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虹飛
高啟畫像。高啟字季迪,號槎軒、青丘子,長洲(今江蘇省蘇州市)人,元至元二年(1336)生
我的博士論文題目,是《明代洪、永年間出版與文學關系研究》。論文在充分考察洪武、建文、永樂時期出版情況、出版特點的基礎上,探討出版與文學的互動關系,屬于跨中國印刷史、古籍版本學、明代文學史的交叉性、綜合性研究。在寫作中,我不僅努力考據(jù)六百余年前高啟、宋濂等文人的創(chuàng)作過程,亦思考今天的我們?nèi)绾闻c媒介共處。下面,不妨讓我將這篇論文中的一節(jié),講給你聽。
我們常說“唐詩宋詞元曲”,對于明清文學,大多只關注小說。其實,明清時期的詩詞曲,同樣頗多佳作。如我們耳熟能詳?shù)摹皾L滾長江東逝水”,是明代大才子楊慎的詞;“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是明代名臣于謙的詩,等等。在數(shù)千位才子名士組成的明代詩人排行榜上,高啟,是目前學界普遍認可的第一名。
高啟在元朝隱居不仕,明洪武初參與修撰《元史》,授翰林院編修,擢戶部右侍郎,乞歸,放還。洪武七年(1374)因蘇州知府魏觀之事,得罪連坐,被處腰斬,年39歲。
清乾隆年間官修的《四庫全書總目》,以“天才高逸,實據(jù)明一代詩人之上”來評價高啟。后之文人學者,亦普遍以高啟為明代第一詩人。如宋佩韋云,“偉大作家,首推高啟……明朝一代的詩人,再沒有能勝過他的了”。游國恩等主編《中國文學史》亦云,高啟“才華橫溢,清新超拔,不愧為明代成就最高的詩人”,等等。
然而,高啟在世時,他的作品并沒有獲得廣泛的高度評價。我翻閱宋濂、袁凱、謝應芳等洪武年間文人的別集,在紛繁書頁間,竟沒有發(fā)現(xiàn)關于高啟詩歌的只言片語評價。洪武年間文人徐一夔在談論高氏文學成就時,熱情贊頌了高啟的族人高遜志,亦只字未及高啟。
高啟生前,未及身后名。造成這一現(xiàn)象的主要原因,其實在于出版。
高啟在世時,包括富商陳寶生在內(nèi)的很多人,都想將他的詩雕版印刷,但都被高啟拒絕了。至洪武三十年(1397),高啟的作品仍沒有出版。長期不出版帶來的問題,就是作品傳播范圍較小,讀者數(shù)量較少。閱讀是評價作家作品的基礎,沒有閱讀,評價也就無從談起。洪武年間,高啟詩作的讀者還比較少,故其聲名也未顯著。
盡管高啟堅持不出版作品,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他的知名度,但這為他換來了遠比知名度重要的寶物,那就是寫作的自由。
出版會為作品帶來更多讀者,然更多讀者的存在,也會影響作家的表達。若作家提筆時,想到筆下文字即將出版、為萬眾所見,則其寫作時,自然會有所選擇、有所顧忌。高啟通過不出版,規(guī)避了大規(guī)模的作者群。同時,他又將作品分享給自己用心選擇的讀者,如詩社中志同道合的詩人,同修《元史》的名公大臣、文人學者等。這樣,高啟就有效地控制了自己讀者群體的水平與規(guī)模。
高啟精心打造的小規(guī)模讀者群,讓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擁有了更大的自由。讀者為熟悉的同鄉(xiāng)、同僚、同道,是以在題材選擇上,他可以盡情表達,抒發(fā)自我,無須避忌。讀者水平普遍較高,是以在筆法運用上,他可以放心大膽地運用典故意象、修辭手法,無須擔心讀者費解。高水平的讀者,還會給予高啟有針對性的反饋意見,幫助他進一步修改、完善作品。
因此,在高啟的詩集中,我們會看到詩人對日常生活細致入微的描摹,如“掩室聊自眠,一榻委四肢”等多首饒有趣味的“睡覺詩”,也會看到“從今四海永為家,不用長江限南北”“斷猿哀雁總驚啼,我亦無端淚相續(xù)”等喜怒哀樂的真實流露。瑣碎的生活、涌動的情感,這些都是詩人因其自由創(chuàng)作,而于字里行間完好保留的珍貴自我。
出版者還是不愿放棄。他們?nèi)栽谂?,力圖將高啟動人的詩篇雕版印刷,傳播給更多的人。終于,在高啟去世20余年后的洪武三十一年(1398),其《姑蘇雜詠》由蔡伯庸出版。永樂元年(1403),高啟《缶鳴集》由其內(nèi)侄周立出版。此非高啟之愿,卻實為讀者之幸。更多的讀者得以在優(yōu)美的詩歌中,發(fā)現(xiàn)高啟珍貴的自我。而珍貴的自我,是最易打動人心的。隨著高啟作品傳播范圍的擴大,對高啟創(chuàng)作的贊譽,也就與日俱增。
在《姑蘇雜詠》《缶鳴集》中,不僅有動人心弦的高啟詩作,還有高啟友人(即他精選的讀者)為其書稿所作的序言,以及周立等出版者所作的識語。這些置于書籍首末的序言、識語,大都給予高啟熱情贊揚與高度評價。如王袆序云,高啟詩“雋逸而清麗,如秋空飛隼,盤旋百折,招之不肯下;又如碧水芙蕖,不假雕飾,翛然塵外有君子之風焉”等。已有的熱情贊譽,也會潛移默化地影響讀者對高啟的認識、理解。
《缶鳴集》后,高啟作品繼續(xù)出版。明正統(tǒng)九年(1444),周忱在吳中地區(qū)出版高啟《鳧藻集》《扣舷集》;成化二十二年(1486),吳中出版家張習再次刊行《姑蘇雜詠》;成化二十三年(1487),張習出版高啟《槎軒集》;景泰元年(1450),吳中人徐庸編刊了收詩近2000首《高太史大全集》。
高啟作品的優(yōu)秀動人,自然是其不斷出版的重要原因,而高啟吳中人的身份,亦對此大有助益。在明代中后期,吳中出版水平為全國各地之冠。在主觀上,吳中出版者也很愿意將本土文人的作品付梓。先進的出版水平與出版者的積極意愿相結(jié)合,一部部高啟作品由是順利刊行。吳中文人又為之制作了熱情洋溢的序文,如云高啟之詩為“天下之詩,數(shù)千百載之詩”,等等。
就這樣,高啟作品于吳中不斷出版,傳播范圍持續(xù)擴大。更多的讀者得以品讀高啟之作,以及他人對高啟創(chuàng)作的謳歌。在這個動態(tài)的傳播過程中,高啟獲得的高度評價越來越多,其中更有楊慎、王世貞等文壇領袖的贊譽。一葉葉刻版如浪潮,將高啟不斷推向更高的位置。直至四庫館臣,為高啟加冕“據(jù)明一代詩人之上”的王冠。
中國古代文學如一道璀璨星河,作家作品層出不窮,數(shù)量繁多。然而能夠在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實寥寥可數(shù)。原因在于,文學史地位的確立,不僅要求作品本身優(yōu)秀、動人,還需要許多其他因素。其中一個不可或缺的因素,就是作品在后世得到了長期、廣泛的傳播。
高啟生前的不出版,讓他的創(chuàng)作更加自由,更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高啟身后的出版,則讓他動人的作品得到了不斷傳播,為一代又一代讀者所共見?!安怀霭妗迸c“出版”極為巧妙地共同發(fā)力,幫助高啟成為了文學河漢中光彩奪目的明星。
附: 高啟《梅花九首(其一)》
瓊姿只合在瑤臺,誰向江南處處栽。
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寒依疏影蕭蕭竹,春掩殘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無好詠,東風愁寂幾回開?
《步至東皋》
斜日半川明,幽人每獨行。
愁懷逢暮慘,詩意入秋清。
鳥啄枯楊碎,蟲懸落葉輕。
如何得歸后,猶似客中情?
《宮女圖》
女奴扶醉踏蒼苔,明月西園侍宴回。
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宮禁有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