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松
去小花園要路過印刷廠,王霞每次去小花園都要叫上張荔敏,張荔敏的父母是印刷廠的職工,他們就住在印刷廠里。
那個小縣城當時只有一家國營印刷廠,也只有一個小花園。小花園其實是一個小公園,有水,有船,有假山,有綠柳,還有一個古色古香的小亭子。
那年王霞已經(jīng)十八歲,張荔敏小她兩個月,高考結(jié)束才過生日。那是一個漫長的假期,王霞和張荔敏天天黏在一起,王霞去菜園,她也去菜園,王霞去食品公司交菜,她也跟著去食品公司。做完這些事,她們就會去小花園玩。很多時候,張荔敏都是在王霞家吃過晚飯,才回家。
高考分數(shù)公布那天,張荔敏沒有去學校,她知道自己考不上,在小花園待了一上午。王霞找到她的時候,她抱著腿,呆呆盯著那些盛開的百合花??吹酵跸?,她什么也沒問,一把拉過王霞,就跑。跑了一圈,跳到亭子里的木欄上,大聲念道:“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來吧……”王霞把她扯下來,坐在木欄上,問:你想干什么?張荔敏說:不知道。
那個時候,高中畢業(yè)一般都能找到工作,招工、招干,只要不挑,養(yǎng)活自己沒有問題。張荔敏說,不想進印刷廠,只想遠遠離開家。王霞覺得,印刷廠很不錯,跟父母在一起,還能幫他們種種菜。再說了,高中三年,王霞的草稿本都是張荔敏供著,印廢的稿子、作業(yè)本,切紙機“唰啦”一切,訂書針一訂,打草稿最好了。王霞一直很羨慕。
張荔敏就是不進印刷廠,悄悄報了一個躲在山溝里的三線廠。那天,太陽很大,小花園的百合花開得特別好,白的、粉的、黃的、紅的……就像給那座小縣城扎上了五顏六色的蝴蝶結(jié),好看極了。她們倆躲在亭子里說悄悄話,張荔敏忽然說,我報525廠,你呢?王霞盯著那些花,有點暈,她說,得回家跟爸媽商量。張荔敏瞅了她一眼,說,十八歲,成年了。
王霞的父母是菜農(nóng),沒讀過書,種菜賣給食品公司,報志愿的事沒有什么主見,聽說張荔敏報那個三線廠是兵工廠,招工用的名字都是代號,很神秘,很爽快,讓王霞也報這個廠。還說,兩個人一直玩得好,又是同學,相互有個照應(yīng)。
張荔敏的父母堅決不同意,讓張荔敏復讀,張荔敏不干,說,寧可去死。父母又說,那就進印刷廠,可以內(nèi)招,找廠長說說。印刷廠雖然不太大,好歹也在城里,再說,工資級別都一樣,傻乎乎往山溝里跑,以后想調(diào)進城,怕是永遠不可能了。
張荔敏什么也不說,在王霞家住了三天。
525廠,躲在一個狹長的山溝里,做什么?不知道。進車間的時候,她們問過師傅,師傅說,這是國家機密,不能瞎打聽。張荔敏吐吐舌頭,沒有再問,只覺得那些機器零件,冷冰冰的,就像部隊門口那些站崗的兵。
王霞和張荔敏分在一間宿舍,這是張荔敏要求的,張荔敏膽大、活潑,三個月的崗前培訓,人教科負責培訓工作的小劉被她弄得五迷三道,啥都聽她的。
三個月后,她們分到了不同的車間。張荔敏是鉗工,在一車間鉗工班,王霞是車工,在六車間機加班。她們依然對出對進,每個月拿到工資,王霞就會到營業(yè)所存五十塊。她讓張荔敏也存點,張荔敏說,存不下,我要買衣服買裙子買脂粉口紅。張荔敏癟癟嘴,說,女孩子,存錢干什么?
存錢干什么?偶爾一個人的時候,王霞就會想這話,她存了一年的錢,哥哥結(jié)婚的時候全都寄回去了。她沒有多少新衣服,她覺得沒有必要,一周六天都要上班,上班要穿工作服,自己的衣服只能上下班路上穿穿,買衣服?身上的都穿不爛。張荔敏說,哪怕只穿一分鐘,我也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
漂漂亮亮的女孩在工廠肯定招人喜歡,也招閑話。廠里那些退了休的大爹大媽,一看見她倆就絮絮叨叨,說這說那。張荔敏不在乎,昂著頭,目不斜視,高跟鞋“噔噔噔”,把那些閑言碎語丟在身后,就像車間里的鏟車,把那些廢棄的破銅爛鐵一股腦兒鏟走。王霞不行,不知道為什么,每到這個時候,她就低著頭,像是自己做錯了什么。
女工宿舍是一棟二層小樓,房間靠背而開,每個房間前面都有一條長長的走道,張荔敏她們的宿舍在二樓背后。就是說,上了樓還得經(jīng)過一條走道,拐個彎就是一排排的房間。每天吃完晚飯,走道上就會站滿了男青工。他們抱著手,眼睛肆無忌憚盯著她們,就像盯著車床上剛車出來的零件。張荔敏照樣昂著頭,出出進進,根本不把他們放在眼里。王霞跟在她后面,一聲不吭,就像自己是學徒工車出來的殘次品。
小劉是她們宿舍的???,當然,他也不會一個人來,每次都帶著技術(shù)科的小李。他們四人常常把打來的飯菜并在一起吃,有時候也會到商店買點菜,炒菜吃。偶爾,會有更多的單身職工加入他們,在張荔敏他們宿舍里彈吉他,唱歌,開小型音樂會。小劉彈得一手好吉他、寫得一手好詩,他常常搖頭晃腦,和弦伴奏,念自己寫的詩。小劉小李兩把吉他,張荔敏鬼精靈,把打飯的搪瓷口缸擦干,跑到廠門口抓一把沙,讓王霞上下簸動,打著拍子。張荔敏有一副好嗓子,校園歌曲、港臺歌曲,好多歌她都會唱。王霞一聲不吭,給大家燒水續(xù)茶,收拾碗筷。
慢慢地,廠里的青工不再來過道里候著,只是常常在單身樓門口溜達。
張荔敏知道別人說她跟小劉處對象是一個午后。那天,車間所有機床檢修,鉆床不能啟動,師父拿著銼刀,在老虎鉗上配鑰匙,銼兩下就拿下來,對著窗子,瞇著一只眼看,師父說,家里鑰匙掉了一把,師娘讓配一把。師父是廠里唯一的八級鉗工,他的眼睛看上去的工件誤差在兩絲以內(nèi),跟銑床銑出來的一樣。配鑰匙這種事讓師父干,真是大材小用,張荔敏忙說,師父,我來。師父瞇著一只眼,迎著光,舉著銼了一半的鑰匙說,嗨,兩分鐘的事,你玩去吧。
師父干活的時候,徒弟哪敢出去玩,張荔敏雖然貪玩,這點規(guī)矩還是懂的。她忙跑到休息室拿水壺給師父加水,班里的師傅們都坐在休息室抽煙、瞎聊。說是休息室,其實只是在廠房的一個角落,用工具箱圍起一小片而已。見她過去,年輕師傅逗她,說,你對象來了。張荔敏頭“轟”一聲,反應(yīng)過來,狠狠瞪了他一眼,提著水壺走出休息室,悻悻來到師父跟前。師父已經(jīng)把兩把配好的鑰匙丟在鉗臺上,張荔敏趕緊找出砂紙,仔細把鑰匙上的毛刺拋去。師父點點頭,問,那小子是大學生嗎?張荔敏一愣,抬起頭看著師父,一臉懵。師父眼睛盯著車間大門,說,喏,那小子來了。張荔敏隨著師父的眼光看去,就看到小劉站在車間門口,盯著她看。她忙轉(zhuǎn)過身,說,他們瞎說。師父點點頭,說,你快轉(zhuǎn)正了,可以處對象。張荔敏急了,忙爭辯,說,真的沒有,在一起玩玩而已。師父正色道,那就少在一起,丫頭小子,讓人說閑話。
師父從來不會過問張荔敏上班以外的事,這是第一次。張荔敏有些惱,不再理小劉,下班路上、食堂里遇著,她也像王霞一樣,低著頭,裝沒看見。
張荔敏愛美,常常在馬尾辮上卡一個紫色的百合花發(fā)卡。天下雨,要打傘,要抬打飯的口缸、打菜的碗,張荔敏只好把傘扛在肩上,回到宿舍,發(fā)卡不在了。她想了半天,怎么也想不起掉在哪里。車間、宿舍、食堂,單身的生活似乎只有這幾個地方,該找的都找過了,就是找不到。
吃過晚飯,王霞約她去廠區(qū)散步。按照“靠山、隱蔽、分散”的要求,三線廠大多建在山上,廠區(qū)更是建在山溝里,工人們一邊建廠一邊栽樹,幾十年過去,那些樹長得比廠房還高,成了大家散步鍛煉的好地方。張荔敏覺得怪,指指西邊,說,今天的太陽怎么了?從西邊出。王霞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太陽就像焊槍燒紅的鐵片,紅彤彤熱乎乎的。她回過頭,說,這是落日……話還沒有說完,張荔敏“撲哧”一聲,笑著往廠區(qū)跑。王霞趕緊跟過去,說,今天活少,車了根搟面棍,正好去拿。
每天下班,廠門口都站著保衛(wèi)科的人,想帶私活出門,幾乎不可能。王霞說,我們拎個布袋,就說扯蕨菜,順便帶出來。張荔敏笑她,說,看你一副老實小心的樣子,居然敢干私活,悶騰雞干大米。王霞說,誰家沒點私活,老師傅都說,以廠為家,我從家里拿點東西,咋了?
六車間背后就是山,蕨菜、皤蟠最多,每年端午節(jié)前后,這里到處是扯蕨菜、摘皤蟠的職工、家屬。車間沒人加班是進不去的,王霞把車好的搟面棍放在她工具箱的窗臺上,她說,先去扯蕨菜,天黑過來拿。
蕨菜這東西跟菌子一樣,即使已經(jīng)有人扯過,再來還有,倒是皤蟠,摘完就得等它慢慢長,從紅色長成黑色才能摘。張荔敏她們把剛從土里鉆出來的蕨菜掐下來,在土里蘸一下,這是老師傅們告訴她們的,蕨菜掐下來如果不沾一下土,很快就會長老吃不成了。春風一吹,蕨菜就彎著頭、頂破土鉆了出來,毛茸茸的,一掐,脆生生的,用水煮過、漂好,炒臘肉,特別好吃。吃不完的曬干,給爸媽帶回去,冬天煮火鍋,或者煮在火燒肉里,味道好有嚼勁。皤蟠嘛,當然是現(xiàn)摘現(xiàn)吃了,這東西放不住,不能過夜。來525廠快一年了,張荔敏已經(jīng)長大,懂得父母不容易,也知道給家里帶點東西回去,只是工資低,只能曬些蕨菜,偶爾偷偷做個鍋鏟、撮箕回去。
張荔敏指著王霞的嘴說,滿嘴的皤蟠汁,跟吃臭肉一樣,王霞說,大哥不笑二哥,兩個差不多。兩人哈哈大笑,趕緊往六車間跑,天開始變暗,灰黑的天空像塊鉛鋅塊往山上壓了下來。王霞說,黑麻咕咚的,什么也看不清了,趕緊,拿搟面棍去。
她們剛跑下山,就看見一個黑乎乎的影子,王霞往張荔敏身后一縮,張荔敏趕緊挺起胸,大著膽子,問,哪個?影子沒有吭聲,飄忽忽朝她們過來,張荔敏又問,你是人是鬼?那影子擋在路中間,哈哈大笑,說,你見過有腳步聲的鬼嗎?張荔敏一看,是經(jīng)常站在她們宿舍門口的廠子弟,忙拉王霞,往一邊讓。那人一步跨上前,堵住她們的路,說,那個叫什么敏的,你別拽,老子今天就把你拿下。張荔敏不說話,拉著王霞就跑。
后面的腳步聲跟了上來,她倆不敢回頭,拼命往廠門口跑??斓睫k公樓旁邊,王霞停下腳,捂著肚子說,不行,我,我,跑不動了。張荔敏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廠子弟一步?jīng)_到她們前面,說,跑啊,看你往哪里跑。張荔敏昂著頭,說,你敢,保衛(wèi)科把你們抓起來。那個男青工歪著頭看著她,說,天,生起氣來,更好看了。他又說,保衛(wèi)科?還能管我談戀愛找對象?說著,伸出手就要拉張荔敏。
張荔敏使勁掙脫,說,王霞,你走,你趕緊去保衛(wèi)科叫人。王霞沒走,呆愣愣不動。張荔敏又說,叫你快走,找人啊。那青工一把把張荔敏往懷里拽,對王霞說,笨鵝,你找個試試。張荔敏一急,張嘴就是一口,男青工一疼,手一松,張荔敏拉起王霞,又跑。男青工追了上去,喊道,往哪里跑?就在這時,小劉跑過來,對著那個青工大聲吼,柱子,你干什么?酒喝多了?那青工看了看他,罵道,少他媽管閑事。小劉說,你這樣調(diào)戲女工,小心受處分。青工罵道,你們這幫外來的狼,廠里的女孩子都被你們薅走了,來個外招的,還跟我們搶。說著,一拳打在小劉鼻子上,頓時鮮血直流??吹匠鲅?,那人好像酒醒了,調(diào)頭就跑。
張荔敏一看,忙掏出手絹給他,讓他捂住鼻子。小劉昂起頭,搖搖手,說,沒事沒事,別弄臟了。張荔敏說,走,我們?nèi)ケPl(wèi)科報案。小劉說,算了,這點小事,傳出去不好,就這樣吧,以后小心點,去哪里,叫上我們,有個伴。王霞好像嚇壞了,一個勁流淚。
躺在床上,蚊帳里傳來王霞的抽泣聲,張荔敏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好一個勁問她,要不要喝水。張荔敏有些難受,總覺得對不住王霞,嚇著她了。這一夜,張荔敏整夜沒有合眼,王霞也似乎一夜沒睡,在床上翻來覆去。
張荔敏用國庫券換了電飯煲、電炒鍋,跟王霞兩個人做飯吃。食堂去得少了,吃過晚飯也不再往廠區(qū)走,而是待在宿舍聽聽音樂、看看書,倒是王霞,每晚都說車間加班。張荔敏不放心,說去接她,王霞總說不用,加班人多,沒事。
出師以后,張荔敏分到鉗工二班,在車間的另一頭。她獨自守著一臺鉆床,專門負責給各種各樣的閥門鉆孔,什么開斷閥、調(diào)節(jié)閥、分配閥……模具卡好,鉆頭磨好,加冷卻液,下鉆,打毛刺,攻絲……反反復復,枯燥無聊。手套、帽子、工作服,成天臟兮兮的,腳上的翻毛皮鞋被機油浸泡得歪歪扭扭。
活多,各忙各的,休息的時候,大家在車間外面抽煙說笑,她依然坐在鉆床前干活。遠遠的,班長會叫她,歇會兒。她笑笑,說,不累,你們歇。有時候,她也會抹掉手套,把手洗干凈,拎著水壺到開水房打水,回來的時候,隱隱約約聽到一位老師傅說,這丫頭好像長大了。
小劉到車間來看過她,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先找了車間主任,又找到她,說,部里有個文藝會演,抽去跳舞。她知道,他總是想方設(shè)法讓她少干點活,又能名正言順跟她在一起。和王霞聊天的時候,說起小劉,王霞說,小劉有本事,能力強,人長得也不賴。張荔敏說,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他太圓滑,不實誠,反倒是小李,更實在可靠。王霞就笑她,說,別吃著碗里看著鍋里,小李悶,不適合你。張荔敏罵道,什么碗里鍋里,你才吃著了呢。王霞臉忽然紅了起來,低著頭不再說話。
廠里的演出獲獎了,二等獎?;貋砟翘?,廠辦主任、工會主席親自到廠門口接他們,還說這段時間,所有演出人員的計件工資同機關(guān)一樣,拿平均數(shù)。張荔敏當然高興,最高興的肯定還是小劉,這次演出是他負責,獲了獎,得到了廠領(lǐng)導的表揚,又天天跟張荔敏在一起,怎么說也算一舉多得吧。
剛到省里那天晚上,把演出隊安頓好,小劉敲開她的房門,給了她一個紫色的發(fā)卡,說,聽說你的發(fā)卡丟了,找遍整個廠區(qū),才在食堂門口那條土路上找到,一直找不到機會給你。小劉走后,她仔細看了一下,那只發(fā)卡不是她的,雖然看上去一模一樣,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那只,上面的百合花掉過,她在車間用502膠水粘的時候,不小心粘上一點鐵屑。她沒有還回去,只是,這只發(fā)卡,她再也沒有戴過。
單身樓的女工談戀愛的談戀愛,結(jié)婚的結(jié)婚,宿舍空了出來,王霞說夜班多,影響張荔敏,不如分開,一人一間。張荔敏有些舍不得,一年多,一起上班下班,一起去商店、食堂,一起做飯吃,分開,這個話題好像有些突然。不過,王霞說分就分吧。張荔敏說,我搬,我喜歡一樓,離水池近,方便。其實,她是不想讓王霞搬東西,雖說單身沒有多少東西,搬上搬下,還是很累。在廠里,機器可不能閑,王霞常常倒夜班,能休息就多休息一下,可不要為搬宿舍的事勞精費神。
王霞同意了,這么多年,從高中到現(xiàn)在,似乎都是張荔敏說了算,她總是習慣跟著她,聽她的。
搬家的前一夜,早早就上床了。她們的床面對面,兩人躺在床上聊了一整夜,天亮的時候才昏昏睡去。
說起以后,王霞說,她沒有什么想法,只要有個合心的人過日子就行。房子嘛,她有些興奮,說,像她們宿舍這樣的有兩間,就可以了,一間做臥室,一間當客廳廚房。張荔敏打斷她,說,不,我想要一個院子,院子里種滿百合花。王霞笑她,說,院子?種花?好容易逃出農(nóng)村,我可不想再過那樣的日子。你都不知道,一下雨,滿屋滿腳的泥。張荔敏說,農(nóng)村?不對,我說的是別墅,像電影里那種。王霞吐吐舌頭,說,天,那得多少錢,想都不敢想。
那天晚上,張荔敏做了個夢,夢見小李站在一個開滿花的院子前,滿臉柔情緊緊盯著她,她朝他跑去,還沒有跑到小李面前,她就醒了。醒來的時候,心里癢酥酥的。再見到小李,她不再像原來一樣,大大方方,總擔心被他看出什么,只好笑笑,低著頭就走。
張荔敏帶走了自己的隨身衣服,電飯煲、電炒鍋等炊具全都留給王霞,她知道,王霞家姊妹三個,全靠爹媽賣菜掙錢過日子,家里不寬裕,王霞懂事,常常給家里寄錢帶東西。張荔敏家好多了,兄妹倆,父母有工資,哥哥也快大學畢業(yè),自己的工資,怎么用怎么花,沒人過問,月底接得著就行。
張荔敏用一個月的工資,把自己的宿舍布置得煥然一新。從車間里拿了一些沒用完的果綠色的漆,把墻的下半截刷綠。在宿舍中間拉了塊印著百合花的布簾,把宿舍隔成兩截,外面放電飯煲、電炒鍋、小方桌,里面放書桌、床,又從車間找來兩個電表箱,一個種蘭花,一個種喇叭花。王霞見了,非常喜歡,說,下個月發(fā)工資,我也要買塊花布簾子。
安頓下來的張荔敏忽然有了一種真正獨立的感覺,偶爾做什么好吃的,也會約王霞他們一起吃吃喝喝,但是隨著各自宿舍門的關(guān)閉,她倆的心也好像電閘一樣,忽然關(guān)上,不再像從前一樣,互換秘密、相互通電了。
最先發(fā)現(xiàn)王霞秘密的,不是張荔敏,是小劉。小劉對張荔敏一直窮追不舍,張荔敏和他就像在賽跑,小劉追得緊,張荔敏跑得快,小劉追得慢,張荔敏好像就會停下來,喘喘氣。又有新招的工人,還有一批新分下來的大中專生,廠子弟又開始往女單身樓跑。不過,張荔敏知道,這次,他們追逐的是新來的女工,不是她了,這讓她感到輕松。
周日,張荔敏從家里回來,帶了火腿、酸菜、豬肝豆瓣……她想約王霞過來吃。打飯的時候,沒有見到王霞,就問小劉。小劉說,肯定在小李那里,他們在一起做飯吃。小李?她覺得有點奇怪,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王霞跟小李處得近。小劉說,我以為你早就知道了,其實,他們在你搬宿舍之前就好上了。張荔敏瞪了小劉一眼,說,你們這些人,就喜歡亂說,怎么可能,他倆好,王霞肯定會告訴我,我倆無話不談。小劉笑笑,說,我們老家有句話,會咬人的狗不叫。張荔敏又瞪了他一眼,轉(zhuǎn)身就走。
回到宿舍,把煮好的火腿、豆瓣抬上桌,勉強吃了兩口,覺得一個人吃就是不香。她端起火腿,打開門,想了想,又關(guān)上門,靠著門,不知道為什么,她忽然變得有些猶豫。
門響了,她趕緊打開房門,是小劉,小劉端著碗站在她門口。她堵在門口,問,干什么?小劉探頭探腦往屋里瞟,說,我聞著火腿味來的。張荔敏沒辦法,讓開門,嘀嘀咕咕說了一句,狗鼻子。小劉笑著說,走,小李那里打平伙去?張荔敏沒有拒絕,拿著火腿就往小李宿舍走。
王霞果真在小李那里,她正從鍋里盛了白菜湯,見到張荔敏,愣了一下,馬上放下湯來拉張荔敏,說,快來快來,一直說叫你過來吃飯呢。張荔敏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小李,小李低著頭,使勁擦桌子。張荔敏說,前幾天回家,帶了火腿,一起嘗嘗。
不知道為什么,那頓飯吃得有點尷尬,王霞非常殷勤,一個勁給她夾菜。小李不說話,小劉也不說話,只有張荔敏,話特別多,一會兒說老家的變化,爸媽他們廠要改制了,女職工四十五歲就可以退休。一會兒又說,這火腿是爸媽讓她帶來給王霞吃的。她嘰嘰喳喳,一直在說,她說,小李,你嘗嘗,我們老家的火腿可是最有名的,你找了王霞有口福了,以后經(jīng)常都能吃了……
吃過飯,王霞去水池邊洗碗,小劉端著鍋跟了出去,小李拿掃把掃地,張荔敏一個人坐在桌前,不知道該干什么。她覺得應(yīng)該跟王霞出去洗碗,走到門口,又覺得想跟小李說點什么。她回過頭,搶過小李手里的掃把,說,好好對她。小李呆呆看著她,點點頭。張荔敏高聲說道,你要是敢欺負她,我可不答應(yīng)。小李還是不說話,張荔敏突然渾身不自在,說,我去洗碗,抽身就走。
小李一把拉住她,說,等一下。邊說邊打開抽屜,說,你的卡子。張荔敏一把奪了過來,問,怎么會在你手里?小李又拿出一個小紙團,遞給她,說,我自己做的,做個紀念。張荔敏問,什么?。课也灰?。小李一把塞進她兜里,說,我去看他們。
回到宿舍,張荔敏關(guān)上門,拿出那個百合花的發(fā)卡,仔細翻看,是,是自己的,那兩團鐵屑黏在發(fā)卡背后,非常眼熟。她掏出兜里的紙團,坐在桌前發(fā)愣,她不敢打開紙團,只是死死盯著它,好像那是一個炸彈,碰到就會爆炸。那是什么?紙團里就像有個鉤子,不停朝她鉤,張荔敏終究無法抵擋,舀水、洗手,輕輕打開紙團。一層一層,足足包了三層。當她顫抖著打開最后一層紙的時候,一顆心形的雨花石躺在白紙上,在昏暗的日光燈下,發(fā)出粉色的熒光。雨花石,硬度高達六至七,又小又滑,把它做成心形項鏈墜子非常不容易。打磨、拋光、鉆孔,尤其鉆孔,一毫米的鉆頭根本沒有辦法卡在鉆床上,只能用手電鉆,手電鉆打孔,工件必須卡得很牢,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她把那顆石頭捏在手心,手心的熱氣把石頭捂熱,忽然忍不住想哭,她索性把臉貼著石頭盡情淌著眼淚??蘖T,她又仔細盯著石頭看,石頭表面圓潤細膩,不知道用了多少水砂紙,打磨了多久才能這么潤滑。她知道這顆石頭對他意味著什么,也明白在她知道他和王霞好了以后,還把這顆石頭給她的意思。她有些懊惱,又有些生氣,為什么你就不能像小劉一樣,態(tài)度明朗一些呢?她一頭倒在床上,靠著被子又哭起來……
張荔敏發(fā)現(xiàn)王霞的秘密以后,王霞和小李的戀情也就公開了。買菜、做飯,看電影、跳舞,總是身隨影在。每次去看電影、跳舞,王霞總會約上她,三個人一起往俱樂部走,開始張荔敏覺得別扭,時間長了,張荔敏也想通了,只要王霞幸福就好。她大大方方跟他們相處,王霞和張荔敏的友誼好像又回到了最初進廠的時候。
一個周末,廠里進了一部《人蛇大戰(zhàn)》的電影,他們?nèi)思s著一起去看。那是一部恐怖片,講述一個建筑公司施工時挖出好多蛇,公司老板叫人用挖機挖死那些蛇繼續(xù)工作,成千上萬的蛇開始報復人類。王霞和小李坐在一起,張荔敏坐在王霞旁邊,成千上萬條蛇爬出的時候,王霞“啊”一聲嬌呼著往小李身上一倒,小李趕緊扶著她,拉著她的手,說,別怕別怕。張荔敏忽然自憐起來,怎么自己就成一個沒人疼的人了?
從電影院出來,張荔敏同王霞他們保持一定的距離,加快步子往前走。王霞追上來,說,張荔敏,你急啥,等等我們。張荔敏說,我們車間楊姐說好十點來找我,我怕她等急了。
一個傍晚,王霞跑到張荔敏宿舍,說小李去南京出差了。男朋友出差的日子,王霞有些魂不守舍,坐在張荔敏宿舍的時候,話題也離不開小李。她說,南京那個工程真麻煩,都幾個月了,還沒結(jié)束,煩死了。張荔敏沒有接話,她又說,有一天去洗澡,一個退休的老嬢嬢問她,你們倆誰是小李的對象?王霞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說自己是。那老嬢嬢癟癟嘴說,現(xiàn)在的男孩子就是花,這個小李,我看他總是兩個兩個地帶著。張荔敏暗自打了個“咯噔”,她知道,這話是說給她聽的,以后,再也不能跟他們在一起了。
張荔敏總是找這樣那樣的借口遠離他們,背地里,她也動了心思,想找一個男朋友,可是,找誰呢?廠里這些青工好像就沒有誰再入她的心。有時候,她也想,進廠快兩年了,小劉一直對她不錯,大學畢業(yè),機關(guān)工作,人也不錯,不如就跟他算了,可不知道為什么,她就是沒法動心。
日子就這么平平常常過著,不咸不淡。手上的工作已經(jīng)熟練,鏨削、銼削、鋸切、畫線、鉆削、鉸削、攻絲和套絲、刮削、研磨、矯正、彎曲和鉚接她都做得很好。師父看著她干活的時候,總是笑笑,點點頭,說,行啊,出師了??墒敲刻焱砩?,自己獨自面對黑夜的時候,她就會覺得惶恐,總覺得看不到未來。
與張荔敏的惶恐不同,王霞越發(fā)踏實起來,儼然就是個家庭主婦,每天下班,就是買菜做飯,幫小李洗衣服。入秋后,王霞要結(jié)婚了。王霞說,原本要請張荔敏當伴娘的,誰知廠里申請結(jié)婚的有四對。工會主席說,按老一輩的光榮傳統(tǒng),在俱樂部給他們搞個集體婚禮。
集體婚禮就簡單多了,工會主席致辭,新人喝交杯酒,熱熱鬧鬧儀式就結(jié)束了。青工們不盡興,小劉說,回宿舍,再鬧一次。王霞和小李的婚房就在單身樓,廠里調(diào)劑一下,把小李旁邊那間騰出來,并了兩間房給他們,這是王霞的心愿,張荔敏想,王霞算是心遂所愿了。
小劉那晚特別興奮,臨時客串婚禮主持,帶著單身職工鬧起洞房來。先讓他們讀結(jié)婚證,證明婚姻合法,再讓他倆唱《咱們工人有力量》,又讓青工把小李的臉盆裝滿水,新人從盆邊相扶走過,說是“同舟共渡”。小劉完全掌控著整晚的氣氛,新人當然依言完成各種程序,青工們也非常配合。張荔敏坐在一旁,看著小劉的樣子,想,或許跟了他,過日子會少操點心。
單身樓的熱鬧從來都有吸引力,不一會,很多廠子弟也涌進新房,跟著起哄,鬧新房的花樣多了起來,什么“一錘定音”“七星高照”“鬼子進村”……小李又被他們弄到一樓,重新把王霞背上樓,說“八戒背媳婦”可不能省。張荔敏跟著傻笑,負責給大家遞瓜子加水。
鬧到深夜,大家終于盡興。小劉一招手,說,散了,又笑著對王霞他們說,春宵一刻值千金,不耽誤你們了。王霞臉一下子紅起來,小李忙說,再坐一會兒再坐一會兒。
下了樓,一個青工正在跟小劉說話,張荔敏一看,就是那天在廠區(qū)堵她們的那個柱子。她有些奇怪,盯著他們看。那青工一抬頭,見張荔敏盯著她,忙叫,嫂子,你們也快了吧?張荔敏瞪了他一眼,迎面走去,走到他身邊,狠狠撞了他一下,抽身就走。遠遠地,黑夜里傳來那個青工的聲音,他說,嫂子這個性,烈呢,大哥,你拿得住嗎?張荔敏忽然想聽聽小劉怎么看自己,悄悄隱在樹后。她聽見小劉說,王霞那個主意,好像沒什么用嘛。柱子說,王霞啊,心思重呢,誰知道她搞什么名堂。小劉說,好了,回去吧。這種事哪能指望別人。
回到宿舍,張荔敏左想右想,有些難受。王霞的臉似乎變得陌生起來,對小劉剛升起的那點好感也煙消云散。再遇到小劉,根本不拿正眼瞧他。
有消息說,軍工企業(yè)要改革了,在經(jīng)歷了“軍轉(zhuǎn)民”之后,馬上要進行改制、歸并、搬遷,也就是說,525廠就要徹底成為歷史。隨著這些傳聞,廠里的人事有了一些變動,小劉升為副科長,小李也成了技術(shù)科副科長,王霞調(diào)出六車間,到了幼兒園。幼兒園拿后勤工資,少是少了點,但清閑,不用加班,也不會有工傷的危險。只有張荔敏,還在一車間,就像她守著的那臺鉆床,死死釘在地上,一動不動。王霞結(jié)婚后,心里眼里都在她的小家上,跟張荔敏的關(guān)系慢慢淡了,跟廠里其他人差不多,見面的時候點點頭笑笑而已。
每天晚上,寂寂的風把夜晚吹得涼快清爽,把夜空里的星星一顆顆吹了出來,張荔敏獨自待在宿舍,拿出新買的書,《鉗工操作技法與實例》《鉗工基礎(chǔ)與技能》,翻了幾頁又放下。她才發(fā)現(xiàn),這些冰冷的機器不適合她,每天畫線、裝夾、打孔、攻絲……千篇一律,枯燥無味,她有一種想要逃離的感覺。
促使她下決心離開的還有一件事。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師父讓她去家里過節(jié),吃過飯,坐在桌前吃毛豆、板栗的時候,師父問她和小劉怎么回事,她說,沒怎么,偶爾在一起玩玩。師父說,廠里的人都說,你們早就在一起了,好就做出個好的樣子,趕緊辦了,別讓人瞎說。她沒有申辯,小劉?好像越來越遠了。
冬天的早晨,單身樓籠罩在霧里,廠區(qū)也隱約迷蒙起來。張荔敏打開門,就看到一個人蹲在她窗戶前,定睛一看,是小劉。他好像沒有想到張荔敏起這么早,有些吃驚,臉上的牙膏沫也好像受到了驚嚇,緩緩向下流動。張荔敏的頭“嗡”的一下懵了,她轉(zhuǎn)身“嘣”一聲把門關(guān)上,哭了起來。聽到哭聲,小劉丟下缸子跑過來敲門,張荔敏罵道,滾,滾遠點。小劉邊敲門邊說,我錯了,是我不好,我不想你被別人搶走。張荔敏咬著牙,狠狠說,你給我聽好了,你離我遠點,我永遠不會跟你。
張荔敏什么時候離開525廠的?去了哪里?大家都說不清楚,就連王霞也說不清,也就是說,張荔敏根本沒有和王霞道別,是一個人悄悄離開的。
廠里的人問起張荔敏的師父,師父說,年輕人,闖闖也好。至于怎么闖,去哪里闖,師父再也不說一個字。王霞回老家的時候去張荔敏家問過,張荔敏她媽說,結(jié)婚生子,女人嘛,都得走這一步,過得還行吧,開了個物流公司。王霞給她留了電話,讓她抽空回廠里玩,她說,我搬到家屬區(qū)一區(qū)了,廠子搬遷以后,不想去新廠,報名留在老廠守廠。她對張荔敏媽說,不知道張荔敏怎么想的,其實嫁給小劉挺好啊,小劉都已經(jīng)是副廠長了,只有我家小李,傻,不會看人臉色,本來說要當科長的,他偏偏為了個技術(shù)指標的事跟領(lǐng)導吵,這不,還是副科。張荔敏媽笑笑,說,各有各的命,不會亂來。
回到廠里,不知道為什么,王霞一直盼著張荔敏給她電話,張荔敏從來沒有給她打過電話,也沒有見她回過廠里。聽人說,她其實回來過,給師父師娘買了一大堆禮物。只是,她為什么不來找我?王霞有些疑惑。日子一天天過去,廠里沒有幾個人了,王霞一個人坐在房前,看著暖風中一個個掉落的杏子,心也開始一點點往下掉,覺得空落落的。高中時候天天和張荔敏黏在一起的日子,好像已經(jīng)很久很久了。
女兒上大學后,王霞更不想進城了,逢年過節(jié)進城看看,其余時間就留在老廠種地。房前房后全是她種下的果樹和清白苦菜,她把這些菜送給丈夫,也送一些給原來的同事鄰居。她們都說,還是在老廠好,吃什么都不用花錢,還拿工資。一次次改制重組以后,她們大多內(nèi)退了,拿著微薄的生活費,還著房貸,對王霞的生活表面羨慕,背地里有些不屑。
廠子搬進城以后,小李成了老李,調(diào)到設(shè)備車間當了一般的技術(shù)員。倒是小劉,成了總廠的副總,跟王霞他們也沒有什么聯(lián)系。老李幾次讓王霞進城,她都不去,她說,等女兒結(jié)婚有孩子再來,來城里閑不住。
國慶長假,老李終于回來了,他給王霞帶來一張請貼,說,張荔敏喬遷之喜,請高中同學聚聚。王霞盯著老李,問,我的請?zhí)趺磿慕o你,你們一直有來往?老李說,瞎扯,不寄給我,寄回老廠?王霞還想問什么,老李轉(zhuǎn)身出了門。
張荔敏搬家那天,王霞早早到地里拔了些菜,認認真真洗了一番,按照請?zhí)系牡刂?,打了輛車。趕到別墅的時候,十多個人在搬東西、打掃衛(wèi)生。張荔敏叉著腰,指揮著??粗鴱埨竺裟前啄鄣钠つw,窈窕緊致的身材,二十多年的日子,她好像一點變化都沒有。不知怎么王霞忽然想到了廠區(qū)里那些白楊樹,俊俏挺拔。張荔敏沒有看見王霞,帶著工人抬家具上樓了。
王霞走進去,陽光跟著她擠了進來。地板有些反光,紫檀家具發(fā)出陣陣木香,客廳里那盞水晶吊燈,從高大的屋頂上瀉下來,就像氬弧焊上飛濺出來的焊光。王霞有些頭暈,看了看手里的塑料袋,不知道往哪里放,想了想,退出門來。
屋外的花園里種滿了各種樹木花草,王霞根本叫不出名字,在一個中式木亭的旁邊,她看到一種熟悉的花,百合。各種顏色的百合花開得正艷,就像數(shù)十只蝴蝶在庭院里飛來飛去。王霞的頭更暈了,習慣了525廠空曠的清風,她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不習慣百合花的香味了。她站了一會兒,看了看院里那些隨風搖動的百合花。拉開塑料袋,又看了看那些綠油油的菜,系好,悄悄塞進了路邊的垃圾桶里。
多年以后,王霞的女兒在省城打工,她去看女兒。遠遠的,在街對面,她好像看見張荔敏,歲月依然沒能讓張荔敏變老,還是那樣,只不過臉變圓了,顯得更富態(tài)。王霞想喊,又覺得不合適,等綠燈亮了,她跑過去,一輛閃著黑光的轎車停在張荔敏身邊,司機跑過來拉開車門,張荔敏鉆了進去。王霞伸出手,又想喊,忽然發(fā)現(xiàn)手里提著一個蛇皮口袋,里面是給女兒帶的瓜瓜菜菜,她緩緩縮回手,看著那輛車插進車流,像條掉進湖里的魚,擺著尾巴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