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風(fēng)
那是一段時隱時現(xiàn)的記憶,我的記憶力減退了,很難說明是哪年的閱歷,它在我大腦皮層里浮沉……
海如此闊大,我不敢用個人的想象力召喚它的邊緣。
我們所有人,無論膚色;所有活物,不計種類,都在一條大船上。我們堅信腳下的鋼板盡管起伏,卻不會沉沒。我們在風(fēng)浪中嘔吐跌倒,抓住身邊與我們一起上下顛簸左右搖擺的“固定物”,我們一邊恐慌,一邊拒絕恐慌。
偶爾大海風(fēng)平浪靜,所有人來到甲板和瞭望臺上,看陽光、彩霞以及溫柔的海水……人們彼此微笑,互相凝視,在時間的海洋里,溫情是朵朵珊瑚……
身在船上,就是被揀選的明證。
當(dāng)大海卷起怒潮淹沒陸地,當(dāng)大地被海水吞并,船上的人和活物,繼續(xù)呼吸,繼續(xù)思想,繼續(xù)勾畫生命的版圖,而文明將被徹底改變……
那是郵輪上的深夜,視野里除了照明燈,一片漆黑。
我們的郵輪在太平洋上航行。今夜奇特?zé)o風(fēng),叫人感覺有點兒炎熱。我們越來越靠近赤道,離印度尼西亞的島嶼不遠(yuǎn)。
旅客們乘涼后都進(jìn)了客艙,船員除值班的以外也都安眠了。隱約的濤聲證明航行并非我的夜夢。
我正是郵輪上那一小撮付最低套餐價住巨輪中央無窗艙室的獨行俠之一。我在網(wǎng)絡(luò)售票的最后一天沖進(jìn)系統(tǒng),認(rèn)購之前長時間未能售出的最低價包餐艙室,并非出于偶然,乃是處心積慮。
我曾當(dāng)過足夠長時間的調(diào)查記者,如今我是自由作家。選中郵輪,是因為我需要一個假期,并且這也是我的工作。
郵輪上住滿了各種膚色的人,郵輪上每個人都無所事事,樂意與陌生人傾談;郵輪上的人互無關(guān)聯(lián),從前不認(rèn)識,下郵輪后也就各奔東西;郵輪上的人不在乎說出自身某些秘密或不體面的經(jīng)驗……探求人性幽秘是作家的分內(nèi)事,我是探礦者,郵輪必是富礦。
我決定每天盡可能多地逗留在大郵輪那逛不盡的公共區(qū)域,同盡可能多的陌生人社交。甚至我可選兩個大泳池邊的淋浴室完成每天的洗浴,使用咖啡館寧靜的廁所,回艙房倒頭便睡,鬧鐘一響跳起來洗臉?biāo)⒀溃R上離開這幽閉空間。既然如此,我能省為什么不???省下的錢補(bǔ)貼我的交際。我是紳士,碰上女士和老幼,我會主動買單的。你看,我并非為省錢才覬覦最低價的包餐艙室。
此時此刻,郵輪駛近印尼南部,所有人已在郵輪上度過了整整一周。
之所以從這晚開始講述我的故事,是因為在此之前我不曉得我的社交對象將就此超越我的預(yù)想范圍:我旨在遍訪郵輪上有趣的人物,像收集彩貝般窺看人物各種側(cè)面。我倒沒想過人類之外,沒想過宇宙,此外一次也沒想到過方舟“舊聞”……直到這晚,這晚我一反常態(tài)地睡不著了。
其實我沒任何夜探郵輪的計劃。我是個體面人,不至于三更時分摸到別人夢境邊緣逡巡窺看。
可能晚飯吃多了?那夜的自助餐并非格外豐富,卻出乎意料地對我胃口。船經(jīng)過帕勞時曾放慢船速,廚師們坐著放下海的小艇,浮在平靜藍(lán)海上劃槳,與島民的輕舟碰頭。我拿著望遠(yuǎn)鏡在右舷眺望,見廚師們挑那種新鮮還泛著虹彩的鲯鰍買了好幾筐。
鲯鰍?從前我到印尼潛水時嘗過這種被當(dāng)?shù)厝藛咀鳌榜R依馬依”的中型魚,但凡烤得得法,配上好醬料,是極美味的食物。長話短說,這晚郵輪廚師們出色地烤制了鲯鰍,我是第一個跑到熱氣騰騰魚肉盤前的人。一個廚師困惑地看我,在他的經(jīng)驗里,也許華人總是跑去生蠔盤前排隊。我先取一小塊在盤里,淋上檸檬汁,站在那里品嘗,然后,我把我的餐盤堆成小山。我對吃驚的廚師說“馬依馬依”,他笑了,說“祝你胃口好”。
除了烤鲯鰍,這夜竟有法式奶油煮貽貝。我居住的城市把貽貝叫成青口,我生來喜歡這東西,不過,自從多跑了幾次法國,我明白這東西必須交給法國人煮才好吃。船上的貽貝不是新西蘭海岸的大貨,是法國布列塔尼島礁上那種小巧的大西洋品類,我嘗過,更柔嫩,和撒滿蒔蘿細(xì)葉的奶油更搭調(diào)。我要了一小鍋。
本來這些食物已突破我的胃納,領(lǐng)班廚師又笑吟吟地送了我一大杯法國紅酒,對我說了討喜的恭維話。我贊嘆著鲯鰍的鮮美,又在太平洋浪濤上吞咽大西洋的貽貝,竟很快將碟子和小鍋吃空。
我意猶未盡,看見大家等待了好幾天的中餐驚艷出鍋,我又拿了些孜然爆炒羊肉和酸甜的糖醋排骨……
上郵輪后我第一次睡不著,打開床頭臺燈,我索性寫起筆記來,把這些天遇見并聊了天的人編了個名單,在每個名字后記下聊天的話題,猜測每個名字代表的個性……干完這些毛茸茸的事情后我仍舊睡意全無。
我穿上襯衣長褲防風(fēng)服,拿起手電筒,打開門,準(zhǔn)備去甲板上走走,看一眼星空下的大洋……
我本是混到夜闌人散才回艙房睡覺的,此刻再踏出艙門,郵輪上的客人們早沉入了黑甜鄉(xiāng)。我意識到艙門外的世界變了,恐怕已是郵輪上另一種居民的活動時間:它們白天躲開人群,這時候會跑來人的地盤找找食物。當(dāng)然,我說的正是老鼠。
不過,客艙的蜿蜒回廊里沒有老鼠的蹤跡,綠色地毯被無數(shù)雙鞋子踏過,已磨出了中看的滄桑紋路,有舊而不破的矜持。
我隨著船體微微搖晃,像在走夢中甬道。我終于走到一層中部的聚合大堂,這大堂不算大,是留給船客臨時下船一日游集合時用的,沒什么陳設(shè),若有人逗留,都站立著。我猶豫了一下,選擇向右轉(zhuǎn),推開客艙右舷的玻璃門,登時涼風(fēng)拂額,令我精神一振。
眼前已是夜海,船上燈火照亮了靠近船身的波濤,風(fēng)有點兒大,白色浪沫翻涌,拍打我們的船殼。
我忍不住想象誰不慎落海,此時此刻,那會倒大霉,沒人能及時發(fā)現(xiàn)。
我出門向左轉(zhuǎn),前面不遠(yuǎn)就是鐵梯,順鐵梯而上,便是郵輪商娛層,游泳池、健身房、餐廳和咖啡廳都在這層。
大約三分之二的商娛層是郵輪中央三層高級景觀艙的底層,由室內(nèi)店鋪、劇場、賭場、酒廊、各大餐廳、宴會廳和舞廳組成,而前部的三分之一除去一大一小兩個游泳池,周圍擺上了白色躺椅。晴朗艷陽的白天,躺椅上躺滿享受太陽浴的歐美人(中國游客大多數(shù)穿長衣長褲,女人或打起遮陽傘,小心翼翼地走在甲板欄桿邊,臉上有困惑或嘲弄的表情)。
凌晨一點半的游泳池,蘊蓄兩池幽綠暗水……
白色躺椅已被服務(wù)生們重新擺放齊整,斜排成好看的線形,前后數(shù)十列。
這時辰,前甲板上一個人影也看不到……
我慢慢散步,走到甲板最前方的“岬角”。我伏在欄桿上,看大船劈開洋面直線前行。我們向著太平洋的東南方……
眼睛有點兒酸澀,這正常,我已連續(xù)十九個小時沒合眼。我再沿著郵輪左舷往回走,看看左舷外洋面,同樣海天俱黑。
忽然那種熟悉的惆悵又上心頭,我總在一些難以預(yù)料的瞬間為自己的一切覺得哀傷。
當(dāng)然,也可以把它當(dāng)成一種慢性心理疾病,我已學(xué)會了與之共存。
我偶一低頭看一層甲板的左舷過道,這過道就在全價有窗艙室的外側(cè)。我眼一花,看見有狐貍跑過去……
我笑了,若再如此夜游下去,恐怕我還會看見大象從甲板往海里跳。
睡意有點兒上頭了,而且我感到?jīng)鲆狻N曳鲨F梯下行到一層,仍推門走進(jìn)聚合大堂,可令我疑惑的是,大堂向四周延展出去的各條走廊墻上的起始房號數(shù)字不對了。咦,難道我走錯了,這不是我方才出艙的聚合大堂?
太平洋上的郵輪是龐然大物,被人稱為漂浮的五星級城堡,我剛上郵輪沒幾天,走錯是正常的,尤其正當(dāng)夜半,人腦已部分休眠。
我挑了一條起始房號與我艙室號最接近的廊道,抱著自信又試試看的心態(tài)走進(jìn)去。我想,推開某個連接點的玻璃門,會很快回到我出發(fā)的那個聚合大堂……
不過,當(dāng)我推開我遇到的第一道裝飾有點兒過于華美的鑲木玻璃門,我猜想我誤打誤撞來到了郵輪上不鼓勵我這樣的經(jīng)濟(jì)艙游客接近的豪富天地。這應(yīng)是那些高級景觀套房的底層大堂。如何形容這里的豪華程度呢,像把巴黎麗茲酒店的大堂照搬到郵輪上了……
我感到緊張,非常猶豫,如果踏足進(jìn)去,雖四下無人,也是相當(dāng)冒失和容易導(dǎo)致誤解的,個中勢利眼不言自明??蛇@大船上誰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
君子慎獨,這句中國古話此刻約束了我,我沒跨進(jìn)那裝飾華麗的大堂,我慢慢合上了玻璃門。
但我也討厭走回頭路,我想我可從甬道側(cè)面的玻璃門走到甲板通道上去。或許在海風(fēng)吹拂下,我能清醒點兒,找到最靠近我艙室的那個聚合大堂,它該在船身中部某個位置……
于是我推開側(cè)面玻璃門,看過去。
一時間很難想明白:我眼前并非船體最外側(cè)靠海的甬道,卻是一條工作人員通道,艙壁上寫著英文、法文和中文。中文意思比較直接:游客止步;英、法文卻婉約解釋:請勿隨意進(jìn)入船員工作區(qū)域,請從其他出口繞行。
作為一個同時懂這三門語言的人,我立刻覺察出一種潛在的含義:工作人員通道可能是捷徑,除此全是“繞行”。
我已睡意蒙眬,實在厭惡走長長的回頭路,我寧愿試試眼前的可能性。我的文明人習(xí)俗阻遏我進(jìn)入高級景觀套房大堂(那是不屬于我票價支付的區(qū)域),但不代表我連借用工作人員通道以便早回艙房的勇氣也沒有。
我往前一步,首先讓自己站進(jìn)了“游客止步”區(qū)域,哦,我越過了“邊境”!
左看右看,我覺得該往左轉(zhuǎn),大的方位應(yīng)該不會錯。
甫一左轉(zhuǎn),甬道盡頭似乎閃過一個身影,我覺得我認(rèn)識那身影,那身影有點兒彎曲,或說有點兒駝背。我想那是杰克。
杰克不是我的熟人,他是這艘郵輪上的老鍋爐工,實際上已退休,他的這次航行是退役航行,船會在他家鄉(xiāng)馬爾維納斯群島短暫停留,以便讓他在那兒永遠(yuǎn)告別他打了一輩子工的郵輪,告老還鄉(xiāng)。
我并沒主動去和郵輪船員們套近乎,認(rèn)識杰克其實是一次尷尬的經(jīng)歷。那時我同他碰頭時,我內(nèi)心很憤怒。
那還是上船后的第二天,船剛剛穿過琉球群島,朝關(guān)島方向平穩(wěn)行駛。每個艙房都收到一張漂亮的請柬,告知晚上將舉行開航晚宴,請客人們于下午七點整準(zhǔn)時到達(dá)佛羅里達(dá)宴會廳,由郵輪服務(wù)生為每個客人領(lǐng)位。同時,請柬下方有行小字,要求客人們著正裝出席。
郵輪從我的城市始發(fā)時,我的城市正是盛夏,氣溫持續(xù)停留在37攝氏度之上。雖說我仔細(xì)打包了適合旅行目的地的四季衣服,不過,對于我這種摸爬滾打到處挖新聞的記者來說,“正裝” 這兩個字的含義頗讓我就此琢磨了一番。
已經(jīng)上了郵輪,沒熟人可請教,如果要買什么衣服,郵輪上的服裝價格讓我瞠目結(jié)舌,不可能考慮。我想了又想,目前郵輪經(jīng)過的海域也是夏季,也許我不該穿著圓領(lǐng)衫和沙灘褲去赴宴。
保險起見,我找出了名牌法國鱷魚T恤衫和美國某牌子的牛仔褲(我唯一帶的長褲),穿上襪子,再穿上休閑式皮鞋。許多年來我從未比這樣更“正裝”過。出于禮貌,我還特意取出電動剃須刀,把臉頰刮青。
我提早十分鐘來到佛羅里達(dá)宴會廳門口,像過節(jié)般擁向宴會廳的歐美男游客竟都穿上了筆挺的深色西服,系著各色領(lǐng)帶,只有女游客才穿色彩繽紛的衣裙,但也是端莊的長裙或晚禮服。
我很識相,靜靜躲在角落里,等打扮莊重的客人一個個地先進(jìn)場。門口侍者早就注意到我,眼睛卻懶得朝我看一眼。我的微笑一點點僵在了臉上,等一撥客人進(jìn)場完畢,我走上前去,把我的請柬遞給了侍者。
侍者穿著合身的黑西服,戴一只紅領(lǐng)結(jié),他臉上嘲諷的意思過于明顯:“先生,請穿正裝出席晚宴?!?/p>
我很抱歉地對他講:“這是我?guī)相]輪的最正式服裝,我已經(jīng)穿來了?!?/p>
“哈,”此君大聲感嘆,“哈!”
一股無名火在我肚腹間旋轉(zhuǎn),我兀自忍耐,一字一句地告訴他:“在上海,我這樣去赴任何宴會都合適?!?/p>
忘了自己是侍者的此君立刻回答我:“這是郵輪,先生,不是上海。”
這時有群年輕人正嘻嘻哈哈著走近,我突然咄咄逼人起來,連自己都不曾預(yù)料。
我瞪著這侍者說:“我們的爭議,要不要請其他人公正地點評一下?”
我緊接著加了一句:“我是亞洲人,西服不是我的服裝?!?/p>
他噎住了,他朝走近的那群年輕人不安地打量,我已準(zhǔn)備好向這些人求援。他看清了情況,一個轉(zhuǎn)身,降低音調(diào)對我說:“請吧,先生,請隨我來?!?/p>
就這樣,我跟著侍者走進(jìn)了宴會廳。大概有上百張長桌圍著宴會廳的中心舞臺擺放,我看見無數(shù)亮晶晶的酒杯,無數(shù)潔白餐具粉色餐巾和無數(shù)插在水瓶里的鮮切花……宴會廳的周圍有很多粗大的羅馬柱,這侍者僵硬地走在前頭,我只好跟隨他。他繞過一根大柱子,柱子后頭有張小小的四方桌,同樣有杯子、碟子和鮮花,他指指這張桌子,示意我坐下。
我回頭看看,明確告訴他:“坐在這里,我看不見舞臺?!?/p>
他眼睛慢慢瞪圓了,難以置信地瞪著我。我這時反倒幽默起來:“如果你如此安排,等一會兒船長發(fā)言,我就沖出去鼓掌?!?/p>
他看了一眼我的牛仔褲和休閑皮鞋,忽然哭喪了臉,擺出一副可憐相,說:“先生,請原諒,畢竟你沒穿正裝,這會害我丟飯碗?!?/p>
我正詫異,不曉得該不該施以惻隱之心,他倒靈機(jī)一動,微微鞠了一躬,說:“請跟我來!”
他輕快地帶我來到舞臺旁邊,那里同樣有一張小桌子,既和大部分客人的長桌分離,又能看見舞臺側(cè)面。桌邊已坐下一個西方人。侍者舒心地看我一眼,拉開那西方人對面的椅子,對我微微欠身,趕緊溜掉了。
我沒有更好的選擇,我覺得至少這勢利鬼沒能孤立我。我一邊坐下,一邊向已坐著的男人問好。這是個瘦老頭兒,面容顯得特別勞碌,表情與眾不同,他咕嚕了一串我聽不清的“英語”。
其實這就是杰克,他不是船上的賓客,是員工中的退休返鄉(xiāng)人。按船公司規(guī)矩,他如今在全船宴會上享受賓客待遇。不過這待遇其實還是有些打折扣的,就算這樣,他也是穿了一身舊西服的,不像我,我是蜻蜓堆里的那只豆娘。
我和杰克,本無緣相識,因為這個令人不快的晚宴,我倆不得不“相濡以沫”,在冗長的筵席上互相攀談彼此解悶。
杰克是三十歲時從群島上的船,一直以來只干鍋爐工。他知道自己是阿根廷人,不是移民到群島的英國人,人家也沒把他當(dāng)英國人看待。他換過兩次船,可以說在三艘郵輪上度過了他的獨身人生——如果大家把退休后的生活當(dāng)可有可無的尾聲。
“我什么也不太懂,”他很能喝酒,他也不停招手讓侍者們給我們這桌續(xù)酒,“我懂鍋爐,它是燙的?!?/p>
其實我覺得杰克沒什么幽默感,他之所以顯得有點兒幽默,恐怕是他組織語言的跳躍性:剛說完鍋爐是燙的,他就告訴我他沒結(jié)過婚,晚上他不像其他人需要暖一暖,他躺在床上需要涼快。
“你不該穿著牛仔褲來吃晚飯,孩子?!彼@樣對我搖著頭,看我的那兩只老眼有些混濁:“郵輪上從前用過很多華人當(dāng)廚師,如果你想告訴船上的人你和廚師有區(qū)別,你就得穿上燕尾服,伸手給大家小費?!?/p>
我笑了,杰克幾句話就說清了事實。我該伸手就給小費,這比正裝更重要。施比受有福。
我站在深夜的工作人員甬道里,恍惚間覺得自己看見了杰克,他在甬道盡頭一閃,不見了。
我加快腳步追上去,想讓杰克給我指路,我該回自己艙房睡覺了,明天還有明天的工作。我跑起來,在甬道拐了個彎,我沒看見他,反而迷路了。
周圍不再是住著客人的艙室,我仿佛在載滿人類的巨輪上同人類失了接觸,現(xiàn)在周圍只有噴白漆的鐵質(zhì)艙壁,腳下的甬道不再鋪有地毯,而是被踩花了表面的鐵皮。抬起頭,是白色鐵質(zhì)頂。我在一個無限狹長的鐵皮長方體之中。我開始產(chǎn)生幽閉恐懼,害怕這里不是我該闖進(jìn)來的地方。
差不多已接近凌晨三點了,我哪怕喊叫也不會有人聽見,這是人類睡眠最深的時刻。我想回到半小時前我還拒絕重復(fù)走的舊路上去,繞道去我自己的房艙??晌颐月妨?,哪條路才是回頭路呢?回頭路變得可望而不可即。
我希望我是在做夢,這正是夢境發(fā)生的時刻。
面前終于出現(xiàn)了一道門,它靜靜鑲嵌在丁字路口的轉(zhuǎn)折點上,怪怪的。
我已無法遵守自己的謹(jǐn)慎原則,我無法抗拒打開門看一眼的欲望。也許這是出路,外面就是甲板。只要走到甲板上,我就能找到歸途,哪怕繞郵輪甲板跑一圈,也值得。
門沒鎖,我推開它,果真,不再是艙內(nèi),我看見了密布天幕的群星,聞到了夜海的清新氣息。
我欣喜地跨出門,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兩道樓梯中間的平臺上,樓梯向兩側(cè)下行,到達(dá)一個有點兒破舊的鐵底平臺。平臺上堆著黑乎乎的東西,我竭力分辨,大概率是煤塊。
還沒等我往下搜尋,眼角已瞥見一只活物。
我伏在平臺欄桿上居高臨下仔細(xì)看,那大概是一只刺猬!
它是一個深色的球形體,表面呈現(xiàn)密密的針簇,小針的尖端對著船上暈黃風(fēng)燈,閃爍著細(xì)微毫光……這東西在煤堆上慢慢爬行,像在尋找什么。難道煤堆里有它的食物?
更叫我驚奇的生物出現(xiàn)了:一只移動的“倒扣大鍋”!
這次我差點兒叫喊出聲,這他媽的是一只典型的巨型陸龜!它詭異地伸長脖子,在煤堆上踱步。
簡直是闖進(jìn)了黑暗動物園,我本想順鐵梯跑下去,現(xiàn)在我卻謹(jǐn)慎了,誰知道這兒還有什么,說不定還有蝰蛇、巨蟒!
正這么想著,嘩啦啦的振翅聲中,夜色里落下一只灰暗大夜鷺,徑直落到陸龜邊上,像向來便廝混熟的。我簡直要生氣了,這只混跡池塘的怪鳥,它的現(xiàn)身,侮辱了廣大無垠的太平洋。
我下決心走下樓梯,到船舷邊觀察自己的位置,好盡快脫身。我小心翼翼邁步往下,隨時準(zhǔn)備逃回那扇門,躲到艙內(nèi)去。不過我多慮了,這兒并沒儲藏猛獸,我還沒走到煤堆那頭的船舷,就被人發(fā)現(xiàn)了。
那人也不吆喝,他比我看見的這幾只鳥獸更敏捷,三跳兩縱就到了我背后。
他拍拍我,我驚悚回頭,還好是熟人——退休鍋爐工杰克。
自郵輪出海以來,我抱著對人類的極大熱情,趁自己年輕力壯,又暗中得意自己外語學(xué)得地道,就不分日夜地同郵輪上三教九流各種各樣的人聊天,參與其中某些人的娛樂活動。在短暫的時光里,我算是交了些酒肉朋友的。其中我個人最看重的是史密斯夫妻。
史密斯夫妻是在上海工作的美國人,他們還不能算人到中年,只是美國人長得比我們?nèi)A人老相,他們的兩個小孩一個十一歲,另一個才九歲。他們上郵輪是公司給的獎勵,孩子們寄養(yǎng)到上海朋友家,他們夫妻可以有獨處的假期。
怎么說呢,畢竟我當(dāng)過新聞人,第一次在泳池邊看見光膀子拿飲料的史密斯,我就猜出他是搞公共關(guān)系的。他一點兒也不囂張,任由別人插隊,等他自己端起飲料,又下意識差點兒把手里這最后兩杯passionfruit juice(百香果汁)讓給身后的我。
那天下午,船上養(yǎng)著的一個夏威夷土著跑出來表演燧木取火。這自稱酋長的家伙長得有兩個普通土著那么壯,光膀子穿草裙,渾身涂滿了椰子油。
我想看清楚他的招數(shù),這對我而言有點兒緊迫。我出門前計算過風(fēng)險系數(shù),盡管我這人洪福齊天,但不一定碰上有益的磨難。萬一郵輪遭不世之奇遇,我們經(jīng)過種種弄人造化,成為新時代的魯濱孫呢?只要有百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我悄悄準(zhǔn)備在行李中的荒野求生寶匣就能發(fā)揮其作用。當(dāng)然,更好的是學(xué)到這酋長的手藝,那么,憑空生出一堆火,不談生存機(jī)會,起碼不怕濕漉漉冷冰冰凍壞了身子……
我下意識地往前跑,跑到第一排坐下了。
酋長肥大的褐色肚子就垂在我面前五米遠(yuǎn)的一塊木料上。我向四周看,唯見那個取百香果汁的男人帶著老婆坐在我身邊不遠(yuǎn)處。
酋長看人來得不少了,就把別人替他編好的花冠戴到頭上,活像編了柳枝戴光頭上遮太陽的魯智深。想必他已成百上千次說同樣的俏皮話,他說得懶洋洋不平不仄的,叫人得吞咽一下才覺得好笑。他手里拿了根細(xì)木針,勉強(qiáng)還能自己盤腿坐到地上……
取百香果汁的男人喊了一聲,問酋長是否需要扶一把。酋長搖頭笑了,又舉起那根木針向所有觀眾搖晃:“我燧不出火時誰幫我?”
他嘴里喃喃有詞,勉力站起來,故意搖搖晃晃,又裝作很艱難地坐下,顯然在回諷。我冷靜地觀察,覺得酋長吃得太肥了。
酋長開始鼓搗他那根木針,他肥厚的手掌靈活地支配著細(xì)細(xì)的木針,讓它在粗皮糙肉間有生命似的飛速旋轉(zhuǎn),然后他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停下來搖頭,困惑地望著觀眾。他這樣嘗試了三回,站起來問誰可以幫他旋轉(zhuǎn)木針。
當(dāng)然,世上酋長們?nèi)怯洺鸬模麖街眮淼饺“傧愎哪腥嗣媲?,先裝模作樣地朝他的妻子鞠躬致敬,然后請他上臺幫忙。酋長問:“請問先生尊姓?”那男人搖著頭,無奈地站起來,回答“我姓史密斯”。
史密斯逆來順受地接受酋長的請求,想盡種種手勢加快木針的旋轉(zhuǎn)。那個木塊上有個凹坑,里面放了一團(tuán)干草,他的任務(wù)就是摩擦出火星,點燃這團(tuán)干草。
觀眾隨著史密斯的每一次筋疲力盡而大笑,他撓著頭皮想辦法,在自己妻子面前出盡了洋相。盡管他愁眉苦臉敗下陣來,大家還是鼓掌熱烈祝賀他。一個人,知道會出丑還盡了力,就能贏得郵輪觀眾們的尊敬。
酋長還沒消遣夠,他的兩顆混濁的眼珠望向不遠(yuǎn)處,一轉(zhuǎn),眼神落到我臉上。我當(dāng)即跳起來,不等他開口,一溜煙兒地跑出了觀眾席,引得大家跺腳狂笑……
當(dāng)天的自助晚餐我去得早,拿了一大盤肉食在室外桌子上吃。才要反身去拿飲料,就見史密斯夫妻笑吟吟地朝我走來,一個替我拿了啤酒,另一個替我拿了還沒嘗到過的百香果汁,說:“嗨,朋友,你比我精明多了,晾了那燧火的大水牛!”
我和他們夫妻倆就這樣交了朋友,他妻子叫瑞秋,說只有卡爾才愿意當(dāng)小丑。
卡爾·史密斯點頭問:“你是上海人吧?肯定。我一看你轉(zhuǎn)身就走,那樣不給酋長面子,就猜你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p>
晚飯桌上扯著扯著,世界就越變越?。嚎柕呐习逦艺J(rèn)識,我剛當(dāng)記者那幾年跟她業(yè)務(wù)往來密切。他們的公司是世上最大的幾家商業(yè)公關(guān)公司之一,騎在媒體和跨國集團(tuán)客戶之間的曖昧圍墻上,靠利用我們這些初出茅廬的小記者們掙大錢。
卡爾聽說我和他老板合作過,就想搞清楚我是誰。我明白這是他的職業(yè)習(xí)慣,公關(guān)公司的人就喜歡刨根問底,他們在背后還把記者一個個編進(jìn)媒體檔案,不但記錄你發(fā)表過什么相關(guān)商業(yè)消息,而且肆無忌憚地在電子檔案里記錄你的一切“特征”,包括你是否拿過他們的車馬費,對他們是否友善……若有可能,還會記錄你的性取向。
我很誠懇地玩了一個惡作劇,告訴卡爾他的女老板有次差點兒咬了我的鉤。
其實真相是我搭她的車回報社,她是個金發(fā)美人,年紀(jì)也正是人間六月。
我趕回報社發(fā)稿,替她的客戶發(fā)送可寫可不寫的商業(yè)訊息。她對我自然客客氣氣。
我那時英語說得勉強(qiáng),介于懂和不懂之間那個階段。她說下一周還有活動要請我參加,我答應(yīng)了??斓綀笊鐣r車有點兒堵,我就問我們約在下周幾。問完后,她呼吸急促起來,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我,不回答。
我感到奇怪,又追問一遍,她忸忸怩怩地說她有男友,在美國。可我覺得她差不多就要柔軟到溶化了……我下車時,她更奇怪地看著我,像我同她開了什么玩笑似的。
我回到報社發(fā)完消息稿,開始邊琢磨邊懷疑自己的破英語,拿出英漢詞典仔細(xì)查,才恍然大悟自己把“appointment(業(yè)務(wù)見面)”說成了“dating(男女幽會)”……
史密斯夫妻聽完我的故事噴飯大笑,瑞秋笑得一個勁兒地抽搐,十分解恨的模樣。
我想史密斯回到公司后就會把這故事說得盡人皆知,我如此悄悄報了被他老板盡情剝削之仇(他們知道不能賄賂媒體記者,但他們卻常以安排媒體記者去新加坡采訪作為回報。我想去美國開眼界,回絕了她多次安排我去新加坡的工作,最后還是沒去成美國。想必她沒做如此大的媒體預(yù)算)。
沒想到船臨時停靠塞班島補(bǔ)充新鮮水果,我在船尾看廚師們釣魚時,酋長特意跑來找我搭訕。
廚師們釣魚不為打發(fā)閑心,那些住高級景觀艙的寶貝們每天吵著要吃上好的新鮮魚。我不曉得廚師們釣魚用的什么魔術(shù)漁竿,反正我看呆了:換了便裝的廚師們在低舷邊坐成一長排,小腿垂在舷外的大海上,嘴叼紙煙插科打諢,不停地把上鉤的各種海魚往背后甩,兩個菲律賓籍的廚房幫工拿著蛇皮袋跑來跑去撿魚,裝滿了就扛起袋子往廚房奔過去,想必廚房里還有海水魚缸……
我看見杰克也站在一邊看釣上來的魚,表情認(rèn)真得像要鑒別魚的品種似的。
酋長穿著中國制造的棉布中褲和短袖襯衣,像個籃球架子堵住了我的去路。大概他怕我誤解他,一上來就把臉笑成了肉餅:“先生,他們說你能給我取個中文名字?!?/p>
“他們?”
“是的,他們,”他點點頭,“我喜歡有個中國名字。我可以把它文到胸口上。”
“是為郵輪上的中國客人嗎?中國人看見你把中文名文到胸上,就會跑來捧場的。”
“啊,那當(dāng)然好。我喜歡中文名不為取火表演。你不覺得我沙老馬有個中文名會特別酷嗎?”他伸手從背后一撈,手里多了根木針,是用很不錯的熱帶木料做的,雖細(xì),看上去卻堅硬又光潤,像有了年紀(jì),泛著一層包漿微芒,“這是給你的禮物,我可以教會你燧木取火!”
一陣欣喜溢滿我背部毛孔,雖欣喜得幼稚,倒實實在在。
我答應(yīng)替他想出個配得上他身材和才能的中文名,他則決定隨時教我燧木取火,只要我和他都得空。我們鄭重地握了握手,不是交朋友,是make a deal(達(dá)成交易),建立美國式關(guān)系。
酋長讓我等等,他站到踏板邊往下看,看廚師們甩上來的那些魚。他喊叫某個廚師的名字,那剛釣到一條斑斕壯美怪魚的家伙抬起頭,又點點頭,漁竿一甩,大魚脫鉤飛到空中,被酋長伸手接住,熟練地卡住魚鰓拎在手里。
他讓我看這條手臂長的大魚,說這是澳大利亞海域最好吃的一種石斑魚。他笑嘻嘻地邀請我:“去我的地盤,我烤這條魚,請你喝點兒酒?!?/p>
我跟著他走船員通道,離開了游客區(qū)域。起先順著船舷走,后來三拐兩繞,我就失去了方向,跟他穿過那些餐廳的后廚,到了一個幽靜角落。
“歡迎來郵輪上的瓦胡島,” 酋長得意地向四周指點,“這是我在這船上的國?!?/p>
他順手把大魚往一根削尖的竹棒上一拍,魚被刺穿了,掛在上面撲騰。他打開艙室的落地玻璃門,讓我看他那沒有床的房間。他睡吊床過夜,艙房里滿是夏威夷風(fēng)格的布料和紡織品。他利落地拿出一把鋒利魚刀,一邊介紹他獨特的住地,一邊像削蘋果似的殺魚,把內(nèi)臟扔到竹簍里。他有個水龍頭和水槽,他洗了魚和手,仍把魚身掛回竹棒上。這過程不過兩三分鐘。
“你真是個酋長嗎?”我問他,“酋長不可能放下他的部落,一個人跑郵輪上掙錢?!?/p>
他笑了,笑得很野。他走進(jìn)艙房,從小冰箱里取出六瓶瓶裝的姜汁啤酒,放在我面前的小藤圓幾上說:“中國人總問這種問題,你們以為我是印第安人。不,我們是波利尼西亞人,我是島上的‘野人’?!?/p>
他突然用中文說“野人”這個詞,臉上憋著笑,觀察我的反應(yīng)。
這肯定是他從中國游客那里撿來的搞笑稱呼,他覺得自己被看成野人這事很好笑。
我點點頭,我無所謂,我發(fā)現(xiàn)我對“野人”毫無偏見。
他讓我坐在唯一一張?zhí)僖紊希囟?,長長的上身讓他的眼睛和我的眼睛在同一高度。他打開啤酒遞給我,我們碰了碰瓶子。
“你是上海人?我還沒去過上海,”酋長咂巴著嘴說,“我在郵輪上交過一個上海女友?!?/p>
是嗎?我不太相信,我覺得這不太可能。
他看出了我的態(tài)度。
酋長笑了,說:“你們怎么都不肯相信,我說的是真的。我說的是女友,大家一起睡睡覺就是女友,我又沒說我娶了她。”
這話題似乎是個禁忌,我不想很隨便地應(yīng)和他。我一向不攪和這種觀念性的東西,因為我個人是說不好這種事的。
我想改個話題。不過,一下子改太生硬了。
他繼續(xù)喝啤酒,他大概找我只是為說說這類事吧,找個上海人,說說“上海女友”,說說人類的艷遇?
“我有點兒想念她了,”酋長嘆了口氣,“我想去上海找她,她回去太久了?!?/p>
我喝我的啤酒,這姜汁啤酒有香根水的那種明亮滋味?!澳敲?,去呀?!?/p>
酋長有點兒郁悶地?fù)u搖頭:“我不知道怎么找她,她沒給我留地址?!?/p>
這就是我能理解的故事了,但我心里還是有點兒不明白,不過沒必要交淺言深。
“現(xiàn)在,就輪到教你燧木取火了。”他也及時打住無趣的話頭,從竹子后面掏出一個描花木墩子,讓我用他送我的木針學(xué)取火。
他演示了一番,看來,我要學(xué)會的主要是快速轉(zhuǎn)動木針,讓木針在我手里發(fā)瘋,往木墩子上又擦又鉆,然后適時地把發(fā)燙的尖端擱到干草末子上,用力吹,看能不能吹出火星……
我對自己沒抱太大希望,我這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只有惹人嘲笑的分。但我學(xué)得認(rèn)真,不但下死力,還拼命開動腦筋,意欲助自己一臂之力。
酋長看出了我的弱點,明白體能不是一時間可以改善的。他既然滿心想教會我,就吐露了一些省力的訣竅,譬如摩擦角度,哪些節(jié)骨眼兒上該用勁兒,我正需要這些讓我的腦力發(fā)揮作用,竟很快誤打誤撞燃著了一小把干草,酋長又教我吹火,把火星吹成火苗,點燃了他的燒烤炭爐。
我們把肥大的石斑魚架到火爐上,魚皮被火燎著,開始發(fā)出輕微的吱吱聲。酋長從艙房里拿來一瓶法國紅酒,拔掉瓶塞把酒倒在玻璃醒酒器里。這一切行云流水無比自然,他早不是什么土著,土著只是供他賺取眼球的商業(yè)形象。
“你想要一個什么樣子的中文名?是招徠顧客的,還是表達(dá)情感的?”我喝著酋長的好酒,有點兒犀利地問他。
他把用竹簽撐開成為一方厚肉的石斑魚,翻了個面,讓魚的內(nèi)部接受火焰的炙烤。他思考自己的動機(jī),有點兒低沉地說:“客人們會拍我,他們拍的照片到處流傳,她也許會看到的?!?/p>
我的心顫了一下,我不相信這樣一個高大的、外貌保持著原始特色的男人有這番心思。我覺得他倒是可以把這女友的名字刺青到胸口,不過,我猜她就算給他留下姓名,那名字也只是一種暫用的符號。
其實不值得。
“你本來的名字就很好,發(fā)音可用中文寫下來?!蔽乙贿呎f,一邊拿起炭塊在地上寫:
沙老馬。
“你明白嗎?看上去字面意思是sand and horse。”
“Sand and horse?”酋長琢磨著。
“沙老馬?!彼7缕胀ㄔ挼陌l(fā)音?!吧忱像R……”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種專喜歡和洋人廝混的“二鬼子”。
我同洋人沒語言障礙,平平常常就交談過從,那是我的本事。但我從不排斥跟“自己人”來往,我對郵輪上遇到的中國人,尤其那些講上海話的朋友,簡直可以說是親切,親切到甜蜜的程度,完全是見面熟。當(dāng)然,這不代表我和他們行為模式相似。
行為模式嘛,倒真是有點兒區(qū)別的。不過我沒表現(xiàn)出看不慣別人的樣子,哪怕時有腹誹。
偌大一個郵輪,幾千人擠在海面這局限的漂浮“陸地”上,不經(jīng)意地想象,耳邊都會冒起蜂群盤繞似的嗡嗡聲。
不過,出人意料,下午甲板上躺滿曬日光浴的人,服務(wù)生奔來跑去送清涼飲料,泳池里如插燭似的插滿了黑白黃棕各色人體,竟一片靜謐。
人人都在享受陽光和海風(fēng),人人都悄聲交談。這是種習(xí)慣,也是禮儀。
在陌生人和陌生的文化面前,郵輪乘客們抱持謹(jǐn)慎自守的態(tài)度。我喜歡這種約定俗成,我身處其中十分自在……
“阿姐,儂快來,免費飲料,熱撒,快來吃!”
“老李老李,快點兒,飲料免費,船里廂哪能沒看見啦?不是人家旅行團(tuán)訂的?拿錯了難為情!”
我正喝著冰鎮(zhèn)木瓜汁看過期的《南華早報》,巴基斯坦恐怖分子從海上夜襲孟買,在泰姬陵飯店對國際游客大肆殺戮……
我抬頭,看看聒噪著的同城老鄉(xiāng)們,原來是兩對中年夫妻。
他們互相離開不遠(yuǎn),卻還用叫喊的方式談話,打碎了這里一大片寧靜。
我放下報紙快步迎上去,告訴他們這里的飲料確實免費,每天下午這時候都敞開供應(yīng),所有人都可以喝,只要把喝過的杯子放進(jìn)旁邊木桶就行。飲料壺邊那些倒扣著的都是干凈杯子。
兩個中年“阿姐”斜睨著聽我講,看見我那親切的笑容,她們也啟唇笑了:“哦喲,阿拉上海小頑(年輕男子)嘛,謝謝儂,儂一家頭落此地做啥啦?”
我沒做啥,我就是看報,擠在人堆里體會一份難得的安靜。
我當(dāng)然沒如此回答她們,我說我一個人出來旅游,當(dāng)然“一家頭”待著,不像他們當(dāng)中兩個“阿哥”,成天被老婆管。
我這么一說,兩個冷冷瞧我的中年男人笑了,夸我“聰明”“小滑頭”。他們穿著長袖襯衫和長褲,戴了墨鏡草帽,在大群脫光光曬屁股曬胸的西方游客映襯下,顯出“誤入藕花深處”的局促。他們的老婆只好跟著叫我“小滑頭”。
我把我坐的躺椅讓給他們坐下喝飲料,他們互相不再嘰嘰呱呱,也學(xué)著別人壓低了嗓門兒。
“是呀,老了容易得皮膚癌。”她老公隨聲附和。
另一個阿姐瞟了一眼我光著的膀子和游泳褲,問:“儂也曬?還是在游泳?”
我不由得拿浴巾蓋住自己:“哦喲,阿姐儂想聽真話嗎,你們幾個才是船上的怪客。大家都曬日光浴,甲板等于天然海灘。你們幾個混進(jìn)來,穿得像上海法國梧桐上的皮蟲,就差沒撐傘了。人家都在笑你們!”
“哦,”上海中年婦女們登時頭皮發(fā)麻,“啥人笑我們?我們可笑?我們穿連衣裙很正?????隙ㄊ切δ銈儍蓚€老頭子,穿么穿得像領(lǐng)導(dǎo)到上海視察,眼睛么盤落墨鏡后頭賊溜溜朝外國女人看!”
哈哈,哈哈哈。終于同鄉(xiāng)人找到了打破尷尬的捷徑:戳破某些平時不戳破的窗戶紙,讓罪有應(yīng)得的人出來沒落場勢。
如此,我認(rèn)識了老陸和老田夫妻,他們從此就在自助餐廳門外候我,要同我一起吃飯聊天。陸太太坦言說:“上海小阿弟來了就贊了,啥都曉得,講給我們聽聽。否則阿拉兩對夫妻像四只菜粉蝶飛落麥蛾子堆,尋不著方向?!?/p>
“阿姐,為啥儂倒是雪白菜粉蝶,人家外國美女是麥蛾子?”我問。
“這個是她們自己跑太陽下鮮格格曬焦了,我沒夸張?!卑⒔憧峥岬赝仆颇R,撇嘴道。
老陸和老田嗓門兒大,一著急就哇哇叫,惹得周圍各國吃客都看我們。我問:“兩位阿哥耳朵不好?”
“怎么不好,蚊子叫我也聽得到,昨晚半夜沒睡。海上哪兒來的蚊子,難道還有海蚊子?”老田說。
“耳朵這么好,兩位阿哥講話輕點兒好,外國人習(xí)慣輕輕說話,我們聲音響了,他們以為上海人吵架呢。”我沒給兩個老阿哥留面子。
“就是?!眱蓚€上海阿姐繃著面孔,像她們已提醒過老公一輩子似的?!皟蓚€‘巴子’,沒本事就喉嚨響,坍阿拉上海人招式!”
老陸和老田這時就真顯出了上海男人的肚量,他倆恨恨地嚼食物,悶聲不響。這樣,他們引發(fā)我歉意,我跑出去找他們不會吃的奶酪來教他們吃,挽回我給他們帶來的情緒損失。
到后來,兩對夫妻同仇敵愾對準(zhǔn)了我,阿姐們譏嘲道:“小阿弟這么機(jī)靈,怎么一個人出來白相?肯定是蹬掉了女朋友,暫時單吊。不如老阿姐幫你牽牽線,做件好事?!?/p>
我一開始還貧嘴,說那好,船上那么多金發(fā)姑娘,拜托兩位阿姐了。
“洋妞好是好,不實惠!”阿姐們扭嘴。
“當(dāng)心筷子落了鉛桶里!”老陸說話便使壞,被陸太太一筷子打在手腕上。
“我們看見船上有中國姑娘的?!彼齻冋f。
“我比你們早看見!”我偃旗息鼓,只差打躬作揖。
接著我故意避開他們,不再和這兩對老鄉(xiāng)夫妻一起吃自助餐。
另有一對“國粹”躍入我視野,是長相很彪悍的兩個中等個子壯男人,我見他們的國字臉就曉得是華人。
他倆天天穿著黑色練功服,繃著臉在甲板上并肩散步,像是活的“始皇帝兵馬俑”。我一直有開他倆玩笑的沖動,他倆那種樣子太搞怪,就像船上兵荒馬亂,他倆行走于亂世中。
當(dāng)然他們也到餐廳吃飯,我暗中觀察他們喜好什么食物,不看不曉得,一看正如我所料——是一對肉師傅。盤子里高高堆起各種各樣的肉,簡直沒綠色蔬菜的影子。不過他倆喝很多果汁,不喝酒。
文化差異是有趣的東西:老陸和老田看見這兩位黑衣人便肅然起敬。老陸認(rèn)為這兩人練童子功,銅頭金鐘罩;老田以為他們是郵輪中央高級景觀套房里某富人的私人保鏢,“可能李嘉誠本人在船上”,他不由得浮想聯(lián)翩。不過,歐美人可不這么想,史密斯一見這兩個人聯(lián)袂現(xiàn)身就忍不住從喉嚨里“哦喲”一聲,指尖伸到鼻梁,往上推眼鏡;他老婆瑞秋惡狠狠地說:“這兩個娘娘腔活像連體嬰兒?!?/p>
我不信邪,機(jī)會終于來了。世上看著有武功的往往是騙子,真有武功的,大概全活不過1911年。
我忍不住想親身檢驗自己的判斷是否高人一籌:那天下午兩個黑衣人竟目不旁視傲然走到游泳池邊來了!我就在躺椅上盤著腿看書,我見他們過來,就動起了壞腦筋。
這兩人走路的樣子像兩只鵝,左搖右擺,從不避讓別人,連女士也不讓,像要伸出鵝嘴去啄擋路人的屁股。盡管沒手拉手,可我總覺得他倆就是手拉手,說不定手是連著的,確實是連體人類。
我的計劃是冷不防推其中一個人下游泳池去,看另一個人怎么辦。我這人,想好了要干壞事而不干的話,就得等到下回干出來才會舒服。
所以,我心里反復(fù)揣摩了好幾回合,說時遲那時快,我嗖地躥過去,到了他倆中間才回轉(zhuǎn)身,裝著收不住腳,抱住靠泳池邊的黑衣男往深水區(qū)跳了下去。原以為我會挨上一鐵掌,有可能從此半身不遂,可事實上我聽見一聲恐怖至極的慘叫,這慘叫不是我抱著跳水的男子發(fā)出的,而是留在泳池邊那個。
誰同我一樣低頭到池水里去看那水下黑衣男,誰的驚訝就不會比我小。不要說什么武功,這男人連游泳都沒學(xué)過。浸在池水里,他活像魚兒上了岸。
我浮在水面看岸上那連體黑衣人,他跪在泳池邊,捂著嘴,驚駭?shù)赝?,絕望地?fù)]舞一條手臂,卻不跳下水來救人。
我明白了,這兩個壯男大概是干旱沙漠區(qū)來的,他們在郵輪上神情有異,多半為了板起臉掩飾心里對大海的巨大恐懼。
我扎一個猛子鉆下水去,想把快溺水的黑衣人撈起來。他的黑衣膨脹在水里,顯得他像條黑尾金魚。
上岸后,那人并沒什么危險,臉朝下趴在泳池邊吐水,引起了許多人的好奇和關(guān)注,然后人們就笑了,感到滑稽,也許還感到自己笑得不厚道。
濕透的黑衣人捂著臉,沒落水的那個扶著他匆匆走遠(yuǎn),大概回艙房去了。
沒人發(fā)現(xiàn)我的惡作劇,包括黑衣人自己,大家都覺得是場意外。我坐在躺椅上,用浴巾罩住自己的頭。我感到后怕,我差點兒害了不相識的人。因為我的偏見,暴露了別人竭力遮掩的秘密。
退休鍋爐工杰克在深夜拍我肩膀,我回頭看時并沒感到害怕。
杰克的神情平靜,這是種強(qiáng)大的表情,仿佛此刻并非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也不是全船人沉沉的夢境時分。
顯然他認(rèn)得我,認(rèn)得和他坐過同一張靠邊桌子的人。他沒開口,只遞給我一支褐色的煙,拿出打火機(jī)點燃了我的和他的。
奇怪的動物們在我眼前亂竄,我看見的仿佛是個被人廢棄的小型動物園。此刻,爬到煤堆上的是條可怕的黑色蜥蜴,大概是來自馬來西亞叢林的物種。蜥蜴在光滑的煤堆上飛快劃拉前肢,爬到了頂端,伏在那里,一心一意回頭打量我這個生人……一條發(fā)黑但我看出本色是墨綠的小蟒蛇沿著煤堆底部爬了出來……
“它們是我的。”杰克說。
他吐出煙霧,他看那些怪異生命的目光柔和又充滿慈愛。
“我從世界上各個角落贖回了它們,它們除了我這兒,沒地方可去了?!苯芸藟魢宜频?,大概是在對我做解釋。
他要過我未熄的煙蒂,飛快跑到甲板盡頭,用足力氣把兩顆煙蒂同時扔出去,煙蒂斜穿風(fēng)帶落進(jìn)了海洋。他走回我身邊,手里多了兩只雨蛙,一只是黑的,像剛被濃墨涂遍,另一只紅色,但不是血的紅。
“你還有什么稀奇的寵物?” 我問他,“帶回群島開動物園嗎?”
杰克把雨蛙放回煤堆,對我說:“這些是出來透透氣的。還有些只能暫時關(guān)在籠子里。”
他帶我往被囚禁的畜生們那里走,我猜是被他關(guān)閉在艙室里的猛獸。我一個勁兒地猜會不會有老虎,當(dāng)然啦,俄羅斯和南亞還是能搞到老虎的,當(dāng)?shù)厝瞬粫芙^老虎能換的大筆美金?;蛴衅渌瞳F?也許有狼或熊……
走過散放煤塊和木塊的這片小天地,杰克拉開一個不起眼的艙門。
在隨他走入艙門前,我抬起頭再看了一眼南太平洋漫天的星辰,呼吸了一口涼涼的海風(fēng)。
確實,進(jìn)入艙門就感到了不同,這里頭溫暖如春,不,跟溫暖如春不同,這里頭其實是余熱難散,有一股濃重的焚燒燃料的氣息。
杰克聳聳肩說:“鍋爐房就在前頭,這邊是屬于我自由支配的空間。等到了我老家,這里的一切恐怕就不復(fù)存在了?!?/p>
他指的一切恐怕就是神奇地在蒸汽氣霧里呈現(xiàn)在我眼前的一個巨大魚缸。
這個大魚缸恐怕有八九米長、三四米寬,且至少有五米深。
魚缸里有照明燈,此刻照明燈顯得昏暗,是夜晚的情調(diào)。我仔細(xì)往這獨成一體的水體里張望,看見的是深夜里忙碌著的千奇百怪的水族生物。
“你收集了這么多海洋生物?”我吃了一驚。
杰克聳聳肩說:“是從世界各個角落的牢籠里救回來的,是熱帶種類,它們馬上要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去了。跟我一樣?!?/p>
我和杰克對著大魚缸坐下,杰克開亮了魚缸其余的照明燈。我覺得像沒背氣瓶在潛水。魚缸里的魚,有些我認(rèn)識,更多的我未曾見過,還有些龍蝦、螃蟹、海參和奇特的???,應(yīng)該不是魚缸的裝飾品,也是杰克從什么地方“救”出來的。
“杰克,這些東西哪兒來的?”我心醉神迷。
“有些從中餐館的后廚里……” 杰克說。我想他是在諷刺,仔細(xì)看看他,他卻一臉沉靜,像在陳述事實。
“另一些是從那些和各地水族館簽了協(xié)議的捕魚船船長們手里……” 杰克嘆了口氣,“我買的?!?/p>
“但是我沒錢,只能買這些小東西。他們無所謂,他們有大貨。他們主要經(jīng)營鯨魚、海豚和鲾鲼?!苯芸索鋈粨u頭,起身走開了,把我一個人撂在魚缸前。
我看見魚缸的中央有一條小型鯊魚,看不清品種。我看見兩條扳機(jī)魚,一前一后游弋著,我們潛水時不敢惹這種魚,它們會主動攻擊,而它們的牙齒能咬碎硬珊瑚。
杰克端來熱咖啡,還有一盤餅干。
“我在上海也去了水族館和海洋公園,”他說,“很多魚和被俘的海族正在那些堂皇的建筑里慢慢死去,但他們不愿意賣任何活物給我,他們非常警惕,他們不缺錢。”
我想起了家鄉(xiāng)的水族館和海洋公園,前者有一陣子我常去看,里頭的品種逐年減少。后者我從沒去過,買他們的門票等于贊助捕殺。
我喝著熱咖啡,感到深夜未眠有深夜未眠的價值,老杰克是個沉默著做事的人,他做他自己認(rèn)為有價值的事。
“你準(zhǔn)備在哪里放生它們?”我熱切地問。
他看了一眼大魚缸:“不那么簡單。它們的自然棲息地不同,不能隨手往海域的任何地方一扔?!?/p>
他站起來,跑到這大艙室的一個角落,拿了一沓畫冊過來:“你愿意的話,可以對照畫冊,把棲息地相同的品種辨認(rèn)出來?!?/p>
我翻了翻手里的畫冊:《印度洋太平洋海洋生物》《澳大利亞海魚指南》《南太平洋島嶼海魚圖鑒》《自然奇觀:??诸惡蜕汉鞣N類》,還有一本地方專著《大溪地的海洋居民》。
杰克撓撓頭說這些書有趣是有趣,不過讓他有點兒頭疼,他對分類學(xué)不太敏感,他眼前是一缸鬧哄哄的魚,卻需要仔細(xì)找出互相關(guān)聯(lián)的一群,放歸到各自的海域。
我能體會杰克的苦惱,歸根結(jié)底,他恐怕沒上過學(xué),他只是個郵輪鍋爐工。郵輪老板對他很開恩,讓他有個如此壯觀的私人天地。
“我挽救過一艘郵輪,” 杰克告訴我,“我糾正了大副關(guān)于鍋爐房的錯誤決定,保住了那艘大船?!?/p>
我非但不再感到困倦,反而心里充滿了奇特的激情,我很想換上潛水服,跳進(jìn)杰克的魚缸同他的水族們嬉戲一番。我對杰克說:“如果你不反對,我可以幫你分類,根據(jù)這些圖冊把你要放歸大海的魚分成不同組合。”
杰克聽見我的話,竟然破天荒地笑了。他無聲地笑,嘴角咧到腮幫子上,眼里有一陣熱烈刺破了歷來的漠然,他說:“那么,這些書以后就歸你了,假如你喜歡?!?/p>
我興趣盎然地讀了杰克給我的海洋生物資料,同他大魚缸里的做比較,還經(jīng)過他允許跳進(jìn)那魚缸做了一個下午的自由潛水,就近看看他的水族。那條鯊魚是條溫馴的盲鯊,是不會攻擊人的種類。
我把老杰克的魚蝦做了個登記索引,一共有五百多種,數(shù)量近七百。對于一些在他提供的畫冊上找不到的品種,我日思夜想,忽然福至心靈。
沙老馬在船上人緣不錯,混得時間也不短,我同他喝酒,問他郵輪上為什么沒有圖書館。我猜想那么大的船總有一個所在存放著比杰克收羅的齊全得多的魚類圖志。
沙老馬點點頭,圖書館當(dāng)然有,還很高級,不過只對高級景觀套房的客人們開放,就在高級景觀套房的最高層中央。如果我這樣的客人要去那圖書館,不是不可以,但恐怕要他沙老馬出馬替我運作一番。
我受了沙老馬的恩惠,才得以接近郵輪上知識的寶庫。
我還是慎重地穿上了赴宴的牛仔褲和有領(lǐng)子的鱷魚T恤衫,穿上襪子和休閑皮鞋,按約定時間出現(xiàn)在高級景觀套房底層的正門口,由一位衣冠楚楚的服務(wù)生帶我直接去圖書館。
住豪華景觀套房的神秘人物們很少出現(xiàn)在郵輪的大眾消費場合,連賭場他們也有專用的豪華套間。只有到劇場觀看演出時,大眾才可仰望劇場兩側(cè)二樓的豪華包廂,瞻仰一番闊佬們隱在暗色中的側(cè)臉。有些富豪級人物進(jìn)出包廂,即便已是夜晚,依舊戴著墨鏡。
圖書館索性搬進(jìn)了豪華景觀套房層,跟大眾說了再見,可是,我眼前的圖書館里空無一人!我敢保證,正如闊佬們多半離天堂更遠(yuǎn),他們也比大眾更不需要圖書館。
我在一排排昂貴橡木制作的書架間徘徊,沒中文書,這不出所料,但法語的海洋生物專著和畫冊多得超出我想象。法國人畢竟是發(fā)明潛水裝備的民族,也是寫作《海底兩萬里》的民族,他們又狂熱于分類學(xué),所以,這圖書館里英法語終于平分秋色。我喜出望外,搬了好多書在闊大的橡木閱覽桌上,打開綠色燈罩的閱讀燈,邊讀邊記。我讀到午飯時分,卻正在佳境,我搖搖頭忘了吃飯,像在畫冊里潛水,背上那肉眼不可見的氣瓶無限制地供我呼吸……
我大約邊記邊譯了整整三十頁、兩萬來個漢字的資料,只可惜不能把魚類圖片同樣記錄下來,不過,我努力把對應(yīng)學(xué)名的魚類照片記在腦子里,應(yīng)該能短期管用,至少能應(yīng)對老杰克的放生計劃。
我感到干渴,感到疲勞,終于決定當(dāng)天就干到這里,若必要,再讓酋長打招呼,反正這圖書館沒人出入。我抬起頭,吃了一驚,有個很老的白人老頭兒正看著我,兩眼放出奇特的亮光。
我下意識地對他笑一笑,出于禮貌,其實也是某種抗議。
他緩慢地點點頭,開口道:“你能讀法語,也能讀英語,你是中國人吧?這不奇怪?!?/p>
什么意思?我沒回答,我仔細(xì)分辨他的態(tài)度。
“我是說,你們終究會進(jìn)入任何有價值的領(lǐng)域,不是嗎?忘我地記錄和抄寫。”老頭兒郁郁寡歡地說。
我聽出一點兒滋味來,這是個很老的老頭兒,他的時代快要過盡了。他有發(fā)牢騷的自由。我繼續(xù)不回答,一一合上那些法文書。
“你也住在這里頭嗎?”老頭兒繼續(xù)嘮叨,“我沒見過你。我見過另外一個中國人,他坐著郵輪,心里想著奴役海洋。你也是為奴役海洋而讀這些著作?”
這實在很無禮了。
我收起我的笑容,不再理睬他,我把書一一放回書架上對應(yīng)的編號位置。我干渴饑餓,我得馬上去小餐廳點些吃的。
“你竟然按照編號把書放回原處?”老頭提高了聲音想吸引我,“這么看來你是個尊重規(guī)則的人?”
我不得不回頭面對他,我想表現(xiàn)得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先生,您對我說了很多話,我們彼此不認(rèn)識?;蛟S,將來有機(jī)會時再交談吧?”
我轉(zhuǎn)身就走,老頭兒在我身后喊叫“等一等”。我只好再次轉(zhuǎn)身面對他。
“年輕人,光掌握知識是不夠的,要提防那些準(zhǔn)備毀掉這海洋的人!”老頭兒氣喘吁吁,對我搖著枯瘦的手指。也許他是一個不甘隱退到黑暗中去的有錢人?
因為我?guī)兔φ{(diào)查大魚缸里各色海魚的種類和棲息地,杰克慢慢同我熟絡(luò)起來。我們一起在他暖和的“魚缸艙”里喝威士忌,反復(fù)辨認(rèn)魚缸里的每一條魚(其他海洋生物暫時未能查找到從屬,尤其海葵和珊瑚缺乏資料);我還去參觀他收留了準(zhǔn)備帶回群島去的其他陸地動物,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確實有一只紅色狐貍;讓我激動的是杰克主動拿出浮潛用的潛鏡、呼吸管和腳蹼,邀請我每次停船都隨他去看海下景色……
他其實不是在玩兒,他靠浮潛增加自己的感性認(rèn)識,以確認(rèn)他自己會把那些魚放歸最適合的海域。我們正經(jīng)過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所羅門群島和瓦努阿圖的一些島嶼,不時地在風(fēng)景佳美的地方停靠,讓游客上岸或不上岸欣賞海島或珊瑚礁景色。杰克是個老手,知道停船多長時間。他總提前約我在船尾見面,從廚師們釣魚的低舷邊跳下溫暖的赤道海域。
我倆孤零零地浸在無垠的海洋里,靠著一雙腳蹼獲得游動的力量。我憑著對海盲目的熱愛,抵御人天生的恐懼,我奮力扎猛子潛下水去,睜大眼睛在潛鏡后搜尋熱帶魚類和奇特的海洋生物。我們常常能發(fā)現(xiàn)佳美的珊瑚礁,從船上看,海面是有黑影的綠水;潛下去之后,就置身一個個仙境般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我從彩色珊瑚和小魚群上方掠過,如龍從陸地上方云層下飛過……
盛大的海魚放歸儀式獲得了郵輪管理層的恩準(zhǔn),定在斐濟(jì)首都蘇瓦港外的郵輪停泊處舉行。郵輪上的每日訊息通報了海員杰克“榮歸群島”的退休消息,順便提示有興趣的客人屆時可留在船上觀看杰克放生他在世界各地“拯救”的海洋生物。不過,除少數(shù)行走不便的老年旅客,其他人還是選擇登陸游覽斐濟(jì)。
放生魚群前一夜我陪著杰克通宵不眠,上半夜我們一一核對了放生名冊,欣慰地發(fā)現(xiàn)絕大部分魚類和珊瑚??紝⒒貧w它們被捕撈的氣候帶,剩下的一些將換到小魚缸,交給杰克的鍋爐房同伴飼養(yǎng),等郵輪回到溫帶海域再擇機(jī)放歸海洋。下半夜,我倆喝著威士忌聊天,杰克是睡不著,我則想聽聽杰克自身的故事。
喝了酒,他不再緘默,也不再被他那種結(jié)痂般的黯然束縛,酒幫他掙脫出來,好似一個旁觀者,可以談?wù)撍约?,連口齒也清晰了。他如今把我當(dāng)成過客中的知己,向我一吐隱衷。
杰克是阿根廷漁民的后代,老家在布蘭卡港,港外就是布蘭卡灣。
祖孫幾代人都跟著英國船長在大西洋里捕鯨為生。布蘭卡灣外頭就是巴西淺灘捕鯨場,再往大洋里去還有假淺灘捕鯨場。杰克父親那年代追捕的是抹香鯨和露脊鯨群,一捕起來就趕盡殺絕不留種子。
杰克是吃著殺鯨的作孽飯長大的,等他二十多歲成了適合上船的新血液,群島北面的抹香鯨和露脊鯨幾乎絕跡了。杰克上的捕鯨船只好往南極跑,繼續(xù)殺戮南極海域的長須鯨和偶爾遇見的藍(lán)鯨……
對海里這些走投無路的龐然大物,杰克暗藏憐憫之情。他也曾赤足站在海灘屠鯨的血潮中,不過他憎恨自己的屠鯨人生。他在黑夜的海上聽過鯨魚的嘯聲,他淚流滿面。他不明白肢解這些龐然大物為何能換來錢財,而大海目睹如此大肆的屠殺,為何不掀起報復(fù)船只的風(fēng)浪。杰克相信那最后的風(fēng)浪會來的。
他揣上幾年積攢下的工資下了捕鯨船,跟著鯡魚船出海捕鯡魚。一九八二年,也就是戰(zhàn)爭爆發(fā)前四年,他運氣好,趕上了一艘美國郵輪鍋爐工缺員,就在海獅島附近上了那艘郵輪。到我倆傾談的這晚為止,他已在郵輪上待了三十年。
“在郵輪上,你有身在島上缺乏的安全感?”我咂著杰克那漫長故事的滋味。
他安靜地持續(xù)喝著威士忌,他的五官在夜里松開了,變得和蒙古人的臉相似。他嘆了口氣:“郵輪這么大,就像世界。郵輪上的人沒沾海里的血,上帝不會傾覆郵輪的。那些鯨魚,同我隔著厚厚的鋼板。它們在海水里折騰,而我在郵輪上?!?/p>
是的,我想世人如今指責(zé)日本人偷偷捕鯨,卻忘了歐洲人早就用成千上萬噸鮮紅的鯨血涂抹過大西洋和太平洋。
第二天郵輪開過早飯,乘客們密密麻麻地聚集在甲板上,等擺渡船一艘艘把他們轉(zhuǎn)送到蘇瓦游覽。廚師們和鍋爐工們拿來了一只只儲藏淡水用的空桶,在我和杰克的辨認(rèn)下從放掉一多半水的大魚缸里捕撈那些要被放生的幸運兒,再把裝了魚的桶送到后舷邊排列;對于無法裝桶的那條盲鯊和一只巨大的海龜,鍋爐工們做了帆布擔(dān)架,三四個人一起把鯊魚和海龜抬出去……
大副穿著制服前來觀禮,他煞有介事地向杰克頒發(fā)了一個員工紀(jì)念銅像,并祝福杰克和杰克的魚。等大副轉(zhuǎn)身離去,杰克匆匆脫掉身上西服,里面已穿了泳褲。他和我們幾個愿意浮潛送別魚群的人跳進(jìn)大約十五米深的淺海,戴上潛鏡浮到海波上……
船上的鍋爐工和廚師們哄笑著把一桶接一桶品種繁雜的魚倒入海水中。我看見那些魚落入大海的瞬間呆滯而迷茫,猶如中國古文所說,從“相濡以沫”頃刻間面臨“相忘于江湖(海洋)”,我猜所有這些住慣了狹小魚缸的魚都情緒崩潰了。然而大海不容它們考慮和猶豫,空間具有分散一切郁積能量的偉力:魚兒們擺動尾巴游向空曠處,空曠包裹了孤單的身影,這是魚的宇宙,而宇宙召喚著被囚禁過的靈魂……
我們從海水里抬起頭,扯掉臉上的潛鏡。我的前額流下海水,我抹掉水,露出燦爛的笑容;杰克舉著他的潛鏡,老淚縱橫……
沙老馬留在郵輪上,不過他可沒來觀看杰克的放生儀式,我離開杰克找沙老馬說說早上的放生,沙老馬遞給我一瓶姜汁啤酒,自己也拿著酒瓶懶洋洋地靠在艙門上,臉上是憊懶的笑。
“我不會忘記那些魚,” 我說,“杰克真是傾盡了心血。他六十歲,后面十幾二十年他還是孤單單一人,落在海島上。”
沙老馬以他能表現(xiàn)的最溫和的方式笑了:“杰克,嗨,杰克,這個老糊涂蟲子喲!”
難道大家到郵輪上來是犯糊涂嗎?沙老馬拍拍我肩膀說:“老弟,我不蠢,我每個月都到郵局把掙來的錢匯給我女兒。杰克?杰克花光了幾十年的積蓄,做些類似放生流浪貓狗的怪事!”
他把粗壯的食指指向自己的太陽穴,攪拌和旋轉(zhuǎn)空氣,表示杰克的腦子攪成了一攤糨糊。
我咧嘴笑笑,我明白沙老馬是個聰明人,買股票躺贏的那種人。對嘍,燧木取火對遠(yuǎn)古的人們而言是生存的技巧,而每天把錢從游客口袋里釣出來是沙老馬的技巧。
嗨,沙老馬,不會虧待自己的沙老馬,他自然也是我的朋友,另一種朋友。
沙老馬提醒我暫時不要在郵輪上到處同陌生人搭訕,有個還沒公布的秘密消息:有幾個客人生病了,病得不太像樣子,郵輪醫(yī)療組已經(jīng)邀請了斐濟(jì)的疾控部門到船上會診。
沙老馬說從前郵輪上也碰到過類似的狀況,運氣好的話,病人下船,郵輪繼續(xù)航程。
“要是運氣不好呢?”
沙老馬搖搖頭,不說什么,繼續(xù)喝酒。沙老馬是不會把喪氣話首先說出口的人。
我回自己艙室洗完澡,倒頭便睡了。等我醒來,已快開晚飯了。我想起沙老馬的提醒,決定早點兒去餐廳,稍微吃一點兒就回來接著睡。等消息明朗再決定自己的行動。
我來到當(dāng)晚供應(yīng)自助餐的地中海廳,已有三三兩兩的客人等著廚師把菜盤端出來開飯,上岸游覽的人正一批批由擺渡船送回來,他們在岸上消費過,大多數(shù)都填飽了肚子,直接回艙房洗浴休息去了,這就是為何自助餐改到小小地中海廳來的原因。郵輪雖大,若沒有管理層這般精細(xì)化調(diào)度,就會造成浪費,賺不到錢。
我看見那兩個黑衣人肩并肩坐在一起等開飯,他倆是上了岸沒吃東西,省著錢回船上吃飯呢,還是根本沒上岸?我對他倆仍舊心懷歉疚,我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大大咧咧往他們對面一坐:“你們好,上岸了嗎?好玩不?”
沒人回答我,兩個活兵馬俑齊刷刷用單眼皮的小眼睛瞪著我,好像我是兜售什么東西的黃牛。
我攤開手,讓他倆看看空無一物的掌心:“我是從上海上船的,你們呢?”
“We don’t speak Mandarin.(我們不說普通話)”終于我得到了一句回答。
哦?!
太出乎我意料了!從一開始我就想錯了?這兩個國字臉朋友竟然不是中國人?
我立馬換了英語同他倆對談,他倆根本不像我之前想得那樣自閉,雖不是很甜蜜,但也很有禮儀。原來他們是馬來西亞華人,祖宗的語言是中國的某一種方言(我沒聽懂),他們在公眾場合說帶著濃濃馬來西亞味道的英文。類似怎樣呢?我只能試著學(xué)學(xué):“董窩累,艾味歐忒開兒噢烏油。”如果把這組單字拖著長腔念,就是他們說的英語“Don’t worry,I will take care of you(不用擔(dān)心,我會照顧你)”。
嘻嘻……
“那么告訴我,你們?yōu)槭裁纯偞┲毠Ψ???/p>
“我們穿練功服?這是寬松服。”
“那么,你們不會游泳?看見海水是不是很怕?”
“游泳,何必自己游?上海先生,難道你是游到這里來的嗎?我們是來坐郵輪的。為什么要怕海水?沒人會像你一樣處心積慮要把我們推下水。”
哎呀,世上哪里有傻瓜?除了我之外!
原來他倆對我心知肚明!
我真的卡住了。你讓我怎么說下去?
我悻悻然站起來,因為廚師搖鈴開飯了。兩個黑衣人也站起來,其中一個對我說:“你別走哦,回來還同我們說話吃飯。我們并沒有怪你?!?/p>
我怪不好意思地仍舊同他們一起吃飯。他們吃飯時不像散步時那般孤傲,完全沒有了“武林”氣質(zhì)。他們依舊酷愛肉食,以果汁代替蔬菜。
我索性打破砂鍋問到底:“你們是馬來西亞人,不過,大家都當(dāng)你們是中國人,這個,你們沒有不舒服嗎?”
黑衣人自顧自咀嚼食物,抽空朝我笑笑:“人家又沒來告訴我他們想什么,我們?yōu)槭裁床皇娣俊?/p>
他說得有理。那么,也沒人來告訴我他們想什么,我為啥要感到不舒服呢?我曉得肯定有人見了中國人覺得這里怪那里怪,不過又沒人特意跑來告訴我那想法,我為什么不舒服呢?
吃了飯,他倆告訴我,他們一個是阿桑,另一個是阿禮。阿桑說:“謝謝你及時把我從水里撈起來?!?/p>
我告別這兩個人,心里挺郁悶的,他們給我出了哲理和思維習(xí)慣上的雙重難題。
我在甲板上散步,迎面碰到了我的上海朋友們。
老田冷面滑稽,好像一路沒看見我,等走近了,卻大聲說:“喂,小阿弟,剛才你和李嘉誠的兩個保鏢一起吃夜飯了?!?/p>
老陸笑笑:“銅頭金鐘罩,童子功第三層?!?/p>
兩個阿姐笑瞇瞇地說:“今朝沒看見你上岸,斐濟(jì)不看可惜的?!?/p>
“聽講了嗎?船上有人生病了。”我對他們說,“不曉得是不是傳染病,是的話,就糟糕了。我回房間去不出來,明天再說?!?/p>
老陸老田問三問四問個不休,盤問我消息哪里來的,好像家鄉(xiāng)的公安局盤問謠言的源頭。我有點兒惱,后悔看見同鄉(xiāng)就報告小道消息。
“喂,阿哥哎,好奇害死貓好?你們愛信不信,我對得起你們,告訴你們內(nèi)部消息?!蔽艺f了后,兩個阿姐伸手到各自老公腦門兒上,敲一記“麻栗子”,罵他們“拎不清”。
自然,他們還有他們交的上海和其他中國朋友,后來據(jù)沙老馬告訴我,調(diào)查結(jié)果出來前這兩天,郵輪上的中國人簡直都不出艙了,紛紛打電話喊送餐服務(wù)。
我倒沒有喊送餐服務(wù),我的無窗艙房對我而言比傳染病更叫我無法忍受,我減少了同郵輪上人們的交談,但我還是跑到餐廳一天吃三頓。
史密斯夫妻成了我眼中郵輪上的007伉儷,他們的情報又準(zhǔn)確又及時。史密斯和瑞秋找我一起喝啤酒,史密斯說有八個患了急病的乘客經(jīng)過郵輪公司同蘇瓦市政當(dāng)局磋商,已經(jīng)下了船,住進(jìn)了隔離病房。史密斯說這種病據(jù)說來自某種野生動物,不是人與人之間通常的傳染病。有的人有抗體和免疫力,有的人卻會中招。瑞秋說按照郵輪衛(wèi)生條例,郵輪已經(jīng)耽擱在蘇瓦了。要蘇瓦防疫部門得出結(jié)論并上報世界衛(wèi)生組織,證實安全無虞后才能繼續(xù)航程……
郵輪一共在蘇瓦外海耽擱了三天三夜,從第二天起,游客被禁止登陸,一大船幾千名乘客,只能像熱鍋上的螞蟻,在甲板和艙室間來來回回,并開始彼此猜疑:誰會是病原體的攜帶者?
史密斯夫妻對我描繪了他們打聽來的病人癥狀:全身起紅色皮疹,發(fā)燒咳嗽,流鼻血,腹瀉不止,人很容易脫水……
斐濟(jì)疾控部門要求郵輪核實乘客和船員隨身攜帶活體動物的現(xiàn)狀。郵輪是登記過客人所帶寵物的,當(dāng)然僅限于貓狗和其他哺乳動物。萬一客人有隱匿的活體動物隨身旅行,郵輪管理方其實不容易證實,最多讓打掃客艙的員工當(dāng)當(dāng)業(yè)余福爾摩斯。
我從自己行李中找出醫(yī)用口罩,戴上口罩去看杰克。我走的是那夜迷路時走過的通道,白色的鐵皮窄巷,頭頂有我那夜沒注意到的百葉通氣孔。我推開那扇通往小煤堆和鍋爐房的艙門,站到白天到過的鐵梯平臺上。
俯瞰下去,原來夜色是如此戲弄人的:這哪里有什么煤堆?眼前是一個廢棄煤渣的小丘,小丘邊還放著一些生銹的長鐵锨。煤渣堆上已意外地生發(fā)了綠色草本植物,有多年生的也有一年生的,有些正在熱帶氣候中揚花,我認(rèn)出了白色的天蓬草。
杰克孤零零地坐在被清空了的大魚缸邊,剩下的少數(shù)溫帶魚已移到了他工友們的公共艙室。杰克跟我打招呼,拿別人送他的龍舌蘭酒和開心果招待我。他憂心忡忡,什么也吃不下。
“我手頭那些動物都沒病,和平時一樣健康?!彼钡馗嬖V我,“它們將和我一起到達(dá)群島?!?/p>
“是啊,”我隨聲附和,喝了一口龍舌蘭酒,不太適應(yīng),“你對你收留的生命負(fù)責(zé)?!?/p>
“不是,由不得我負(fù)責(zé)了,”杰克有點兒反常地恚怒,他從椅子里唰地站起來,右手握拳打在左手掌心,“船長要我交出所有動物,要把我的動物全部拿走。”
我有點兒吃驚,不過我能理解船長的心思:想想看,郵輪上有幾千名乘客,疾控部門正調(diào)查病原體是否來自野生動物。
“他們要在斐濟(jì)給這些動物做檢驗嗎?”我問。
杰克走來走去,繞著干了空了的大魚缸蹣跚;他向我轉(zhuǎn)過臉,那臉上的神色其實已向我說明了一切。
“不是,嫌疑動物絕對不允許上岸。他們盡管沒明說,但是下了狠心要殺光我的動物,以除后顧之憂。”杰克說,“但是,目前還沒明說,我面臨的很可能是個陷阱?!?/p>
我張大了嘴巴,合不起來。是啊,如果有陰謀,杰克看來只能逆來順受,成為受害者,看著他收留的那些可憐蟲們再次走向覆滅。我想起蒼老的夜鷺、疲乏的蛇以及老得讓歷史顯得無足輕重的陸龜……還有一只火紅狐貍和五彩的雨蛙。
他的人生從殺戮鯨魚開始,轉(zhuǎn)向拯救各種動物,現(xiàn)在好像又筋疲力盡翻轉(zhuǎn)回老路上,再次讓殺戮成為主旋律……這一切真是命運的嘲諷……
“上海朋友,你有什么好主意嗎?幫幫我,幫幫我的動物們,你是口袋里裝滿辦法的人?!苯芸撕鋈话笃鹞襾?。
我立刻安慰他,不讓他情緒失控。
這很正常,如果我是他,我也會受不了。
這些活物看似一些倒霉的畜生,死了也不會讓人紀(jì)念,但對杰克來說,它們可能就是他的家庭成員,是他此生的兄弟姊妹或養(yǎng)子養(yǎng)女。
我們中國人口袋里沒裝辦法,不過通常我們有錦囊妙計——中庸之道,我們善于提出中肯的想法來解決棘手的兩難問題,目的是不讓沖突產(chǎn)生?!昂蜑橘F”是我們民族文化的精髓。
“你不想你收養(yǎng)的動物死,但也不能妨礙郵輪起航?!?我只能總結(jié)這一句給老杰克。這是原則,只要滿足了原則,什么奇思妙想都是好主意,但是我并沒有。
杰克琢磨我的話,猛喝龍舌蘭酒,我像個開心果撬殼器,把他的開心果全部剝掉硬殼,排列在碟子里……
我放不下眼前這些事,郵輪還停在泊位上前途未卜,我讓沙老馬再次安排我去高級景觀艙三層的圖書館,想查查類似癥狀的疾病可能有什么來龍去脈,我記得圖書館的某排書柜里全是醫(yī)學(xué)著作。
奇怪的是圖書館里有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也在翻醫(yī)書,仿佛同我有一樣的企圖。我冷冷打量這個住高級景觀艙、和我們大眾乘客隔絕的男人,他有著與我相似的東亞人的長相,戴著一副黃色合金框眼鏡,若有所思地抬頭看看我,不屑一顧,又看回自己的書。
我查我的,他看他的。我們互不交談,互相漠視。這讓我懷疑他是否是和我有同樣文化背景的人。
漸漸地我忘懷了周圍的一切,在我的邏輯推理中浮現(xiàn)一個模糊拼圖:郵輪就是一個城市,不過更有運輸功能,城市人的主要動機(jī)是牟取暴利,牟取暴利的一般都是有錢人……
我被自己驚醒過來,我尋找身邊那個翻閱醫(yī)書的東亞男子,他正在收拾書籍準(zhǔn)備離開。
我鼓起勇氣,不那么禮貌地問他:“Excuse me sir,may I ask for your nationality?(先生,您是哪國國籍?)”
他錯愕地瞪著我,像我有多么不禮貌似的。然后,他以不流利的英語回答我他是新加坡國籍,不過,我怎會聽不出他那典型的某地口音!
我笑了,哈哈,果真做生意發(fā)大財?shù)娜硕紦碛辛诵聡N倚χ鴵u搖頭,繼續(xù)看我的資料。這位有錢的闊佬帶著吃暗虧的心情一聲不響地走開了……
斐濟(jì)是一個小小的島國,我們的郵輪疫病事件給它增添了超過它承受能力的困擾。終于,斐濟(jì)官方要求郵輪盡快離開,駛往澳大利亞布里斯班尋求更好的防疫援助。為了達(dá)成這個目標(biāo),斐濟(jì)勉力組織了一群穿著花衫花褲的獸醫(yī)逐一對乘客的寵物進(jìn)行健康檢查,以便排除嫌疑。當(dāng)然,他們也在郵輪管理當(dāng)局的安排下檢查了杰克收養(yǎng)的所有三十多種陸地動物。
可郵輪仍沒獲得防疫部門離港前往澳大利亞的許可,我們滯留在南太平洋的某方波濤上,等待著不知道等待什么的未來。
其實我早就看出了郵輪對杰克這種人的歧視和輕蔑,否則他們怎會讓杰克在起航的宴會上同我這個“衣衫不整”的經(jīng)濟(jì)艙旅客另坐偏席?旅客的寵物查不出確證便不能冒犯,但杰克收養(yǎng)的動物雖說查不出什么病原體,卻依舊是高度懷疑對象。最簡單同時也是最人道的方式是將這批從前倒過霉如今依舊是一副倒霉相的“亞健康”動物就地實行安樂死。那樣,澳大利亞的港口將會更有信心接待并援助這艘郵輪,要知道,郵輪上有幾千號人哪!郵輪可是浮動在海上的豪華賓館,并不是動物收容所!
杰克并不傻,人家還沒同他明講,他已經(jīng)喝上了。等大副當(dāng)面同他談了一談,杰克就像得了刑事判決一般,整個人萎下來。
他采取了過激行動,把自己和自己收養(yǎng)的動物們反鎖在那間有魚缸的大艙室里。誰敲門都不肯開門,也不要求食物和水。
現(xiàn)在連乘客們都知曉了杰克的事,像誰有心鼓動來個全船公投以決定杰克動物們的命運似的。人們說著各種語言,熱切討論該不該保住“杰克的寵物們”。
自然,人們的意見是徹底針鋒相對的。簡單看,史密斯夫妻代表了“保寵派”:寵物是杰克的私人財產(chǎn),如果不能要求乘客放棄未檢出疫病的寵物,當(dāng)然也不能獨獨對杰克的寵物下手。美國乘客大多數(shù)是這姿態(tài)。中國乘客的典型人物是我的朋友老陸和老田夫妻,上海人看問題還是有套路的。
老田太太講:“吃柿子咯?捏牢個退休鍋爐工,嗬嗬,代價比較小。殺了他的貓貓狗狗,報上去,好開路。”
老陸太太也講:“聞聞味道也不可能是伊。上海小阿弟天天跟伊混,都沒有生病?!?/p>
老陸搖搖頭:“現(xiàn)在弄尷尬了。關(guān)起門對抗,退休工鈿等于拿來賭博。要幾只畜生,還是保自己身家性命啦?”
老田更干脆:“投票嘛,我棄權(quán)。不過,我要是這鍋爐工,混到退休不容易,腦子要清爽。郵輪是大老板,胳膊擰不過大腿?!?/p>
我聽了笑笑,一句話也不講。阿拉上海人之間講話不要面子,但道理一條條是硬的。我也沒辦法講。
聽說也有乘客發(fā)脾氣,說全郵輪的人加起來,大家損失太大。
這些人要郵輪對杰克tough(粗暴)一點兒,措施到位,立刻開船!
這種聲音不可能從我們天天混的甲板族喉嚨里出來,多半是從高級景觀艙里來的。闊佬就是闊佬,郵輪上連活動區(qū)域都劃開分清了。
也不算出乎意料,船長和大副最后請出的說客是人民群眾里的老干部——酋長。
沙老馬自認(rèn)和杰克交情不夠,他竟然想到拉我一起出馬去勸說杰克。
沙老馬聳聳巨大的肩膀說:“說實在的,杰克真是個糊涂蛋。他一輩子積攢的錢,一缸子魚放進(jìn)大海,等于把錢打了水漂。還有比他更渾蛋的嗎?雖說他沒了爹媽也不討老婆沒兒沒女,也不能對自己這樣狠。不過,我是可憐他的,船長要干掉他那些活物,等于讓他傾家蕩產(chǎn),怎能這么容易?所以,我替他跟船長談了筆交易,只要他配合,錢會賠給他?!?/p>
沙老馬滿心歡喜自己做了件大好事,替一個腦子不好的退休工爭得一份權(quán)益。
“喏,不管杰克是不是感謝我,我摸著良心替他談下了條件!”此刻酋長心里一定把杰克當(dāng)成了他的部落子民。
我和酋長帶著大副給的波本威士忌去敲杰克的門,杰克聽見是我,開了門才看見沙老馬。沙老馬傲慢地抬起臉,像天上下雨,他在察看雨勢。
那些畜生都鬼靈精怪,大概曉得今日大限到了,竟都乖乖聚集在杰克椅子周圍。陸龜當(dāng)了他的腳凳,夜鷺站在椅背上,蟒蛇當(dāng)他枕頭,蜥蜴盤在椅子下,狐貍成了他膝頭毯子,雨蛙在溫暖的艙房里呱呱歌唱……
沙老馬說:“我早就說過你是個糊涂蛋,但我酋長不糊涂。我替你開了個價,十萬美金現(xiàn)鈔?!?/p>
杰克捂住了臉,又放開手,喝我遞給他的酒。他不但蒼老,而且憔悴,簡直無法面對他那些聽不懂人話的畜生。
沙老馬冷笑道:“回到島上,不用再出海去吃辛苦。養(yǎng)老金加上十萬美金,你從前糊涂玩掉的錢,我都替你找回來了!”
過了一晚上,第二天全郵輪都聽見了杰克的回音。杰克央求船長把他和他的動物們放逐到蘇瓦外海的無人島上,給他兩個星期的給養(yǎng),如果兩周后他和動物們都健康,再把他接回郵輪。他不要那十萬美金,也愿意晚點兒回家。
自然,可以想象,杰克這種自我犧牲的舉動瞬間感動了郵輪乘客?,F(xiàn)代社會,愿意為了些回收來的無甚價值的“囚禁動物”去當(dāng)魯濱孫,哪怕說起來只是兩周,這樣的人也是鳳毛麟角。沒人相信他的動物們有傳染病,即便如此,他面臨的風(fēng)險也不小。誰知道無人島上會發(fā)生什么意外,到時候一切只能靠他自己,這么一個臨到退休的、被郵輪資本榨得如同一攤渣的小老頭子,唉……
不過我沒想到沙老馬會惱怒。沙老馬找船上的刺青師把“沙老馬”三個漢字文在了右胳膊上,到處找中國客人拍照合影,一個勁兒想讓自己的影子找到那個子虛烏有但確實同他上過床的“上海女友”。他合影完拉住我說話,說杰克是個不懂好歹的東西,為一只猴子記他沙老馬的仇。
那恐怕是十幾年前的舊事,沙老馬剛剛上郵輪,有點兒興致勃勃,覺得可以發(fā)現(xiàn)更好的賺錢法門。他跟我一樣也是半夜亂走,發(fā)現(xiàn)了杰克的微型“動物園”。杰克有一只獼猴,比較機(jī)靈,懂得人的意思。
那是杰克從上海上岸到蘇州游覽時在街上碰到了流浪耍猴人,本來施舍幾個硬幣而已,杰克卻湊巧發(fā)現(xiàn)猴子被鐵鏈鎖住的脖子上有化膿的傷口,耍猴人喝得神志不清。杰克就提出買這只猴子,被人家訛了三只猴子的身價不止。要把猴子帶上船,雖說是只沒價值的獼猴,一路卻又花了可觀的買路錢??傊@只猴子耗掉了杰克不少積蓄。
沙老馬覺得猴子懂他的指揮,想試試把杰克的獼猴介紹進(jìn)自己的演出,好有點兒噱頭。杰克一開始不肯,架不住熱情澎湃的沙老馬哄他,就答應(yīng)沙老馬把猴子牽回去訓(xùn)練。中間冷不防過來察看幾回,見沙老馬對猴子很好,也就放了心。只要周末猴子還他,跟他那些動物們聚會,他不反對猴子做表演(沙老馬自然也給杰克錢)。
不過,這獼猴可能跟著老主人學(xué)過壞,凡干過壞事的猴子都長著心眼兒,它看沙老馬不提防它,就原形畢露,當(dāng)起了梁上君子。
猴子把沙老馬藏著的東西隨手偷了,找個地方藏起來。
沙老馬是個精明人,沒過多久就發(fā)現(xiàn)了這猴子的蹊蹺,他跟蹤猴子,翻開它藏東西的煤渣堆,猴贓俱獲。沙老馬生氣,偷偷把猴子揍了一頓。
那猴子周末回杰克那里,就種種樣子做出來,告訴杰克自己受了虐待。杰克狐疑,暗里留心想抓住沙老馬打猴子的證據(jù)。
大約就是這么一個故事,本來也沒啥,換成一匹馬一頭牛,哪怕?lián)Q成一只貓,都不會有什么了不起的后果。但那是一只猴子,跟人學(xué)過壞的猴子。
它繼續(xù)順手牽羊,把沙老馬的手表偷了,藏到杰克的柜子里。后來又偷錢。
沙老馬再教訓(xùn)猴子,被杰克逮住了。杰克不信猴子是小偷,罵沙老馬下流,說他自己有暴力傾向,還嫁禍給一只可憐的被人奴役的小動物!
沙老馬氣壞了,卻沒法證實自己。
杰克帶猴子回家,偶然發(fā)現(xiàn)猴子鬼鬼祟祟開他柜子,打開一查,竟然發(fā)現(xiàn)了沙老馬的手表和財物。
杰克把東西還給沙老馬,沒說別的,等郵輪經(jīng)過帕勞附近一個無人島,就自己劃船,把那只獼猴帶到了島上……他回頭看過,看見獼猴在沙灘上向他打躬作揖,翻筋斗游水要跟他回船……
沙老馬嘴里的故事就是這樣。
沙老馬說杰克是個糊涂蛋,從此就對他不理不睬,好像是他害了這只猴子。
不過,沙老馬還是覺得虧欠杰克,所以這回憑著自己跟船長私交好,好不容易才替杰克討了十萬美金。十萬美金不是小數(shù)目,若不是船上有賭場生意,還拿不出這么大一筆錢來。其實大家可憐杰克,恨他一輩子混成這樣丟郵輪的臉,才順?biāo)浦巯胱屗泄P錢回家頤養(yǎng)天年??赡憧纯此@渾樣,簡直叫他沙老馬、大副和船長都下不了臺。
郵輪上還是有新病人出現(xiàn),癥狀和前面的一模一樣。不過,斐濟(jì)方面不肯再接收了。郵輪必須馬上離開,對斐濟(jì)、對郵輪自身都好。斐濟(jì)已應(yīng)對好了世界衛(wèi)生組織,協(xié)議郵輪清除嫌疑動物后前往澳大利亞,那里有更完備的防疫和醫(yī)療條件??磥?,杰克的荒唐要求在特殊情形下還真有被郵輪采納的可能。
史密斯夫妻閑得發(fā)慌,公關(guān)業(yè)操作層的人物一般是不能連續(xù)休假的,他們在極端情況下會認(rèn)真數(shù)自己的頭發(fā)來抵御無事可做的恐慌。
船上美國客人最多,歐洲人也不少,史密斯憑著三寸不爛之舌發(fā)起了一輪對杰克的募捐,一下子從大家手里募集到五萬多美元!
這五萬多美元不是要拿去送給杰克,史密斯永遠(yuǎn)能抓住事物的重點(否則何以解釋國際大公司自己的鞭炮要付了錢讓公關(guān)公司去放),史密斯代表乘客面見船長,要求船到澳大利亞解決問題后,能及時回來從無人島上解救杰克。這五萬多美元給郵輪,算是大家的公助。
老陸和老田一起晃悠,老婆們大概躲在艙室里。老陸一見我就說他和老田也給杰克捐了款:“杰克是小阿弟你的朋友,我們也表表心意?!?/p>
我謝了老陸,問他捐了多少錢。
老田見老陸語塞,就攤手說:“阿拉袋袋里鈔票不多,每人捐一美元意思意思,改變世界還是要靠老外的?!?/p>
我笑笑說心意到了就好。哪怕沒錢捐,郵輪也得開回來接杰克。他們本是拿他當(dāng)個借口哄哄澳大利亞。
老陸說:“小阿弟,關(guān)照儂覅東跑西跑,畢竟有傳染病,還是只跟自家人來往就好?!?/p>
“啥?”
“自家人嘛,阿拉上海人講衛(wèi)生,互相來往問題不大。阿拉人少地方看看風(fēng)景夠了,又不是出來混圈子。身體要緊!”老田講。
拔錨啟航,船行不多久又拋錨停下。
乘客們像看世界級風(fēng)景一樣擁出艙室看那杰克要下船暫避的無人島。首先一帶蒼翠躍入眼簾,小小島嶼中央是一座海拔四五百米的小山,有峭壁也有緩坡,山下是草地,草地外圍是卵石海灘,海灘入海后像維持著淺淺的深度,海水天藍(lán)淺綠,到處是珊瑚,熱帶魚在珊瑚叢里環(huán)游……
是個不錯的地方,并非我想象中那般荒瘠。杰克還在艙房里準(zhǔn)備,我去不了他那兒,船員們封鎖了通道,一切由郵輪管理方處理。
我想了又想,我的心臟跳得越來越熱烈,我覺得回到了十六歲。我飛快跑回我的艙室,把我不多的東西收拾在一起。
我背著包拎著袋子候著大副從駕駛艙出來,他來了,他是個英俊沉穩(wěn)蓄著淡棕色小胡子的英國人。我走到他面前說:“大副先生好,我是杰克的朋友,我和他一起放生了那些魚。請允許我和杰克一起上那座島。兩個人勝過一個人,可以互相照顧,減少郵輪的風(fēng)險?!?/p>
大副驚詫地看著我,好像我來自另一個星球,他笑著說:“先生,謝謝您考慮郵輪的風(fēng)險,我們已謹(jǐn)慎計算過風(fēng)險。您是郵輪的客人,不該卷入郵輪事務(wù)?!?/p>
他朝我微笑,甚至伸出手在我肩頭拍了拍,神氣地走遠(yuǎn)了……
杰克兩個多小時后才出艙,水手們已在那無人島上替他搭起了兩個寶藍(lán)色大帳篷,并且在草地上用木樁圈了一個圓,大概是讓他安放動物用。他們往小島上不停地運送食物、淡水和使用蓄電池的設(shè)備,后者用來解決杰克的照明、取暖和通信聯(lián)絡(luò)問題。
杰克的動物們都裝在籠子和紙板箱里,水手們神色端莊地把這些箱籠送到島上去。杰克自己空著手,肩頭立著那只老夜鷺。所有乘客都拿出照相機(jī)來拍攝這始料未及的故事,船上的攝像師也扛著攝像機(jī)在拍。老杰克至少會成為澳大利亞和斐濟(jì)兩國的新聞人物。
杰克困惑地站在擺渡船上仰望郵輪,他搜尋著什么,眼神閃爍,最后他舉起手,向歡送他的人群揮舞……我想他一定也徒勞地找過我,我們失去了最后談一談的機(jī)會,要等他回到郵輪上才能見面。
啊,這是怎樣的一個時刻?我覺得這時刻特殊極了:這是人類進(jìn)入資本時代之后極稀少的個人對抗資本的英雄主義瞬間!老杰克不為金錢所動,他要保護(hù)受盡了資本虐待的一群幸存動物,并把它們帶回安全的自然之地。為此,他不惜一切代價。
我發(fā)現(xiàn)郵輪上的船員們,包括我見到的大副,其實都在為這一瞬間感到高興。這是一個不可宣示的事實,也是大家回避的秘密。
終于,水手們都回到了郵輪上,郵輪正轟隆隆地起錨,我們要撇下老杰克和他的動物們,航向澳大利亞了。
杰克坐在箱子上,抱著那只老邁的紅毛狐貍,狐貍狡猾地裝成懶貓,它眼前有太多的人,它絕不會在此刻造次。杰克向我們揮手,他只會揮手,他缺乏表達(dá)能力,他幾乎是一個過了時的人,他是我的朋友……
我站在船舷邊看杰克,我身邊出現(xiàn)了那兩個黑衣馬來西亞人,如果只看他們的臉,絕大部分人會覺得他倆是中國人,這是某種分類學(xué)上的謬誤。
“他的那些動物沒事?!币粋€黑衣人對我說,看也不看我,他在眺望杰克。
另一個黑衣人也這樣望著遠(yuǎn)方,靠到我另一側(cè)說:“杰克下了船,事情就好辦了?!?/p>
真是高深莫測,我冷笑一下,沒理睬這兩個奇怪的家伙。
史密斯夫妻成了船上的公眾人物,杰克不在船上了,他們倆就仿佛成了這話題的代表。五萬多美金是他倆帶頭募集的,交了這筆錢,郵輪公司不好意思扔下杰克不管吧?等杰克凱旋的那一天,郵輪上的歐美人準(zhǔn)有一場大派對來慶祝。出來玩本是圖個熱鬧,這個鐵定的大熱鬧是史密斯夫妻發(fā)起的。大家喜歡這一對兒,何況,你看看史密斯,人還很低調(diào),常年帶著些愁眉苦臉的表情,讓大家看了怪憐愛的。
現(xiàn)在不可能隨隨便便和史密斯夫妻聊天了,他倆周圍總圍著一群鬧哄哄喝啤酒的美國人。史密斯瞥見我出現(xiàn)好幾次,曉得我有事找他,就把老婆撇在那里公關(guān),自己跑過來。
我倆晃蕩著上了甲板最高層的小瞭望臺,郵輪已穿越了瓦努阿圖維拉港和法屬新喀里多尼亞之間的海域,正調(diào)整航向直接往澳大利亞黃金海岸行駛。
“我們的航程已被耽誤了好幾天,到了澳大利亞會順利嗎?”我其實惦記杰克。一個人被獨自扔在野島上,會有很多意料不到的危險。
史密斯說他已把郵輪上的故事報告給了公關(guān)公司上層,老板想抓住機(jī)會讓公司露露臉,所以別擔(dān)心,“世界看著我們”。
“你們美國人為什么總覺得人家的事都是你們的事呢?”我問。
“噢,那是歐洲人的不是,”史密斯說,“你看那些舊大陸上的人,只管懶洋洋地睡過去,我們新大陸的就只好撿起這份責(zé)任?!?/p>
“沒你們監(jiān)督,這世界就好不了嗎?”我問。
“這倒不是,” 史密斯低調(diào)而溫和地笑了,“我們美國把錢投得到處都是,很多錢表面看不出,背后也全是美國的錢。所以,我們不是管閑事,我們到處都下了注,得保證按我們同意的游戲規(guī)則來。否則我們不是成了傻×?”
我笑了,跟這哥們兒聊天很有意思,他在上海待久了,我們的思維方式他了解,能聊到一起。
“我聽說船上的闊佬們也病了。”他轉(zhuǎn)過身,抬頭看著高級景觀艙那四四方方的封閉式建筑。
“哦?闊佬們不是自閉得很嗎?”
船到布里斯班,嚴(yán)格說是到布里斯班近海,被澳大利亞海關(guān)和防疫部門叫停在一片珊瑚礁邊上。我們這郵輪是有疫情的船,當(dāng)然不能進(jìn)布里斯班港口。那么,我們到這里是為什么?求醫(yī)、求檢疫還是旅游的一部分?
不過,澳大利亞人很會辦事,關(guān)注這艘郵輪的國際媒體太多,他們要注意舞臺效果。于是,我們被通知好運來了:布里斯班清空了布里斯班對岸離島湯加魯馬上的游客,讓湯加魯馬負(fù)責(zé)接待這艘郵輪上的健康旅客。我們必須攜帶行李下船,但必須留下寵物在郵輪上,等待當(dāng)?shù)貦z疫部門對郵輪徹底檢查消毒……
本來大家心情還很沉悶,下船一看湯加魯馬島,個個心花怒放。這小島本身漂亮得很,賓館設(shè)施也齊全,比住在郵輪上舒適多了。藍(lán)天白云,島中間高坡地上能玩滑沙,沙灘上傍晚會來野海豚。還有浮潛和潛水俱樂部……
反正,我本人高興得忘記了一切郵輪上的煩惱,下船接受醫(yī)療檢查獲得健康證后,當(dāng)天晚上就報名潛水俱樂部出海夜?jié)摗?/p>
天上有南太平洋的繁星,我們幾個出海夜?jié)摰娜吮持鴼馄肯潞#鲁龇稳~里的余氣,緩慢沉到墨汁般的海水深處。我們跟著導(dǎo)潛的手電光,自己也打著手電繼續(xù)扎猛子向下,到海下二十五米深處才平游。晚上是烏賊出沒的時光,一只只顯得色彩斑斕的烏賊從手電筒光柱里閃過;又來了水母,同樣虹彩奪目……
回到分配給我住的度假村,還沒來得及沖涼,老陸老田夫妻四個就把我攔住了:“小阿弟,儂膽子忒大,黑乎乎的大海也敢潛下去?儂曉得,澳大利亞人抓走了一個華人呢!”
這還是晚上傳來的最新消息,澳大利亞海關(guān)人員接到郵輪上的線報,突擊搜查了高級景觀套房里一個乘客的私人大套間,搜出其暗中攜帶的活體穿山甲六只,以及活體馬來西亞長鼻猴兩只……這是個動物走私嫌疑犯。
我直接去了沙老馬的賓館房間,沙老馬和兩個關(guān)島廚師在喝酒,沙老馬說那家伙沒申報過攜帶的活體動物;兩只長鼻猴都病了,癥狀和船上病人相似,懷疑病是從猴子身上來的。那家伙在新加坡打過什么熱帶病毒的預(yù)防針,沒事。人和猴子都已被防疫人員帶走了。
我心有所覺:“喂,那個家伙拿的是不是新加坡護(hù)照,會說中文?”
是的,大家都點頭,他們以為我也聽說了。
我還是一陣心驚,想起那天郵輪圖書館里那查醫(yī)學(xué)資料的男人。如果就是他,他恐怕早知道船上的病是怎么一回事。他眼看著杰克當(dāng)他的替罪羊?
第二天沒消息,大家都各自分頭玩兒,我還是去潛水,這回參觀了陽光下的玫瑰珊瑚園,這是一大片硬珊瑚的天然棲息地。在珊瑚園,我們還邂逅了海豚……大自然寧靜、祥和又美麗,這里沒有陰謀。
第三天,消息傳遍了湯加魯馬島,那走私動物的家伙是引發(fā)郵輪疫病的罪魁禍?zhǔn)祝≡w在長鼻猴身上,是一種類似熱帶痢疾的毛病,重癥患者若得不到及時救治,會有生命危險。嫌疑犯交代了走私情節(jié),他狡辯說自己出于科研目的攜帶活體動物,目的地是智利首都圣地亞哥……
有一個次要情節(jié)倒是震動了我:嫌疑犯是個大佬,身價萬億,在亞洲很多城市有投資,在上海也投資了某某海洋樂園……
每天潛水出海,看云看魚,我的心情越來越光明起來:要知道,任何米缸久了都有米蟲,廚房久了也有蟑螂,這么大的郵輪上沒幾個惡形惡狀的家伙是不可能的。除了絕大多數(shù)普通人,我們的郵輪上還有杰克!杰克是一只沒被蟲子蛀了心的蘋果,是一個圣人,一個不為金錢所動的人,一個收留可憐動物并要帶它們到天邊的好人……
我思念起杰克來,日子過得飛快,我們已經(jīng)在湯加魯馬島上隔離了一周,還要隔離三天才能啟航。
我不能相信自己眼睛的是遇到兩個穿著奇怪藏青色制服的亞洲男人,身形粗壯,我仔細(xì)一看,捂住了嘴巴,這正是郵輪上那兩個連體人般一起走動的黑衣人。
兩個“黑衣人”朝我笑了,他倆的制服屬于馬來西亞海關(guān),他們把制服鎖在手提箱里,一路跟蹤走私馬來西亞長鼻猴的嫌疑犯……他們不再上郵輪,將直接從布里斯班飛回吉隆坡。
我從他們身上得到的教益是不能把所有看著像中國人的人都當(dāng)成中國人。
當(dāng)郵輪解除防疫措施并獲得啟航許可,所有人都熱切地喊著“杰克”。大副遺憾地通知大家,郵輪決定星夜兼程駛往復(fù)活節(jié)島,以便趕上我們的旅程,郵輪公司將另派船只前往斐濟(jì)接杰克,并直接送他去他的家鄉(xiāng)。乘客們的捐款將直接返還所有捐助人。
作為一個在上海待久了的人,我雖遺憾不能再見杰克和他搭救的動物們,但我體諒郵輪公司的決定。
郵輪是海上的龐然大物,一動就吞噬大筆金錢。繞道接杰克,絕非只是五萬美金的損失。
我想一個人在夜深人靜時到甲板上為杰克禱告,愿上帝保佑這么一個生性木訥的好心人有個快樂的晚年。也許,我能從大副那兒獲得他在群島的地址,過幾年找機(jī)會去看看他……哦,郵輪下一站是復(fù)活節(jié)島,那將是我們郵輪旅行的高光時刻!
郵輪從布里斯班啟航不久,我坐在自己沒有窗戶的經(jīng)濟(jì)客艙里消化淡淡的傷感,聽見外面有很大的聲音。
我確認(rèn)這不是機(jī)器聲,不是濤聲,是種有節(jié)奏的鳴放聲。我有點兒擔(dān)心,我在自己的客艙里從沒有安全感。我把自己要緊的證件和值錢的東西放進(jìn)背包,急急忙忙跑上甲板想看個究竟。
我才跑到甬道,就聽清了人聲鼎沸;我跑上主甲板一看,起碼半船的游客們都聚集在游泳池邊和餐廳外面的平臺上。他們用英文和法文呼喊著請愿:調(diào)轉(zhuǎn)航向!去接杰克!
“杰克,天使;杰克,天使?!?/p>
“斐濟(jì),接上杰克;斐濟(jì),接上杰克?!?/p>
我熱淚盈眶,是的,復(fù)活節(jié)島可以放棄。我們還是先去接了杰克,一起送他去群島吧!
一定是史密斯和他服務(wù)的公關(guān)公司在花大力氣制造效果,我心里暗笑。
船長和大副都是明理的人,他們按程序向公司總部報告了郵輪的情況。然后,真的沒過多久,郵輪獲得了允許,先駛往斐濟(jì)……
十幾年之后的今天,我記憶力再衰退,也還能回憶郵輪接近無人島時大家擁擠在甲板和船舷邊看到的景象:
水手們?yōu)榻芸舜钇鸬膸づ窈瞳F圈都不見了,面積不大的無人島恢復(fù)了荒蠻的原狀。我們第一眼沒看見杰克和他的動物們,真是有點兒揪心。不過,船靠得更近,拿著望遠(yuǎn)鏡的人首先歡呼起來,大家漸漸都看清了:
陸龜在最靠近海岸的地方爬行,老夜鷺在島中間山地上方飛翔,杰克坐在山頂鳳凰樹的樹枝上,手搭眉骨瞭望我們,他活像一只受過折磨又獲得了安寧的猿猴……
我在那一瞬間覺得無人小島才是一艘海里的船,郵輪倒是站滿了人的陸地。
杰克駕駛著他的方舟,方舟上滿是被世界遺棄的生命,是他從地球上各個角落征集來的。
我很想踏上這無人島去擁抱我的朋友老杰克,但不曉得自己是否能得到允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