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靜
(福州大學廈門工藝美術(shù)學院,福建 廈門 361000)
影片《來處是歸途》是導演劉澤的一部山西方言電影,講述為照顧老年癡呆的父親,家庭成員之間發(fā)生的一系列故事。導演用平實的敘述讓觀眾真實感受到了影片內(nèi)人物生活的無奈和痛苦。正因如此,影片才入圍眾多的國際電影節(jié),并收獲了不俗的評價。在影片中,導演用這個老年癡呆癥患者家庭中的一對母女作為兩個不同時代的女性代表,展現(xiàn)給觀眾在追尋生與死的問題上女性的覺悟和力量,而主人公們對這些事關(guān)生與死問題的處理,本質(zhì)上是一種人類內(nèi)心尋求回歸傳統(tǒng)的體現(xiàn)。本文將從這一對處在特殊家庭環(huán)境中的母女特有的女性視角入手,探究影片中成長于不同時代的兩代女性對待“尋根”文化中的家庭、故鄉(xiāng)和死亡的不同態(tài)度,以及兩者不同尋根方式下的文化斷裂,最終追尋女性文化尋根和個體回歸民族文化對于中國人的特有意義。
影片的名字是《來處是歸途》,從電影名就可看出導演想要表達個體回歸的想法。這樣一種個體回歸的影片思想,成長在中國的土壤之中大概率會是“尋根文化”,去探尋作為個體的人為何而來又往何處而去。呈現(xiàn)這樣一個具有哲學意味又和中國傳統(tǒng)思想相合的主題,導演劉澤沒有選擇宏大的敘事和故事,反倒選擇了一個非常普通的家庭故事,普通到它可能就是我們身邊的某個家庭。這個家庭唯一特殊之處在于:家庭中的唯一男性角色——父親老夏是一個老年癡呆癥患者,他大部分的時間都是處在“失憶”的狀態(tài)。
影片的故事設計將家庭中的兩個女性角色推到了觀眾面前。這兩個女性用她們特有的細膩情感詮釋著她們眼中的“根”。夏母和女兒夏天雖處于同一個家庭中,可在對待“根”的很多方面都有著諸多不同。這種尋根文化的差異性在兩代女性身上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方面:
第一,對待家人和家庭,影片中的兩代女性呈現(xiàn)出一“深”一“淺”的不同狀態(tài)。家庭是社會中最小的組織,在家庭中承擔的角色是個體社會化形象的縮影,所以尋根最底層的歸宿在家庭。這里所說的“深淺”是指在影片中夏母和女兒夏天“浸入”家庭的程度。對于家庭夏母是“體驗派”,她將與親人相處的著力點放在照顧家人生活的具體細節(jié)上;女兒夏天則是“感覺派”,更注重自我情緒和情感宣泄。而“家庭”不僅是指夏天父母主控的家,更是夏天自己的情感歸宿。
就夏母而言,在夏父夏母主導的家庭中,她作為家庭女主人,對老年癡呆的夏父付出最多,家庭觀念也最重。夏母即使偶爾開玩笑地說當年夏父是看上了她家的“粉蒸肉”才和她結(jié)的婚,但她對此后的生活毫無怨言。夏父生病后,她像對待孩子一樣照顧夏父,包括一次次的大小便失禁,自始至終只有夏母在獨自處理。這樣的結(jié)果是夏母刻意為之的,女兒想要幫忙,夏母卻一把推開她,把廁所的門慢慢掩上——她在保護女兒心中曾經(jīng)的“保護神”一樣的父母形象。直到一次夏母實在沒辦法獨自撐起夏父的身體時,才不得已讓女兒參與到了照顧夏父的家庭生活中。對夏天來說,她在自我歸宿的問題上并沒有夏母那般認真和堅守。她第一次是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在母親的多次提醒之下才最終結(jié)束了這段不正常的戀愛關(guān)系,她的分手決絕而又心痛。第二段戀愛是與高中同學秦牧,兩人因為好閨密向紅的婚禮而相遇,夏天對這一段感情滿懷期待。兩人的關(guān)系進行到見雙方家長的環(huán)節(jié)時,秦牧卻在一次目睹照顧夏父的吃力場面后落荒而逃,夏天沒有主動再去聯(lián)系他。
第二,對于已經(jīng)成為廢墟的“故鄉(xiāng)”,影片中兩代女性的依戀程度也不同。影片中夏母夏父在鄉(xiāng)下老屋住的時間很長,在他們心里那兒才是他們最終的歸宿。所以夏父在老年癡呆后,還會經(jīng)常跑回已經(jīng)拆遷的地方。最后在醫(yī)院夏父說要“回家”,夏母義無反顧地帶夏父回到了已成一片廢墟的老屋,共同赴死。已成廢墟的故鄉(xiāng)是夏母和夏父前半生羈絆的地方,那里有他們最熟悉的人和物,回到這里會得到一種身體和心靈的歸屬。反觀更為年輕的夏天,她內(nèi)心中對于那個老屋的情感非常淡漠,只在影片的結(jié)尾處,當夏父夏母去世后,導演用一種超現(xiàn)實主義的表達方式,讓女主角夏天在夢中回到滿地碎片的老屋,對著鏡頭悵然若失。
第三,對待死亡,兩代女性也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和行為。夏母作為中國傳統(tǒng)的老一輩,有著“視死如生”的生死觀念,他們特別重視死亡的儀式感,認為死后應該如同生前一樣。而且如同眾多的中國老人一樣,夏母早早就去殯葬店準備好了她和夏父的壽衣,并把壽衣帶回家中存放,以“沾沾家里的氣息”。如果說夏母在照顧夏父時還有一種被生活壓迫的苦楚和抱怨,對于死亡她卻非常坦然和安心:回到老屋,然后躺在夏父的旁邊安然赴死。在魂牽夢繞的家中,死亡只是另一種和家再次融為一體的方式,肉體的消亡反倒是靈魂的圓滿回歸。導演劉澤將夏母作為老一輩女性的代表,把她們身上對有尊嚴的死亡和有儀式的告別的執(zhí)著呈現(xiàn)給年輕觀眾,對年輕觀眾來說這是一種震撼,甚至有一絲的不可理解,就如同影片中的女主角夏天一樣。對于死亡,她是沒有準備的,只有一次是因為不忍心夏父受到那樣的折磨,在夢中她親手拔掉了父親的氧氣管,可當夢醒了,她還是無法真的讓父親離去,或許她并不害怕死亡,更多的是害怕失去生命中曾有的庇護,可對于死亡她還是缺少坦然面對的勇氣。
尋根的核心在于尋找個體賴以生存的道德理念和思想寄托,影片中的兩代女性對于“尋根”的熱切和理解程度是導演想要傳導給觀眾共同思考和體驗的。所以影片在呈現(xiàn)的過程中力求真實,在兩代女性處理生命和“根”關(guān)系的過程中,用她們細膩真摯的情感體驗,將對個體生命最初存在的家庭和最終生命的歸途——死亡的不同見解展現(xiàn)出來。
影片中的兩代女性由于出生年代和時代大潮的影響,對于“尋根文化”有著自己獨特的生命體驗,不論是家庭、故鄉(xiāng)還是死亡,這些“根”的具體內(nèi)涵只是一種表象,從深層次看,她們兩者之間真正的不同在于各自生命的依存內(nèi)核不一樣。這種生命的依存內(nèi)核在兩代女性身上表現(xiàn)出來就是尋根方式的不同。
女主角夏天在追尋自我的生存價值和歸屬時,依附的是來自血脈親情的黏合,即“血緣尋根”。這種尋根方式更加注重小家庭帶給個體的歸屬感,所以影片中夏天可以不關(guān)注已經(jīng)拆遷的“家”,也可以忽視為時尚早的死亡,卻唯獨不能割舍她的家人。她辭掉外地的工作回到父母所在的小縣城,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要幫助母親照顧老年癡呆的父親。她的照顧之路由陌生慢慢變得熟練,甚至到后來她開始無意識地做父親的“監(jiān)護人”:當父親和外甥搶電視機遙控器時,她對父親說的是“乖,先讓他看”。男朋友秦牧去醫(yī)院探望夏父并借機向她尋求身體的歡愉時,她望著病床上的父親,選擇了拒絕。在她心里,血脈深處的責任是她最后的堅守。后來在夏父夏母雙雙去世之后,夏天回到空蕩蕩的家中,在恍惚之中她看見父母如在世時和自己打著招呼,仿佛從未離去。
老一輩的夏母與她不同,她依存的是一種來自同一地域共同生活形成的地域文化,所以夏母這一代女性尋的是“地域文化之根”。地域文化尋根是一種更加穩(wěn)定的尋根方式,往往地域文化經(jīng)過長時間的演化,會成為人們約定俗成的一種行為方式和生活準則,這種地域文化的趨同性就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形成的前提。影片中夏母在照顧老年癡呆癥的夏父時表現(xiàn)出的耐心和堅韌,就是傳統(tǒng)文化中家庭文化的一部分。而在處理身后事時提前找專業(yè)殯葬人安排好一切,并且確定好自己在老屋去世,這些行為都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死亡文化的一部分。
對比夏天和夏母這兩代女性的尋根方式可以看出,“地域文化之根”在夏天這些年青一代中已經(jīng)不再是生存的首要意義,很明顯地出現(xiàn)了文化的斷裂。夏母代表的一代女性仍將傳統(tǒng)的文化融入生活的一點一滴中,而更為年輕的夏天一代就更加注重個體自我的成長和體驗。除了上文提到的兩者尋根方式的不同,影片還安排了一個小細節(jié)讓觀眾發(fā)現(xiàn)二者的不同:老一輩的夏父夏母全都說著當?shù)氐姆窖?,而年青一代的夏天等人全都說著普通話。
導演劉澤刻意將兩代人做這樣一種鮮明的對比,可見在當代對本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忽視已經(jīng)成為一種大眾現(xiàn)象,他希冀于用老一輩的“尋根”文化引導現(xiàn)在人對于個體回歸這一問題的思考。
中國傳統(tǒng)的“尋根人”,大多是社會和家庭中的男性,這是由幾千年的文化傳統(tǒng)屬性決定的。可導演將影片中的男性角色邊緣化,夏母的家庭中夏父成為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年癡呆癥患者,偶爾的清醒只能讓他更加無助;夏天的男朋友秦牧也因為害怕面對夏天家的難題而選擇分手逃避。這不是丑化男性,而是導演想要用一種藝術(shù)的夸張將男性暫時劃出界外,這樣曾經(jīng)的“弱勢群體”——女性就能作為尋根文化的主導人出現(xiàn)在鏡頭里了。
尋根本身的意義就在于找到個體生存所依附的支柱,找到自身行為和思想的合理性。影片中夏母是在不自覺地融入中國傳統(tǒng)的群體文化之中,對于家庭她有著作為妻子的責任感——盡心照顧患病的丈夫,不離不棄,即使是死亡,兩人也要在故土“團聚”。夏天的尋根之路走得更加漫長,一開始,她身上擁有的是現(xiàn)代女性更加獨立的處事原則,距離完全融入家庭還有一定距離,所以會在夏父因大小便弄臟衣服、夏母趕她出衛(wèi)生間的時候,靠在墻上無助地哭泣。在夏母實在支撐不住夏父身體的時候,夏天的反應就很自然了,她慢慢褪去父親的褲子開始擦拭身體,這是她接受家人、找到自我的家庭角色的時刻??梢哉f女性尋根之路的開啟,是中國民眾于自我身份的認同和本民族文化的認同,更是一種民族自信的表現(xiàn)。
除了呈現(xiàn)女性的尋根之路,導演流露出了對于現(xiàn)代個體獨立思潮的反思。影片中夏天無疑就是當代追求個體獨立的代表,她擁有穩(wěn)定的經(jīng)濟來源和熱愛的晉劇事業(yè),情感上雖有幾多挫折,可她內(nèi)心仍是一個情感獨立的女性??稍谟捌械膸滋庣R頭里,夏天展現(xiàn)給觀眾的是一個孤獨無助的形象。第一次,她面對一團糟的家庭生活,看著被風吹起的窗簾,神情落寞;第二次,父母去世之后她站在家的廢墟上望向鏡頭外的觀眾,形單影只、無所依靠。這就是導演想要表達的:個體獨立和個體回歸并不沖突,相反情感的獨立更要追尋一種生存的意義,回顧曾經(jīng)我們中國傳統(tǒng)的安身立世之責,將個體的追求與集體文化追尋的目標保持一致,我們的“文化尋根”才更有價值。
影片《來處是歸途》中,兩代女性用她們獨特的視角,將對來時的“家”和歸時的“亡”的不同認識和感受展現(xiàn)給觀眾。在時代的裹挾中,兩代女性身上有其尋根的不同方式,她們的個體回歸之路是各自尋找生存的意義和價值之路,特別是女主角夏天的尋根之路,有著個體獨立和個體回歸的雙重印記。影片導演通過這兩代女性的“尋根之路”引導觀眾關(guān)注中國文化中給予個體生命的一種情感歸屬,找到屬于我們民族特有的生活方式,并以一種更加自信的姿態(tài)展現(xiàn)給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