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奇前
【內(nèi)容提要】在權力轉移的過程中,身份競爭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問題?;仡櫄v史發(fā)現(xiàn),圍繞崛起國與守成國進行的互動不盡相同,在分析權力轉移中崛起國與霸權國的互動行為時,權力競爭和制度競爭提供了最為深刻和廣泛的理解,地位之爭的視角也從社會性的角度豐富了物質主義理論的局限,但是,僅僅從主體間互動的角度討論地位亦稍顯不足。事實上,身份視角為權力轉移問題提供了更加完善的可能性解釋。由身份競爭出發(fā),文章嘗試解決的核心問題是:身份競爭為何;遵循何種互動邏輯;會產(chǎn)生何種結果。研究發(fā)現(xiàn),身份競爭是國家為維護某種或某些身份定位、爭取與該身份相關的國家利益開展的競爭活動。身份競爭以身份定位為出發(fā)點,通過利益權衡,最終影響互動行為選擇。崛起國與守成國進行規(guī)避或制衡的選擇,可能導致四種不同結果:弱化競爭、維持現(xiàn)狀、權力加速轉移和身份競爭加劇。在分析英美和英德身份競爭互動的基礎上,檢驗身份競爭邏輯的合理性。從崛起國的立場出發(fā),為實現(xiàn)國際體系穩(wěn)定,應盡量采取身份規(guī)避的互動方式。中國應堅持不稱霸、不結盟的戰(zhàn)略方針,在戰(zhàn)略身份的互動中進行身份規(guī)避,避免競爭加劇和升級。
權力轉移、國際秩序與體系結構轉型是國際關系研究領域經(jīng)久不衰的命題。通常認為,權力轉移是崛起國與守成國實力發(fā)展不平衡的產(chǎn)物,是國際體系動蕩、大國之間沖突與戰(zhàn)爭的主要誘因之一,其主要表現(xiàn)是國際領導權的變遷。(1)馬榮久:《中美權力轉移與亞洲地區(qū)體系》,《當代亞太》2014年第1期,第22頁。權力轉移由此成為理論研究的重要旨趣。對于權力轉移的理論探討由權力競爭(2)A. F. K. Organski, World Politics,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1958; A. K. F. Organski and Jacek Kugler, The War Ledger,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0; Robert Gilpin, War and Change in World Politic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1; Dale C. Copeland, The Origins of Major War,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0; Steve Chan,China, the U.S., and the Power Transition Theory,London: Routledge, 2008.、制度霸權競爭(3)Robert O. Keohane, After Hegemony: Cooperation and Discord in the World Political Econom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4; Andreas Hasenclever, Peter Mayer and Volker Rittberger, Theories of International Regime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 He Kai, Institutional Balancing in the Asia-Pacific: Economic Interdependence and China’ s Rise, London: Routledge, 2009; G.John Ikenberry,Liberal Leviathan: The Origins, Crisis, and Transformation of the American World Order,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1; Thomas Pedersen, “Cooperative Hegemony: Power, Ideas and Institutions in Regional Integration,”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Vol. 28, No. 4, 2002, pp. 677-696; 李巍:《制度之戰(zhàn):戰(zhàn)略競爭時代的中美關系》,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王明國:《從制度競爭到制度脫鉤—中美國際制度互動的演進邏輯》,《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2020年第10期,第72-101頁。發(fā)展至觀念性力量競爭階段(4)Richard Ned Lebow, A Cultural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Alexander Wendt, “Anarchy is What States Make of It: 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Power Politics,”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 46, No. 2, 1992, pp. 391-425; Randall L. Schweller and Xiaoyu Pu, “After Unipolarity: China’s Visions of International Order in an Era of U.S. Decline,”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 36, No. 1, Summer 2011, pp. 41-72; Bentley B. Allan et al., “The Distribution of Identity and the Future of International Order: China’s Hegemonic Prospects,”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 72, No. 4, 2018, pp. 839-869; Tung-Chieh Tsai and Tony Tai-Ting Liu, “Hegemonic Turn over in East Asia: A Historical Review since the Nineteenth Century,” in David Walton and Emilian Kavalski eds., Power Transition in Asia, New York: Routledge, 2017, pp. 26-44; Deborah Welech Larson et al., “Status and World Order,” in Deborah Welech Larson,T. V. Paul and William C. Wohlforth eds., Status in World Politic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4, pp. 3- 29;王梓元:《權力轉移中的地位承認》,《國際政治科學》2021年第4期,第41-76頁;徐進:《理念競爭、秩序構建與權力轉移》,《當代亞太》2019年第4期,第4-25頁。。隨著后物質主義時代的到來,以物質為最終目標的理性主義政治或將最終被身份政治取代,國家亦或趨于進行意義追問及無限博弈。(5)張一飛:《國際政治中“霍布斯—基歐漢”區(qū)間的衰落與身份政治的興起》,《當代亞太》2020年第6期,第41-75頁。目前,關于權力轉移中的非物質性力量競爭的討論不盡完善,如何從身份政治的視閾出發(fā)理解守成國與崛起國的互動是亟待解決的問題。本文的研究問題是:什么是權力轉移背景下的身份競爭?守成國與崛起國身份競爭的基本邏輯是什么?身份競爭的主要手段與方式是什么?會產(chǎn)生怎樣的結果?
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背景下,權力東升西降已成不爭事實,中國不斷走近世界權力、政治和經(jīng)濟的中心,在學術界引發(fā)了“中美兩極體系”和“新冷戰(zhàn)”的討論。(6)Suisheng Zhao, “A New Model of Big Power Relations? China-US Strategic Rivalry and Balance of Power in the Asia-Pacific,”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 Vol. 24, No. 93, 2015, pp. 377-397; Seth Schindler et al., “The New Cold War and the Rise of the 21st-century Infrastructure State,” Transactions of the Institute of British Geographers, Vol.47, No.2,2021, pp.1-16; 楊原:《兩極體系下大國戰(zhàn)略競爭的演化》,《國際政治科學》2019年第4期,第1-54頁。中國政界與學界傾向以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描述當下權力轉移的進程,作為守成國的美國更愿意選擇戰(zhàn)略競爭,將中國和俄羅斯塑造成明確的“戰(zhàn)略競爭者?!?7)White Hous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December 2017, p.25.https://history.defense.gov/Portals/70/Documents/nss/NSS2017.pdf?ver=CnFwURrw09pJ0q5EogFpwg%3d%3d; 楊原:《兩極體系下大國戰(zhàn)略競爭的演化,第4-6頁。在權力轉移理論的認知中,守成國與崛起國互動伴隨著競爭與沖突。眾多學者認為,二戰(zhàn)結束后的國際社會進入了大國無戰(zhàn)爭時代,即由于人類對于戰(zhàn)爭的厭惡、核武器的威懾等因素的作用,大國之間很難再次爆發(fā)大規(guī)模戰(zhàn)爭。(8)Shiping Tang, “Social Evolution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From Mearsheimer to Jervis,” 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Vol. 16, No. 1, 2010, pp. 31-55; 楊原:《大國無戰(zhàn)爭時代霸權國與崛起國權力競爭的主要機制》,《當代亞太》2011年第6期,第6-32頁。在大國無戰(zhàn)爭時代,傳統(tǒng)物質權力逐漸向物質保障過渡,對土地、人口、軍備等權力資源爭奪的現(xiàn)實意義受到削弱,國際制度作為大國互動平臺和影響力輸送工具逐漸成為競爭與制衡的重點。無論是傳統(tǒng)權力資源,抑或國際制度,均呈現(xiàn)物質性特征。但是,僅僅追求物質性權力是不足夠的,正如馬斯洛(Abraham H. Maslow)在闡釋人類動機理論時所認為的那樣,人的需求呈現(xiàn)動態(tài)特征,具有由物質需求向價值需求階梯上升的動能與趨勢。(9)[美]亞伯拉罕·馬斯洛:《動機與人格》,許金聲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5-34頁。國家亦是如此,在后物質主義的影響下,國家追求的目標同樣可能會由物質追求向價值意義轉移。因此,在中美權力轉移的互動中,僅僅從物質競爭層面理解雙邊關系可能略顯單薄?!百Q(mào)易爭端”和“科技爭端”等物質領域的競爭難以規(guī)避。未來是否會演變?yōu)樯矸莞偁?,抑或我們已然身處其中?對權力轉移中身份競爭的考察或許可以為兩國互動提供新的視角。
對國際關系研究中權力轉移進行案例研究,其案例大多來源于雅典與斯巴達、古代中國春秋戰(zhàn)國的紛爭、英國與荷蘭、英國與法國、英國與德國等。(10)[美]格雷厄姆·艾利森:《注定一戰(zhàn):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嗎?》,陳定定、傅強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美]亨利·基辛格:《世界秩序》,胡利平譯,中信出版社,2015年。特別是以雅典與斯巴達戰(zhàn)爭為主體內(nèi)容寫就的《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長期以來被現(xiàn)實主義范式奉為圭臬。上述案例具有“國強必霸”的共性邏輯特征,在分析論證權力轉移背景下的國家互動時,構成了作者自圓其說的必然選擇。但是,不能忽視英國與美國在權力轉移中的和平互動,針對該案例的論證,學界更傾向于從國內(nèi)政體或建構主義的角度出發(fā),分析兩國實現(xiàn)權力和平轉移的原因。持國內(nèi)政體視角的學者認為,民主制度的內(nèi)在約束機制以及民主整體自身的開放性構成了避免戰(zhàn)爭的重要途徑。(11)Charles Lipson, Reliable Partners: How Democracies Have Made a Separate Peace,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5.這種民主和平的論斷不可避免陷入“民主例外”與西方中心主義的窠臼。建構主義學者認為,國家間的規(guī)范與身份認同為國家的良性互動提供了可能。(12)Alexander Wendt, Social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p. 255-256.但是,中國春秋時期具有洛克文化特征的互動形式并未帶來持久和平。如何正確理解英美權力和平轉移的案例成為完善理論發(fā)展的重要方向。因此,我們需要探究是什么因素真正意義上影響著守成國與崛起國的互動?它是如何在其互動中發(fā)揮作用的?理論上應如何避免“國強必霸”的魔咒?對上述問題的解答劃定了本文的研究脈絡。
權力轉移中的競爭實則是對國際領導權的爭奪。權力競爭與制度競爭是現(xiàn)階段戰(zhàn)略競爭的首要呈現(xiàn)形式。無論是權力競爭,還是制度競爭,均表現(xiàn)為國家對主導權的爭奪,或對特定利益目標的維護。(13)楊原:《兩極體系下大國戰(zhàn)略競爭的演化》,第1-54頁;李明澤:《規(guī)范選擇、權力競爭與美國“航行自由行動”》,《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2021年第10期,第52-78頁;趙洋:《中美制度競爭分析以“一帶一路”為例》,《當代亞太》2016年第2期,第33頁。與之相似,身份競爭是國家為維護某種或某些身份定位、爭取與該身份相關的國家利益開展的競爭活動。競爭互動具有斗爭性,某些身份定位的排他性特征,使得身份競爭成為可能。傳統(tǒng)意義上,國家的身份是不同行為體間互動的結果,具有社會性特征,表現(xiàn)形式為狀態(tài)結果或變遷過程。本文認為,在國家間互動中身份亦具有本體論意義。身份不僅作為互動結果的一致性和互動行為的背景知識存在,也是在互動過程中國家需要將其作為利益目標進行爭取和維護的特定客體。身份形成的驅動力源自主體間互動,身份競爭則是國家間理性抉擇的產(chǎn)物。有學者認為,大國之間競爭行為的作用機制是物質層面的理性計算。(14)Cameron G. Thies, “A Social Psychological Approach to Enduring Rivalries,” Political Psychology, Vol. 22, No. 4, 2001, pp. 693-725.引入身份競爭的概念,推動大國之間的理性計算由物質層面拓展至理念層面。就競爭方式而言,國家試圖憑借聯(lián)盟、軍備競賽等途徑爭奪權力優(yōu)勢,通過制度制衡、制度脫鉤等方式占據(jù)制度優(yōu)勢。(15)游啟明:《中美實力對比變化對國際秩序的影響——權力轉移論和新自由制度主義的比較研究》,《國際展望》2019年第2期,第21-39頁;王明國:《從制度競爭到制度脫鉤——中美國際制度互動的演進邏輯》,第72-101頁;He Kai,Institutional Balancing in the Asia-Pacific: Economic Interdependence and China’ s Rise, London: Routledge, 2009; He Kai, “Contested Regional Orders and Institutional Balancing in the Asia Pacific,”International Politics,Vol. 52, No. 2, 2015, pp. 208-222.在身份競爭的互動中,國家行為體可采取的手段有身份規(guī)避和身份制衡。
“規(guī)避”一詞的學理基礎源自經(jīng)濟學,強調對一系列經(jīng)濟、金融、稅收等風險的巧妙應對與回避。兵法有云,“故善用兵者,避其銳氣?!?《孫子兵法·軍爭》)“規(guī)避”實則是對風險“銳氣”的回避。本文將“規(guī)避”一詞引入國際關系領域,將身份規(guī)避作為身份競爭的手段之一,突出強調國家行為體在身份風險應對中的回避策略,是國家謀求“身份守勢”的行為表現(xiàn)。就崛起國而言,以實際物質實力和國際社會共同認知為標準,進行低于標準的身份定位即為身份規(guī)避;就守成國而言,身份規(guī)避是指守成國承認崛起國身份,并在一定程度上允許崛起國在該身份定位下參與國際互動的策略。簡言之,身份規(guī)避是身份競爭互動中較為消極或被動的行為選擇。
“制衡”是指各行為體相互制約的行為,通常被看作權力競爭和制度競爭的共同選擇,是競爭互動中行為體權力分布的狀態(tài)展現(xiàn)?,F(xiàn)實主義認為,權力制衡、利益制衡和威脅制衡及由此形成的國際均勢是實現(xiàn)和平的必然選擇。(16)劉豐:《大國制衡行為的概念辨析》,《國際論壇》2010年第1期,第46-47頁;劉豐:《大國制衡行為:爭論與進展》,《外交評論》2010年第1期,第114-118頁。權力制衡有內(nèi)部制衡和外部制衡之分,內(nèi)部制衡突出國家增強自身經(jīng)濟、軍事實力的地位,外部制衡強調結盟的作用。(17)Kenneth N. Waltz,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McGraw-Hill, 1979, p.118; Stephen M. Walt, “Alliances in a Unipolar World,”World Politics, Vol. 61, No. 1, 2009, pp. 86-120.在制度競爭中,國家通過謀求制度優(yōu)勢推動國際秩序向自利方向發(fā)展,由此形成的制度權力均衡的狀態(tài)即為制度制衡。(18)賀凱:《亞太地區(qū)的制度制衡與競爭性多邊主義》,《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2018年第12期,第60-83頁。通常認為,制度制衡包括內(nèi)部改制與外部創(chuàng)制兩種作用方式。建構主義認為,權力來源于規(guī)范、合法性等共有知識。事實上,國際社會內(nèi)部對于霸權國身份的認知具有明顯的排他性,得到國際社會廣泛認可的主導國才具有霸權身份。因此,身份制衡行為是在霸權身份轉移背景下形成的守成國與崛起國對國際社會認知的謀求與爭奪,呈現(xiàn)制約與牽制的狀態(tài)。本文認為,身份制衡也是身份競爭的重要實現(xiàn)路徑。身份制衡關注身份認同的影響力分布,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社會性制約與平衡狀態(tài)。身份制衡亦有內(nèi)部和外部兩種實現(xiàn)路徑,即在既有身份系統(tǒng)內(nèi)推動身份轉換和在既有系統(tǒng)外進行身份重構。內(nèi)部身份制衡突出在既有文化結構下實現(xiàn)由崛起國向主導國的轉換,歷史上多數(shù)權力轉移案例均表現(xiàn)為內(nèi)部身份制衡;外部身份制衡強調突破既有互動和結構框架,在新的實踐中構建新的主導國身份。例如,蘇聯(lián)在與美國競爭中,并非在美國主導下的既有秩序內(nèi)部與美國進行霸權身份爭奪,而是重新塑造了以自身為核心的非西方秩序,確立了其在社會主義秩序中的主導國身份。因此,不同于身份規(guī)避,身份制衡是更加具有主動性和進攻性的身份競爭手段。
身份競爭是本文的核心研究內(nèi)容。關于身份的討論,亞歷山大·溫特(Alexander Wendt)的建構主義走出了一條中間道路,即在承認物質作用的基礎上,強調了觀念的決定性作用。(19)Alexander Wendt, Social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基于權力轉移的研究背景,本文試圖整合物質主義與理念主義本體論立場,關注在物質發(fā)揮基礎性作用下,守成國與崛起國之間的身份競爭行為。因此,本文論及的權力轉移問題仍以物質性權力轉移為主,輔之以身份競爭解釋。如上文所述,該競爭互動并非完全意義上觀念互動的結果,應該被視為行為體理性計算的產(chǎn)物,但是,被計算的客體不局限于物質利益。因此,本文討論的內(nèi)容是物質意義上的權力轉移,以及在此過程中由身份引發(fā)的具有觀念意義的競爭。此外,本文并不完全贊同現(xiàn)實主義者堅持的“修昔底德陷阱”“國強必霸”“中美必有一戰(zhàn)”等言論。事實上,權力轉移的背景為守成國與崛起國的互動選擇提供了合作與競爭兩種可能,我們并不否認權力轉移中合作的可能性或正確性。但是,本文選擇沿著競爭的路線前行探索,討論崛起國與守成國在身份競爭中的互動邏輯。在權力轉移背景下討論身份競爭問題,競爭載體莫過于崛起國與守成國。關于研究范疇的問題,本文不關注身份形成的互動過程,即“初次相遇”問題,而是更加關注身份形成后的互動行為,特別是競爭行為。在此基礎上,身份的理念屬性受到削弱,本體地位得以提升。
權力轉移中的身份競爭不可避免。身份競爭涉及國家對其身份定位和相應國家利益的維護。從身份競爭出發(fā),本文通過界定國家的身份類別,劃定身份定位的不同分析層次與特征。國家身份、國際身份和戰(zhàn)略身份分別對應生存利益、發(fā)展利益和價值利益。國家身份在身份競爭中起基礎性作用,戰(zhàn)略身份影響最為長遠,國際身份關涉國家發(fā)展,對國家的身份定位具有保障性功能。此外,身份制衡與身份規(guī)避是身份競爭的主要手段。從跨層次的角度而言,崛起國在國家身份競爭中趨于進行身份制衡,在戰(zhàn)略身份定位中傾向于身份規(guī)避的互動方式,守成國則反之。從單一層次來看,國家通過進行利益權衡實現(xiàn)互動方式的選擇。綜合來看,不同的身份競爭互動組合可能產(chǎn)生四種趨勢性結果,即弱化競爭、維持現(xiàn)狀、權力加速轉移和身份競爭加劇。上述互動方式組合及其影響,為守成國與崛起國處理雙邊關系提供了方法論基礎。
本文共分為五個部分:本部分提出研究問題,并就基本概念與疑惑進行闡釋;第二部分回顧權力轉移中國家競爭互動的成果與不足;第三部分指出身份的類型、特征以及身份利益的主要形態(tài),并搭建身份競爭的分析框架;第四部分運用過程追蹤的方法對權力轉移背景下英美和英德的身份競爭進行案例討論;第五部分是結論與展望。
權力轉移過程中守成國與崛起國的競爭互動是學界長期關注的問題。經(jīng)過長久的學術積淀,學者們的觀點立場可大致分為兩個維度,分別從物質性競爭和非物質性互動兩個方面討論權力轉移過程中的競爭問題。但是,既有成果或強調理性的物質性計算,或關注觀念文化的作用立場,對守成國與崛起國的競爭互動過程分析不足。基于對上述研究成果的反思,本文選擇了身份競爭的分析視角。
物質性競爭包括能力競爭和制度競爭。能力競爭主要指涉實力對比變化引發(fā)的競爭或制衡行為。與新現(xiàn)實主義強調收益對比與實力分配的認知一致,對比與分配本身就具有不可回避的競爭含義。從競爭的手段上說,國家會通過內(nèi)外兩種手段提升自身權力。內(nèi)部提升源自自身經(jīng)濟、軍事等領域實力的提高。由于他國意志的不可知性,為維護自身安全,國家需要最大程度追求權力或霸權,在此過程中,實力競爭最突出的表現(xiàn)為軍備競賽。(20)[美]約翰·米爾斯海默:《大國政治的悲劇》,王義桅、唐小松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2-66頁。從競爭的結果來看,謀求權力最大化的內(nèi)部實力提升的結局可能是個悲劇。與之不同,外部提升強調聯(lián)盟與均勢的重要作用,通過權力制衡實現(xiàn)國家間的競爭性合作。(21)Kenneth N. Waltz, “The Stability of a Bipolar World,” Daedalus, Vol. 93, No. 3, 1964, pp. 881-909; Karl W. Deutsch and J. David Singer, “Multipolar Power Systems and International Stability,”World Politics, Vol. 16, No. 3, 1963, pp. 390-406.然而,并非所有的權力競爭考量均僅僅討論實力大小的問題。威脅平衡的協(xié)調與利益平衡的考量也是國家間合作的基礎。在威脅平衡的框架下,某個國家威脅程度越高,針對其威脅形成聯(lián)盟的可能性越高。換言之,即使在崛起國與守成國實力對比接近的情況下,由于雙方對彼此威脅程度有限,亦可能排除兩國必然戰(zhàn)爭的選項。(22)斯蒂芬·沃爾特:《聯(lián)盟的起源》,周丕啟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6-47頁。在利益平衡的視角下,國家會劃分修正主義國家和維持現(xiàn)狀國家,并分別以利益和安全作為對外行為的出發(fā)點。(23)Randall L.Schweller, “Bandwagoning for Profit: Bringing the Revisionist State Back In,”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 19, No. 1, 1994, pp. 72-107; Randall L. Schweller, “Neorealism’ s Status‐quo Bias: What Security Dilemma,” Security Studies, Vol. 5, No. 3, 1996, pp. 90-121.但是,更多學者認為,守成國與崛起國在實力對比發(fā)生變化的情況下,多選擇通過霸權戰(zhàn)爭的方式實現(xiàn)權力變遷與體系轉型。(24)此類分析以權力轉移理論為代表,強調霸權國與崛起國實力對比變化及霸權戰(zhàn)爭在權力霸權歸屬中的作用。參見 A. F. K. Organski, World Politics,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1958; Robert Gilpin, War and Change in World Politic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1; Jack S. Levy, “Declining Power and the Preventive Motivation for War,” World Politics, Vol. 40, No. 1, 1987, pp. 82-107; Thomas Chadefaux, “Bargaining over Power: When do Shifts in Power Lead to War?”International Theory,Vol. 3, No. 2, 2011, pp. 228-253.雖然霸權戰(zhàn)爭可能實現(xiàn)“一勞永逸”,但其成本高昂、風險巨大的弊端在霸權國看來也并非是戰(zhàn)略博弈中的納什均衡。在不觸及核心利益的條件下,霸權國可能更加具有扶植代理人進行霸權護持的偏好。(25)陳翔:《霸權護持與美國的代理人戰(zhàn)略》,《當代亞太》2020年第1期,第30-58頁。
制度競爭是對制度話語權與領導權的爭奪。通常認為,國際制度為權力轉移中的國際合作提供了理性選擇和功能主義解釋,為利己主義者之間的合作提供可能。(26)羅伯特·基歐漢:《霸權之后——世界政治經(jīng)濟中的合作與紛爭》,蘇長和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9-103頁。但是,在權力轉移的背景下,由于制度的非中性特征,守成國與崛起國之間存在著廣泛的制度競爭互動。制度競爭可分為內(nèi)部競爭和外部競爭。內(nèi)部競爭是指國家在現(xiàn)有國際制度內(nèi)部進行話語權與影響力爭奪;外部競爭可以理解為崛起國突破現(xiàn)有制度安排,謀求新制度的創(chuàng)建。(27)趙洋:《中美制度競爭分析以“一帶一路”為例》,第28-57頁。在制度競爭的背景下,“競爭性多邊主義”與“多邊主義2.0”等概念被提出,用以描述在戰(zhàn)略競爭中通過創(chuàng)建新制度來挑戰(zhàn)既有制度安排的行為。(28)Julia C.Morse and Robert O.Keohane, “Contested Multilateralism,”Review of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 Vol. 9, No. 4, 2014, pp. 385-412; Jan Knoerich and Francisco Urdinez, “Contesting Contested Multilateralism: Why the West Joined the Rest in Founding the Asian Infrastructure Investment Bank,”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Vol. 12, No. 3, 2019, pp. 333-370; He Kai, “Contested Multilateralism 2.0 and Regional Order Transition: Causes and Implications,”Pacific Review, Vol. 32, No. 2, 2019, pp. 210-220.制度競爭的互動行為呈現(xiàn)由戰(zhàn)略競爭領域的領導權與話語權爭奪向其他具體領域蔓延、拓展的趨勢。(29)李?。骸吨忻澜鹑谕饨恢械膰H制度競爭》,《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2016年第4期,第112-138頁;楊慧:《主導權、制度負外部性與亞太地區(qū)的經(jīng)濟制度競爭——以TPP與RCEP為例》,《外交評論》2021年第2期,第125-154頁;李巍:《人民幣崛起的國際制度基礎》,《當代亞太》2014年第6期,第12-22頁;趙洋:《中美制度競爭分析:以“一帶一路”為例》,第28-57頁。從其競爭形態(tài)來看,包括規(guī)則之爭、機制之爭、機構之爭和秩序之爭。(30)李巍、羅儀馥:《從規(guī)則到秩序——國際制度競爭的邏輯》,《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2019年第4期,第28-57頁。在制度競爭的過程中,策略選擇至關重要,學界更加關注其中的制度制衡行為。制度制衡亦被稱為制度現(xiàn)實主義,強調國家通過在多邊機制中的競爭行為實現(xiàn)對影響力和話語權的追求,最終實現(xiàn)安全和發(fā)展。(31)賀凱:《美國印太戰(zhàn)略實質與中國的制度制衡——一種基于國際關系理論的政策分析》,《現(xiàn)代國際關系》2019年第1期,第17-18頁;He Kai, “Institutional Balancing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Economic Interdependence and Balance of Power Strategies in Southeast Asia,”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Vol. 14, No.3, 2008, pp. 489-518; 李?。骸吨贫戎畱?zhàn):戰(zhàn)略竟爭時代的中美關系》,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與權力競爭不同,雖然存在分歧與制衡,但是,眾多制度主義學者認為,制度領域的競爭互動并不必然導致戰(zhàn)爭,相反,合作成為最優(yōu)選擇。相關學者認為,制度效益的遞增特征使得挑戰(zhàn)國或替代性秩序對現(xiàn)有秩序和霸權的挑戰(zhàn)變得異常困難,同時,為霸權國進行制度霸權護持提供了合理解釋。(32)G.John Ikenberry, “Institutions, Strategic Restraints and the Persistence of American Postwar Order,”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 23, No. 3, 1998, pp.43-78; [美]約翰·伊肯伯里:《自由主義利維坦:美利堅世界秩序的起源、危機和轉型》,趙明昊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96-300頁。在難以挑戰(zhàn)制度霸權的情況下,霸權戰(zhàn)爭爆發(fā)的可能性較小,國際合作成為更加可能的選擇。簡言之,學界對制度競爭的關注,為解決權力競爭中的必然戰(zhàn)爭問題提供了可選擇的菜單。
理性主義是堅持本體論客觀性和方法論實證主義的理論路徑。在討論理性主義范式的過程中,溫特將其歸為物質主義的范疇,即無論是權力競爭抑或制度競爭,均呈現(xiàn)物質性特征。為了彌補上述理論在權力轉移中解釋力不足的問題,學界從非物質性的角度進行了大量探索。理查德·內(nèi)德·勒博(Richard Ned Lebow)從人類的精神、欲望和理性三種動機出發(fā)類比國家情緒,并劃定國家的三種目標利益,即滿足、尊嚴和安全,強調國家不僅會為權力和財富競爭,更為重要的是為地位和榮譽而戰(zhàn)。(33)[美]理查德·內(nèi)德·勒博:《國際關系的文化理論》,陳鍇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43-154頁。同樣,馬克斯·韋伯(Max Weber)認為,國家可以允許利益受損,卻不能接受榮譽蒙塵。(34)Max Weber, “The Profession and Vocation of Politics,” in Peter Lassman ed.,Weber: Political Writings, trans. Ronald Speir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 pp. 309-369.也有學者從國際聲望和地位認知的角度關注權力轉移中的地位問題,認為崛起國與守成國均對地位格外偏好,由此推動彼此進行謀求地位承認的互動。(35)Deborah Welech Larson et al., “Status and World Order,” in Deborah Welech Larson, T. V. Paul and William C. Wohlforth eds., Status in World Politics, pp. 3-29; Steven Ward, Status and the Challenge of Rising Power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7; 王梓元:《國際政治中的地位與聲望:一項研究議程》,《國際政治研究》2021年第3期,第116-139頁;王梓元:《權力轉移中的地位承認》,第41-76頁。袁莎從話語制衡的角度討論權力轉移中的霸權護持行為,認為霸權國可通過建立話語共識和政策聯(lián)盟,維持國際霸權結構。(36)袁莎:《話語制衡與霸權護持》,《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2017年第3期,第85-107頁。董柞壯從社會網(wǎng)絡分析展現(xiàn)的關系性邏輯出發(fā),分析守成國與霸權國對作為關系性權力的影響力的爭奪。(37)董柞壯:《影響力制衡: 主導國應對崛起國的關系性邏輯》,《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2021年第8期,第106-133頁。徐進認為,未來權力轉移的主要表現(xiàn)特征或為“權力+理念”的競爭方式,理念在崛起國與守成國之間的作用日益明顯。(38)徐進:《理念競爭、秩序構建與權力轉移》,第4-25頁。本特利·艾倫(Bentley B. Allan)等學者試圖從身份分布的角度解讀霸權轉移與穩(wěn)定的問題,他們承認物質力量重要的同時,強調身份在精英和大眾層面的分布構成影響國際秩序穩(wěn)定的關鍵變量。(39)Bentley B. Allan et al., “The Distribution of Identity and the Future of International Order: China’s Hegemonic Prospects,” pp.1-31.此外,為了彌補物質主義和國家單一性的局限,有學者從微觀層次分析國家間的互動行為,強調國家統(tǒng)治者認知的重要作用,認為錯誤知覺是導致國家間戰(zhàn)爭爆發(fā)的主要原因。(40)[美]羅伯特·杰維斯:《國際政治中的知覺與錯誤知覺》,秦亞青譯,世界知識出版社,2003年。
上述研究成果為我們分析權力轉移背景下的國家互動及競爭行為提供了多元性視角。但是,它們?nèi)匀幻媾R些許困境。第一,核心概念界定不甚明確。無論選擇地位、威望、影響力還是知覺,作者并未對非物質性的概念界定進行明確辨析。換言之,為何選擇該概念而非相似性或競爭性概念的問題并沒有得到解決。第二,對作為理念主義核心內(nèi)容的身份概念討論不足,對身份競爭的考察沒有得到足夠重視。雖然有學者討論了身份分布問題,但該分析局限于建構主義固有框架,討論內(nèi)容涉及國際秩序穩(wěn)定與否,未能討論守成國與崛起國的身份競爭互動,對于權力轉移中政策選擇的現(xiàn)實指導性意義不足。第三,對理性主義的關注與應用匱乏。非物質性互動一定意義上擺脫了理性主義束縛,正是如此,使得上述研究的理論邊界與限度受到限制,甚至有可能被認為陷入觀念主義的牢籠。一些研究保留了理性主義內(nèi)容,但實際操作過程將理性與理念剝離,未能做到具有完全說服性地結合。
第一,理性主義路徑表現(xiàn)出固有局限。學術界對理性的討論,源自19世紀以來資本主義快速發(fā)展帶來的個人對利益的追逐。自理性主義進入國際關系以來,其先后受到來自心理學、政治學等各領域學者的批判。(41)[美]邁爾斯·卡勒:《國際關系中的理性》,載彼得·卡贊斯坦等編:《世界政治理論的探索與爭鳴》,秦亞青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35-358頁。心理學家亞歷山大·喬治(Alexander George)和朱麗葉·喬治(Juliette George)認為,伍德羅·威爾遜(Woodrow Wilson)在一戰(zhàn)后決策失敗是源于其性格缺陷。政治學家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在《決策的本質》一書中對政治過程的單一理性行為體假定提出挑戰(zhàn)。同樣,行為體與利益等內(nèi)容均已給定的理性主義,顯然忽視了“國家是社會造就的”這一重要問題,忽視了身份對于利益的建構作用。在權力轉移的背景下,對于權力競爭與新自由制度主義所強調的制度競爭而言,理性主義路徑至關重要,但解釋力不足。對實力對比和制度爭奪的理性計算,立足于客觀性的本體論基礎,忽視了理念主義的重要作用。通常認為,理念主義與理性主義呈現(xiàn)“二律背反”特征,事實上,二者具有不可忽視的互補性特點。本文試圖從理念主義本體論的身份視角出發(fā),借用理性主義的利益權衡,分析崛起國與守成國的互動行為,彌補理性主義單一路徑的解釋力局限。
第二,地位、角色等非物質性概念內(nèi)涵與外延有限。國際關系中的地位通常指涉社會性地位,是國際社會對某一國家在某些價值屬性中所處位置等級的一致性認知。(42)通常認為,價值屬性包括財富、強制力、文化、人口數(shù)量、社會政治組織和外交影響等。參見Deborah Welech Larson et al., “Status and World Order,” in Deborah Welech Larson, T. V. Paul and William C. Wohlforth eds., Status in World Politics, p. 7.地位政治具有明顯的集體屬性和主體間性。對地位的界定來自一國對所處團體的歸屬和對團體內(nèi)其他成員的認同。同時,地位政治以實力為基礎,是強國謀求影響力和國際權力優(yōu)勢的目標與手段。(43)Thomas J. Volgy et al., “Considerations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s and Rise of Regional Powers,” in Deborah Welech Larson,T. V. Paul and William C. Wohlforth eds., Status in World Politics, pp. 58-84.因此,地位政治在實力的基礎上呈現(xiàn)明顯的等級特征。在勒博看來,等級秩序實則是地位的位階秩序,地位標示行為體在等級秩序中的位置。(44)[美]理查德·內(nèi)德·勒博:《國際關系的文化理論》,第62頁。簡言之,地位政治是國際社會對以實力和等級為基礎形成的位置排列的一致性認知,有權力地位和身份地位之分。地位追逐更多是強者游戲和塔尖舞蹈,難以真正通過地位理解國際社會的復雜現(xiàn)實。
國際關系領域關于角色的討論可追溯至霍爾斯蒂(Holsti),他討論了角色的形成與分類,劃定17種主要角色類別,認為角色指涉行為,區(qū)別于以地位或位置為表現(xiàn)形式的角色規(guī)范 (Role Prescription) 。(45)K. J. Holsti, “National Role Conceptions in the Study of Foreign Policy,” 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Vol. 14, No. 3, 1970, pp. 233-309.事實上,角色是自我指涉的認知性定位,反映了行為體社會角色定位的認知結果。(46)Sebastian Harnisch, “Role Theory: Operationalization of Key Concepts,” in Sebastian Harnisch et al.eds., Role Theory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pproaches and Analyses, New York: Routledge, 2011, pp. 7-12.因此,在角色的界定與形成過程中,自我的認知發(fā)揮了決定性作用。但是,對于他者認知的關注明顯不足。
本文認為,身份政治較好地克服了地位和角色政治中存在的缺陷與不足。身份是社會性互動的產(chǎn)物,具有關系性、認知性和互動性的特征。(47)Ted Hopf, “Identity Relations and the Sino-Soviet Split,” in Rawi Abdelal et al.eds.,Measuring Identity: A Guide for Social Scientist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 279-284.溫特認為,身份是在他者認知與自我定位基礎上形成的一致性認知。(48)[美]亞歷山大·溫特:《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秦亞青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82頁;Alexander Wendt, “Anarchy is What States Make of It: 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Power Politics,” pp.391?425.就此而言,身份是包含角色的存在,具有更加寬泛的內(nèi)涵和外延。與之類似,界定地位的一致性認知關注實力與位置等級領域,較之界定身份的一致性認知更加具體。因此,地位政治亦包含于身份政治之中。基于上述分析,本文選取身份作為核心分析單位,討論權力轉移中的身份競爭問題。
從身份的視角出發(fā),以身份競爭討論權力轉移問題具有可能性與必要性。為了更好回答本文的研究問題,需要構建身份競爭的分析框架。關于身份類別與屬性的分析為身份定位提供基礎。身份類別界定身份利益,并在利益權衡的影響下決定互動行為,崛起國與守成國的不同互動行為組合會對國際社會產(chǎn)生四種可能影響。
認知互動具有主觀性和主體間性特征,身份定位呈現(xiàn)多元的認知差異。(49)賀先青、林勇新:《國家多重身份與對外行為——以印度參與“印太戰(zhàn)略”為例》,《國際論壇》2019年第4期,第136-154頁。換言之,國家身份具有多樣性。彼得·卡贊斯坦(Peter Katzenstein)認為,國家身份可分為固有身份和關系身份兩種存在形式。固有身份指涉既定的社會結構,關系身份則由社會結構中的關系性互動確定。(50)Ronald L.Jepperson et al.,“Norms,Culture and Identity in National Security,”in Peter J.Katzenstein ed.,The Culture of National Security:Norms and Identity in World Politics,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6, p. 6.約翰·魯杰(John Ruggie)認為,國家身份包括國家具有的原生身份和具體身份,原生身份界定國家的屬性及定位,確定國家之為國家的對比性特征,具體身份更加突出社會范疇的互動身份。(51)[美]約翰·魯杰:《什么因素將世界維系在一起?新功利主義與社會建構主義的挑戰(zhàn)》,載彼得·卡贊斯坦等編,秦亞青等譯:《世界政治理論的探索與爭鳴》,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64頁。無論上述何種身份形式,均強調國家身份的兩個方面,即存在層面和關系層面,呈現(xiàn)橫向特征。但是,本文認為,在身份的橫向特征基礎上,國家身份亦呈縱向層次分布。具體言之,包括國家層次、地區(qū)間層次和全球層次,分別對應國家身份、國際身份和戰(zhàn)略身份。(52)本文借鑒地區(qū)主義的研究方法,確定全球層次與國家層次之間的分析層次為地區(qū)間層次。在進行身份縱向分類的過程中,劃分三個層次的依據(jù)是身份形成過程中認知互動主體的來源不同。但是,并不否認其他層次主體的作用與影響。例如,在國家層次,本文著重強調國家固有物質屬性的重要性,社會性互動作用次之;在全球層次,本文意在突出國家與霸權國的認知互動;在地區(qū)間層次,主要關注國家與國際社會其他行為體的互動行為。根據(jù)本文第一部分的界定,更加突出體系大國的作用,霸權國雖有影響,但在該層次不做特別強調。具體而言,在權力轉移的背景下,更加關注崛起國與守成國的身份競爭互動。關于層次劃分問題的討論,參見[英]巴里·布贊、奧利·維夫:《地區(qū)安全復合體與國際安全結構》,潘忠岐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6-29頁。上述三個層次的身份界定如表1所示。
表1 身份類別劃分與屬性特征
在國家層次,國家的身份可被界定為國家身份。國家身份是固有身份或原生身份的表現(xiàn)形式,是一國區(qū)別于他國的內(nèi)在特征展現(xiàn)。該身份不排斥認知互動的作用,他者認知的呈現(xiàn)形式包括承認與拒絕承認。即使在拒絕承認的情況下,國家的固有身份依然存在。換言之,國家身份總體上不以他國意志為轉移,無論他者是否承認,國家身份均存在于此。例如,關于社會主義國家或資本主義國家的身份界定,以其所施行的制度為基礎,社會性作用較弱。同樣,可將中國的國家身份界定為一個擁有960萬平方公里陸上領土的國家,其基礎是實際存在的國家領土,與社會性認知的關系并不緊密。需要明確,拒絕承認一國的國家身份易引發(fā)國家間的沖突對抗,同時,拒絕承認的行為也可能關閉國家在地區(qū)間層次和全球層次互動的大門。(53)本文重點關注權力轉移中的身份競爭,特別強調不同身份定位的互動選擇,因此,以國際社會承認崛起國國家身份為基本假定,不討論拒絕承認的相關情況。例如,否定或踐踏一國的主權,亦威脅了以固有領土、主權、政權和人口為基礎的國家身份,嚴重威脅國家生存安全。此外,國家身份既以客觀事實為基礎,因而具有顯著的客觀性特征。由于各國物質基礎不同,國家身份差異明顯,但各國均一致?lián)碛信c其自身固有特征相匹配的國家身份。國家身份之間呈現(xiàn)扁平屬性,彼此并無優(yōu)越與落后之分,更無普通與例外之別。
在地區(qū)間層次,國家的身份可被界定為國際身份。該層次的互動實踐,以國家行為體為主要互動對象,暫不關注與非國家行為體的互動進程。國際身份是國家自我定位與國際社會互動一致性的產(chǎn)物。國家的自我定位以自身客觀物質現(xiàn)實等因素為基礎,物質仍然具有基礎作用。但是,認知互動的主體間性更甚,社會性特征明顯。事實上,國際身份是國家眾多身份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例如,一國的國際身份可被界定為聯(lián)合國成員國身份、發(fā)展中國家身份、市場國家身份等。多元身份并不具有排他性特征,同一種身份可被眾多國家和平共享。因此,國際身份具有明顯的扁平屬性。
在全球層次,國家的身份可被界定為戰(zhàn)略身份。本文認為,戰(zhàn)略身份是守成國與崛起國互動的必然結果,具體表現(xiàn)為超級大國身份、中等強國身份、霸權國身份、崛起國身份、國際制度領導國身份等。在全球層次界定身份,客觀物質的作用減弱,需要在觀念作用下產(chǎn)生基礎性影響。(54)本文認為,在上述三個層次中,物質均起基礎性作用,但是力度不一。在國家層次表現(xiàn)最為明顯,其他兩個層次弱于互動認知。換言之,社會性互動作用顯著增強,呈現(xiàn)社會性和關系性特征。此外,戰(zhàn)略身份呈現(xiàn)等級性,具有明顯的地位屬性色彩。等級是一方與另一方對比互動的結果,在社會性互動的作用下,戰(zhàn)略身份的認知界定在全球層次以金字塔式結構排列。(55)Larson et al., “Status and World Order,” in Deborah Welech Larson, T. V. Paul and William C. Wohlforth eds., Status in World Politics, pp. 9-12.從超級大國、大國到中等強國以及從霸權國到挑戰(zhàn)國的身份定位,地位屬性明顯。
從身份競爭來看,對國家身份的認知互動存在承認與拒絕承認兩種方式。只有當國際社會承認該國國家身份的基礎上,才可能進行地區(qū)間層次的互動實踐。同樣,國際身份的互動亦可傳導至全球層次的戰(zhàn)略身份互動。簡言之,身份互動具有可傳導、可升級的特征。在權力轉移的背景下,守成國與霸權國的身份競爭亦會呈現(xiàn)在地區(qū)間層次和全球層次的競爭與互動。在承認國家身份的基礎上,身份互動層級越高,身份競爭越激烈。在全球層次,與地位和等級相伴而生的大多是零和競爭與沖突對抗。若一國在全球層次互動中,確定其戰(zhàn)略身份為中等強國,霸權國可能對其采取遏制行動,存在潛在競爭沖突的可能性;若一國將自身的戰(zhàn)略身份定位為崛起國,或霸權國將一國描述為崛起國的戰(zhàn)略身份,則沖突可能性會增加。因此,在權力轉移的背景下,在全球層次內(nèi),由于霸權國身份的排他性特征,崛起國的戰(zhàn)略身份地位屬性越高,身份競爭越難以調和。在跨層次的身份互動中,全球屬性越明顯,身份競爭越激烈。
國家利益指涉國家行為體的現(xiàn)實需求及其所追求的權利和收益,也是制定對外政策的出發(fā)點和重要依據(jù)。(56)王逸舟:《國家利益再思考》,《中國社會科學》2002年第2期,第160-170頁;Anthony Lake, “Defining the National Interest,” Proceedings of the Academy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 34, No. 2, 1981, pp. 202-213.一般而言,國家利益受時空條件限制,具有客觀性、可變性和復雜性。但是,在國家利益界定的問題上,也深受決策者主觀能動性影響。從國家的需求與目標出發(fā),對國家利益的界定與分類可以從物質與精神兩個層面展開。(57)此處借鑒閻學通對國家利益的解釋,即“在物質上, 國家需要安全與發(fā)展;在精神上, 國家需要國際社會的尊重與承認”。參見閻學通:《中國國家利益分析》,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0-11頁。在身份競爭的視閾下,權力轉移中精神層面的國家利益是指身份利益,物質層面的國家利益即為物質利益。具體而言,身份利益是國家行為體對某一身份定位進行追求與維護的利益,物質利益是指為維護國家基本需求和實現(xiàn)身份利益所需的物質保障。
表2 身份類別與身份利益
根據(jù)人類動機理論以及勒博關于動機的描述,本文認為,由于身份定位不同,身份利益可分為生存利益、發(fā)展利益和價值利益。人類動機理論認為人類具有生理、安全、社交、尊重、自我實現(xiàn)五種需求,且層層遞進。勒博認為國家行為源自三種動機,即欲望、精神和畏懼。欲望對應滿足的目標,精神旨在獲得尊嚴,畏懼需要安全保障。(58)[美]理查德·內(nèi)德·勒博:《國際關系的文化理論》,第57-84頁?;谏鲜隼碚撨壿嫞疚膹娜齻€層面概括國家的身份利益,呈遞進式特征。第一,生存利益是國家身份定位的利益目標。國際社會對于國家自身固有存在的身份定位的否定,直接威脅國家的生存安全。第二,國際身份定位對應發(fā)展利益。國際身份基于物質現(xiàn)實,突出社會性互動,該身份定位更加強調對國家發(fā)展的作用。例如,眾多國家將其身份定位為民主國家,并謀求國際社會認同,且致力于維護該身份定位。由于國家的民主特征對內(nèi)利于社會穩(wěn)定,對外益于政策執(zhí)行,對國家發(fā)展具有保障作用。(59)國家利益目標與國內(nèi)外需求的互動關系,參見Morton A. Kaplan, “Values, National Interests, and Other Interests,”International Journal on World Peace,Vol. 31, No. 2, 2014, pp.57-72.可見,該身份定位以發(fā)展利益的形式推動國家目標實現(xiàn)。第三,戰(zhàn)略身份建構價值利益。價值利益是對地位的追求與維護,是對威望、尊嚴和榮譽等精神層面目標的關注。因此,價值利益是一種更趨呈現(xiàn)主體間性、等級性和競爭性的身份利益形式。就物質利益而言,物質的基礎性作用貫穿身份競爭始終,總體而言,物質利益的重要性不容忽視。但是,由于利益的可變性,在權力轉移背景下的身份競爭中,不同層次身份定位下的物質利益重要性可能不同;基于崛起國與守成國不同主體,物質利益的重要性可能存在差異。
對溫特來說,在利益的影響下,身份決定國家的互動行為,沒有利益驅動,身份難以發(fā)揮作用,沒有身份建構,利益無所適從,二者相互作用。(60)[美]亞歷山大·溫特:《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第280-290頁。身份建構下的利益是影響國家行為的重要變量,但是,價值也是不可忽視的動力來源。(61)賀先青、林勇新:《國家多重身份與對外行為——以印度參與“印太戰(zhàn)略”為例》,第136-154頁。據(jù)此,強調利益的物質性和價值的觀念性特征,二者共同作用影響行為選擇。勒博則更關注身份、利益和行為三者的作用方式及其社會的關系問題,認為行為體的身份、利益與行為之間構成了連鎖關系,且每一環(huán)均會得到反饋。(62)[美]理查德·內(nèi)德·勒博:《國際關系的文化理論》,第556-557頁。但是,上述三種理論解釋并沒有完全解釋身份是如何通過利益影響行為的。換言之,在身份、利益與行為的作用機制問題上,三者多以利益目標為導向簡化了機制內(nèi)部的運行機理,對同一行為體在不同層次的身份定位以及變化的利益目標關注不足。戴維·埃德爾斯坦(David Edelstein)的研究認為,受到時空條件限制,崛起國與守成國作為不同主體對自身利益的認知存在差異;對同一主體而言,對于利益的認知也有變化的可能。例如,當崛起國物質利益受到制約時,會趨于追求其他類型的利益。(63)王梓元:《崛起國的大戰(zhàn)略:競爭、合作與正當化》,載王緝思編:《中國國際戰(zhàn)略評論2020(下)》,世界知識出版社,2021年,第204-213頁。據(jù)此,本文試圖以利益權衡作為中介變量,分析權力轉移下的身份定位及相應的競爭互動行為邏輯。
圖1 利益權衡與身份競爭的關系示意(64)在借鑒賀先青和林勇新多元身份的分析框架基礎上,構建本文分析框架。其中,虛線雙箭頭代表微觀行為,實線箭頭為國際互動行為。參見賀先青、林勇新:《國家多重身份與對外行為——以印度參與“印太戰(zhàn)略”為例》,第143頁。
所謂利益權衡,從縱向維度來看,是指對不同互動層面身份利益的對比考量;從橫向維度來看,是對國家所擁有的身份利益與物質利益進行對比考量,明確身份利益與物質利益在當下身份定位的優(yōu)先性。利益具有主體性、動態(tài)性和歷時性特征,不同利益對于不同行為體而言重要性不一,之前具有一般重要性的利益可能在發(fā)展過程中變?yōu)橹陵P重要的利益,基于此,需要對其進行動態(tài)權衡考察。在權力轉移的背景下,身份競爭的互動中,守成國與崛起國如何進行身份競爭不是由身份定位直接決定,而是在利益權衡的作用下,進行了理性計算之后的結果。換言之,國家行為體采取何種方式進行身份競爭,身份定位并不能直接決定,即使是分別處于崛起國與守成國的戰(zhàn)略身份定位,也并非必然導致身份對抗沖突。如前所述,雖然身份定位的全球屬性和地位屬性越突出,國家之間進行身份競爭的烈度越大,但在利益權衡的作用下,國家可能選擇不同的身份競爭方式。
身份競爭有規(guī)避和制衡兩種手段,前者基于“身份守勢”策略,后者處于明顯的“進攻”姿態(tài)。在復雜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攻守可以并行,但是在權力轉移的背景下,本文更想討論霸權國與守成國在攻與守的選擇中的傾向性問題。事實上,基于三種不同身份的屬性特征,國家身份與國際身份共有的扁平屬性表明,身份競爭互動較少在國家層次和地區(qū)間層次進行。據(jù)此,本文認為權力轉移下的身份競爭更多發(fā)生在地位、等級屬性明顯的全球層面,即守成國與崛起國針對戰(zhàn)略身份進行競爭。在全球層次,崛起國與守成國之間的戰(zhàn)略身份競爭愈發(fā)激烈。戰(zhàn)略身份以地位屬性和社會性為特征,帶有明顯的等級性與排他性。同時,戰(zhàn)略身份競爭是權力轉移的關鍵節(jié)點與最終形式,對國際體系具有重要影響。
從縱向維度來看,隨著崛起國身份定位的全球屬性突顯,與守成國進行身份競爭的可能性與烈度均大幅增加。對崛起國而言,從不同互動層次身份定位的對比來看,生存利益對應的國家身份尤為重要,國際身份次之,戰(zhàn)略身份再次之。在權力轉移中,崛起國處于后發(fā)地位,獲得守成國與國際社會對其生存發(fā)展利益的承認與認同,是其追求價值利益的基礎與保障。因此,對于崛起國而言,利益排序為:生存利益>發(fā)展利益>價值利益。與崛起國不同,對守成國而言,戰(zhàn)略身份最為重要,國際身份次之,國家身份被置于最后。作為體系內(nèi)的守成國,其國家身份得到廣泛承認與認同已是既成事實,在權力轉移過程中,崛起國極少構成對守成國國家身份的威脅與挑戰(zhàn)。但是,作為體系內(nèi)的霸權國,與其戰(zhàn)略身份相伴的國際地位、榮譽和威望是其發(fā)展、穩(wěn)定的動力源泉,也是在權力轉移背景下守成國極力維護的目標。對守成國而言,利益排序為:價值利益>發(fā)展利益>生存利益。根據(jù)利益的重要性排序,國家可能選擇不同的身份競爭方式。身份利益的重要性等級越高,國家越趨于采取身份制衡手段;身份利益的重要性等級越低,國家越趨于進行身份規(guī)避。
圖2 身份競爭互動示意圖(66)圖中線條僅代表某種趨勢性選擇,不具有精確性含義。
從橫向維度來看,在戰(zhàn)略身份的定位中,價值利益對守成國而言至關重要,對身份利益的維護需要相應的物質基礎。守成國維護其身份地位的主要手段是提供公共產(chǎn)品,因此,必然具有物質考量,即物質現(xiàn)狀是否足以支撐當下身份定位以及如何增強物質利益以維護身份利益等。換言之,身份利益并非始終具有優(yōu)先性,守成國亦存在兩種權衡方式:身份利益>物質利益;物質利益>身份利益,前者對應身份制衡手段,后者與身份規(guī)避緊密聯(lián)系。就崛起國而言,在戰(zhàn)略身份的定位中,關于利益的權衡亦存在兩種可能,分別對應身份制衡和身份規(guī)避的身份競爭方式。因此,在戰(zhàn)略身份競爭中,崛起國與守成國的行為組合如下表所示。
表3 崛起國與守成國身份競爭互動
在權力轉移的背景下,身份競爭的結果及其影響取決于崛起國與霸權國的互動方式選擇。上述互動可能會給國際社會帶來四種影響,即弱化競爭、維持現(xiàn)狀、權力加速轉移和身份競爭加劇。第一,當崛起國以身份規(guī)避的形式進行身份競爭時,若守成國采取身份規(guī)避的手段,守成國會對崛起國釋放事實上的身份善意,有利于弱化崛起國與守成國之間的身份競爭互動??傮w而言,雙方均處于守勢狀態(tài),并弱化身份競爭。例如,崛起國避免過多承擔國際責任,而守成國對崛起國實行綏靖政策。第二,在前述條件下,若守成國采取身份制衡的手段,崛起國難以威脅守成國的既有身份地位,不會對守成國霸權治下的等級結構構成挑戰(zhàn),由此,國際體系總體以維持現(xiàn)狀的守勢形態(tài)為主。第三,當崛起國采取身份制衡的互動手段,守成國進行身份規(guī)避互動時,國際體系結構變化顯著,權力呈加速轉移的趨勢。在此過程中,由于崛起國的進攻姿態(tài)以及守成國的防守姿態(tài),崛起國可能獲取戰(zhàn)略機遇和一定程度的戰(zhàn)略優(yōu)勢,為其戰(zhàn)略身份拓展提供可能。第四,當崛起國以身份制衡為互動手段,守成國同樣付諸身份制衡的實踐時,會對崛起國形成身份遏制,國際社會身份競爭加劇,彼此身份利益沖突可能性增大。在對外行為上或帶來外交摩擦甚至加劇物質領域競爭。
案例研究是社會科學分析的基本方法,也是國際關系研究中使用頻次最高的方法之一。(67)李少軍:《論國際關系中的案例研究方法》,《當代亞太》2008年第3期,第111-123頁。但是,案例研究中的案例選取問題始終困擾研究人員,標準不一。(68)Jack S. Levy, “Qualitative Methods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n Frank P. Harvey and Michael Brecher eds., Evaluating Methodology in International Studies, Michigan: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2002, p. 133.本文以英美和英德兩次權力轉移中的身份競爭為例,分析并檢驗上述邏輯框架,主要基于三種考慮。
第一,對現(xiàn)有研究的局限和對身份競爭忽視的問題進行補充性探索。既有涉及英美和英德權力轉移的討論,起點多為國內(nèi)制度與身份認同考量,即英美兩國的制度同質性為兩國實現(xiàn)和平權力轉移提供可能。但是,同為西方國家的德國在權力轉移過程中卻未能實現(xiàn)和平崛起。正是由于該認知,造就了關于身份認同與否的分析可能。顯然,僅從民主制度考量,難以有效解釋為何在制度穩(wěn)定的條件下,英美兩國互動關系卻有大幅波動以及英德最終走向戰(zhàn)爭的問題。因此,選取這兩個案例進行討論,有利于檢驗理論框架的解釋力。
第二,從案例選擇的角度看,英美實現(xiàn)了權力和平轉移,英德的權力轉移以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宣告結束,兩個案例差異明顯。正負案例的比較分析是社會科學研究的基本方法,有利于甄別初始條件變化對結果的影響。(69)周亦奇、唐世平:《“半負面案例比較法”與機制辨別——北約與華約的命運為何不同》,《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2018年第12期,第36-39頁。在本文的框架下,有利于理清國家身份、國際身份與戰(zhàn)略身份的重要性,突出國家身份在身份競爭中的奠基性作用。
第三,兩個案例代表性明顯。我們對國際關系史的考察大多始自三十年戰(zhàn)爭,事實上,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及其后來的發(fā)展并不具有典型的國際性特征。美國的崛起真正意義上將國際關系拉入全球視野。因此,英美和英德權力轉移的案例分別代表了國際關系史上完全意義的全球層面和地區(qū)層面的兩場權力轉移。與此同時,在英德權力轉移的時代,國際制度安排在國際互動中的作用極其有限。但是,作為不可忽視的國際關系行為體,其在英美互動中產(chǎn)生了相對廣泛的影響,這使得對英美權力轉移的討論更加貼近國家關系現(xiàn)實,可有效彌補英德權力轉移案例的不足。
一般認為,19世紀是英國的世紀,20世紀是美國的世紀。(70)黃濤:《潮起潮落:美國150年霸權興衰的戰(zhàn)略分析(1900-2050)》,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第3頁。事實上,英美權力轉移的過程橫跨兩個世紀,始于19世紀初期。在美國謀求獨立的斗爭中,《獨立宣言》正式宣告美國國家身份形成,但是,并未直接得到國際社會的廣泛認可,直到1814年美英戰(zhàn)爭結束,通過簽訂《根特條約》才正式確立起美國與歐洲各國平等的國家身份。(71)王黎、王梓元:《論析帕麥斯頓時期英美平等關系的確立》,《史學集刊》2013年第3期,第103頁。19世紀60年代,美國內(nèi)戰(zhàn)爆發(fā),以時任首相帕麥斯頓 (Henry J. T. Palmerston) 為代表的英國政府再次展開了是否承認美國既有國家身份的互動。1861年4月,戰(zhàn)爭爆發(fā)伊始, 英國隨即承認美國南北雙方為交戰(zhàn)方,并宣布“中立”,以非正式形式挑戰(zhàn)了美國的生存安全利益。(72)Charles Campbell, From Revolution to Rapprochement: The United States and Great Britain 1783-1900, New York: John Wiley&Sons, Inc, 1974, p. 96;萊丹:《美國外交政策史》,溫浩斯增訂,王造時譯,河南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71-413頁。作為崛起國的美國以身份制衡的方式進行回應,時任美國國務卿西瓦德 (William Seward)曾表示,以任何形式對南方勢力予以承認和支持均會被視為美國的公敵。(73)王黎、王梓元:《論析帕麥斯頓時期英美平等關系的確立》,第107頁。最終,“不輕易激怒美國政府”成為英國國內(nèi)的一致共識。1823年,美國總統(tǒng)詹姆斯·門羅(James Monroe)向國會提交的國情咨文宣告了“門羅主義”的誕生。“門羅主義”將美國定位為美洲國家(74)本文認為,此處美洲國家的定位并非是物質性的,而是具有顯著的社會性特征,突出美洲國家或美洲人的團體性認識。和進行領土擴張的國家,認為“美洲是美洲人的美洲”,歐洲不能干涉美洲事務,美國亦保證不介入歐洲事務。(75)萊丹:《美國外交政策史》,第182-210頁。該論斷具有明顯的排他意味和競爭屬性,憑借身份轉換和重構的手段,“門羅主義”以身份制衡的形式為美國確立了戰(zhàn)略身份,強化了自華盛頓總統(tǒng)告別演說以來的孤立主義和單邊主義原則。(76)Michael Dunne, “The History and Historiography of American Diplomacy: Principles, Traditions and Values,”International Affairs,Vol. 74, No. 1, 1998, p. 172.此時,英國正值拿破侖戰(zhàn)爭結束后重建正統(tǒng)歐洲秩序的時期,歐洲在拉美的殖民地喪失殆盡。在“門羅主義”提出后,英國仍然選擇以身份制衡的手段應對之,通過侵占馬爾維納斯群島(1833年)和干涉拉普拉塔地區(qū)(1840年)等行動,宣示了英國戰(zhàn)略身份定位。(77)鐘月強:《美國“門羅主義”外交政策實踐研究》,《人民論壇》2015年第36期,第253-255頁。同時,英國在加勒比海地區(qū)和中美地峽問題上,始終以“利益攸關方”自居,對美國的戰(zhàn)略身份形成制衡。(78)H. C. Allen, Great Britain and the United States- A History of Anglo- American Relations (1783-1952), London: Odhams Press, 1954, p. 23.正是如此,19世紀英美權力轉移呈競爭加劇的態(tài)勢,先后爆發(fā)了美加邊界糾紛、美國援助加拿大反英起義、美國爭奪俄勒岡控制權、美英爭奪中美地峽、英國干涉美國內(nèi)政等一系列危機事件。(79)黃正柏、梁軍:《從沖突到和解:近代英美關系考察》,《史學集刊》2006年第5期,第38頁。
事實上,在英國和美國的戰(zhàn)略身份競爭中,雙方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的互動過程。第一,“門羅主義”在一定意義上宣告了美國通過自身身份轉換的形式追求美洲領導者這一戰(zhàn)略身份的欲望。如上所述,英國從霸權國視角出發(fā),憑借身份制衡的手段,通過對美洲事務的干涉和利益維護,宣示其對全球特別是美洲地區(qū)的領導地位。因此,英美兩國的行為構成了身份制衡-身份制衡的互動邏輯,帶來了更為激烈的身份競爭和其他領域競爭。正是如此,在1849-1850年之際,美英兩國就中美地峽問題產(chǎn)生難以調和的矛盾,一度走向戰(zhàn)爭邊緣。(80)王黎、王梓元:《論析帕麥斯頓時期英美平等關系的確立》,第106頁。第二,由于全球利益及“東方問題”對英國的牽絆,在隨后的身份競爭中,英國選擇身份規(guī)避策略,部分承認了美國的美洲霸權,其中以在中美地峽和19世紀末期委內(nèi)瑞拉問題的妥協(xié)最為明顯。(81)韓召穎、袁偉華:《權力轉移進程中的國家意志制衡——以1895年英美解決委內(nèi)瑞拉危機為例》,《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9期,第185-201頁;王黎、王梓元:《論析帕麥斯頓時期英美平等關系的確立》,第106頁。在此背景下,美國獲得戰(zhàn)略機遇,權力轉移加速推進。美國進一步通過“門戶開放”政策、“金元外交”“大棒政策”等強化自身霸權國的戰(zhàn)略身份定位。一戰(zhàn)結束后,憑借“十四點計劃”再次宣示其戰(zhàn)略身份訴求,權力轉移態(tài)勢更為顯著。第三,受美國國內(nèi)孤立主義影響,許多人認為對國際聯(lián)盟的支持違背“門羅主義”原則,可能導致美洲獨立地位的喪失,美國自主地位受挫。(82)[巴]路易斯·阿爾貝托·莫尼斯·班代拉:《美帝國的形成:從美西戰(zhàn)爭到伊拉克戰(zhàn)爭》,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45頁。因此,《凡爾賽和約》未獲參議院批準。一戰(zhàn)后美國并未直接承擔作為國際聯(lián)盟領導者的責任,部分放棄了對歐洲霸權和世界霸權的追逐,僅以“蹩腳支配”的方式處理歐洲事務,選擇了身份規(guī)避的互動行為,承擔有限的國際責任。(83)黃濤:《潮起潮落:美國150年霸權興衰的戰(zhàn)略分析(1900-2050)》,第132頁。此時,英國同樣選擇了身份規(guī)避的互動手段,國際體系均呈現(xiàn)競爭弱化的趨勢,即權力轉移進程加快。從英國來看,英國逐漸放棄海軍力量的“兩強標準”,轉向“一強標準”,至華盛頓會議,在軍事力量方面部分承認了美國的領導地位,采取了身份規(guī)避的互動方式。此時,國際體系身份競爭弱化特征明顯,對美國而言,權力轉移的戰(zhàn)略優(yōu)勢仍在。基于此,美國在與英國的身份競爭中占據(jù)了總體優(yōu)勢,在英國選擇身份規(guī)避的背景下,最終以和平方式實現(xiàn)了權力轉移。
在英美權力轉移的案例中,崛起國占據(jù)身份競爭的相對優(yōu)勢,完成權力轉移。但是,在英德兩國的案例中,結果卻不盡相同。自德國完成統(tǒng)一開始,其就已經(jīng)走上了大國崛起的道路,由英德兩國之間的權力轉移互動基本主導了一戰(zhàn)前的國際互動進程。在兩國的互動中,通常將英國界定為守成國,德國為崛起國,二者之間亦存在明顯的身份競爭行為。
學界通常將德國崛起的起點歸于1871年德意志的統(tǒng)一,此后其一躍成為中歐最為強大的國家,逐漸成為英國進行離岸平衡的目標對象。俾斯麥將統(tǒng)一后德國的身份定位為歐洲大陸霸權國的戰(zhàn)略身份。面對這一新的帝國,時任首相迪斯雷利認為,普法戰(zhàn)爭的政治影響比法國大革命還要大,歐洲的力量平衡已被打破,有些新的目標和危險需要應對。(84)周旭東:《兩次世界大戰(zhàn)起源評述》,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第66-67頁。很明顯,英國將德國作為競爭對手加以防范。最初階段,面對英國及其他大國的戒備,俾斯麥謀求保持德國在戰(zhàn)略上的“低姿態(tài)”,想讓德國表現(xiàn)得像之前的普魯士一樣,“裝作”自己還沒有崛起。(85)徐棄郁:《脆弱的崛起:大戰(zhàn)略與德意志帝國的命運》,商務印書館,2021年,第10-14頁。俾斯麥采取了一系列身份規(guī)避措施,力圖在列強環(huán)繞的歐洲大陸生存發(fā)展。直至“戰(zhàn)爭在望”危機,俾斯麥逐漸改變身份規(guī)避的身份互動,追求承擔更多國際責任和義務,主動塑造政治議程。例如,在近東危機和柏林會議中,德國主動承擔義務防止俄、奧決裂,積極維持歐陸秩序。據(jù)此,德國的身份競爭行為已經(jīng)逐漸由身份規(guī)避向身份制衡轉變。在此階段,通過構建三皇同盟、德奧同盟、三國同盟等,德國主導了歐洲大陸的秩序安排,成為名副其實的“歐洲核心”。但是,德國真正意義上進行身份制衡始于“后俾斯麥時代”。1890年,俾斯麥下臺后,德國放棄《再保險條約》并謀求與英國接近。英國則以身份制衡應對之,并未給予更為積極的回應,且一直對兩國間的結構性矛盾心存芥蒂。時任英國首相索爾茲伯認為,德國正成為英國真正的潛在威脅。此后,德國與英國在非洲和太平洋地區(qū)殖民地均發(fā)生了不同程度的摩擦和沖突。
德國真正意義上的外交轉變,發(fā)生于19世紀90年代后期。德皇威廉二世政府將對外戰(zhàn)略轉向了“世界政策”。(86)[美]諾曼·里奇:《大國外交:從拿破侖戰(zhàn)爭到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吳征宇、范菊華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99頁。“世界政策”的主要內(nèi)容和目標是攫取更多的海外殖民地和建設“大海軍”。德國外交部長比洛(Bernhard von Bulow)聲稱,“德國不想把任何人置于陰影之下,但我們也要求在陽光下?lián)碛凶约旱奈恢??!?87)[美]格雷厄姆·艾利森:《注定一戰(zhàn):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嗎》,陳定定、傅強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98頁。無論是殖民地還是海軍建設,均會與守成國英國產(chǎn)生沖突和矛盾,這種事實上主動爭奪世界霸權的行為正是德國采取身份制衡互動的典型表現(xiàn)。1895年,“克魯格電報”事件爆發(fā),德國要求英國尊重德蘭士瓦的獨立,以“大陸聯(lián)盟”中心國的姿態(tài)向英國展示強硬態(tài)度并施加壓力。英國國內(nèi)開始大規(guī)模渲染德國挑戰(zhàn),并將德國的行為解讀為威脅。但是,基于英國在19世紀末期的相對實力衰弱,以及同時面對法俄和德國的挑戰(zhàn),英國在身份規(guī)避的基礎上,以更加積極的姿態(tài)謀求與德國結盟,轉變自身在戰(zhàn)略競爭中的頹勢。但是,三次英德結盟談判均未達成卓有成效的結果。自此,德國成為英國的主要敵人,雙方矛盾愈發(fā)不可調和,英國對德國的行為發(fā)生重要轉變,開始了更加嚴格的身份制衡。英國對德國的身份制衡主要集中于作為霸權國的基礎性條件——海軍建設。1898年和1900年,德國先后兩次出臺旨在擴充海軍力量的海軍法案,英國認識到德國為謀求世界霸權的戰(zhàn)略身份做出了基礎性能力規(guī)劃,與英國1899年規(guī)定的“兩強標準”形成鮮明對比,具有明確的進攻性。(88)[美]諾曼·里奇:《大國外交:從拿破侖戰(zhàn)爭到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第306頁。對此,英國以不斷提升海軍撥款作為回應,通過這種身份制衡的手段,力求不使德國打破“兩強標準”甚至獲得海軍頭號強國的戰(zhàn)略身份。在《克勞備忘錄》的指導下,英國與德國展開了圍繞戰(zhàn)略身份的身份競爭和身份制衡。(89)吳征宇:《克勞備忘錄、“再平衡”與中美關系》,《江海學刊》2018年第1期,第154-163頁。由于雙方在此后的互動均為改變身份制衡,使得英德在權力轉移過程中的競爭不斷加劇,并最終走向戰(zhàn)爭。
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背景下,身份競爭為權力轉移提供了新的分析視角。上述分析回答了前文提出的研究問題,在國家關系領域,身份競爭是國家對某種或某些身份定位的追求與維護,與身份競爭相伴的是國家利益及對身份利益與物質利益的理性考量。就身份定位而言,可以從三個層次出發(fā)具體分析,包括國家層次、地區(qū)間層次和全球層次,分別對應國家身份、國際身份和戰(zhàn)略身份。三種身份形式均是國際互動的產(chǎn)物,但具有鮮明的物質基礎。國家身份具有客觀物質性和扁平性特征,關涉國家生存利益;國際身份憑借社會性和扁平性特征,與國家的發(fā)展利益相連;戰(zhàn)略身份呈現(xiàn)地位屬性和社會性特征,影響國家的價值利益。在對身份定位及相對應的利益權衡討論的基礎上,研究發(fā)現(xiàn),身份制衡與規(guī)避是崛起國與霸權國最主要的互動選擇。不同的互動組合方式,導致了弱化競爭、維持現(xiàn)狀、權力加速轉移和身份競爭加劇四種結果。就崛起國而言,選擇身份規(guī)避的戰(zhàn)略行為有利于最大限度避免競爭加劇和升級,有利于維護和平穩(wěn)定的國際秩序。
在考察權力轉移中的身份競爭邏輯的基礎上,本文為崛起國和守成國的身份互動提供了應然性選擇。在當前世界權力東升西降的大背景下,中美權力轉移的趨勢愈加明顯,如何妥善處理矛盾和管控分歧,已然成為兩個大國在權力轉移這張“考卷”中的“必答題”。國際關系學界普遍關注權力競爭、制度競爭等領域的互動實踐,對身份競爭關注不足。在身份競爭的視角下,戰(zhàn)略身份競爭對于權力轉移的影響最為深遠。21世紀以來,美國長期將中國視為與之爭奪全球霸主身份的重要威脅,特別是自奧巴馬政府以來,逐漸施展對華強硬的措施。(90)[美]沈大偉主編:《糾纏的大國:中美關系的未來》,丁超、黃富慧、洪漫譯,新華出版社,2015年,第84-88頁。特朗普政府更是在《國家安全戰(zhàn)略》報告中明確將中國界定為戰(zhàn)略競爭對手,戰(zhàn)略身份上的競爭性和排他性意味明顯。就中國而言,面對美國對中國逐漸加強的身份制衡,選擇身份規(guī)避的行為方式符合國家的利益訴求和戰(zhàn)略目標,有利于為實現(xiàn)中華民族復興創(chuàng)造和平與穩(wěn)定的外部環(huán)境。若進行身份制衡,則有可能面對更加激烈的對抗和身份沖突,并在經(jīng)濟、政治等其他領域形成連鎖式競爭反應。因此,中國應避免與美國同時進行身份制衡選擇,靈活進行身份競爭,積極謀劃推動身份合作,降低競爭加劇甚至走向戰(zhàn)爭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