蘇聯(lián)飛行員原本在執(zhí)行巡航任務(wù)，發(fā)動機突然空中停車，怎么操控都不起作用，他只好棄機跳傘。一般來說，沒有飛行員控制的飛機很快就會墜毀，但事情偏偏超出了正常邏輯。飛行員剛跳傘，發(fā)動機就奇跡般地恢復(fù)了正常。飛機像是被幽靈駕駛一樣，飛越東德、西德、荷蘭領(lǐng)空，直到燃油耗盡，一頭扎在那個麥克斯的房子前。

太他媽詭異了！我倒吸了口涼氣，這叫是禍躲不過。

比利時政府后來到處找那個占卜師，一直沒找到，有人說他是死神的化身。你說這是巧合，還是命運？整個世界是不是被一雙隱形的上帝之手操縱？

我無法回答。

再跟你說件事，一九九一年元月，中日聯(lián)合登山隊攀登梅里雪山的卡瓦博格峰，一夜之間神秘失聯(lián)。據(jù)說他們在無線電里留下的最后的聲音是：看到了一座宏大壯觀的寺廟。但事實上，在他們那個位置是看不到寺廟的。梅里雪山是藏傳佛教中的神山，你說會不會有一種超自然的力量在阻止他們褻瀆這種神圣？宇宙太深奧了，很多看似巧合的事可能就是造物主刻意的安排?？茖W(xué)的盡頭是神學(xué)，難怪像牛頓和愛因斯坦這樣的大科學(xué)家晚年都信神了。

我被他說得啞口無言。青春年少時，我完全沒有宿命論的觀點，總覺得命運就掌握在自己手中。但辦了那么多案子后，發(fā)現(xiàn)人其實是身不由己的，命運根本不可把控。有的人走在大街上，可能就被一個變態(tài)給殺了。那種不可捉摸也不可預(yù)測的暗黑力量，有時細思極恐。

跑到昨晚的案發(fā)現(xiàn)場，我停下腳步，問陳野，你覺得疑犯會是啥子人？

他笑道，你是資深警官，我啷個好意思班門弄斧。

你娃就別擠對我了，我在這個位置是趕鴨子上架，你娃才是大隱隱于市。我邊擦著滿頭的汗水邊說，說吧，就當(dāng)我是不恥下問，行了吧？

沒等他回答，我就把現(xiàn)場勘查結(jié)果和袁鳳珠的筆錄跟他說了一遍，還給他看了現(xiàn)場拍攝的物證照片。他看得很認真，還用我的手機搗鼓了幾下。然后，他走過去，在疑犯留下面包、蛇皮袋和煙灰的那塊草地旁蹲下來。

仔細觀察了幾分鐘后，他起身緩緩地說，首先可以排除嫌疑人是流浪漢。

為啥子？我有些驚訝，然后我陳述了嫌疑人是流浪漢的四點證據(jù)。第一，衣著邋遢，身上有難聞的氣味；第二，吃變質(zhì)的面包；第三，穿解放牌膠鞋，長發(fā)齊肩；第四，現(xiàn)場遺留了一個裝滿礦泉水瓶、易拉罐和熟食包裝的蛇皮袋。

你曉得那個杰士邦避孕套多少錢一個嗎？他問。

我搖搖頭，這個我還真沒注意價格。避孕套都是一次性用品，能貴到哪里去？我說，最多也就四五塊錢一個吧。

不止！我剛才上網(wǎng)查了一下，這種型號的避孕套要賣十幾塊錢一個。因為貴，買的人并不多。現(xiàn)在有點兒智商的人都知道，精液能檢測出DNA，是犯罪鐵證，所以流浪漢強奸時用避孕套也說得過去。但他要買避孕套只會買便宜的，或者去街頭避孕套發(fā)放機里取免費的那種。飽暖思淫欲噻，這個所謂的流浪漢餓得只能吃餿面包，啷個有興致去強奸作案，而且買恁個貴的避孕套？

如果他不是流浪漢，他用這種很貴的避孕套，不是暴露自己的身份嗎？我還是有點兒迷惑。

杰士邦有很多型號，外觀相同，但價格不一，一般人不會注意這個細節(jié)，你不也忽視了嗎？嫌疑人冒著暴露身份的風(fēng)險使用這種避孕套，說明他想追求更大的快感，他應(yīng)該是個性欲比較旺盛的男人。

陳野的這個推理貌似成立。

他繼續(xù)說，山上氣溫比山下低好幾度，陰冷潮濕，還有野豬之類的動物。流浪人員一般不會選擇在這種地方過夜，而是會選擇山下相對暖和點兒的地方，比如搬空的拆遷房、公園、廢棄的倉庫，等等。案發(fā)時天已經(jīng)黑了，一個流浪漢不太可能這個時間還逗留在山上。

我抽著煙，琢磨著他的話。

還有一個細節(jié)不曉得你注意到了沒有。

啥子細節(jié)？

你把物證的照片打開，放大那個鳳爪包裝袋，看看保質(zhì)期。

他邊做伸展運動邊說。

我照他說的做了，看見那個包裝袋上的保質(zhì)期是七月底。

現(xiàn)在是十月中旬，垃圾箱最慢一個星期清理一次，這個包裝袋肯定不是剛撿到的。

不一定吧，有可能這個包裝袋扔在野外很久了，剛剛被流浪漢撿到的。

這個包裝袋并不太臟，上面沒有泥巴和草屑，所以不可能長時間丟棄在野外。應(yīng)該是扔掉不久就被人撿起來，放在蛇皮袋里。垃圾撿了恁個長時間卻不賣掉，等著生蛋嗦？

你的意思是說，邋遢的衣服、長頭發(fā)、解放牌膠鞋、變質(zhì)的面包，還有蛇皮袋里的東西，都是嫌疑人故意放在那里的，是障眼法？

肯定的。

看著草地上的那些煙灰，我問陳野，嫌疑人在這里抽過煙，但沒留下煙頭，說明他有反偵查意識，會不會是流竄犯或者逃犯作案？

這種假設(shè)是我第二個要排除的。

為啥子？我再次感到了迷惑。

地上的煙灰很多，至少抽了四五支煙，這說明嫌疑人在這里蹲守了很久。他肯定不是臨時起意作案，應(yīng)該是曉得袁鳳珠有在這里吊嗓子的習(xí)慣，是早有預(yù)謀。還有，你發(fā)現(xiàn)沒有，煙灰都彈在嫌疑人腳尖的左邊，這說明啥子？

嫌疑人是左撇子？

對！

不對??！我驚奇地說，袁鳳珠的筆錄里寫得很清楚，嫌疑人是右手拿刀。

這也是障眼法，嫌疑人曉得袁鳳珠事后會報案，所以故意用右手拿刀，掩蓋他的特征。一個心思如此縝密的人，會讓警方立即猜出他是流浪人員，而且是湖南口音嗎？他讓警方曉得的，都是他想讓警方曉得的，這樣才會干擾偵查視線，逃避懲罰。如果嫌疑人真的是流竄犯，或者逃犯，他掩蓋自己身份最好的辦法，是趁袁鳳珠不備時，從背后發(fā)起突然襲擊，將她打昏，然后實施犯罪。但嫌疑人沒有這樣做，他的目的就是想誤導(dǎo)警方，讓警方把追查目標(biāo)鎖定在流浪人員、流竄犯、逃犯這三類人員身上。如果我猜得沒錯，他應(yīng)該戴了假發(fā)，他穿那身邋遢的衣服也是為了掩飾真實身份。

我感覺臉上一陣發(fā)燒，幸好陳野沒有看我，而是把目光投向了云蒸霞蔚的山頭。他邊做擴胸運動邊大口吞噬著負氧離子，好像要把整個早晨都吞進自己的胸腔里面去。

他輕描淡寫的一番話，就顛覆了我在案情分析會上確立的偵查方向，他確實比我更有資格當(dāng)這個隊長。如果按照我先前的思路，這個強奸未遂案的嫌疑人永遠不可能找到，這家伙也許就囂張地站在光天化日之下，嘲笑警方的愚蠢和無能。

那你覺得疑犯會是啥子人？我也看著山頭那片霞光，覺得心里敞亮了許多。

是個男的。

廢話！

煙癮比較大，左撇子；有前科，所以有較強的反偵查意識；性欲強，很可能吸毒；他不可能一直提著那個蛇皮袋，也不可能一直戴著假發(fā)，穿著那身邋遢衣服走來走去，所以他應(yīng)該有車，就停在半山腰，或者山腳下；他偽裝湖南口音，說明他恰恰是本地人；他掌握了袁鳳珠在這里吊嗓子的規(guī)律，他應(yīng)該經(jīng)常在這個時間點上葛蘿山。傍晚到這種偏僻地方來的人非常少，我在這里住了兩個月，總共只見過幾個人。我想想，好像就五個人，有三個還是迷路的游客。

另外兩個人呢？我問。

捕鳥的。霞光照在陳野的臉上，他像一尊黃金雕塑。

我有點兒崇拜地看著這尊雕塑。

嫌疑人很可能喜歡捕鳥，是葛蘿山一帶的居民。

我馬上把新確立的偵查方向群發(fā)給所有隊員，要他們趕緊從被窩里爬起來，今天哪怕是不吃喝拉撒睡，也要把這個嫌疑人給我找到！排查范圍已經(jīng)很小了。我相信要不了二十四小時，嫌疑人就會露出廬山真面目。

回到洋槐公館前，我突然想起了麥兜，以前每次來，它都蜷縮在洋槐樹下，但這兩天我都沒看見它的蹤影。離開了陳野和袁鳳珠的庇護，麥兜會流浪到哪里去呢？在這座巨大的、滿是迷霧的城市，它會遭遇怎樣不堪的命運？

麥兜前天下午就失蹤了。陳野看出了我的心思，我在山上找了一圈都沒找到。

好好的，啷個就跑了呢？很奇怪，我似乎對麥兜也有了些感情。這條流浪狗似乎成了洋槐公館的一部分，或者說，成了我對這座老房子印象的一部分。麥兜的氣質(zhì)，似乎就是洋槐公館的氣質(zhì)——漠然、憂郁、慵懶、頹靡，好像還有些陰冷和詭異。

前天早晨，我就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陳野說，麥兜一會兒無精打采，嘴角流涎，食欲不振，喂它火腿腸也不吃，一會兒又叫個不停，跟抽風(fēng)似的。我懷疑，麥兜得了狂犬病。

我心里一驚，狂犬病可是百分之百的死亡率！

你沒被它咬到吧？

沒有。

陳野看著空空蕩蕩的洋槐樹下，目光有些虛無。他的眼睛仿佛是兩個深不見底的溶洞，即使扔一塊大石頭下去，也聽不見任何回響。

第三章 原罪

我吃了陳野親手下的榨菜肉絲面，可以跟街邊小店的面點媲美了，到底是在烹飪學(xué)校學(xué)過的。吃完早點，陳野騎上自行車去了學(xué)校。我沒有跟他一起下山，袁鳳珠獨守洋槐公館，我有些擔(dān)心她的安全，我決定等抓捕了犯罪嫌疑人再走。但我心里明白，我留下其實還有別的原因。我想跟她聊聊，關(guān)于何萬里，特別是，關(guān)于郭雨晴。我無法從陳野那里探尋到更多的細節(jié)，他太有城府了，就像一個千回百轉(zhuǎn)的迷窟，很難深入了解。也許這個唱川劇的女人要簡單點兒，能幫我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

陳野走后，我百無聊賴，翻看他的那些繪畫作品——基調(diào)全是黑色的，充斥著沉郁、窒息、幻滅、悲憫和反叛，零星的光亮只是一種點綴。他的藝術(shù)空間里似乎永遠沒有白天，我不知道現(xiàn)實世界對他來說是否也是如此。盡管我們是同學(xué)，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就沒真正了解過他。

上午九點左右，我聽到外面有動靜。透過窗戶，看見袁鳳珠出門倒垃圾。她穿著一身橙色的碎花套裙，蜂腰翹臀，還盤了發(fā)髻，有點兒像古代的仕女，眼角眉梢都透著一種典雅。我開門出去，見到我，她略微有些意外。

能跟你聊聊嗎？我面帶微笑地看著她，盡量顯得隨意些。

當(dāng)然可以，請進。她把我迎進客廳，泡了一杯普洱茶。

她左手腕纏著紗布，右手掌有擦傷，涂抹了紫藥水。

房間的裝修雖然有點兒舊，但很考究，有種被時光打磨過的華貴，很契合這位川劇花旦的氣質(zhì)。

能跟我說說你丈夫的生活規(guī)律嗎？每天的各個時段，他都在干些啥子？

他一般早上六點半起床，拿著望遠鏡去看鳥。半小時后，他回來做早餐，一般是下面條，有時也會烤個比薩。我七點半起床的時候，他早餐已經(jīng)做好了。八點半左右，我們會一起出門，他去學(xué)校，我去劇團，開各自的車。

你們每天都出門嗎？

不是，他課不多，一個星期只用去三四次。我跟他差不多，有排練和演出任務(wù)才會去。一周估計有一半的時間我們都在家里。

在家干啥子？

我做點兒家務(wù)，看看電視，刷下手機，唱唱戲。他大部分時間在看書，或者上網(wǎng)檢索各種資料，化工方面的。

就這些？

差不多吧。晚飯后我去吊嗓子，他去散散步。他喜歡一個人散步，邊走邊思考一些學(xué)術(shù)上的問題。我們都睡得很早，晚上九點半左右就休息了。

你們?yōu)樯蹲硬徽覀€保姆？

我看著這個氣質(zhì)優(yōu)雅的女人，無法想象她干家務(wù)活兒的場面。

我們的生活很簡單，沒多少家務(wù)活兒要干。而且，我不喜歡有外人打擾我們的二人世界。

我喝著普洱，她坐在落地窗前用絨布擦拭一張黑膠木唱片。琥珀色的陽光投射在她五官精致的臉上，汗毛清晰可見。我突然覺得，她有點兒像一株雨后的美人蕉。

你丈夫要是不在家，哦，我是說以前，你一個人在洋槐公館里，不害怕嗎？

不會。租房前，我們找中介打聽過了，這里的治安一直比較好。

她把唱片放進那臺有著紫銅色喇叭的留聲機里，一段輕柔的二胡曲傳出來，時間似乎變慢了，我覺得自己的心率也隨之緩慢起來。

她說，我還有幾場重要的演出，我丈夫的后事也沒處理完，等這些事都妥了，我就離開霧都，去加拿大住段時間。最近發(fā)生的事太多了，感覺像做了一場噩夢。

你正處在事業(yè)上升期，啷個舍得放棄？

我一直有個夢想——把川劇介紹給世界。在國內(nèi)，少一個我這樣的川劇演員無所謂，但在國外，幾乎沒有人從事這個推廣工作。為了成全我的夢想，我丈夫愿意放棄他自己的事業(yè)。不管那個案子啷個定性，至少，他對我是非常好的。

你們認識的時候，他前妻還在嗎？

她點點頭，但那時我們只是普通朋友，互相欣賞吧，僅此而已。

你們啷個認識的？

他喜歡川劇，經(jīng)常去看劇團演出，我們見過幾次面，但不熟。有一年元旦，他請劇團去化工學(xué)院演出，從這一次開始，我們才熟悉起來，發(fā)現(xiàn)兩人有許多共同語言。對了，他跟我們劇團的羅團長是初中同學(xué)。

他在外面的那些事，你真的一點兒都不曉得？

她搖搖頭。

可能是因為這幾天看了許多關(guān)于她丈夫的報道，她已經(jīng)不像在圖蘭朵跟我對話時那么有底氣了。

有個事實我必須告訴你。

她咬了咬嘴唇，目光在窗玻璃上游離。

我曉得你要說啥子，我已經(jīng)有心理準(zhǔn)備了。我相信你們的調(diào)查，相信法律是公正的，可能，人性太復(fù)雜了。

我盡量把話說得委婉一點兒，關(guān)于你丈夫的那些傳聞，經(jīng)我們證實，大部分并非無中生有?，F(xiàn)在基本可以確定他是蓄意殺人，周艷虹是正當(dāng)防衛(wèi)。

她沒有任何回應(yīng)，整個人處在一種夢游的狀態(tài)。

我突然發(fā)問，你認識郭雨晴嗎？

聽我丈夫說過，是他的學(xué)生，一個精神有點兒問題的女娃兒。

有人說她是被你丈夫逼瘋的，你丈夫想潛規(guī)則她。

我不了解真相，不做分辯。她看著從洋槐樹上飄落的一片葉子，苦笑道，反正他人已經(jīng)死了。

我還聽到一種說法。我停頓了一下，想引起她的注意，那個女生說你丈夫在實驗室里秘密制毒。她還沒來得及舉報，就得了精神分裂。再后來，她就莫名其妙地跳樓自殺了。

她的身子猛然震動了一下，回頭注視著我，目光像兩把鋼錐。

我迎接了她的目光，但不是硬碰硬，我盡量讓眼神變得柔和。

你的意思是說那個女生的死跟我丈夫有關(guān)？是我丈夫為了掩蓋制毒罪行，殺人滅口？

現(xiàn)在下結(jié)論還為時過早，但不排除這種可能性。我說，郭雨晴的死，包括得精神病都有很多蹊蹺的地方。

是不是人死了，就可以往他身上隨便潑臟水？

我說過了，這只是一種可能性，你不要太激動。

我丈夫在道德上有瑕疵，但在學(xué)術(shù)上非常敬業(yè)。而且他不差錢，我也不差錢，他絕對不會用自己的化學(xué)知識去制造毒品，沒這個必要！

她的反應(yīng)很激烈，我只好把話題引到陳野身上。

跟我那個同學(xué)相處得還好吧？我似笑非笑地說，上大學(xué)的時候，我們都覺得他有些怪癖，比如喜歡晚上畫畫。

他是個很好相處的人，善良，有愛心。我也沒覺得他晚上畫畫是怪癖，這是一種獨特的畫風(fēng)，很有個性，藝術(shù)需要特立獨行。

你好像很了解他。我試探性地問。

算是吧。我們都喜歡照顧麥兜，他的畫可能很多人不理解，但我理解。我能從里面看出很多意味，戲曲和繪畫是有許多共同元素的，只是表現(xiàn)形式不同。他外表看上去有些靦腆，但內(nèi)心是熾熱的。說實話，這些天，要是沒有他關(guān)照，我都不曉得啷個挺過來。

哦，是嗎？我假裝不知，我只曉得他昨晚見義勇為了，沒想到平時也是個暖男。

前天，他特意請假帶我去江邊看蘆花。他說的一句話讓我很感動——他希望我那些壞心情就跟蘆花一樣，風(fēng)一吹就散了。

她主動提起這件事，讓我有些意外。

我故意說，據(jù)我所知，他從沒有跟哪個女人走得恁個近，他不會是暗戀你吧？

她換了張古箏的唱片，自我解嘲地笑了笑，你覺得一個寡婦有恁個大的魅力嗎？

你恁個優(yōu)秀的女人，不管已婚還是單身，都會對男人有很大的殺傷力。

看來你真不了解你的同學(xué)。她凝視著磁針下旋轉(zhuǎn)的唱片，他跟我在一起很規(guī)矩。恁個說吧，他是我見過的在我面前最規(guī)矩的異性，很有紳士風(fēng)度。

從袁鳳珠的言語和眼神里，我看不出她跟陳野有任何私情。那問題來了，如果陳野并非如菜頭分析的那樣，住進洋槐公館是為了當(dāng)隔壁老王，那陳野又是因為什么甘愿與何萬里為鄰？難道他對郭雨晴并沒有什么特殊感情？

你曉得他啷個要去學(xué)廚嗎？

曉得。他跟我說過，他出于義憤殺過人，殺的是個人渣，為此坐了八年牢。但殺的到底是啥子人，啷個殺的，他沒告訴我，我也沒問，這是他的隱私。我想，他要是沒坐牢，可能跟你一樣當(dāng)了警察，對吧？

不是可能，是肯定的！我說。

就在此時，菜頭的電話打了進來，說找到了昨晚襲擊袁鳳珠的嫌疑人，但已經(jīng)死了！我有些吃驚，問菜頭是怎么回事。他簡單地匯報了幾句，讓我過去再說。我讓袁鳳珠跟我去辨認尸體，她猶豫了一下，似乎很厭惡這種事，但還是答應(yīng)了。二十幾分鐘后，我驅(qū)車來到發(fā)現(xiàn)尸體的位置——葛蘿山半山腰一條隱秘的岔道上。

一輛白色的尼桑停在樹林里，附近林深草密，人跡罕至。

老程他們都趕到了，正在勘查現(xiàn)場，尸體仰臥在駕駛室一側(cè)的草地上。

袁鳳珠硬著頭皮上前看了一眼尸體，說身材好像差不多，但穿戴和發(fā)型不對。

死者是男性，三十歲左右，小平頭，穿灰色夾克、牛仔褲和休閑鞋。

菜頭說，人死在駕駛室，是他們到了以后把尸體抬出來的。在尼桑的后備廂里發(fā)現(xiàn)了假發(fā)套、手套、解放牌膠鞋、匕首，還有一套散發(fā)著酸臭味的臟衣服。袁鳳珠朝后備廂里看了一眼，立即辨認出這些東西都是嫌疑人的。

我要宋卉開車送袁鳳珠回去，我告訴她，今晚可以放心大膽地吊嗓子了。

菜頭說，在排查時，他們重點鎖定了一個叫王宇凡的男子，非常符合嫌疑人的各種特征，但人不在家。一查監(jiān)控，發(fā)現(xiàn)王宇凡昨天下午五點開車上了葛蘿山，然后連人帶車消失在了監(jiān)控中，再沒有下山。是兩個爬野山的游客報警，說這里有輛車，司機在駕駛室里一動不動，有點兒不對勁。他們跟著巡警找過來，一看正是王宇凡的車，但人已經(jīng)斷氣。王宇凡腳下有一個易拉罐和一個針管，左手臂上有注射形成的新鮮針孔。扶手箱里發(fā)現(xiàn)了冰毒，有二十克左右。

初步判斷他是吸毒過量死亡。

匯報完這些，菜頭把我拉到一邊，神秘兮兮地說，你娃真是走狗屎運了！你曉得死的那個龜兒子是誰嗎？

我莫名其妙，不是你告訴我他叫王宇凡嗎？

他擠擠眼睛，再想想，你娃不共戴天的仇人是哪個？

我想了想，我好像沒啥子仇人。如果非要說一個，曾經(jīng)橫刀奪愛把鹿芳娶過去的那個土豪勉強算，但我真的不恨他。公平競爭，他贏了，我輸了，有啥子好恨的？我沒恁個小肚雞腸。

難怪鹿芳當(dāng)初不待見你，你娃真是沒心沒肺！菜頭一口煙噴我臉上，王宇凡有個外號叫小木匠！

我立馬想起來了，小木匠就是那個用毒品把鹿芳的妹妹拉下水的雜皮。鹿芳就是因為我阻攔她報復(fù)這龜兒子，對我失望透頂，轉(zhuǎn)身投入了土豪的懷抱。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王宇凡確實是我的仇人，他粉碎了我的愛情。我點了支熊貓，深吸一口，然后長長地吐了口煙圈，像是把憋在心中很長時間的一口悶氣全都吐了出來，渾身上下輕快了許多。

我正在享受這種快感，一輛紅色沃爾沃開過來，那是鹿芳的車，是菜頭把王宇凡暴斃的消息告訴了她。下車后，鹿芳拿著單反對著現(xiàn)場一通猛拍。老程他們都知道鹿芳是我前女友，不好意思阻攔。我上前提醒她，案子還在偵查階段，不宜報道，特別是死者照片，絕對不能曝光。她淡淡地回了我一句，我曉得啷個做。拍完照片，鹿芳打開沃爾沃后備廂，拿出一沓紙錢，在警戒線外點燃。

我知道，她在告慰妹妹的在天之靈。

菜頭問我今早怎么突然推翻昨晚的結(jié)論，重新確定了排查嫌疑人的方向，是不是在夢中被福爾摩斯摸了一下腦門靈光乍現(xiàn)。我沒有把功勞據(jù)為己有，我把早晨陳野在案發(fā)現(xiàn)場的分析告訴了他。菜頭說，他還開個錘子飯館，干脆做重案隊的顧問好了。其實我也有過這個念頭，但覺得不現(xiàn)實，陳野是勞釋人員，怎么可能到公安機關(guān)掛職，編外都不行。

燒完紙錢，鹿芳心情大好，說中午她做東，叫上陳野，到潛龍碼頭吃火鍋。

驅(qū)車下山時，菜頭問我昨晚有沒有抓到陳野的現(xiàn)行。我說他的現(xiàn)行沒抓到，我在車里睡覺被他抓了現(xiàn)行。菜頭說，陳野大腦發(fā)達，肯定曉得你要殺回馬槍，所以提前收兵回營。我把袁鳳珠上午的那番話告訴了菜頭，說她和陳野的關(guān)系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不堪。陳野不僅不是隔壁老王，還是樂于助人的中國好鄰居。

菜頭撇嘴道，戲子的話要是能信，母豬都可以上樹！

車快開到山腳下時，一條小狗突然從路邊躥出。我來不及剎車，迎頭撞了上去。小狗被撞出四五米遠，在地上抽搐了幾下就不動了。我和菜頭下車查看，愕然發(fā)現(xiàn)被撞死的竟然是麥兜！這時，路邊氣喘吁吁地跑過來一群人，手里拿著棍棒，自稱是森林公園的工作人員。他們告訴我，這是條瘋狗，兩天內(nèi)已經(jīng)咬了好幾個游客，森林公園賠了不少錢，幸好被我撞死。

看著麥兜的尸體被拖走，我突然有點兒難過，但我不知道是為什么。

我繼續(xù)驅(qū)車下山，菜頭望著窗外，眉頭緊鎖，他一認真我就覺得滑稽。

我問他是在思考人類的命運，還是在擔(dān)憂地球的未來。

他很嚴肅地問我，你有沒有覺得最近發(fā)生的事情都很詭異？

我愣了一下。

菜頭像個神漢似的說，何萬里、小木匠和麥兜的死都跟洋槐公館有關(guān)，而且我們還在洋槐公館遇到了陳野，你不覺得很魔幻嗎？

我確實有種魔幻的感覺，從我在洋槐樹下遇到陳野那天起就有了。但我不知道帶來這種感覺的是洋槐公館，還是陳野，抑或是某種神秘的力量。我甚至覺得這個秋天的陽光和雨水，似乎都跟往年有所不同。當(dāng)然，也許這個世界什么都沒有變，變的只是我自己。

鹿芳直接開車把陳野從烹飪學(xué)校接出來，兩人比我和菜頭先到潛龍碼頭。鹿芳跟以往一樣坐在陳野旁邊，不停地給他夾菜。我把撞死麥兜的事告訴了陳野，說麥兜的確成了一條瘋狗。陳野沒有責(zé)怪我用一種不人道的方式結(jié)束了麥兜的生命，他說麥兜命喪森林公園工作人員的亂棒之下，可能比死在我的車輪下更悲慘。

我和菜頭在王宇凡暴斃現(xiàn)場的談話都被鹿芳聽見了。她知道，正是在陳野的幫助下，警方才把王宇凡鎖定為強奸未遂案的犯罪嫌疑人，讓這龜兒子死得遺臭萬年。席間，鹿芳對陳野替她出了積壓在胸腔里的那口怨氣表示感謝。

陳野很給我面子，說他的推理來源于我的破案思路，他只是在此基礎(chǔ)上做了一些細枝末節(jié)的補充。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鹿芳，話里有話地說，美好生活重新開始，來，干了！

他舉起可樂一飲而盡。

在火鍋蒸騰的熱氣中，我看得出陳野的祝福是真誠的。

從火鍋店出來，鹿芳說吃得太飽了，提議在慈溪口走一走。菜頭正要答應(yīng)，被陳野一把拽走，要菜頭陪他去超市買些日用品。我知道，陳野是故意給我和鹿芳創(chuàng)造獨處的機會。

陽光不錯，午后的慈溪口如同沸騰的火鍋，穿著五花八門的游客像各種配菜被下到了鍋底，到處彌漫著一股飲食男女的氣息。相比之下，我更喜歡清晨和深夜的慈溪口，青石板上反射出歲月的微光，那些雕花的門樓和窗欞，那些煙熏火燎的老字號招牌，那些瓦楞和屋脊上的雜草，甚至那些鐘聲和犬吠，都有種寂寞的美麗。那才是真正的慈溪口，宛如一個少婦，在寂寞時才會袒露她的真性情。喧囂時的慈溪口更像一個站街女，濃妝艷抹笑容虛假。

熱戀時，我和鹿芳經(jīng)常在慈溪口閑逛，一碗涼粉、一個葉兒粑，都會讓我們胃口大開。一段川劇的唱腔、一聲貨郎的吆喝，都會讓我們想起時間的前世今生。是從什么時候起，面對滿桌佳肴我們卻食欲索然？是從什么時候起，聽到寶輪寺的晚鐘和誦經(jīng)聲，我們的內(nèi)心卻毫無波瀾？而我們的愛情，就是在這種索然和淡定中慢慢銷蝕。這個秋天的午后，我和鹿芳又走在青石板上。我們不時被洶涌的人流擠散，她只好牽著我的手，就像我們當(dāng)初逛街時那樣。

一路上，我們沒有談案子，談的都是當(dāng)年那些溫暖的往事。在某家店門前，她喂我吃了個滾燙的魚丸；在某個地攤上，我給她買了支鏤花的發(fā)簪；在某條巷子里，路人甲給我們拍了張有些模糊的合影……

送鹿芳回響馬時，我再次提醒她不要報道王宇凡強奸袁鳳珠未遂的案子。但她說案件見不見諸報端，她有自己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在這一點上，她從來不以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這也是我們曾經(jīng)爭吵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對待一個案子，媒體和警方的態(tài)度是不一樣的。媒體側(cè)重輿論的參與度，警方卻恰恰相反，希望輿論不要過多介入，因為要保護當(dāng)事人的隱私，還要對某些偵查手段保密。

我們都有很多理論來批駁對方的觀點，但誰也說服不了誰。

爭吵的次數(shù)多了，裂痕就越來越深。當(dāng)我們不再爭吵時，愛情就走到頭了。

陳野并沒有去買日用品，他和菜頭在南門牌坊茶館看川劇《滾燈》，天天嚷著要減肥的菜頭又吃了一大碗油茶。

上車后，菜頭壞笑著問我，跟鹿芳逛慈溪口有沒有偷情的感覺？

我說，一對單身男女談何偷情？要說有感覺也是戀愛的感覺。

錘子！那小笛子算啥子？菜頭問。

當(dāng)然是同事了。我回答得有些沒有底氣。

事實上我從來沒有認真定義過我和陶笛的關(guān)系。和鹿芳分手后，我似乎喪失了戀愛的能力。女性在我眼里更多的是一種中性的角色，她們不會勾起我的欲望，不會讓我的荷爾蒙飆升，我一度懷疑自己性冷淡了。陶笛的出現(xiàn)讓這種情況有所改觀，我重新感受到了女性的溫柔，身體偶爾也會潮濕。但這種改觀的過程是緩慢的，像一列綠皮火車，拖著笨重的軀殼吭哧吭哧地爬坡。

你娃就裝吧。菜頭一臉鄙夷。

陶笛的電話就在這個時候打過來了，說她已經(jīng)在回霧都的高鐵上，還有二十分鐘到站。

我說我去接你，出站后你先找家肯德基喝點兒啥子。

她不是在家養(yǎng)病嗎，啷個在火車上？菜頭問。

之前菜頭問過我，這兩天怎么沒看見陶笛，我說她身體不舒服，請了假。我只得又撒了個謊，說她去內(nèi)江看一名老中醫(yī)。菜頭是個大嘴巴，事情沒調(diào)查清楚前，我不想讓他知道太多。這廝又問，她得啥子疑難雜癥了，要跑內(nèi)江去看??？我瞪了他一眼，女人的病，你操心個錘子！

菜頭說他不當(dāng)我們的電燈泡了，要我找個地鐵口把他放下，他自己坐地鐵回局里。臨下車時，他再次提醒我，盡快在陶笛和鹿芳之間做一個取舍，要快刀斬亂麻，不要拖泥帶水。他拍拍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同志哥，歷史上很多著名戰(zhàn)役就是輸在主帥不夠果敢上，該進不進，該退不退，你不要重蹈歷史覆轍。

我說你娃再嘮嘮叨叨，老子就把你扔到拆遷工地！

他慌忙跳下了車。

半小時后，我在出站口接到了陶笛。她沒有去肯德基，一直站在路邊的香樟樹下等我。我問她，為什么寧愿吃灰，也不愿喝咖啡？她笑道，看著你的車子開過來是種幸福。她的確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兒，不經(jīng)意的一句話、輕飄飄的一個眼神，經(jīng)常能戳中我的內(nèi)心，把覆蓋在心頭的那層冰蓋擊穿。她身上沒有鹿芳那么多刺，不需要擔(dān)心彼此傷害。但人類是種奇怪的動物，經(jīng)常會喜歡那種帶刺的植物，比如玫瑰。這種自虐傾向也許源自動物本能，是進化不徹底的產(chǎn)物。

看到陶笛一臉憔悴，我有些心疼。我讓她先不要急著報告在內(nèi)江的調(diào)查，我?guī)ソ饎値r，喝杯熱茶后再慢慢說。去金剛巖的路上，我把這兩天發(fā)生的事都告訴了她，包括袁鳳珠上午跟我說的那些話，包括麥兜的死。就跟上次送她回家一樣，她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年輕的時候我也是這樣，隨時隨地都能睡著。現(xiàn)在卻常常失眠?；蛘呖梢赃@樣說，年輕時我們都愛生活在夢里，人到中年卻害怕夢碎。

陶笛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發(fā)出輕輕的鼾聲，就像春天的風(fēng)從笛口上吹過。她鼓鼓脹脹的胸脯一起一伏，如同成熟的麥田里鉆進了兩只調(diào)皮的野兔子。這迷人的風(fēng)景讓我心曠神怡。到金剛巖時，我把車停在黃桷樹下。我像一個忠實的麥田守望者，等著她自然醒。很奇怪，我以前是個急性子，動不動就發(fā)火，特別是在破案陷入僵局的時候，但現(xiàn)在，我好像越來越有耐心了。

我居然能夠什么都不做，很耐心地等待一個女孩兒從睡夢中醒來。我甚至可以看著一片云朵慢慢地從天空飄過。這都是身邊這個女孩兒帶給我的變化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以前從來沒有這樣溫暾過，熱戀的時候也沒有。我和鹿芳整天處于燃燒狀態(tài)，無論是親密還是爭吵。甚至做愛，都必須把身體燃燒成灰燼才罷休。

暮靄席卷這座古村落的時候，陶笛終于醒了。本來我想帶她下館子好好撮一頓，但她說生理期想吃點兒清淡的。于是我們?nèi)チ擞酗L(fēng)來茶館，點了壺巴山雀舌，又點了幾樣小吃。

我去了郭雨晴的母校市一中。陶笛邊吃醪糟湯圓邊說，找到了她以前的班主任秦老師，郭雨晴是學(xué)校的名人，秦老師還記得。

那肯定的，她爸是緝毒英雄。我吃著抄手說。

剛轉(zhuǎn)學(xué)過來時，郭雨晴成績不好，每次考試數(shù)學(xué)都不及格，其他幾門功課也成績平平。這樣下去，肯定考不上大學(xué)。

能理解，家里出了恁個大的事，肯定會影響學(xué)習(xí)狀態(tài)。

秦老師給她單獨補習(xí)，還是不管用。但高二上學(xué)期，她的成績開始突飛猛進，成績躍升到了班上前五。

醍醐灌頂了？我問。

秦老師暗中觀察，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

請了家教？

不是，是郭雨晴在跟別人通信，而且是一個男人。

是陳野？我立馬想到了。

沒錯，就是他！可能是擔(dān)心影響不好，陳野沒有在信封上寫寄信人地址，所以沒有人知道郭雨晴是在跟一個勞改犯通信。

信里面寫些啥子？

秦老師跟你一樣好奇，她擔(dān)心郭雨晴早戀，就找郭雨晴談了幾次話，郭雨晴把信給秦老師看了幾回，全都是勵志的內(nèi)容。

我并不吃驚，其實我已經(jīng)猜到了。

陳野對郭雨晴說，她父親緝毒，就是想讓世界遠離毒品，想讓孩子們有一個良好的成長環(huán)境。

我記得郭隊在一次緝毒工作會議上確實這么說過，天下無毒，是每一個緝毒警的理想。

如果她不好好念書，就對不起她父親。秦老師看了信，就沒有再干涉兩人通信。

我想，如果我是那位班主任，也會這么做。

秦老師說，郭雨晴特別要強，不可能因為論文不過關(guān)就得精神病，更不可能自殺。

我吃了個糖油馃子，然后說，她覺得是啥子原因？

秦老師最開始懷疑是戀愛問題。我說跟愛情無關(guān)，郭雨晴跟男朋友的感情很好。

秦老師啷個說？

她說，那郭雨晴很可能是遇到了什么壞人，受了傷害。

我也傾向于這個解釋。精神病雖然至今沒有明確的病因，但遺傳因素和外界刺激是兩個重要的誘因。外界刺激包括精神刺激，比如身心受到嚴重傷害，或者至親去世，過于悲痛。藥物刺激包括吸毒、藥物副作用，還有化學(xué)品中毒。

陶笛吃完醪糟湯圓，又吃了塊蛋烘糕，繼續(xù)說，秦老師告訴我，還有個人也給郭雨晴寫過信，是個女孩子。

她轉(zhuǎn)學(xué)前的同學(xué)？我吃了粒鹽水花生，問道。

陶笛搖搖頭，你猜。

筆友？

陶笛還是搖頭，她看了一眼窗外，說，出去走走吧。

我要茶館老板替我們保留席位，不要收拾桌上的東西，一會兒還會回來。老板爽快地答應(yīng)了，說等你們回來，我把吃的喝的再熱一熱。

夜色中的金剛巖像是一幅充滿禪意的畫，陳野創(chuàng)作的畫，我和陶笛就徜徉在畫中。她很自然地挽住了我的胳膊，毫無違和感。

給郭雨晴寫信的那個女孩兒你認識。陶笛提醒了一句。

我一愣，不會是鹿芳吧？

話一出口我就覺得不可能，鹿芳是今年去化工學(xué)院采訪才知道郭雨晴這個名字的，而且那時她還不知道郭雨晴是郭隊的女兒。

算了，估計猜一天你也猜不出，還是我告訴你吧。陶笛看著江面上閃爍的碎銀似的月光說，如果我沒有去調(diào)查，你讓我猜，我也猜不出。

別賣關(guān)子了，到底是誰？我被她吊起了胃口。

是周艷虹。她說。

我的身子像是被蜈蚣咬了一口，猛地抖動了一下，我吃驚地看著陶笛。這太讓我意外了，那時郭雨晴還在內(nèi)江讀高中，周艷虹是黔江人，隔著好幾百公里呢，兩人怎么可能認識？后來郭雨晴去霧都上大學(xué)，學(xué)校在黃坪壩，離慈溪口很近，而周艷虹就在慈溪口上班。郭雨晴要是去按摩店做推拿，技師恰好是周艷虹的話，兩人認識倒是還有可能，但這個可能性也太小了，跟中大獎差不多。

秦老師說，那時周艷虹已經(jīng)在霧都做按摩師了。

她們啷個認識的？

秦老師說，有幾次學(xué)校傳達室讓她把來信捎給她的學(xué)生，她從信封上寄信人的地址和簽名知道了周艷虹在按摩店上班。你知道的，那種地方，良莠不齊，秦老師有些擔(dān)心，就婉轉(zhuǎn)地問郭雨晴，寫信的這個女孩兒是不是她的親戚？

她啷個回答的？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

郭雨晴說，是她父親一個朋友的女兒，至于是父親的什么朋友，她沒有細說。秦老師想到她父親以前是警察，交的朋友肯定不會差，所以也就沒多問了。

還能找到那些信嗎？陳野和周艷虹寫給郭雨晴的。

找不到了。郭雨晴的外婆已經(jīng)不在了，房子現(xiàn)在是她嬢嬢住著。陶笛說，我去問過了，郭雨晴的東西都處理掉了，她嬢嬢嫌晦氣。

我的腦子又陷入了那種空白狀態(tài)，就好像自己成了一個沒有思想和靈魂的木偶，走在混沌的黑暗中。我不知道陶笛又說了些什么，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有風(fēng)來茶館的，等我的大腦慢慢恢復(fù)功能時，老板已經(jīng)把茶和小吃都熱過一遍了。

要不要再審周艷虹一次？陶笛喝了口巴山雀舌，問我。

我沒有馬上回答，我點了支熊貓，思緒如同煙霧慢慢發(fā)散。洋槐公館里的三個租戶竟然都跟郭雨晴有關(guān)，我絕對不相信是巧合！這幾天發(fā)生的事情，已經(jīng)不能用巧合來解釋了，其中一定有某種內(nèi)在的聯(lián)系。

何萬里是導(dǎo)致郭雨晴患精神病和跳樓自殺的嫌疑對象，周艷虹是郭雨晴的朋友，她手刃何萬里，不得不讓人懷疑她的殺人動機?？墒?，目前所有的證據(jù)都表明，何萬里是蓄意殺人，周艷虹是正當(dāng)防衛(wèi)。

難道證據(jù)有問題？

但那些證據(jù)都是禁得起檢驗的，是鐵證，怎么可能有問題？

除非有人偽造了現(xiàn)場，偽造了證據(jù)，但這幾乎不可能發(fā)生！誰有這么大的能耐把一場謀殺變成正當(dāng)防衛(wèi)？我突然想到了一個人——陳野！坦率地說，我之所以遲遲沒有給周艷虹反殺案定性，是因為我懷疑陳野可能跟案件有關(guān)。

我甚至懷疑過，陳野有可能充當(dāng)了何萬里和魏彬之間的掮客。當(dāng)何萬里偽裝身份持槍殺害周艷虹之后，陳野就以此為把柄，要挾何萬里說出郭雨晴患病和跳樓的真相。或者干脆殺掉何萬里，偽造現(xiàn)場，讓警方誤以為何萬里是因為殺害周艷虹的罪行敗露而畏罪自殺。沒想到何萬里不僅沒有殺掉周艷虹，還被周艷虹反殺，這打亂了陳野的整個計劃。

但我從來沒有想過，陳野會幫周艷虹殺死何萬里。

在我的認知范圍內(nèi)，只有陳野有能力瞞天過海，制造一起完美的謀殺案！

你可能需要再出一趟差。我摁滅煙頭。

去黔江嗎？陶笛冰雪聰明，她猜到了我心里在想什么。

我點點頭，要把周艷虹的家庭背景調(diào)查清楚。

那我明天就去！她莞爾一笑，我對這種調(diào)查已經(jīng)有經(jīng)驗了，這次我都沒去找你內(nèi)江的同學(xué)。

我想了想說，后天再出發(fā)吧，明天休息一天，后天我跟你一塊兒去。

真的？她喜出望外。

因為激動，她不小心把茶水潑在了桌上，我連忙叫小二過來擦桌子。

我說，這次調(diào)查很關(guān)鍵，后天是周五，我可以不用請假，利用雙休跟你一塊兒去黔江。這種調(diào)查暫時還不宜公開，需要保密。但我沒告訴陶笛，我以前的女朋友鹿芳就是黔江人，對那座美麗的山城，我有一種特殊的感情。

那周艷虹怎么辦？陶笛問。

明天放了。我吃著鹽水花生。

什么，明天就放了她？陶笛很意外，案子還沒有完全查清楚呢，萬一有隱情——是不是等我們回來再做決定？

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給我下了最后通牒，明天必須放人。而且，如果其中真的有啥子隱情，扣著人不放，當(dāng)事人會更加警覺。

我懂了。

陶笛把我杯子里變涼的茶水潑掉，倒了杯熱的。

喝完一壺巴山雀舌后，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半，我開車送陶笛回黃坪壩。這次，她沒有在車上睡著，她邊用手機查詢黔江的信息邊告訴我，黔江有座濯水古鎮(zhèn)，很有歷史文化底蘊。黔江有許多古生物化石，還有一條阿蓬江。那里的老鷹茶很有名，一定要喝一喝……

她不知道，她說的這些，我全都知道。

車開到她家樓下時，她一臉興奮地說，我今晚要是失眠，你得負責(zé)！誰要你這么早就告訴我，要陪我去黔江的，你應(yīng)該后天再說。我笑道，好吧，我改變主意了，不去了。她嬌嗔道，不行，那我更會睡不著的！

我向她保證，絕對不會食言，周末肯定會陪她去黔江，她才心滿意足地下了車。直到她上了樓，住的房間亮起了燈，我才驅(qū)車離開。

行駛到鳳天大道紅綠燈路口時，我收到了鹿芳的微信：有空嗎？來慈溪口陪我吃燒烤。

太晚了，改天吧。我回復(fù)道。

晚啥子，夜生活剛剛開始！別老氣橫秋的，要活得像個少年，曉得不？

我答應(yīng)了她，我現(xiàn)在的位置離慈溪口并不遠，開車二十來分鐘就到了。燒烤攤就在江邊，鹿芳興致很高，要了十幾瓶啤酒，老板不停地把烤串往桌上送。桌上放了三個酒杯，她每次都會倒?jié)M三杯酒，我和她喝完后，她就會把多余的那杯酒倒掉，然后再滿上。我知道那是她對妹妹的一種特殊紀(jì)念，她妹妹還在的時候，我們仨經(jīng)常在這里喝啤酒，吃燒烤。

我本來叫了陳野。鹿芳吃著土豆串說，他說有點兒事，過不來。

啷個不叫菜頭？我嚼著一只肥嘟嘟的鳳爪，這些都是他的最愛，他能吃掉半個燒烤攤。

他說晚上吃外賣，點了個臭豆腐，吃壞了肚子，剛吃了藥，正在清腸呢。

夜色像塊遮羞布，讓所有人肆無忌憚地發(fā)泄情緒。鄰桌有人在高歌，有人在哭泣。我小口地喝著雪花啤，在想要不要把在內(nèi)江發(fā)現(xiàn)的情況告訴鹿芳。琢磨了一下，覺得還是先不透露為好。明天周艷虹就要從看守所出來了，鹿芳肯定要去采訪，如果她就這件事詢問周艷虹，我和陶笛在黔江的調(diào)查就沒有保密性可言了。

鹿芳說，陳野一個單身漢，晚上能有啥子事，不會是跟那個戲子在一起吧？

戲子指的是袁鳳珠，鹿芳似乎不喜歡她，用了這個有些蔑視的稱呼。據(jù)說漂亮的女人彼此都懷有敵意，互相看不順眼，而姿色平庸的女人更容易做朋友。

我說男人的生活中不是只有女人，也有很多自己的事。特別是晚上，需要消化白天積累的委屈、煩惱、無奈、疲憊，需要調(diào)整好狀態(tài)，迎接第二天的挑戰(zhàn)。這不是作，這都是事，正兒八經(jīng)的事。

說的是你自己吧？她像夜貓子一樣看著我，眼睛里綠光閃閃。

我猛地打了個酒嗝，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噎住了。

凌晨一點，我送醉醺醺的鹿芳回客棧。沒有了白日的喧囂，此刻的慈溪口幽深得像一片古潭?？諝馕觯覀兡_步踉蹌，踩著彼此的影子。我又有一種回到陳野畫作中的感覺，似乎我們走的每一塊青石板，經(jīng)過的每一條巷子，遇到的每一只貓或者狗，都是他親手畫出來的。我很不喜歡這種感覺，仿佛自己被操縱了，被設(shè)定了，就像一個計算機程序里的編碼。而那個操縱和設(shè)定我的人，正用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審視著我，他可以隨意修改我，甚至刪除我，我卻無能為力。

鹿芳在一個墻角蹲下來，干嘔著，想吐，卻吐不出來。我記得分手前，我們每次吃燒烤喝酒，她都會吐得一塌糊涂。是不是過了青春年少，連嘔吐的資格都沒有了？那些糜爛的食物是不是就跟隱秘的心事一樣，只會在胃里膨脹、發(fā)酵？現(xiàn)在，我們是不是習(xí)慣了把痛苦一點點累積在身體里面，卻失去了釋放的能力？回到響馬客棧，我的醉意越來越濃了，頭重腳輕，像踩在棉花上。鹿芳叫我別回去了，車是肯定不能開的，我這個樣子，估計也不會有的士愿意載我。

放心吧，我不會非禮你的。說完她朝我嫵媚一笑就洗澡去了。

她的裸體投映在浴室的毛玻璃上，像是在演一出皮影戲。

我燒水泡了兩杯茶，然后躺在一張布藝沙發(fā)上。躺下沒幾分鐘，身穿白色睡衣的鹿芳就走出浴室，叫我也去洗個澡，醒醒酒。我拿著一套睡衣進了浴室，想到自己的裸體也會映在毛玻璃上，總覺得有些別扭。

我隨便沖了幾下，就穿上了睡衣。從浴室出來時，鹿芳已經(jīng)坐在露臺上抽薄荷煙。她一臉微醺，頭發(fā)蓬松，妖嬈的樣子就像是一株夜來香。

啷個還不睡？我用浴巾擦著頭發(fā)。

習(xí)慣了，記者都是夜貓子。她優(yōu)雅地吐著煙圈。

你已經(jīng)財務(wù)自由了，還恁個拼命干啥子？

我把剛才泡的兩杯茶端過來，然后在她對面坐下，也點了支煙。

這跟財務(wù)自由不自由沒關(guān)系，我熱愛，所以投入。

我承認她說得有道理，就像我熱愛警察這個職業(yè)一樣，累，卻快樂著。

你說，這個時刻會有多少人醒著？她把目光投向航標(biāo)燈一明一滅的江面。

我看著溫柔的夜色，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這座龐大的城市，在半夜時分，究竟有多少人輾轉(zhuǎn)難眠？他們心中藏著怎樣的故事？他們失眠是因為興奮還是因為悲傷？他們想哭還是想笑？

我說，至少有兩個人會失眠，你，和袁鳳珠。侵犯她的那個嫌疑人突然暴斃，她肯定受到了很大的驚嚇。

她把目光轉(zhuǎn)向我，煙霧從她嘴里呼出，像是一只香爐。她彈了彈煙灰，你能不能不要把我跟她類比？

我聽出了她的不滿，說，你好像很反感她，因為她丈夫是何萬里，對嗎？

她抬手撩了一下長發(fā)，胸口的睡衣露出了一道縫隙，里面竟然真空，雪白的乳房若隱若現(xiàn)。她說，不全是。

那還能有啥子原因？你們以前又不認識。

前天晚上，有人向我爆料。她慢悠悠地說，是關(guān)于袁鳳珠的。

哦，爆的啥子料？我有點兒好奇。

沒跟何萬里結(jié)婚前，她一直在劇團里坐冷板凳，給川劇名旦歐陽素梅當(dāng)B角。

歐陽素梅？我說，這個名字有點兒耳熟。

六年前的“五一”長假，她隨團去華鎣山區(qū)慰問演出，墜崖了。

我記起來了，當(dāng)時這事在報紙上炒得很熱，用的都是什么天妒紅顏、香消玉殞、梅花凋謝在華鎣山上之類的煽情標(biāo)題。

你曉得她啷個會墜崖嗎？

不是意外嗎？那時我還沒進入重案隊，我對這件事的了解都是來源于媒體。報上說，歐陽素梅有攝影的愛好，慰問演出結(jié)束的前一天，她獨自去山上攝影，遲遲沒有回酒店。團長派人去找時，在山崖下發(fā)現(xiàn)了她的遺體。警方勘查過現(xiàn)場，也驗過尸，她的隨身財物沒有丟失，沒有遭到人身侵害，也沒有其他人在場，事件定性為意外。

不是意外！鹿芳說。

你啷個曉得。我很吃驚。

爆料人告訴我的。鹿芳喝了口茶，她是被人謀殺。

有證據(jù)嗎？我被燃燒到過濾嘴的煙頭燙了一下，連忙把煙頭扔掉。

虧你還是個警察，如果有證據(jù)，我現(xiàn)在還會坐在這里跟你擺龍門陣嗎？鹿芳笑道，我早就去報案了。

沒有證據(jù)，你啷個說歐陽素梅是被人謀殺？人命關(guān)天，可不能隨便下結(jié)論，更不能在媒體上發(fā)表臆測的言辭，不然要負法律責(zé)任的。

這件事，我只告訴了你，你就當(dāng)故事聽好了。

好吧，誰是兇手？

何萬里，但肯定跟袁鳳珠脫不了干系！

我大吃一驚，何萬里啷個會去殺袁鳳珠的同事？袁鳳珠恁個有氣質(zhì)，也不像是殺人犯的同伙。

鹿芳瞥了我一眼，反問，你抓到的兇手都是青面獠牙的嗎？

我一時語塞。兇手的確沒有固定的臉譜，長成什么樣的都有。雖然相由心生，大部分兇手身上都有一種戾氣，但也有長得慈眉善目的。我甚至見過一個小護士，文文靜靜的，說話就臉紅，但她把自己的丈夫殺了，用的還是菜刀。

鹿芳又點了支薄荷煙，繼續(xù)說，出事那天中午，歐陽素梅離開劇團下榻的酒店，一個人去后山攝影，在半山腰上遇到了何萬里。

何萬里啷個會出現(xiàn)在那里？

華鎣山區(qū)有座大型化工廠，一個新上馬的項目出了點兒技術(shù)問題，當(dāng)?shù)卣埡稳f里過去指導(dǎo)一下，何萬里主動要求住到劇團下榻的那家酒店。

原來如此。

當(dāng)時何萬里扛著望遠鏡，假裝在山上觀鳥。劇團里的演員都曉得他是羅團長的同學(xué)，歐陽素梅就沒警惕，還跟何萬里結(jié)伴爬山。爬累了，何萬里遞給歐陽素梅一罐飲料，歐陽素梅喝下后，產(chǎn)生了幻覺，她狂躁不安，從懸崖上跳了下去，當(dāng)場身亡。之后，何萬里悄悄回到酒店。那地方?jīng)]有監(jiān)控，誰都不曉得他跟歐陽素梅一起爬過山。劇團尋找歐陽素梅時，去了很多人，還有酒店的工作人員和當(dāng)?shù)氐纳矫瘢F(xiàn)場被破壞了，所以警方?jīng)]找到何萬里出現(xiàn)在案發(fā)現(xiàn)場的證據(jù)。

我笑了起來，你不覺得這個故事編得漏洞百出嗎？

鹿芳看著我說，那我聽聽你這位大探長的高見。

我說，按照你的描述，案發(fā)現(xiàn)場只有歐陽素梅和何萬里兩人。歐陽素梅當(dāng)場身亡，那又是誰看見了案發(fā)經(jīng)過？如果有第三人在場，那這個第三人事后為啥子不報案？

我問過爆料人同樣的問題。

爆料人啷個回答的？

四個字——無可奉告。

扯淡！我嗤笑一聲，我覺得這個爆料人別有用心，很可能是劇團內(nèi)部人員，跟袁鳳珠有私仇，或者嫉妒她，所以趁著何萬里因為反殺案身敗名裂之時，故意編造謊言，中傷袁鳳珠。

爆料人說，何萬里那時還沒跟袁鳳珠結(jié)婚，但劇團里的人都曉得，他在追求袁鳳珠。只要歐陽素梅在，袁鳳珠就紅不了，只能演B角。為了討袁鳳珠的歡心，何萬里扳倒了歐陽素梅這塊擋路石。果然，歐陽素梅一死，袁鳳珠很快就唱紅了，成了劇團的臺柱子。

我琢磨著，按照爆料人的說法，何萬里應(yīng)該是給歐陽素梅喝的飲料里下了某種毒物。何萬里是化工領(lǐng)域的權(quán)威專家，如果他用自己的專業(yè)知識配置毒藥，警方還真不一定能查出來。

何萬里幫袁鳳珠除掉歐陽素梅，袁鳳珠以身相許，這不是合情合理嗎？

鹿芳的嘴角掛著一絲嘲諷。

動機的確成立。我說，但有動機不意味著一定有行動。

歐陽素梅墜崖一年后，何萬里的前妻心臟病突發(fā)去世了。袁鳳珠與何萬里的婚結(jié)得順理成章，你覺得這是老天在成全他們嗎？

我沒有回答，我咀嚼著茶葉梗，再次琢磨著她的話。

爆料人告訴我，何萬里的前妻是被謀殺的，被何萬里殺人滅口！

我的牙齒突然咬到了舌頭，我感覺到了一種尖銳的疼。

實話跟你說吧，為了核實爆料人的話，我在收到郵件的第二天就去做了調(diào)查。我先說袁鳳珠吧，劇團里的人告訴我，她們倆水平其實不相上下。但歐陽素梅跟團長關(guān)系曖昧，有恃無恐，一直壓著袁鳳珠，讓她出不了頭，兩人是面和心不和。再說何萬里的前妻，她叫徐莉莉，是電視臺編導(dǎo)。她去世前，單位剛組織員工做過體檢，她沒有查出心臟病，但她有子宮肌瘤，不能生育。她是半夜突發(fā)心梗，送到醫(yī)院急救時心臟已經(jīng)停止了跳動。當(dāng)晚徐莉莉是跟自己的母親住在一起，何萬里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他正在成都出差。徐莉莉的母親質(zhì)疑過女兒的死因，但醫(yī)生說，常規(guī)體檢是查不出隱性心臟病的，必須通過專門的檢查。徐莉莉生前沒有心臟病癥狀，并不意味著她沒有心臟病。我特意咨詢了一位心血管專家，專家說心梗可能是心臟病造成，也有可能是藥物造成。至于真正的死因，要尸檢才能知道。但何萬里堅決不同意尸檢，說要給妻子留個全尸。

何萬里的要求合情合理，平時他和妻子的關(guān)系也很好，至少外人看上去是這樣，包括徐莉莉的父母也這么認為。所以，徐莉莉沒有尸檢就被火化了。但我接觸了徐莉莉的一位閨密，叫張娜。她告訴我，其實徐莉莉跟何萬里的夫妻關(guān)系并不和睦。徐莉莉不止一次在她面前哭訴，說何萬里跟別的女人有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其中就有那個戲子。但徐莉莉很要面子，這個秘密連父母都沒有告訴。

張娜還說，有一次徐莉莉告訴她，何萬里干了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不是偷情，是犯罪，而且是很嚴重的犯罪。

何萬里犯了啥子罪？我問。

何萬里具體做了啥子，徐莉莉沒有說。她只是告訴張娜，有天上班她忘了帶手機，中午回家拿，然后去了趟衛(wèi)生間。剛進去，就聽見何萬里和一個男人進屋了，他們在談?wù)撘还P骯臟的買賣。她被嚇到了，躲在衛(wèi)生間不敢出來。大約一個小時后，那個男人走了，只剩何萬里在家，她才從衛(wèi)生間里走出來?？匆娝?，何萬里很吃驚，問她剛才聽見了啥子。她反問何萬里，你們在說啥子？何萬里當(dāng)時搶過她的手機，在里面翻找有沒有錄音，發(fā)現(xiàn)沒有后才把手機還給她。何萬里還警告她，千萬不要出去亂說，不然啷個死的都不曉得。張娜問徐莉莉要不要報案，徐莉莉說她手上沒有任何證據(jù)，警方不會受理的。張娜以前好幾次勸徐莉莉離婚，她都不愿意，說她對何萬里還是有感情的。但那次之后，徐莉莉說自己要離婚，而且越快越好，否則，她真的不曉得自己是啷個死的。

就在那次談話的當(dāng)天晚上，徐莉莉猝死。這讓張娜覺得十分蹊蹺，她懷疑徐莉莉的死有問題，但沒有證據(jù)，她也不敢亂說。

徐莉莉生前跟她說的那些話，張娜更是不敢張揚，她害怕何萬里報復(fù)。

鹿芳冷哼一聲，歐陽素梅和徐莉莉的死，我就不信袁鳳珠一點兒都不知情，說不定還是何萬里的同謀！

我沒有回應(yīng)她的話，懷疑是不能當(dāng)作證據(jù)的。

鹿芳拾起一片被風(fēng)吹到露臺上的法國梧桐樹葉子，繼續(xù)說，郭雨晴也是被謀殺的！

爆料人告訴你的？

沒錯，郭雨晴當(dāng)時在實驗室里做實驗，她的水杯被人下了毒。這種毒藥是化學(xué)合成物，溶于水，但無色無味，即使尸檢也難查出來。慢性中毒者會表現(xiàn)出精神分裂癥狀，幻視幻聽，焦躁不安，有被害妄想或自殘行為。如果是急性中毒，患者會產(chǎn)生騰云駕霧的幻覺，以為自己是一只鳥，或者是一架飛機，很容易發(fā)生高墜事故。

我聽得毛骨悚然，問她，是何萬里在郭雨晴的水杯里下的毒？

這種毒藥是何萬里親手配制的，但不是他下的毒。為了避免被警方懷疑，事發(fā)時他故意不在場。

誰下的毒？

格瑞程集團董事長鄧忠發(fā)派一名馬仔冒充學(xué)生，混入化工學(xué)院實驗樓，趁郭雨晴不備，在她水杯里下的毒。

我知道，鄧忠發(fā)是著名企業(yè)家，他的格瑞程集團有十幾家企業(yè)，其中以制藥廠利潤最大。格瑞程集團是納稅大戶，鄧忠發(fā)是榮譽等身，所以很吃得開。曾經(jīng)有傳聞?wù)f他涉黑，但查無實據(jù)。

爆料人說，格瑞程集團制販毒品，毒品就是何萬里研制的。郭雨晴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何萬里制毒的秘密，所以何萬里下毒讓她得了精神分裂。經(jīng)醫(yī)院治療，病情穩(wěn)定后，郭雨晴回到學(xué)校上課，何萬里不放心，想要殺人滅口，就故意制造自己的不在場證明，讓鄧忠發(fā)派馬仔給郭雨晴下毒。爆料人還說，何萬里用來害死歐陽素梅的毒藥也是這種。

我想，如果爆料人的內(nèi)容屬實，歐陽素梅和郭雨晴站在高處時，可能都把自己當(dāng)成了一只長著翅膀的天使。她們縱身一躍，想要飛上云霄，鳥瞰這個美好的人間，誰也沒想到這是一次死亡的飛翔。

那徐莉莉呢，她到底啷個死的？

徐莉莉有子宮肌瘤，她一直在服藥，想懷孕。事發(fā)頭一天，何萬里去成都出差，制造自己的不在場證明，暗地里卻讓鄧忠發(fā)指使馬仔潛入徐莉莉家，用毒藥偷偷換掉了徐莉莉吃的藥。這種毒藥也是何萬里親手配制的，能引起心梗。對了，鄧忠發(fā)也是用何萬里配的毒藥偽造心梗假象，害死了格瑞程集團的一個女會計。這個叫舒丹妮的女會計大學(xué)畢業(yè)后應(yīng)聘到格瑞程集團工作，沒多久就成了鄧忠發(fā)的情人，后來她想小三上位，鄧忠發(fā)不同意，兩人就鬧翻了。舒丹妮揚言要去舉報鄧忠發(fā)涉黑涉毒，鄧忠發(fā)就把她滅口了。

我本來想去走訪舒丹妮的親朋好友，查查她的死因，但發(fā)現(xiàn)她是蘭州人，在西安上的大學(xué)，到格瑞程集團只工作了兩年，沒啥子朋友，所以就放棄了。

爆料的內(nèi)容太震撼了，如果是真的，那將是驚天大案！

鹿芳繼續(xù)披露爆料郵件里的內(nèi)容。

何萬里在實驗室制毒的秘密被郭雨晴發(fā)現(xiàn)后，他就在洋槐公館租了房子，把制毒實驗室轉(zhuǎn)移到了地下室。他在那里研制一種新型毒品，叫藍光一號。今年四月份，藍光一號研制成功，何萬里就把這個地下實驗室棄用了。

我想起來了，在圖蘭朵跟袁鳳珠談話時，她告訴過我，何萬里曾經(jīng)把洋槐公館的地下室改造成實驗室，因為通風(fēng)效果不好，今年四月份就停用了。

鹿芳談興很濃，完全沒有睡意，她起身沖了兩杯咖啡。

歐陽素梅、徐莉莉、郭雨晴和舒丹妮都化成了灰，已經(jīng)沒有證據(jù)證明她們是被謀殺的。大仲馬在《基督山伯爵》里說，一切罪惡只有兩帖良藥——時間和沉默。我相信時間終有一天會揭開沉默的真相，讓作惡者的罪行暴露在陽光下。莎翁也說過，無論黑夜怎樣漫長，白晝總會到來。何萬里的末日已經(jīng)到來了，袁鳳珠也不會等太久。

我調(diào)查后發(fā)現(xiàn)，從去年秋天開始，何萬里和袁鳳珠就變賣了家產(chǎn)，準(zhǔn)備移民加拿大，現(xiàn)在已經(jīng)拿到了綠卡。何萬里肯定是擔(dān)心罪行敗露，所以準(zhǔn)備隨時跑路。

我以前不是沒有這樣懷疑過，但我是警察，沒有證據(jù)的情況下，我不能做有罪推定，這容易造成冤假錯案。有罪推定的一個致命缺陷就是，一旦你肯定這個人有罪，就會有意無意地去尋找那些能證明自己觀點的證據(jù)，忽略跟自己觀點相悖的證據(jù)。最后調(diào)查看似公正，其實帶有很濃厚的主觀色彩。鹿芳是記者，她當(dāng)然可以不用顧忌這些，她可以天馬行空地大膽推理，無須承擔(dān)任何后果。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的觀點更具世俗的合理性。

這個爆料人是誰？

不知道，對方?jīng)]有留下姓名和任何聯(lián)系方式。我發(fā)郵件想約爆料人見個面，但對方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回復(fù)我。

我將空癟的煙盒揉成一團，找鹿芳要了支薄荷煙。我點著煙，站起來，眺望著隔岸光怪陸離的燈火。這種淡淡的煙氣很難吸入到肺部。它更像是一種象征，抽它有一種儀式感，抽的不是煙草，而是情調(diào)。我很奇怪，爆料人是怎么知道這些秘密的，好像每次謀殺他（她）就在現(xiàn)場一樣。如果確實如此，爆料人當(dāng)時為什么不報警？爆料人從頭到尾都是在講述所謂的真相，雖然邏輯嚴密，條理清晰，但沒有提供任何的證據(jù)。這不得不讓我懷疑爆料的真實性。

看來，得查查郵件發(fā)送人的IP地址了。

鹿芳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到了我身邊，夢囈般地說，抱緊我，我冷。

我伸手把她摟在懷里，她的臉蹭到了我的下巴，像是塊鐵，冰冰涼涼的。

她輕輕一拉腰帶，睡衣就像一層蟬蛻的殼，掉在了地板上。

她赤裸的胴體完全暴露在夜色中，如同月亮一樣閃爍著清輝。

盡管從江上吹來的風(fēng)濕潤而陰冷，我的發(fā)梢似乎也凝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露水，但我的身體還是瞬間被點燃了，仿佛消夜時喝的那些啤酒全都轉(zhuǎn)化成了高濃度的酒精，一點就著。

我把她攔腰抱起來，腳步穩(wěn)健地朝房間里走去。她柔滑的雙臂鉤住了我的脖子，就像一只樹袋熊。不，她更像是一架掛在黃桷樹上的秋千。沒錯，她就是秋千，我曾無數(shù)次隨著這個神奇的秋千蕩向云端，然后變成一只火烈鳥，飛上九霄，飛出了大氣層，飛出了太陽系和銀河系，整個宇宙都是我的！

房中央有張寬大的席夢思，我把她扔在上面，像往湖心里扔一顆石子。被單凹陷形成的褶皺，如同湖中蕩起的漣漪。我的熱度似乎傳輸給了她，很快，她的身體也開始滾燙起來，臉上像搽了胭脂，皮膚泛紅，眼睛好像也紅了，里面有火苗在跳動，在燃燒，整個夜晚似乎都被火苗照亮了。我脫掉了自己的睡衣，我們赤裸相對，開始接吻，開始愛撫。她發(fā)出歡快的呻吟，像一只盤旋在海面的紅嘴鷗，在等待暴風(fēng)雨的來臨。曾幾何時，很多個夜晚，我們就是在這樣的暴風(fēng)雨中度過的，然后沉沉睡去，直到迎來一個幸福的黎明。

我的手機突然響了，是微信提示音。

我要去拿手機，被她攔住了。

她呢喃著，不要，我要你！

但我還是撥開她的手臂，拿起了手機。這是局里的規(guī)定，必須二十四小時開機，以隨時應(yīng)對突發(fā)事件。我打開微信，是陶笛發(fā)來的，說她真的失眠了，到現(xiàn)在還沒睡著，她準(zhǔn)備起床看看書、插插花。不知怎的，我眼前浮現(xiàn)出她看書插花的畫面，她光著腳丫在地板上走來走去，像只可愛的小松鼠。我又想起了她站在滾滾街塵中翹首等待的樣子，又想起了她如同一只貓咪在我身邊酣睡的樣子。我身體的熱度漸漸地冷卻下來，那場即將席卷而來的暴風(fēng)雨也開始消退了。

我正要下床穿衣服，卻被鹿芳抱住了，她問我怎么了，要去哪兒。我說有突發(fā)事件，必須馬上趕回去。她扳過我的腦袋，讓我看著她的眼睛。我的目光像一片羽毛從她臉上掃過，不敢停留。她松開了手臂，冷冷地說，你走吧。

我穿戴整齊，像真的接到上級指令一樣飛奔出門，甚至都沒回頭看她一眼。但我哪里都沒有去，就坐在車內(nèi)，看著夜色籠罩的慈溪口，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我像個稻草人一樣，腦袋里塞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

從我這個位置望過去，能看見響馬客棧，能看見鹿芳住的房間——一直亮著燈。但我知道，她心中有盞燈已經(jīng)熄滅了。

已經(jīng)凌晨四點了，天邊泛起橙色的微光，我剛在后排躺下，準(zhǔn)備睡一覺，手機響了。拿起來一看，居然是陳野的，我摁下接聽鍵。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吧？陳野問。

大清早的，啥子事？我故意打著哈欠，裝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

袁鳳珠昨晚病了，我送她去醫(yī)院，一開始沒查出病因，一個小時前轉(zhuǎn)送到位于黃桷灣的那家傳染病醫(yī)院，醫(yī)生診斷她得了狂犬病。

我立馬坐起來，袁鳳珠被麥兜咬過嗎？

我沒聽她說被麥兜咬過，但醫(yī)生說，不一定非要被瘋狗咬才會得狂犬病。人體皮膚的黏膜經(jīng)常會因為各種原因發(fā)生破損，很多破損都是輕微的，人根本感覺不到，肉眼也看不出來。如果破損的黏膜恰好被瘋狗舔到，就可能感染狂犬病。還有，如果用被瘋狗唾液污染的手指揉眼睛，也可能感染。

你在哪兒？說話間，我已經(jīng)坐到駕駛位置，發(fā)動了車子。

在醫(yī)院。他的聲音里透出些許疲憊，估計一夜未眠。

我給陶笛打了個電話，把情況簡單地說了一遍，叫她在樓下等我。

十幾分鐘后，我接上陶笛，驅(qū)車直奔市傳染病醫(yī)院，就在黃坪壩，清晨一路綠燈，很快就到了。我在門診大廳見到了陳野，他坐在候診長椅上，眼睛布滿血絲。他告訴我，昨天晚上八點多鐘，袁鳳珠突然發(fā)病，頭痛、惡心、腹瀉、喉嚨不適、狂躁不安，對聲、光、風(fēng)、水都很敏感。他不會開車，就叫了輛網(wǎng)約車把袁鳳珠送到新橋醫(yī)院，沒查出病因。急診醫(yī)生就給袁鳳珠吊了幾瓶水，但癥狀并沒有得到緩解。他又把袁鳳珠轉(zhuǎn)送到西南醫(yī)院，還是沒查出病因。最后有個護士說，會不會是狂犬??？這個護士在傳染病醫(yī)院工作過，見過類似癥狀。聽陳野說患者跟瘋狗有接觸史，醫(yī)生立即派救護車把袁鳳珠送到黃桷灣的這家傳染病醫(yī)院。經(jīng)過初診，袁鳳珠被當(dāng)成疑似狂犬病人隔離觀察。

我對這種病有心理陰影。

初二那年夏天，我和同桌王躍飛放學(xué)路過一個橘園，我指給他看一條病歪歪的黃狗。我問他吃過狗肉嗎，很香的。王躍飛有些心動，撿了一塊磚頭去打狗。結(jié)果那條黃狗跳起來，咬了王躍飛的小腿一口就跑了。那時年少，沒有接種狂犬疫苗的意識。王躍飛回家也不敢跟父母說。一個星期后，他狂犬病發(fā)作，在醫(yī)院住了三天就死了。

據(jù)說他臨死前像狗一樣咆哮嘶吼，亂抓亂咬。家人直到他咽氣才敢進病房，他的衣服都被自己撕碎了，身上全是抓撓傷，他母親當(dāng)時就昏過去了。我對狂犬病的了解就來源于同桌的這次恐怖經(jīng)歷——這種病的死亡率位列所有疾病之首，迄今為止，全世界只有一位狂犬病人康復(fù)出院。

為啥子是疑似，還沒確診嗎？我問陳野。

陳野憂心忡忡地望著隔離觀察室，現(xiàn)在只能看急診，各種檢查要等白天才能做。

我讓陳野把病歷和門診卡都交給陶笛，女人照顧女人總是方便些。我送陳野回去休息，臨走時，陳野再三囑咐陶笛，狂犬病人性情狂躁，一定要有耐心。我也叮囑陶笛記得吃早餐，困了就打會兒瞌睡，晚點兒我叫宋卉過來替她。

開車前往葛蘿山，陳野坐在副駕駛的位置閉目養(yǎng)神。我沒有說話，洋槐公館里接連發(fā)生的意外讓我措手不及。就在幾個小時前，鹿芳還在跟我說，何萬里已經(jīng)等來了末日，袁鳳珠也不會太久?，F(xiàn)在，這話竟然應(yīng)驗了，袁鳳珠差不多是個死人了。難道真的有因果報應(yīng)嗎？雖然車窗緊閉，開了空調(diào)，我的身子還是有點兒發(fā)冷。我迫切希望太陽早點兒升起，我從來沒有這么渴望過陽光。

車在洋槐公館門口停穩(wěn)的剎那，陳野睜開了眼。

面前的這棟老房子有一種奇異的寂靜，似乎是一堆沒有生氣的積木。

我沒有馬上下車，遞給他一支熊貓。這房子都快成鬼宅了，你要不要換個地方？住我那兒太遠了，菜頭家離烹飪學(xué)校比較近，要不你先到他家住幾個月？

不麻煩你們了。他的目光似乎落在洋槐公館的某個地方。世上哪有啥子鬼嘛，我不信邪。再說我在這兒習(xí)慣了，懶得挪地方。

只隔了一個晚上，洋槐樹的葉子都掉光了，像是幾根哭喪棒立在公館前。

這一家太悲劇了。我說，何萬里也許罪該萬死，但袁鳳珠是無辜的。

他沉默著，只是抽煙。

我說得不對嗎？我看了他一眼，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絕對無辜的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都有原罪。

我聽出他的話里有某種意味，但他沒有深入說明，我也沒有問下去。我知道，問了他也不會說。必須承認，我很認同他的觀點——世上沒有一個人是絕對無辜的。如果不是因為我，同桌王躍飛就不會去打狗，他也就不會被瘋狗咬著。在他發(fā)病后，我對所有人隱瞞了這件事。后來很多年，在王躍飛去世那天，我都會去廟里給他燒紙錢，以減輕內(nèi)心的負罪感。菜頭喝高了跟我說過一個秘密：上初中時他經(jīng)常逃學(xué)去網(wǎng)吧打游戲，有一次被班主任抓了現(xiàn)行，告訴了他父親，結(jié)果被父親一頓胖揍。他懷疑是一個叫易娟的女生告密，于是決意報復(fù)。他在易娟下晚自習(xí)回家的途中裝神弄鬼，沒想到易娟膽子小，當(dāng)場就被嚇癱，額頭磕在地上血流不止。他被嚇到了，連忙假裝見義勇為把易娟送到醫(yī)院。后來他才知道，那家網(wǎng)吧的網(wǎng)管是班主任的表弟，是網(wǎng)管告的密。但易娟卻因此破相，額頭留下了一個抹不去的傷痕，經(jīng)常被同學(xué)嘲笑，這也成了菜頭心中永遠的傷疤。

下車后。陳野進屋煮面，我站在樓道里給菜頭打電話。

接通后，這廝喋喋不休地抱怨，說他正夢見跟普希金一起吃晚餐，準(zhǔn)備接受文學(xué)大師的洗禮，卻被我給破壞了。我說普希金的腦袋被高加索馬踢了，也不會收你這個關(guān)門弟子，就別做春秋大夢了。我把袁鳳珠發(fā)病的事情告訴了菜頭，他說馬上過來。我阻止了他，要他上午跟鹿芳聯(lián)系一下，查查那個神秘的爆料人。

之后我給宋卉打了電話，要她在九點后去醫(yī)院替換陶笛。

吃完面，陳野上床睡覺，我也準(zhǔn)備在沙發(fā)上瞇一會兒，但沒有睡著。我仰望著天花板發(fā)呆，那里有張巨大的蜘蛛網(wǎng)，一些小昆蟲陷在里面，搖搖欲墜，似乎已經(jīng)成了干尸。一只蜘蛛瞪著陰郁的眼睛俯視著我，仿佛正琢磨著怎么把我變成它的美餐。我發(fā)現(xiàn)它長著一張人臉，而且似曾相識。我突然想起來，那就是陳野的臉！我從沙發(fā)上彈跳起來，渾身汗毛豎起。但我仔細看時，蜘蛛的臉又恢復(fù)了正常，跟陳野的五官毫無相似之處。難道，我剛才產(chǎn)生了幻覺嗎？

九點二十分的時候，陶笛發(fā)來微信，說宋卉到了。醫(yī)生正在給袁鳳珠做檢查，她打算在醫(yī)院再待一會兒，等檢查結(jié)果。

十點一刻，我已經(jīng)睡著了，手機響了。

是陶笛打來的，她興奮地說，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袁鳳珠的狂犬病毒抗原呈陰性，也就是說，沒有在其體內(nèi)發(fā)現(xiàn)狂犬病毒！

我立刻叫醒陳野，驅(qū)車直奔傳染病醫(yī)院。

我們見到了袁鳳珠的主治醫(yī)生。他說，袁鳳珠做完狂犬病毒抗原檢測，得知結(jié)果是陰性后，癥狀立即消失了。在他的詢問下，袁鳳珠說，昨天傍晚她刷手機，無意中看見葛蘿山上發(fā)現(xiàn)瘋狗的消息，網(wǎng)上還有瘋狗尸體的照片，她一眼就認出了是麥兜。她把照片拿給陳野看，為了安慰她，陳野說瘋狗不是麥兜。但她覺得陳野看走眼了，瘋狗就是麥兜！她很緊張，于是上網(wǎng)查詢了狂犬病的感染途徑、癥狀以及死亡率，她越看越害怕。她想起有一次切菜切傷了手指，后來又去給麥兜喂吃的，麥兜好像還舔了她，至于舔的是不是受傷的手指她不記得了。但她越想越覺得就是那根手指，然后各種癥狀一下子全冒出來了。被陳野送到醫(yī)院后，她的癥狀加重，精神恍惚語無倫次，已經(jīng)無法正常表達，所以新橋醫(yī)院和西南醫(yī)院的醫(yī)生一開始都沒能查出她的病因。

主治醫(yī)生說，這叫狂犬病恐怖癥，是一種癔癥，多發(fā)于敏感人群，比如文藝工作者，女性居多，通過心理干預(yù)可以很快康復(fù)。但為了保險起見，主治醫(yī)生還是給袁鳳珠接種了狂犬疫苗。

陳野說，他擔(dān)心袁鳳珠害怕，因而沒把麥兜得狂犬病的事告訴她?，F(xiàn)在看來是個錯誤的決定，如果及時陪她來接種疫苗，就什么事都沒有了。感覺從鬼門關(guān)里撿回一條命的袁鳳珠卻很感激陳野，說要不是他，自己可能都被嚇得精神錯亂了。袁鳳珠還對我們表示了歉意和謝意，說都怪自己心理太脆弱，瞎折騰，耽誤了大家的時間。我說沒啥子，就當(dāng)是上了一堂狂犬病科普課，有時候我們出警也會遇到犯罪嫌疑人故意放狗追咬。我要宋卉留下來陪袁鳳珠做心理治療，我和陶笛把陳野送回了洋槐公館。

從葛蘿山上下來，送陶笛回家休息的路上，我把那個神秘爆料人披露的內(nèi)幕告訴了她，但我隱去了昨晚跟鹿芳在客棧相處的細節(jié)。陶笛望著路邊的景觀樹，突然說，那個爆料人會不會是陳野？

我一愣，問道，何以見得？

就是一種直覺。她攏了攏頭發(fā)，笑道，可能是因為你那個同學(xué)太神秘了。

我覺得不太可能，歐陽素梅、徐莉莉、郭雨晴和舒丹妮的死都發(fā)生在陳野坐牢期間，他怎么可能知道這四個女人是怎么死的？

陶笛下車后，我返回局里，在法醫(yī)室見到了程良。他說王宇凡的尸檢結(jié)果出來了，確實是死于吸毒過量。遺留在車內(nèi)的那個易拉罐里檢測出了甲基安非他命成分，針管、冰毒以及假發(fā)套等車內(nèi)遺留物上面，都提取到了王宇凡的指紋，那雙解放牌膠鞋也跟案發(fā)現(xiàn)場嫌疑人留下的鞋印吻合。他推測，很可能是在強奸袁鳳珠失敗后，王宇凡欲望得不到滿足，于是吸食了溶解在飲料中的冰毒，但沒有把握好量，中毒身亡。

程良還說，這龜兒子猥褻婦女、吸毒和非法捕鳥都是有前科的。

我問他，王宇凡有沒有可能被人強行灌下含有冰毒的飲料？

理論上有這個可能。程良摘下口罩，回答了我的疑惑，但實際操作中很難實現(xiàn)。強行往受害人嘴里灌入飲料，出于本能，受害人必定會掙扎。有掙扎就會有傷痕，比如表皮脫落、黏膜受損，但王宇凡身上沒有發(fā)現(xiàn)這種傷。

現(xiàn)場沒有發(fā)現(xiàn)打斗的痕跡，說明王宇凡喝下飲料是自愿的。程良補充說，不過，也不排除一種可能——有人遞給王宇凡一罐含有冰毒的飲料，他在不知情的狀態(tài)下吸毒過量。在他死后，有人偽造了現(xiàn)場，但這需要非常高明的手法，有豐富的反偵查經(jīng)驗。只要一個環(huán)節(jié)出錯，就會全盤敗露。從目前的勘查情況來看，還沒有發(fā)現(xiàn)偽造現(xiàn)場的痕跡。而且缺乏偽造的動機——別人為啥子要陷害王宇凡？至少現(xiàn)在還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動機。還有，如果不是為了作案，王宇凡為啥子會在案發(fā)時間出現(xiàn)在葛蘿山上？

最后這個問題，我已經(jīng)讓菜頭去調(diào)查過。王宇凡開的寄賣行里有三個員工，他們說老板平時很少來店里，去哪里、干啥子都不會跟他們打招呼。王宇凡早就跟妻子離異，一個人住黃坪壩，他父母住南坪，平時也很少來往。所以王宇凡案發(fā)當(dāng)天為什么去葛蘿山，沒有人知道。在對王宇凡的住所進行例行搜查時，有個意外收獲——發(fā)現(xiàn)了一批吸毒工具和三千多克冰毒，還順藤摸瓜，通過他的手機聯(lián)系人抓到了兩個毒販，這倆龜兒子供稱，王宇凡是他們的上家。

從法醫(yī)室出來，我把王宇凡的案子匯報給了蔣副局長。他把一張《霧都晨報》扔到我面前，慍怒地說，你看看，整個霧都都曉得這樁強奸未遂案了，你們啷個保密的？我瀏覽了一下報紙，那篇報道是鹿芳寫的。自從我進入重案隊后，這樣的婁子她給我捅了不少，每次我都得像個消防隊員一樣替她滅火。

我申辯說，報道中沒點袁鳳珠的名，對受害人的影響應(yīng)該不大。

蔣副局長朝我金剛怒目，說，案子發(fā)生在葛蘿山，受害人是川劇花旦，這還不夠明顯嗦？哈兒都曉得是袁鳳珠！

我無言以對，的確，最近媒體連篇累牘地報道洋槐公館反殺案，市民都知道袁鳳珠住在葛蘿山上。

這個案子剛發(fā)生就對外界封鎖消息了，記者是啷個曉得的？

不曉得，記者消息靈通，防不勝防。

聽說寫這篇報道的記者是你的女朋友。蔣副局長端起保溫杯喝茶，眼睛卻從杯口上方看著我。

以前的，是前女友。我連忙解釋。

幸好是前女友，不然我會把你當(dāng)內(nèi)鬼處理。他像是在開玩笑，又像是在警告。

我以后一定加強保密意識。

我屁顛屁顛地走過去，把煙灰缸里的煙頭倒進垃圾桶，獻了回殷勤。

三天的期限到了，周艷虹該解除羈押了吧？

保證解除羈押，我今天下午就去放人！

小趙啊，你辦案子是一把好手，我很器重你。蔣副局長身子往后靠了靠，轉(zhuǎn)動了一下辦公椅，但應(yīng)對輿情你還缺點兒經(jīng)驗。

領(lǐng)導(dǎo)說得對，這方面我要加強學(xué)習(xí)。趁他還沒有深入討論這個問題，我迅速把話題轉(zhuǎn)移到袁鳳珠身上，說她昨晚突然疑似狂犬病發(fā)作，折騰了一夜才發(fā)現(xiàn)是癔癥，虛驚一場。

他感慨地說，我還是她的戲迷呢，幸好她沒事。自古名伶多薄命，真是一點兒都沒錯，這個女人太可憐了。

我心想，難怪蔣副局長對這起強奸未遂案遭媒體披露如此惱火，原來他是袁鳳珠的粉絲。我記得有幾次來匯報案情，聽見蔣副局長在聽川劇，想必就是袁鳳珠唱的。我笑呵呵地說，要不我以您的名義送束花安慰一下您的偶像？

這時，座機響了，他瞪了我一眼，少給我整幺蛾子，該干嗎干嗎去！

我巴不得他說這句話，連忙溜之大吉。

中午，我在局里的食堂見到了剛剛回來的菜頭，他打了一大盆飯，外加三葷兩素，吃相很難看。他告訴我，爆料人發(fā)郵件的那個IP地址在黃坪壩石井坡，特鋼廠家屬區(qū)旁邊一個叫綠孔雀的網(wǎng)吧。他去查了，這家網(wǎng)吧的監(jiān)控壞了半個月，一只蚊子都沒拍到。綠孔雀網(wǎng)吧的登記也很不規(guī)范，沒有身份證也能上網(wǎng)。而且，那一帶正在拆遷，這家網(wǎng)吧恰好處在監(jiān)控盲區(qū)，根據(jù)監(jiān)控查人已經(jīng)沒有可能了。

爆料人郵箱的注冊信息查了嗎？

查了，注冊人叫余子豪，是個十五歲的少年，經(jīng)常在綠孔雀網(wǎng)吧上網(wǎng)。我找到了他的學(xué)校里。余子豪說那天他正在網(wǎng)吧玩《魔獸世界》，旁邊有個男人找他借手機，說忘帶自己手機了，有急事要跟朋友發(fā)條短信。他不肯借，那個男人就拿出五十元錢，說最多借一分鐘。他就同意了，不到一分鐘，那個男人就把手機還給了他。

他還記得那個男人的長相嗎？

記得個錘子！他說那個男人用帽子、眼鏡和口罩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只曉得是個男的。而且他光顧著玩游戲，連那個男人有多高，是胖是瘦，啥子時候走的都不曉得。菜頭吃著豬肝說，忙活了半天，全是力氣活兒，老子至少掉了三兩肉，得好好補補。

很顯然，爆料人事先經(jīng)過踩點掌握了綠孔雀網(wǎng)吧的監(jiān)控漏洞。然后利用那個少年的手機臨時注冊了一個郵箱，沒暴露自己的任何信息，反偵查意識相當(dāng)強！

龜兒子藏得恁個深，肯定別有用心！菜頭說。

我沒吭聲，我正在看宋卉發(fā)來的微信，說袁鳳珠出院了，情緒已經(jīng)穩(wěn)定。

我懷疑一個人。菜頭一口大蒜味。

誰？我的注意力馬上轉(zhuǎn)移到他的話上。

郭雨晴的男朋友。

呂修偉？我很意外，理由呢？

呂修偉一直認為是何萬里害死了郭雨晴，他報警了，不僅沒用，還被拘留了五天，他肯定懷恨在心。他一介書生，動手不行，動嘴也不行，但會動腦子呀，他可是個博士！所以他編織了那些故事，想搞臭何萬里。但何萬里在的時候，他不敢發(fā)這封郵件，他怕受到報復(fù)。何萬里一死，而且是以這種遺臭萬年的方式死的，他就不害怕了。不過呢，故事畢竟是編的，而且牽涉鼎鼎有名的格瑞程集團，他不想惹麻煩，所以很謹慎，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如果是故事，那也編得太離奇了，堪比偵探小說。

不聳人聽聞，哪能吸引眼球啊。

我默默地扒飯，琢磨著他的話。

可鹿芳去調(diào)查過，何萬里確實有問題，他的前妻說他涉嫌犯罪。

這龜兒子犯罪是肯定的，但他的前妻并沒有說他犯的是啥子罪，有可能還是強奸，不一定是制毒。

那個張娜說，徐莉莉在衛(wèi)生間里偷聽到的，是何萬里跟一個男人的對話，涉及一樁骯臟的交易，啷個會是強奸？

我扔給菜頭一支熊貓說，鹿芳的調(diào)查至少印證了爆料人的一部分說法。如果呂修偉就是爆料人，他一個學(xué)生，是啷個曉得這些細節(jié)的？比如，他啷個曉得歐陽素梅跟袁鳳珠有競爭關(guān)系？又啷個曉得徐莉莉和舒丹妮的死有問題？

他可能暗中調(diào)查過，也可能找過私家偵探。

我想，這的確有可能。

菜頭說，他再發(fā)揮一下想象力，故事不就圓滿了？

我看著牙縫里還嵌著肉絲的菜頭，問道，到底是他在編故事，還是你娃在編故事？

他叼著一根牙簽說，我這叫推理！對了，還有一個人也有嫌疑。

又是誰？

我說出來，你可別罵我。他笑嘻嘻地說。

別跟老子賣關(guān)子，有屁就放！

他湊近我，低聲說，鹿芳。

我一驚。

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老子又不是火星人！我就曉得你娃不相信，先別翻臉，聽我說完。鹿芳的性格你是曉得的，疾惡如仇，有女俠風(fēng)范，她一直很同情周艷虹，也同情郭雨晴。她很可能秘密深挖過何萬里的兩段婚姻，覺得袁鳳珠的上位和徐莉莉的死都有問題，但是呢，她又沒有證據(jù)。所以，她把自己的調(diào)查內(nèi)容和文學(xué)想象糅成一塊，偽造了一封所謂的神秘郵件，假借別人之口來爆出這個猛料。

我想了想，鹿芳確實有這個動機——她憎恨何萬里，想為郭雨晴出氣。她是記者，也具備這個調(diào)查能力。她有可能是故意把神秘郵件的內(nèi)容泄露給我，好讓我動用警方的力量去破解歐陽素梅、徐莉莉、舒丹妮和郭雨晴的死亡之謎，為死者申冤。如果警方無所作為，她可能會隱去當(dāng)事人的真實姓名，把這些內(nèi)容在報紙上發(fā)表，以引起輿論的關(guān)注。

那個余子豪不是說借手機的是個男人嗎？我問。

啥都可以雇，雇人發(fā)封郵件那還不是小菜一碟！

陳野、呂修偉和鹿芳，到底哪一個才是深喉？從菜頭的分析來看，呂修偉和鹿芳更有可能，他們比陳野更憎惡何萬里。鹿芳痛恨這個衣冠禽獸，可能還因為她是個女權(quán)主義者，她對欺辱和摧殘女性的男人深惡痛絕。最不應(yīng)該管閑事的就是陳野，他曾經(jīng)因為沖動蹲了八年大牢，他應(yīng)該吸取了教訓(xùn)，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地過日子。圍繞洋槐公館發(fā)生的一系列案子或者事件，應(yīng)該跟他毫無關(guān)系才對。但我還是無法把他排除在嫌疑對象之外。這些天發(fā)生的種種事情，如果背后真的有一雙手在操控的話，無論是呂修偉還是鹿芳，都不具備這種操控能力，唯有陳野可以。但我沒有把自己對陳野的懷疑告訴菜頭，將老同學(xué)當(dāng)成嫌疑犯在感情上很難讓人接受。菜頭一直為陳野坐牢憤憤不平，他覺得陳野槍殺了丁老黑，不僅不應(yīng)該判刑，反而應(yīng)該得到表彰。

我起身說，走吧，去看守所，周艷虹自由了。

這一天，霧都的陽光突然沒有了秋日的溫柔，白晃晃的，變得異常兇猛，就好像知道我渾身有些發(fā)冷，就好像故意要把這座霧氣迷蒙的城市照耀得更加透明敞亮，讓我看得清楚一些。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