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棘

猶豫再三，你最終還是撥通了劉經(jīng)理的電話，說出想辭職的決定。你答應(yīng)劉經(jīng)理去他的辦公室詳談一下。知道是走過場，不過對于公司來說，是必不可少的程序——畢竟作為公司員工，你已經(jīng)在這里工作五年多時間了。時間過得可真快啊！你暗自感慨。

來到劉經(jīng)理的辦公室后，你們很放松地聊了一會兒，就像是朋友一般。劉經(jīng)理看你去意已決，便問你是不是已經(jīng)找到更好的去處了。你搖頭，如實(shí)回答說沒有，“也沒什么打算，就是突然覺得厭煩了，想出去看看，換一種生活?！蹦阏f。劉經(jīng)理若有所思地點(diǎn)點(diǎn)頭，說趁年輕出去闖一下也是不錯的選擇。之后你去人事科辦理了離職手續(xù)。出公司大門時，你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

你是大學(xué)畢業(yè)時通過校招進(jìn)的這家建筑公司。剛進(jìn)來時先是做測量員，那是你大學(xué)所學(xué)的專業(yè)；之后，經(jīng)過三年多時間的歷練與學(xué)習(xí)，對施工的各個環(huán)節(jié)都熟稔于心了后，你成了一名施工員。你的工作內(nèi)容主要是安排勞務(wù)隊工人每日工作，做好工程所需材料計劃，保證在建工程的有序進(jìn)行；有時也陪項目經(jīng)理及建委等上級單位下來檢查的領(lǐng)導(dǎo)，一起吃飯、喝酒、打麻將。

你沒有成家，也還沒找到女朋友——這幾年有人給你介紹過幾個對象，但一個都沒成功——為了方便，你一直是住在工地上的宿舍。項目上除了你之外，其他同事大都是本地人，晚上下了班，一個個都回家去了，這時便只剩下你一個人。漸漸地，你養(yǎng)成了喝酒的習(xí)慣，一個人去外面的飯館，或買一包花生米，在宿舍就著喝。哪天若是沒喝，心里就會感覺像是缺了點(diǎn)什么，甚至一晚上都睡不著，半夜還得爬起來找酒。

說起來，正是上個星期的一次醉酒，讓你產(chǎn)生了想要辭職的想法。那天夜里，你一個人喝掉了之前剩的多半瓶白酒，如此還覺得不盡興，便又要了啤酒……你不記得自己喝到了幾點(diǎn)。第二天早上，你在工地附近的一處土丘上醒過來，腦袋感覺像被人打了一悶棍般刺痛，伴著眩暈和惡心。陽光刺眼，你從地上艱難地站起來，才走了兩步，便忍不住蹲下來嘔吐。

那天上午，在從醒來的土丘處回工地的路上，沒來由地，一個去世多年的男人的形象浮現(xiàn)在你的腦海中——此人是你的三姑父，在你十二三歲時，他因醉酒倒在異鄉(xiāng)的街道上，突發(fā)腦出血死掉了。你的額頭上冒出些許冷汗，心想這樣下去，自己很有可能會落得個和三姑父一樣的結(jié)局。同時，你突然意識到，其實(shí)你打心底不想一輩子待在工地上，日復(fù)一日地重復(fù)當(dāng)下這種生活。如此這般活著，你只會越來越麻木。你不想變成那樣。

去過另一種生活。這個念頭一經(jīng)生發(fā)，便如生命力旺盛的入侵物種般瘋狂生長，迅速占據(jù)你的腦海，短短幾天便讓你作出了今天這個決定。

回到宿舍，你將已經(jīng)收拾好的東西又重新檢查了一遍。確定沒什么重要東西遺漏后，你掏出手機(jī)給母親打電話，問母親她那兒有沒有人，你說自己今天不忙，想過去看看她。她聽后欣喜地說沒別人，讓你過去，問你大概幾點(diǎn)到，她好下樓去接你。你說過去了再給她打電話?！昂?，好”，母親連聲說著，“我在這邊等著你?！?/p>

你是從公司回來的路上想起應(yīng)該去看看母親的。一年前母親被醉酒的父親家暴，忍無可忍離開了家，來到了你所在的這座城市——她沒提前告訴你，而是通過中介找了一份做保姆的工作，干了一個多月，覺得在這里穩(wěn)定下來了，才給你打了個電話，告訴你她現(xiàn)在的地址，讓你有空了過去。“別讓你老子知道?！彼趻鞌嚯娫捛岸谀?。你當(dāng)然不會說的，你為她感到高興，幾年前你就勸過她，讓她離開那個家。

母親把你從小區(qū)門口接住，帶你來到那個家里——這是母親換的第三個人家了。之前你只來過這里一次，來過之后便不愿再來了，你實(shí)在不愿看到母親為別人做那些端屎端尿的營生，甚至連想都不愿去想。上次你過來的十幾分鐘里，那個老太婆隔一會兒就在臥室里喊“小田，小田”，是在叫母親。母親對你說，別理她，她這是故意折騰人呢。母親說老太婆經(jīng)常耍這樣的手段，一遍遍叫她，她過去了又說沒啥事，也不拉屎，也不尿尿，說是怕她出去了，叫她進(jìn)來就是想看看她在不在家里。

你坐在沙發(fā)上，不由自主地掏出手機(jī)。母親給你拿來洗好的蘋果，你說不想吃，眼睛只顧盯著手機(jī)屏幕。母親問你喝不喝水，你這才說倒一杯吧，你從劉經(jīng)理那里出來后還沒喝過水，現(xiàn)在經(jīng)母親這么一問你才感覺到口渴，你似乎有點(diǎn)太興奮了，忘了喝水這回事。母親給你從暖壺里倒了一杯白開水，你這才把手機(jī)放到一邊，從母親手里接過水杯，用嘴吹了吹，輕輕抿了一口。

母親坐在你旁邊，端詳著你。她拉過你沒拿水杯的那只手腕，用手?jǐn)n了攏，說：“沒胖，還是原來那樣。你說你怎么就吃不胖——這么瘦怎么能行？你得多吃飯。你們工地今年的項目在哪里？”

你又喝了口水，說：“在馬軍營村。”

“馬中營？在哪兒？遠(yuǎn)不遠(yuǎn)？”

“是馬軍營，”你糾正道，“到這兒來要倒兩次車?！?/p>

你感到這個家里似乎與上次來時有什么不一樣了，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到底是哪個方面。過了一會兒，你聽到像是男人的哼哼聲，這才想起來，是太安靜了。從你進(jìn)門后，那個老太婆還沒喊過母親一次，你覺得有點(diǎn)異常。

“怎么她變好了嗎？”你問道。

“啥？”母親顯然沒反應(yīng)過來。

“我是說，她現(xiàn)在不故意叫你過去了？不折騰人了？”

“你是說大娘啊，”母親恍然大悟，“唉，她上個禮拜走了?！?/p>

“這下倒是安靜了。”你說。說完后便有些后悔，覺得自己這話太沒人情味。

母親嘆了口氣，說：“那天早晨我起來后過去看他們倆，那時她的身子已經(jīng)涼了，半夜里也沒叫嚷，也沒上廁所——臨睡前我問過她要不要上廁所，她只是一個勁地?fù)u頭不說話——誰能想到就那么悄沒聲兒地走了?！?/p>

“我給她的子女們打了電話，不一會就全都開著車來了，站了一地的人，連孫子孫女們也來了。家里一下子變得鬧哄哄的，都是閨女們在哭，男人們倒是沒啥表情。大伯看到兒孫們?nèi)珌砹?，一個勁地咧開嘴笑，指著地上的沙發(fā)椅子讓大家坐，他還不知道大娘已經(jīng)沒了——沒人顧得上跟他解釋?！蹦赣H回憶著那天的情形，忍不住傷感地嘆了一口氣。

“中午我給他們做了一大鍋燴菜，二兒子出去買的饅頭，吃完后他們雇了輛車，拉著大娘的遺體回村里去了，說是要回老家辦葬禮。剛剛還一大家子人，一下又全都走光了，就剩下我和大伯——大伯已經(jīng)八十二歲了，他們沒帶他回去。我趴在他的耳朵邊跟他說大娘走了，我說了兩遍，也不知他聽懂沒聽懂，他的臉上還是笑呵呵的，口齒不清地嗯啊了兩聲，像是說‘走了，都走了’，然后又安靜下來，眼角里流出兩行淚水。我估計他可能是聽懂了我說的，不過他平時也經(jīng)常流眼淚，有時我沖他說話聲音稍微大了些，他就會流眼淚，尿到褲子上時，也會流眼淚。人老到他們這個年紀(jì)，其實(shí)跟個孩子沒啥區(qū)別了……”

母親似乎很久沒跟人說過話了。她的話語如汩汩水流般不住地往外涌，往外溢。你想到她好不容易等來了一個可以盡情傾訴的人，不忍心打斷她。你知道，她每天待在這個不到一百來平方米的房子里，基本上哪都不能去，沒人陪她說話，而她又是個愛說話的人，她在這里的日子一定不好熬；上次你過來，母親讓你看她為你納的鞋墊，已經(jīng)納了兩雙了，她說她的眼睛看不清了，每次拿起針線，就得帶上大娘以前用過的那個老花鏡。你讓她別費(fèi)那心了，你可以買，反正也不貴。她自顧自說閑著沒事時總得找點(diǎn)做的，不然更麻煩，她說手上有點(diǎn)事做，心里就不會去想那些不開心的事了。

你看到母親頭上的白發(fā)比以前多了很多，幾乎快占到一半以上了，你記得去年還沒這么明顯呢。母親正在迅速地老去，你心想。像是此刻才突然意識到這個殘酷的事實(shí)。母親這大半輩子都在為父母、為丈夫、為兒女而活著，唯獨(dú)從沒為她自己活過。我能為她做些什么？你在心中自問。一時也想不到答案。

隔壁房間里傳來連續(xù)的哼哼聲，母親站起來說過去看看。你聽見母親問是不是尿尿呀？又是一陣哼哼聲。你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走到陽臺上，陽臺這邊有股很不好聞的味道。你抬起頭看到晾衣架上晾著幾塊灰色的布，你猜測那可能是老人的尿布。你退了出來，隔著玻璃看陽臺窗臺上擺著的幾盆花，三盆大小不一的天竺葵，其中兩盆正開著花，大紅色的；還有一盆蘆薈，另一個小盆里是一株辣椒，辣椒苗上掛著兩個細(xì)細(xì)長長的綠色辣椒，倒也不違和。

母親回到客廳。你說怎么花盆里養(yǎng)了一株辣椒？母親說是她上次去你大舅家，從他們的大棚里移栽回來的。你問母親什么時候去的大舅那兒?！吧蟼€月去的了，”母親說。“他們聽說了我上來打工，你大舅給我打了好幾次電話，讓我去他們家坐坐，那天他聽我說大娘、大伯有二閨女看著，我能休息半天，專門讓你三哥開車過來接我去他們那兒坐了半天?！?/p>

“哦，”你訝異地說，“他們專門過來接的啊?！?/p>

老早以前大舅借了你家?guī)浊K錢，拖了十多年都沒還，后來你父親催了他幾次，大舅才把錢還了。雖沒發(fā)生明面上的不快，但從那以后兩家便不怎么來往了。每次提起大舅，父親便會憤憤地說，那是個白眼狼，借錢給他竟借出仇來。

“我也沒想到，”母親說，“可能是老了的緣故吧，人一老就會更重情義些。大哥變了很多，頭發(fā)全都白了，看樣子身體也不是很好，你舅母也不像從前了，我去了她看上去挺高興，晚上還非要留我在她家住一夜，說是這么多年沒見了，兄妹們多說會兒話，明天早晨讓你三哥再送我回去；聽說晚上那兩個老人離不了我照顧，又留我吃了晚飯才走……”

你望著母親，聽她說她在大舅家度過了怎樣的一個下午。

你拿起手機(jī)看了看時間。母親問你著急走嗎？她說沒什么事吃了晚飯再回去吧。

“嗯，好。只要能趕上最后一班公交車就行?！蹦阏f。

母親起身去廚房做飯了，進(jìn)去之前她問你想吃啥？你說隨便，母親問烙餅吃不吃？行，你說。

飯端上桌后，母親讓你先吃，說她得先喂大伯。她端著半碗菜和一小塊烙餅去了那個之前傳出哼哼聲的臥室。你側(cè)耳聽著那邊的聲音，不知道的會以為她是在哄一個孩子，你聽見她說“張嘴，對，吃飯了”“掉地上了，臟了，不能吃了”……

你在腦海中想象著隔壁屋子里的那個老人。母親說過，他之前是醫(yī)學(xué)院的教授，母親說他現(xiàn)在的退休金每月有七八千塊錢。你想著他也曾年輕過，他們那一代人的青春要比如今這一代的激烈得多吧？他還是個有學(xué)問的知識分子。所有人最后的結(jié)局都殊途同歸。如今他還保留著當(dāng)初的記憶嗎？他現(xiàn)在連床都下不了了，吃飯都得別人喂到嘴里，甚至就是妻子死了這樣的大事，他似乎也渾然不覺……

母親出來時，你已經(jīng)吃完。你說飯菜都涼了，讓她拿去熱一熱再吃；她說沒事，還是溫的，正好吃?！斑@段時間牙還疼嗎？”你問她?！安惶哿恕！蹦赣H說，“我前段時間出去把它拔了，把那顆經(jīng)常疼的牙?！彼脙蓚€指頭拉起上嘴唇，讓你看那個被拔掉的牙留下的豁口?！熬褪浅燥埐环奖?，只剩下前面的幾個門牙還能湊合著用，很多時候都是整咽。”

“什么時候去安幾顆假牙吧?！蹦阏f。

“太貴了，我聽人說得好幾千?！?/p>

“貴也得安啊?！蹦銏猿终f道。

“沒事，”母親說，“不影響吃東西。我們得攢錢，到時給你買房子。我估計你以后也不會回縣城了，我聽說大同的房價這幾年一直在漲，再說以后你結(jié)婚也需要用錢……”

你站起來去上廁所，也是不愿繼續(xù)聽母親的這些老生常談，你更加堅定了不能把辭職的事告訴她這一想法了，不然她又要睡不著覺，又要牙疼了。

廁所里也有一股怪異的味道。你想這可能是一種衰老的味道，也可能是死亡的味道。

從廁所出來時，你駐足往那個臥室瞥了一眼，你看到他了，那具衰老的肉體。他側(cè)身朝著門口臥著，身上穿著保暖衣服，露出腳踝細(xì)得像根木柴。他的臉看上去黑瘦黑瘦的，臉頰凹陷，皺紋縱橫，像個縮水萎爛的蘋果。他雙眼睜著，但內(nèi)里卻空洞無物，他怕是看不見什么了吧，你心想。他也可能已經(jīng)睡著了，盡管眼睛是睜著的。你走過那扇門，回到客廳，又坐回進(jìn)來時坐的那張舊沙發(fā)上。這時母親已經(jīng)吃完了，正收拾碗筷。

“最近你給你老子打電話了嗎？”母親從廚房出來，在你身旁坐下。

“沒打?！蹦阏f。

“你不要因為我記恨他，”母親說，“我們倆的事跟你沒關(guān)系，他再怎么說還是你老子，你該不時給他打個電話問問他，不然他還以為我教你不理他呢?！?/p>

你沒接她的話，扭頭看著窗外，夕陽已經(jīng)把天空染成了一片絳紅色。

你跟父親很少通電話，除非是父親喝多了，會打給你，“怎么樣？兒子?！彼麜@樣開頭，然后會問你在外面過得好不好，怎么總是不回家來看看他?！澳憔筒幌肽憷献樱俊彼麜苯舆@么問。你只是聽著，有時會把電話放那兒，做自己的事。你不能掛掉電話，不然他會一直打，直到你接起來為止。他似乎也不期望兒子回答他的那些問題，他也從不給兒子回答的時間，說白了，他只需要一個講述的對象，平時根本沒人愿意聽他說什么。

好在這種情況也只發(fā)生在他醉酒后。平時他沉默、懦弱，可只要一喝酒，就會像變了個人，有時甚至成為一個暴君——大多是母親逆了他意思的時候。他這一輩子就只對母親一個人厲害。從小你就在心里看不上他——他甚至成了你的反面教材，你經(jīng)常在心里警惕自己，不要成為一個他那樣的男人。你似乎也做到了，你滴酒不沾，待人溫和，遇事有主見，能擔(dān)當(dāng)。你們唯一相像的一點(diǎn)是都不愛說話。

母親又提起她上次被騙的那件事。

“你說現(xiàn)在怎么那么多壞人呢？”母親說，語氣里能聽出明顯的哀傷意味，不知是為她的那幾百塊錢，還是為這個人心不古的世道。“那個人看上去年紀(jì)也不大，跟你差不多，穿著也很干凈整齊，你說他干點(diǎn)啥不行？偏要做那不正當(dāng)?shù)臓I生。”

“干別的費(fèi)力氣啊，”你說，“來錢又慢?！?/p>

“你說他心里不打鼓么。就不怕報應(yīng)嗎？”她氣憤地說。

“可能早就習(xí)慣了吧，已經(jīng)當(dāng)成很平常的事了。”

“我一想到那天我空著手去醫(yī)院看你舅舅的情形，就氣得不行?！蹦赣H說。

這是她第三次說起這件事了。那天母親本是要去醫(yī)院看你二舅的，不想在半路上碰上了那個自稱是她小兒子的同事的騙子。她聽那人提到她小兒子當(dāng)下就信以為真了。那個人說是跟她兒子一起開車出來辦事，半路上車壞了，倆人身上都沒帶多少錢，修車費(fèi)不夠。他就這樣輕而易舉地騙走了母親渾身上下僅有的三百二十五塊錢。那人自始至終對她說的都是“你的小兒子”，一次也沒提姓名。等人走了，她才想起給兒子打電話——她還不知道自己是被騙了——她在電話里問你車在哪里壞了，她還心想著若是不遠(yuǎn)的話過去看看兒子。

她對你說你的同事剛剛跟她借了錢去修車。你打斷她的話問什么朋友。她向你描述了事情發(fā)生的經(jīng)過。你直接打斷她說，遇上騙子了。你說你根本就沒出來，再說你的同事怎么會認(rèn)識她呢，你從來沒帶同事見過她。母親聽后便說她要去追那個騙子，“他剛走沒多久。”她說。你讓她別去，你還沒說完母親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你不放心，又打了過去。你一連打了三次，她才接了起來，氣喘吁吁地說找不見那個騙子了。你說別找了，肯定早就跑遠(yuǎn)了。她急得連說，“才沒多大工夫，怎么一下就沒影兒了呢？”

你聽出她聲音里的著急、委屈、不甘，你想象著母親一個人在車來人往的街頭上張望、徘徊的孤單身影，她像個沒頭蒼蠅想要找到那個騙子的身影，她渾身上下僅有的幾百塊錢全被騙走了，那是她去看望住院的哥哥準(zhǔn)備買點(diǎn)東西的錢——你感到心里一陣刺痛，你安慰她說錢不多，就當(dāng)是花錢買個教訓(xùn)。你再三要求她不要再找那個騙子了，“再找也是白費(fèi)力氣，還是去醫(yī)院看二舅去吧?！蹦阍陔娫捓镎f。她說她得空著手去了。你說二舅不會在意的，他們會理解的。

“也是我糊涂，才會上當(dāng)?shù)??！蹦赣H又說。

“他們專門找你們這樣的中老年人下手的，”你說，“以后記住不要隨便聽信陌生人的話，還有就是千萬別貪小便宜，買東西到正規(guī)的商店、超市買。”

“嗯。”母親說，“被騙一次也就夠了，不會再有第二次了?！?/p>

外面的天已經(jīng)黑了。母親問你最后一趟公交是幾點(diǎn)的，她說著看了看表，現(xiàn)在已經(jīng)六點(diǎn)半了。

“算了，”你說，“今晚懶得回去了，等明天早晨再回吧。這里有房間睡嗎？”你是突然作出的這個決定，就在母親問你公交車時間的那一刻。

“有，有床。”母親忙說，她驚喜地站起來，指著另一間臥室說那里面是兩張單人床。她又坐了下來，“那個是我睡的屋子，”她說，“今天你就在我旁邊那張床上睡吧。本來還有一個臥室，因為大娘是在那個屋子里去世的，現(xiàn)在大伯也從那里搬出來了。再說晚上我們也能一起說說話。你不知道媽有多想你，你就不想媽嗎？”她說著往你這邊靠了靠，抬起左手在你后腦勺上摩挲著。后來她又憂心地說起你不愛說話的性格來。你記不清這是你第幾次聽到這些話了，你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

母親站起來，說去給你鋪床，她讓你沒事干打開電視看電視吧。

鋪好床出來時，母親手里提著半包裝袋瓜子，她說這是她自己買的。你們邊嗑瓜子邊看電視，偶爾對劇情評論幾句，大部分時間你在聽母親說話。母親說這家人別看有錢，但兒女們?nèi)己軗搁T；母親說她從上一戶人家辭職后，她不舍得住旅館，又沒地方去，只能和其他幾個保姆一起在家政公司的出租屋里過夜，床不夠，她們便在地上打地鋪。她說起她認(rèn)識的其他保姆的家庭情況，其中有好幾個都是男人死后不愿再嫁才出來打工的。后來她又說起村里的人事來，那些已經(jīng)離開村子的人，那些已經(jīng)死去的人，那些正在衰老的人……

“你知道嗎？”母親說，“明五家的孩子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住著，那孩子比你小一歲，去年突然就發(fā)病住進(jìn)了醫(yī)院，一直到現(xiàn)在都沒好，你說說這不當(dāng)?shù)?，好好的一個孩子……發(fā)病時是在天津打工，我記得你說過，你還在網(wǎng)上給他捐了錢……聽人說現(xiàn)在明五女人就在天津陪著，家里剩明五自己。他們兩口子也是命苦，平時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別人種五十畝地他們種八十畝，就為了那一個兒子。人們都說他們攢不少錢了。你說說現(xiàn)在孩子忽然就得了那么個難治的病，有多少錢都不夠往里填，再說農(nóng)村人又能有幾個錢……”

“聽說是腦子上的病，不好治?！蹦阏f。

“不當(dāng)呢，”母親說，“老天爺不睜眼，不給窮人一點(diǎn)兒活路?！?/p>

你們看電視一直看到十點(diǎn)多，瓜子也嗑完了。母親問你明早幾點(diǎn)走，你說八九點(diǎn)都可以。關(guān)燈后，母親又提起給你買房子的事。她說咱們在太原買不起，但在這座城市的話，再攢上三五年，能買個七八十平方米的，不過裝修還要花錢，就只能先付首付，然后慢慢再還，她聽人說城西的房子比城東的要便宜一些……

你沒怎么聽母親正在說的話，而是翻來覆去地想著將要去經(jīng)歷的未知的生活。你心里還是有些憂慮。過了一會兒，你轉(zhuǎn)念想到，就連幾乎不識字的母親都有勇氣從家里逃離出來，獨(dú)自到陌生的城市，你又有什么可怕的？于是你便又找回了自信心，開始期待起明天的到來。不知過了多久，母親似乎還在說著，你聽不太清她說了什么，感覺自己越來越迷糊，再后來你便睡著了。

半夜里你起來上廁所，路過那個老人睡著的臥室時，你停下來聽了一會兒，里面一點(diǎn)聲音都沒有，仿佛一間空屋子。

你回到自己睡的臥室時，母親正在說夢話，“快跑。”母親說。你側(cè)著耳朵辨別著，“別怕！”母親又說。你輕聲叫了一聲媽，她沒有答應(yīng)。母親不再說夢話了，你聽見從她睡的床那邊傳來一陣輕微的鼾聲。

第二天早上，母親在你的鬧鈴還沒響的時候就起來了。你也醒了過來。母親讓你再睡會兒吧，說等她做好早飯叫你。你又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鬧鈴響了起來。

母親已經(jīng)將早飯準(zhǔn)備好，煎雞蛋餅，小米南瓜粥，還有一個在熱水中泡著的杏仁露。母親看著你風(fēng)卷殘云般的吃相，忍不住說：“慢點(diǎn)吃，著急啥呢。”你說習(xí)慣了。母親說這樣對胃不好，讓你以后一定要把這個習(xí)慣改過來。

離開時，母親送你到小區(qū)門口。你讓她回去吧，她嘴里答應(yīng)著，卻仍站在原地不動。走出去十幾米后，你心里知道，母親一定還站在那里望著你的背影。你忍住沒有回頭，加快腳步往另一條街上的公交車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