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宗基
我即彌高,寫了幾十年的文字,卻從沒提及自己的母親。彌高從來沒叫過一聲媽,都叫娘。我即彌高,語出孔老夫子之“仰之彌高”,是伯父給我取的號,大約有勉勵之意。
彌高也從來沒叫過一聲爸,也沒叫過一聲爹,而叫三叔。
彌高的父親行三,就叫三叔。
大約因為我們是湖廣填四川來的,族譜《張乘家氏》上,彌高的先祖始于明洪武,是個下級軍官,調(diào)防到廣東順德戍邊,解甲歸田后于此屯墾。繁衍至建國初,一直講廣東話。
街鄰叫彌高父親“張三爺”,叫彌高母親“張三娘”。
母親是1943年從城邊鄉(xiāng)間嫁到隆昌城里來的,第二年就生了彌高。外公姓陳,母親叫陳嚴玉,沒有文化,是文盲。在彌高的記憶中,母親一生都是在挑水煮飯洗衣縫補中度過的。
母親罵過彌高,說彌高是“大報應”,扯過彌高的耳朵,總是不聽話。她是很勞累的,每天要到南門橋挑水,煮三頓飯,倒炭灰,擇二煤炭。她是手工業(yè)帽鞋社的職工,每天要去北街的帽子社做工,因為是計件,相對也自由些。在到帽子社之前,父親是行商,自己開車(大萬國),他學車是新中國成立前在成都華西壩學的。跑云南貴州、資陽簡陽,做小百貨、茶葉干雜。父親活絡,能說會道,笑口常開。他趕場賣雞腸帶,別人的賣不脫,他的攤子圍滿了人,很好賣,收得早。
那些年,家務事都落在母親身上,冬天打霜落雪,娘都要打著光腳下南門橋挑水、洗菜洗衣服。從家門口到南門橋有十幾間店鋪,不遠也不近,手凍得通紅。上了十歲,彌高也開始挑水,當然只能挑半桶,初中挑大半桶。到夏天,天熱,下午太陽落坡,各家店鋪都在門前灑水、鋪板上灑水。那些水一灑下去很快就起煙霧,十幾分鐘就干完了。還是到處都燙人,喝了清稀飯,就在街沿上鋪竹席歇涼,我們弟兄躺在席子上,娘就在一邊小凳上坐,給我們打扇子趕蚊子。直到退涼才進屋睡覺。那時隆昌所有的街房都是兩層樓,沒有電扇空調(diào),樓頂上蓋的全是小青瓦,墻壁都是串夾壁。睡到天亮依然很熱,悶在蚊帳里,席子上全是汗斑。
錢總是不夠用,衣總是不夠穿,冬天常打光腳,夏天穿木制的板板鞋,晚上通街都是板板鞋的踢踏聲。父親的生意越做越艱難,市場管得很緊,工商聯(lián)經(jīng)常叫去開會,賣什么都是“資本主義”,只好歇業(yè),彈棉花。梳花機是從簡陽買回來的,請了兩個親戚幫忙,趕場天特別忙,農(nóng)民采摘后帶上街來的棉花堆滿一屋。娘沒有時間做飯,叫我兄弟二人到對門丁宗海面店吃碗水粉五分錢,然后就光著腳板上學堂,當然吃不飽,娘也不管,顧不上。
彈棉花很吃力,灰塵又大,父親漸漸吃不消,只好改行做帽子賣。那時男人女人大大小小都興戴帽子。做帽子的又歸攏成帽子社,走集體合作化道路,便于管理。只管加工,由供銷社統(tǒng)購統(tǒng)銷。
娘是1965年病倒的,一來就是“半邊瘋”,左手左腳都癱了,父親找了個板板車把娘拉到隆昌人民醫(yī)院,醫(yī)生說不用醫(yī)了,拉回去。那時的縣人民醫(yī)院尚是一個四合院,都是平房,科別也少。
父親只好找樊胡子。樊胡子是父親的朋友,在河街行醫(yī)。因為是國民黨軍醫(yī),受到管制,又孤身一人,終日凄惶,白卡卡的一張臉,瘦骨嶙峋,只有診脈時眼睛放出奇光。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常無隔宿之糧。但他處方精準,字墨也極有骨力。母親的病便在他的中藥中日漸好轉(zhuǎn)。他又不開價,總是讓父親給多少收多少。父親拿不出診費,他也絕無臉色。這個樊胡子蓄著山羊胡子,是個飽學之人,許多年過去了,他的形象一直深埋在彌高兒時的記憶中,成了永不消逝的電波。只是他去世后草草成殮,埋在哪里都無從知道,否則是會給他父親般禮遇的。每當看到“道德文章”幾個字時,便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他。父親也叫他為彌高看過病,不到一分鐘,號了下尺關(guān)寸,便說“陰虛”,開了六味地黃方。數(shù)年后彌高到了石油單位,因病困擾,到成都順便去華西醫(yī)院中醫(yī)科找年邁八旬的老中醫(yī)號脈,開的也是六味地黃方,問他要吃多久,老夫子說“一輩子”。彌高當時就傻了,這就是命。從那時起,一直幾十年沒斷過藥。
母親離世是1969年,那年她49歲,已整整病了五年,都是吃的樊胡子的藥,把她醫(yī)到不但能下床,且可以慢慢走路。那只癱了的手也可以同另一只好手勉強端鍋頭、煮飯。那幾年,彌高已成了石油工人。很少回家,一心撲在那火熱的石油會戰(zhàn)中。偶爾回家也做不了啥,只能抱著母親的手揉一揉、按一按而已。這時母親的臉上就布滿了笑容,她可能已預感到來日無多,常笑著說:“我死了我還有兒嘛?!蹦赣H病后,彌高所做的一切,大概就只有這些。雖然參加了工作,卻學徒三年,每月工資19元加兩元補貼。那點錢除了伙食和牙膏牙刷,就一無所有,每月還給家里兩元錢。衣服也制不起,都是工作服。那種藍杠杠的工作服是石油工人的標志,走在街上是很神氣的,大約僅次于軍服了。不少人還舍不得穿,很顧惜,要專門留一套走人戶或年節(jié)上穿。二弟也進了石油部門。那時正是“上山下鄉(xiāng)”的火熱年代,立刻引起了全街人的注意和羨慕。實際彌高家沒有任何“保護傘”,有個貧民成分。父親也因此說:我什么都沒留給你們,但是我是清白的,我沒有給你們留紅疤黑跡。這句話看似簡單,但在那個貫徹階級路線的年代,卻極有分量。
母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同中國千千萬萬勞動婦女一樣,默默無聞,為了自己的兒女,付出一生,在所不惜。母親想要個女兒,想到什么程度?生第二胎,就盼生個姑娘,結(jié)果又是兒。她生不了“花花胎”(男女相夾),就把二弟視為女,給他穿花衣服,蓄毛根,扎辮子,那細辮子有一掌多長。街鄰便給他取名“幺妹姑兒”,又有人叫他“偏豆兒”,那細辮子只有一根,在頭的左邊。她大約以為這樣會下一胎生個女。
果然,老三是個女,圓了她的女兒夢。她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女兒!奈何天公不作美,三妹在九歲時死了,母親不知流了多少淚。父親理解母親,也恨死了那個叫范繼華的西醫(yī)。好在老四也是個女,但一兩歲上也夭折了。從此,母親就認了命,作為一個女人,一生最起碼的愿望,她沒有看到自己這一雙女兒長大成人,結(jié)婚生子。
每當彌高看到同時代的伙伴也同他一樣,年屆古稀,而他們的母親大都依然健在,年齡都高達九旬以上,想起苦命的母親,就充滿無限的忌妒!
彌高從來沒想到過要寫母親,盡管彌高寫了幾十年的文字,多達百多萬言。實在因為母親太平凡。在她的心底,除了兒女,其他都是空白。母親曾說過一句令彌高終身難忘的話,說彌高是“姑娘變的”。那時彌高大約只有幾歲,從小就怕羞,出不得眾,而且孤獨,不善交往。從來不為了找工作到街組去“活動”、掙表現(xiàn)。不像有些靈醒的年輕娃兒經(jīng)常往街長那里跑,參加打鑼打鼓拿橫招旗子到處搞宣傳。那個年代“待業(yè)青年”多如牛毛,當個代課教師每月八元都倍感無上榮光。就連彌高也去石油井場挑過片石、去糧站挑過米,累一天掙幾毛錢。那時的錢與黃金一樣貴重。一天剝十斤花生米,掙一角錢,手指都剝腫。
不久就搞“上山下鄉(xiāng)”了,街組動員很厲害,說不下鄉(xiāng)就不安排工作。彌高動搖了,對父親說要下鄉(xiāng)。事實上街組的人從未來找過父親,盡管面上宣傳動員聲勢很大。父親吼了彌高幾句,堅決不同意,彌高就不敢吭聲了,兩弟兄就果然一個也沒去報名。過了半年多,街組就找上門來叫我們?nèi)ンw檢,后來就叫準備鋪籠罩蓋,后來就叫某天坐石油的嘎斯車拉到圣燈山去了。上了車彌高都還云里霧里不知何故,報了到去參加勞動上山挑石頭,才知道日思夜想的“參加工作”真的實現(xiàn)了,而且是石油部門!天哪!彌高那時身子很單薄,不足一百斤,卻擔一百斤以上的石頭下山,干勁沖天。找個工作太難太難了!一連興奮了好幾個月。
但福不雙至。不久,母親就病倒了,來勢洶洶,去縣人民醫(yī)院看了一下叫拉回去,醫(yī)不了。好在樊胡子的一服服中藥,讓她慢慢地可以下床,慢慢地可以走路,端鍋頭做飯。母親如此命薄,對生與死卻十分坦然,總是笑吟吟地對關(guān)心她的街鄰說:“我死了我還有三個兒噠!”
三個兒成了她的全部財富和精神支柱!這或許也是那個年代甚至許多年代中國普通家庭婦女的財富和心理支柱,有了兒女,便可坦然面對,視死如歸。
母親留給我們弟兄唯一一張照片,是新中國成立前夕照的。地點在隆昌縣(現(xiàn)隆昌市)鐵路橋附近的余家花房子附近,彌高家門前有幾棵碩大的芭蕉,還有一棵柚子樹。那時尚未通車的成渝鐵路就從彌高家門前經(jīng)過,不出門就能看到鐵路的堡坎和鋼軌。
那是一張部分家族的集體照,可能是年節(jié)上,來的人有二十多個。阿婆居中坐,身邊便是我們一家五口。父親著長衫絨帽面帶微笑,抱著二弟宗根。母親著旗袍,也面帶微笑,懷中抱著一個嬰兒,那就是彌高的三妹。彌高站在母親身邊,戴了一頂白色的帽子穿背帶褲,嘴里正吃著什么糖果,小手正往嘴里塞東西。母親的儀容不論從哪個時代看,都是頗具姿色的,臉上溢滿幸福自得的笑容,她終于抱上了屬于自己的女兒!
彌高把這張發(fā)黃的六寸照放大到一尺以上,貼在碩大的影集上的首頁,又把當中一家子的放大到八寸,這樣母親父親的面容就更加清楚了。彌高的兄弟親屬來家,彌高常常出示這本影集。他們無不驚嘆:這本影集中有不少四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八十年代的老照片,包括彌高兒時的、中學的以及青少年時代小伙伴的照片,有彌高父親青年時代的照片。父親的那種氣度儀容,毫不亞于那些高高在上的影星。影星們給了我許多簽名明信片和信件,包括田華、孫道臨、秦怡、唐國強、祝希娟、宋春麗、于蘭、謝芳、于洋、盧奇、娟子媽(《苦菜花》女1號)。彌高再也看不到娘了,娘的形象就這樣永遠地也唯一地定格在這幀照片上,定格在她短暫的一生最幸福最滿足的時刻——用一句時尚的話來說,就是滿滿的獲得感與幸福感!
彌高的女兒,當然也是她的孫女兒,念完了石油大學;彌高女兒的兒子,被人稱為品學兼優(yōu)。兄弟的兩個女兒也進了石油部門,他們的女兒有的進了名牌大學,有的進了國家重點高中,且名列前茅。
母親啊母親,行文到此,彌高一開始走筆的眼淚,到此已是泉涌了,多想再付出萬金只為能當面再叫你一聲娘?。?/p>
人人都說天堂美,可是天堂在哪里?怎么這么多衛(wèi)星就看不見?又說“月里有月宮,有嫦娥”,人類到了月球見到的卻是一片荒涼!所以天堂也好地獄也罷,龍啊鳳啊,都不過是人類的虛擬而已,想象著有來生,有輪回,借以安慰自己,寄托哀思。
古人說“百善孝為先”,古人又說“可憐天下父母心”。這些話大家早都聽膩了,但是又有幾多人做到了呢?彌高就沒做到??!現(xiàn)在想來,父母健在時,也知他們苦,但總認為他們是應當?shù)摹,F(xiàn)在輪到我們做父母,做父母的父母,才深深地后悔當初愧對父母,我們在最能盡孝、最能體貼父母、給父母以報恩的年代和歲月,我們太粗心、太大意。那時要幫父母多挑挑水、多捶捶背,多讓父母少生氣,該多好??!千言萬語化作一句“?;丶铱纯?,幫媽媽抹抹桌子洗洗碗!”這歌詞如此的平易,又如此的辛酸,讓千萬失去父母的游子淚下!
“百善孝為先”,對于我們這個自詡為“五千年的文明古國”,離“百善孝為先”到底還有多遠?
我的三叔我的娘:不孝兒給你們雙親下跪了!
如果兒能以命換你們的再生,兒會毫不遲疑地赴死,哪怕你們只能再活一年半載也好啊!
兒在人世這邊呼天搶地,你們聽得見嗎?
你們多半是聽不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