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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祿壽

2022-08-15 00:43:32譚巖
四川文學(xué) 2022年12期
關(guān)鍵詞:苗兒豬欄豬草

□文/譚巖

緊挨著房子的,是菜園。

風(fēng)從遠方吹來,從天邊,從山頂,從田野,吹進了菜園,在黃瓜、西紅柿、辣椒、茄子、豇豆開著花兒打著朵兒的莖葉上搖一個旋兒,留下了還在招著手點著頭的葉兒花兒,又越過莖藤纏繞的柵欄,柵欄外的房子,院場,稻草堆,樹木,吹過了河,吹過河邊的田野,吹向了遠方的天空。天空下的農(nóng)田,不是一片青就是一片黃,不是遍地的油菜花,就是滿眼的稻田,菜園就嵌在這一片青一片黃里,五顏六色的,就像大地上繡出的一朵朵花,又像汪洋大海里的一座座花島。吹向遠方的風(fēng)全都長了腿、長了腳,一踩,就踩出一波波的浪,漫天黃色的浪,綠色的浪,浪向了天邊。

這個世界,就是風(fēng)的世界。風(fēng)一吹,苗就生了,葉就長了,花就開了,日子就一天天過去了。風(fēng)一來,滿菜園的花,紅的紫的白的,爭先恐后露了出來,似飛舞著一團斑斕的蝴蝶;這些蝴蝶簇擁著的,是成天彎著腰在菜地里忙碌的一位小腳老太太。

老太太姓萬,至于名什么,村里幾乎沒人記得。她和許多嫁到村里來的女人一樣,剛結(jié)婚時叫新姐,有了孩子叫大媽,孩子又有了孩子就叫婆婆叫家家。如今,這位從新姐到婆婆家家的小腳老太太,曾經(jīng)年輕如花兒朵兒的身體,枯了萎了,如秋后即將收割的枯藤老葉了。唯一不變的,是她的生活,多少年來,仍是忙完屋里的家務(wù),燒火弄飯,洗衣喂豬,又提著簍子,拄著鋤頭,或者提一只水桶,出了后門,來到屋后這圍著柵欄、長著幾株香椿樹的菜園。

菜園里的活兒,一年四季做不完。挖田,點種,鋤草,澆水,施肥。春天種黃瓜,夏天摘豇豆,秋天挖紅薯,冬天排洋芋。田地開始泛綠時,要忙著把一根根小樹枝小棍子插進田里,插上站子,用稻草扎緊,讓那些正吐著莖打著蕾開著花兒的黃瓜、豇豆的藤葉能有個依傍纏上去,支撐著結(jié)滿黃瓜掛滿豇豆的莖干,不會被風(fēng)吹雨折;多日不見一滴雨,田地干裂了口,西邊山上的晚霞如一蓬火苗轟隆隆燃燒時,還要從溝里提來一桶桶水,一瓢瓢潑向菜地,剛破土而出的那些曬蔫的菜苗、一廂白菜、一塊蘿卜苗。在霞光映照里,從老太太手中潑向田園的一瓢瓢水,一閃一亮,像潑進菜園的黃金白銀。

夏日里干旱無雨,有時連風(fēng)也沒有。那些菜苗兒即便是澆了水,補足了墑,也蔫著萎著,屏聲靜氣的,耷拉著頭,一動不動,病了似的毫無生氣。老太太戴著頂舊草帽,在菜園里又是澆水又是鋤草,身上的衣服也汗?jié)裢噶?。看著那些毫無生氣的菜苗兒,老太太就停了手中的忙碌,直起腰來,站在菜園里仰望天空。天空也像一塊大菜園,一塊長得滿天滿地的苗圃,苗圃的邊上,是幾團白色的云,正無所事事不急不忙地踱步。老太太說那就是風(fēng)。

哦——喂!哦——喂!

老太太說,風(fēng)在天上轉(zhuǎn),地上要人喚。果然,老太太喚了幾聲,云就變化了形狀,繃直了身子,撒開四蹄兒跑起來啦。藍天上,那跑起來的風(fēng)像牛、像馬、像豬、像展開翅膀的白鶴,又像嘩嘩流淌的河流;河流傾瀉而下,涼悠悠的風(fēng)就來了,菜園里奄奄一息萎靡不振的葉兒、苗兒、花兒,就在風(fēng)中扇起葉來搖起頭來,活了!

隨風(fēng)而來的,還有一群鳥。一群鳥兒飛來,嘰嘰喳喳的,落在菜園邊的香椿樹上,香椿樹頓時像長滿了濃密的葉子,一樹的葉都在風(fēng)中顫抖。一株香椿樹就成了抖動著羽毛的大鳥。鳥雀們對著忙碌的老太太嘰嘰喳喳,是要伺機飛進菜園,啄食站子上那些已經(jīng)紅得發(fā)紫熟得發(fā)軟的西紅柿,或是瓜架下一條熟得已經(jīng)奓開,露出了籽兒和鮮紅瓜瓤,要不就是那剛澆過水的嫩嫩綠綠的菜苗兒。老太太從一片嘰喳聲中識破了詭計,一手拄著鋤頭,一手做驅(qū)趕的動作揮舞了兩下,嘴里發(fā)出哦噓哦噓的驅(qū)逐聲。撲的一聲,滿樹的葉子騰起來了。騰空而起的一群麻雀,又在空中一塊團綿的紗布似的飄了幾飄,滑向另一塊菜園去了。

隨風(fēng)來到菜園的,還有狗吠、雞鳴——仿佛這村子的喘息聲。巷子里的狗突然大叫起來,叫得生猛、嚴(yán)厲,帶著審視審訊的口氣,一定是村里來了生人,過路的,干部下鄉(xiāng)的,挑著擔(dān)子販買販賣的;叫得生猛卻很熱烈,帶著宣告、知曉的意思,那是誰家來了客人——住了一輩子了,哪個旮旯院場都熟悉,聽著叫聲的大小遠近,就知道是村里來了生人,還是張三李四家來了客;雞突然叫起來,隔了幾個屋場,叫得一串連一串的,響亮、張揚,帶著表功、炫耀的架勢,那定是張三或李四家的母雞下了蛋,在討主人的賜賞,一把谷,一抔高粱;有時是自家的母雞下了蛋,從大門叫到院場,沒見人,就又叫到菜園里來了,見了在菜地忙碌的老太太,叫得更響亮了。老太太扭頭望一眼,一邊鋤草,一邊對那老母雞說,是的,我知道了!沒看我正在忙???!母雞這才安靜了,低著頭在柵欄外啄食,吃小蟲子,啄嫩草葉,聽話、文靜多了。

離菜園不遠的院場上,正在稻草堆里啄著食的一只大公雞,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昂起頭來叫一聲,叫得長長的脖子上那紅紅的雞冠抖抖的,正在菜園啄食的,或者啄食啄出了邊界,啄到了別人院場的母雞們,聽見了某種警告似的咯咯咯地回應(yīng)著,一邊撒開腿慌得歪著身子跑回去,跑進了大公雞的視線內(nèi)。大公雞這才心滿意足地又昂起頭叫一聲,叫得舒暢嘹亮悠長,如同蹚過了一陣清泉。陽光普照,清風(fēng)吹拂,偶爾響起一陣雞叫聲后,靜下來的村子更安靜了。

菜園里也安靜,靜得只聽見鋤頭挖進泥土?xí)r,鋤掌與泥土的摩擦聲??射z著草的老太太,還是覺出了異樣,她停止了挖地,抬頭一望,果然望見了柵欄旁的一塊白色身影。

鳥、雞、狗,都是明目張膽的,都是打著招呼來菜園的,只有這豬,不聲不響,偷偷摸摸。不知什么時候,那畜生從欄里跳出來了,嘴里不停地嚼著,東瞄瞄西望望,挨挨擦擦到了菜園,拱過柵欄,將長長的嘴伸向那一片翠綠。

不尚服人的東西!看不捶死你!老太太厲聲呵斥,伴隨著鋤頭碰擊石頭的夸張響聲。那頭白色的豬嘴里咀嚼著,望了望老太太,哼哼兩聲,并不打算離開。老太太拾起放在菜地上的拐杖,舉起來,咒罵著,做著姿勢要攆過來。那畜生這才趕緊掉頭朝欄里跑去。一道白光一閃,豬跨進了豬欄門檻。

老太太種菜,一半是為人,一半是為了豬。后來,誰都不為了,只是為了一天又一天的時光。

說起喂豬,萬老太太和村里的許多老嫗一樣,是喂了一輩子的豬,別看老太太對到菜園的豬聲色俱厲,可實際上,卻是看得像個寶哦!

先前一年要喂兩頭,一頭交派購,大生產(chǎn)時每家每戶必須完成的任務(wù);另一頭留下自家吃,喂年豬。后來,生產(chǎn)隊解散,分田到戶,不用再交派購,就只喂一頭年豬了。先前那些年,要交派購的時候,人都吃不飽,菜園里種出的菜,紅苕、洋芋、南瓜、冬瓜、蘿卜、青菜白菜,人吃一半,豬吃一半,老太太天天在這菜園里忙活,一天忙到晚,種出的菜也供不應(yīng)求。不用交派購只喂一頭豬了,豬草用得就少了,再后來,飼料添加劑也出來了,別人喂的豬都不用豬草了,都倒半桶添加劑飼料,豬吃了就睡,長得紅胖紅胖的??衫咸匀挥秘i草喂豬。一來是習(xí)慣用豬草用慣了,再呢,家里的人少了,菜園里的菜不吃就浪費了,還有關(guān)鍵一條,那些住在城里的孫子外孫子們,都說她用豬草喂養(yǎng)出來的豬肉,又綠色又好吃,都爭著要。這豬肉不是紅就是白嗎,怎么還有綠的……管它的,孩子們喜愛就行!這個孫子一只蹄子,那個孫女一塊臘肉,孩子們高興,老太太也笑得合不攏嘴;人老了,活就活在孩子們的喜慶上。

別人家喂豬只是喂牲口,老太太喂豬卻是在養(yǎng)幺兒子,真比養(yǎng)幺兒子還細心!誰家喂豬不是一簍豬草,后來是一桶飼料往欄里一倒就算完事,吃不吃的不管了,可老太太喂豬卻有許多講究:剛捉來的小豬崽豬食要煮熟,怕小豬剛斷奶吃不了生食,田里扯來的豬草要淘要洗要剁,怕有沙子,怕莖葉長了豬難以下咽;豬槽里只要有一頓剩下半槽的豬草,老太太就要忙著拄著棍子去請獸醫(yī)。冬天冷了刮大風(fēng),老太太催著家人給豬欄里添稻草,還要挽幾個稻草把兒,把豬欄窗戶都堵上,怕吹著了她的豬。養(yǎng)豬的所有活兒,捉豬崽,扯豬草,煮豬食,豬病了請獸醫(yī),都是老太太一人顫巍著兩個小腳忙去忙來。別人,她不放心。

有時幾個姑娘請她去玩幾天,可歇不到兩個晚上老太太又拄著拐棍趕回來了。她放心不下她的菜園,那些剛出土的蓋著塑料的白菜苗蘿卜苗,那些打著花掛著朵兒的正一天天見長的黃瓜西紅柿,更放心不下她的豬,一頭正抽架子的白毛槽子豬。這個牲口也怪,一聽見那顫顫巍巍的腳步聲,那拄著棍子的走路聲,就在欄里撒嬌似的叫開了,叫得怪聲怪氣,還轉(zhuǎn)著彎兒,一直彎進老太太的心尖兒里。老太太心疼地來到豬欄,打開欄門,倒了一桶豬食,多加了半瓢糠,撫摸著豬背,嘴里說著安慰的話,那牲口一邊吃食,還一邊抽空兒哼一聲,抬起頭來舔一下老太太的手,搖著尾巴,似有訴不盡的冤道不盡的屈。這時老太太就會埋怨家人,把她的豬如何如何地喂瘦了,豬屁股都瘦尖了。好幾天,總要憂心忡忡地嘮叨,一臉難受的樣子。

老太太最難受的,還是和豬分離的時候,年關(guān)到了要宰殺年豬的時刻。

一到年底,村里一響起豬的號叫聲,老太太的心就慌了,腳也軟了,提著一桶豬食去喂豬,腳下就會軟綿綿的,墻啊房啊,菜園啊柵欄啊,還有這腳下的地,都飄忽起來了。

那些日子,老太太常會神情恍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碗飯端在手里,也忘記了朝嘴里扒,有事無事,總愛去豬欄里轉(zhuǎn)。家里的洗年豬(年關(guān)了,人們都圖吉利,避兇氣,不說宰也不說殺,叫“洗”),也總是拖到全村的最后。家人一提起洗年豬的事兒,老太太總是有各種理由拒絕。可是年不得不過,年豬肉也不得不吃。到殺豬的頭一天晚上,一般宰殺前不再喂食的,可老太太卻堅持要給豬喂食,還舉著一盞煤油燈,站在豬欄門口跟豬嘮叨半天:

唉,你跟著我,也沒吃個好——

煤油燈照亮了黑暗中的一團光明,也照亮了老太太凄楚的臉;只有那頭俯首在豬槽里的豬,全然不知生死離別已在眼前,還吃得兩個耳朵歡快地直抖。

第二天黎明,家里的任何事都要幫把手的老太太,掃著掃著地,聽見殺豬佬來了,忙砰的一聲,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聽?wèi){家人們在院場上忙碌,搭案板,洗接血的瓷盆,從欄里扛出了板車輪子,放下豎在屋檐邊的板車架,準(zhǔn)備好板車拖宰殺后的豬去剖膛鏇毛,提著簍子去裝燒鏇豬毛水的柴火……尖銳的豬叫聲中,豬被幾個人拖上了案板。

門外的豬叫聲終于停了,放了血的年豬放在板車上拖走了,老太太這才開門出來。出門來的老太太一臉凄然,手里端著一瓢豬食,糠或者高粱面,她常用來犒慰豬的點心,順著那板車的車轍,從滴著血跡的院場外的大道邊,一邊撒,一邊急急地往豬欄里走,口里不停地呼喚:

哪兒……啦!

哪兒……啦!

放了血的豬拖走了,可是它的魂兒還在呢,一定是困惑地在房前屋后徘徊。這個時候一喚,就會跟在她的后面,重新找到歸宿。老太太固執(zhí)地秉承著不知哪一輩傳下的傳統(tǒng),給迷茫的豬喚著魂兒,把那無家可歸的靈魂引進她的欄門。

欄里空了好多天了,老太太還在無限留戀地跟鄰居說,我那頭豬,蠻尚服人呢……可是只有家人們知道,那頭豬是如何三天兩頭的病了不吃食,要請獸醫(yī),請獸醫(yī)過那個田坎時,老人家還摔了一跤,摔斷了胳膊,吊了整整三個月的繃帶;那豬是如何地拱墻拱欄門,修了好幾次豬欄,家里人也因此爭了多少回的嘴……

豬欄里空了,老太太的心也空了。再進菜園的時候,就會一臉的后悔。這滿簍的蘿卜、一捆捆的青菜,堆在田邊的紅苕、洋芋、南瓜冬瓜……那兩次,真不該把來菜園吃食的豬趕回欄啊?,F(xiàn)如今,田里的豬草吃不完,想讓豬來也不會來了。拄著棍子,提著簍子的老太太站在菜園里,嘆了口氣,一臉凄惶。

一年四季,老太太總是把一個菜園打扮得琳瑯滿目,五彩繽紛,茄子、黃瓜、南瓜、辣椒、白蘿卜、胡蘿卜、白菜、紫菜、四季豆、蛾眉豆……路過的人總會被這一片蔥郁繁茂所吸引,指著柵欄里的菜園贊嘆地說,看萬老太太的菜園啊,長得多好,草都看不到一根!

柵欄外邊,是一條彎彎曲曲的田間小道兒,進菜地上田園的,常從那枝葉蔓延的小道進進出出。老太太站在柵欄里,對路過的張家媳婦、李家姑娘說,你們把我田里的豬草扯些回去啊。那些年輕的思想也更年輕的媳婦姑娘們就笑道:

萬婆婆,現(xiàn)在哪個還喂豬草喲,麻煩死了,都是喂的飼料、添加劑!

沒想到,這一菜園的蔬菜豬草卻成了負擔(dān)。

現(xiàn)今不再是先前的那個時代了。先前,是一大家子人,兒子、媳婦、姑娘、孫兒子、孫姑娘,生活條件差,糧食不夠吃,一園子的菜是人吃豬也吃,種的菜怎么長,都供不應(yīng)求。現(xiàn)在,條件好了,孩子們長大了,鳥兒一樣飛出這個窩了,豬一年也只喂一頭,要的豬草也少了,一田嫩綠的蔬菜瓜果何去何從,都成了問題。

老太太一個人在鄉(xiāng)下生活,孩子們隔三岔五過年過節(jié)也會回來看望,離家出門時,也都會大包小口袋的,把菜園里的菜摘一些帶進城,說沒打過藥,吃著安全。用豬草喂的年豬肉,老太太過年時熏成臘肉,過了春節(jié),這個孩子一個豬腿,那個孩子一塊豬排,老太太開心,孫子們也高興??墒怯幸换?,為把那大包小包的菜弄上小汽車,城里的孫媳婦和孫子發(fā)生了矛盾,說那帶回的一口袋一口袋菜根本沒人吃,早飯中飯都在單位食堂,在家開火得少,這些菜放的時間一長,都萎了、枯了、爛了、成垃圾了,丟都沒地方丟。還有那些熏制的臘肉,吃多了會得癌癥!你不怕,我和小寶還怕呢!打扮得像個洋娃娃的孫媳婦,扯著重孫子的手,一扭頭坐進了小轎車,啪的一聲,關(guān)上了車門。

拄著棍子,準(zhǔn)備去送送重孫兒的老太太,就在門口站住了。雖然耳朵不比以前了,但這順風(fēng)吹進門來的話她還是聽見了。原來,孩子們大包小包地把那些菜帶回去,當(dāng)著她的面,說那臘腸臘肉如何好,爭著要菜要肉的,都是為了讓她這個老婆子開心啊。

之后,老太太覺得自己是越來越老,越來越不中用了,提半簍豬草、半桶豬食都要打趔趄。那一天,她拄著一根棍子,提著半桶豬食去喂豬,還沒走到欄門,腳下一軟,身子倒了下去,豬食潑了一地,一條腿也摔傷了。生活起居都成了問題,喂自己都還請人幫忙,別說喂豬了。在家人的勸說下,那頭已經(jīng)有好幾十斤的槽子豬也賣了。

那頭槽子豬賣時,不肯出欄門,兩只前腿蹬著地,就是不走,尖聲地叫著。最后還是被人擰著耳朵拖著腿弄走了。

躺在床上的老太太抹了一把眼淚,長嘆了一聲恨自己:還有個什么用哦?!

老太太傷好后下地的第一件事,就是拄著棍子來到菜園,看望自己的那些菜苗兒,結(jié)的茄子豇豆兒。一看見那些菜苗兒,那些個綠汪汪的黃瓜,紅艷艷的西紅柿,老太太的病就好了,心里就踏實了,臉上的笑容也露出來了。只是幾天沒來,菜園里長了草了。那廂西紅柿地里幾蔸野莧菜,長得特別高,快要長成一棵樹了。還有柵欄邊,那塊辣椒地,也長了一叢叢的狗尾巴草。老太太打開柵欄門,拄著棍子走進去,想整理整理菜園。只要自己還喘著氣,就不會讓這塊菜地荒蕪??墒且恢皇肿プ×四禽肺舶筒?,扯了幾扯,雜草卻紋絲不動,拔河似的,差點兒把這胳膊老腿兒拔滾啦。

是真的沒有用了,草也扯不動了。

望著這長滿了雜草的菜園,望著雜草中沒有人摘、老得掉到了地上的茄子西紅柿,心想,自己就應(yīng)該跟那老了的茄子西紅柿一樣,不能老在上面掛著了,也該掉啦,入土啦。

老人家這樣想,并不是兒女們不孝順,相反,在整個村里,孝順的兒女還真找不出第二家。幾個姑娘,不是這個來就是那個來,來了就給老人家洗頭洗被子,打掃衛(wèi)生,要不就是又買了一件衣服,做了一雙冬天穿的鞋子(老太太是小腳,市面上早就沒有小腳穿的,老太太的鞋子都要手工做)拿來了;幾個孫子孫女都有了工作,這個在縣城,那個在宜昌,還有的在廣東,可也不忘時常回來看望婆婆,每次回來,不是塞給她一兩百塊錢,就是提著一件牛奶、擰著幾斤香蕉,要不什么香餅脆餅的一提一大包,吃都吃不完。村里的人都羨慕,都說這老太太高壽,兒孫們也孝敬,不愁吃不愁穿,真是福祿壽占全啦!

孩子們也想接她去城里住,一起生活,可住不了三天,老太太就要急著回家。兒們都有事,都要上班,總不能天天陪著自己這個老婆婆子在家玩,孩子們一上班,鐵門哐啷一聲,自己在那什么防盜門防盜窗里就像在坐大牢,出去走走呢,車啊人的,看著就頭暈,有一次出去了還差點兒找不回來,真舍人哦,老太太對鄰居們講。在孩子們那里玩幾天,不是這兒痛就是那兒病,再好的飯再好的菜,她也吃不了幾口,孩子們弄到醫(yī)院檢查,查的也都是以前的老毛病、不打緊的病,藥提回來一大包,也花了孩子們不少的錢,可那些藥吃去吃來也不見什么效,吃得還反胃。她從窗口、從防盜窗里望著樓下花壇里的花兒草兒,就會想起自己的那塊菜園子,那些對自己招著手點著頭的花兒,果兒、苗兒、葉兒,還有泥土的清香味兒——住在這高樓上,怎么也沒有站在自己菜園里踏實。這城里有她的親人、她的孩子,鄉(xiāng)下的田園里也有她的親人和孩子,那些苗兒、花兒、果兒,都是她親手點種,親手澆灌,親眼看著它們一點點長大,她過的每一天,每一個日子,都能從那些生長著的菜苗兒上看見。多少年來,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田園栽種的期望,盼望、擔(dān)心、焦慮、欣喜,如同習(xí)慣了春夏秋冬的一年又一年輪回。她的日子,就是那些點下的種子,嫩綠的秧苗兒,剛打的花朵兒,新結(jié)出的果實,黃瓜、茄子、西紅柿、辣椒、文眉豆,胖小子似的冬瓜,紅燈籠似的南瓜,牽掛著她的心又看得見摸得著的蔬菜瓜果。沒有了這些鮮活的蔬菜瓜果,她的心就田一樣地荒了,長滿雜草了,六神無主了。她知道醫(yī)治自己病痛的藥是什么。趁孩子們不在家,老太太打好了包袱,包上了自己的幾件衣服,孩子們一進門,提著包袱的老太太的頭一句話就說要回家,且一天也不能等了。

回去了您老人家一個人怎么辦呢?孩子們一如既往地擔(dān)心。

誰說我是一個人???有滿田的黃瓜、茄子、西紅柿喲……從不幽默的老太太幽默了一回,笑著寬慰孩子們說。

可老太太實在是太老了,老得不僅腰彎了,腿腳也硬了。實在是蹲不下去了,就搬一個小板凳,拿一把小鏟子,坐在菜園里除草、挖土;老得也沒有力氣了,先前的那只笨重的木桶提不動了,就讓孩子們?nèi)ベI了個小塑料桶,拄著棍子,一回提著小半桶來澆水。老太太天天蹲在菜園里,不幾天,那長滿雜草幾近荒蕪的菜園又青青蔥蔥生機盎然了,到了開花的時節(jié),又落滿蝴蝶似的,風(fēng)一吹,又搖動著一地的花兒朵兒了。

老太太想把自己種的菜拿去送人,可人家不要。不是人家不喜歡,老太太種的菜是人見人愛,只是家口少,吃不了。村里的人越來越少。年輕的,力壯的,都出去打工了,留在村里的,不是老弱就是病殘,有時還見菜園邊走過一個年輕的媳婦,那是留在家陪讀的。那陪讀的媳婦在鎮(zhèn)上超市里打工,也很少回家吃飯,一家也就一個,頂多兩個老的吃飯,又吃得了多少呢。多嫩的菜!丟了,爛在菜地里多可惜啊。老太太抱著一包送不出去的嫩蘿卜菜,很沮喪,——至少要去喂喂豬——哦,豬!老太太一想起豬,沮喪的神情就變了,臉上的笑容就出來了。

自己是沒有能力喂豬了,可是村里還有人喂啊。老太太一時變得有些興高采烈,忙忙碌碌地收拾了大半簍子豬草,那一抱嫩蘿卜菜,還有紅苕葉,拄著棍子出了菜園。

村里的豬欄無一例外地都只有半截門,不僅是為節(jié)省木料,還有透風(fēng)采光的用處。老太太一到圈門,一眼就能望見欄里的豬。

這些用添加劑飼料喂的豬,也無一例外都長得圓滾滾的,皮膚也像日子過得寬裕、餐餐大酒大肉的人樣,白里透紅,一身富態(tài)相。吃了添加劑的豬整天躺在墻根兒下睡大覺,大老遠就聽見財大氣粗的鼾聲。

哪兒那,哪兒那!

老太太開了欄門,把簍子里的豬草丟進豬槽,呼喚著那躺在墻根兒下睡覺的豬。

還真是神了。以往,生人一來,那豬不是嚇得躲在墻角、鉆進草堆里露著兩個小眼睛不出來,就是兇巴巴地吼著,宰殺似的叫著,生人根本近不了身,可是這老太太,身上就像有魔法,喚了幾聲,那躺著睡覺的豬就起了身,哼了兩聲,聽話地走過來。

豬走過來,拱拱豬槽里的豬草,又抬頭伸出舌頭舔舔老太太枯藤似的手,尾巴像見了主人似的歡快地搖動著。

老太太如同望著可愛的孩子一樣,撫摸著豬背,一面愛憐地贊嘆道:長得多好!

老太太生性愛整潔,也喜愛長白毛的豬。她自己喂養(yǎng)豬時,挑的都是清一色白顏色的?,F(xiàn)在她提著豬草滿村子轉(zhuǎn),豬草添得最多的,站在欄門口和豬說說話的,不用問,那豬多是長白毛的。

那段時間,老太太隔三岔五,總會提著半簍子豬草,拄著棍子,尋著別人的豬欄滿村子轉(zhuǎn)悠。她把那些新鮮的嫩綠的豬草送進了那一間間豬欄,還站在欄門口跟豬嘮叨一會兒,像在串門兒似的。她從那些豬欄走出來的時候,一臉的喜悅,顫顫巍巍的兩只小腳邁得也穩(wěn)健多了。

可是時間不長,有戶人家的豬病了。豬得病是經(jīng)常的事,跟人會得病一樣??墒沁@次,人們把豬得病的原因歸結(jié)為吃了豬草。雖然沒有明說,但隔了幾塊院場,老太太還是聽見了那個女人的指桑罵槐,也看見了村人們的指指點點。大伙兒都避著她走,實在避不開撞上了,搭訕兩句,眼光也躲躲閃閃有些異樣。老太太知道,人們不把她當(dāng)正常人了,當(dāng)個瘋婆子了。老太太拄著棍子提著簍子走過村口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人把她送進豬欄的一抱豬草,故意丟在大路上。

路口的大槐樹下,除了幾只啄食的雞,還坐著一個算命的。

算命的叫家旺,小時候玩鞭炮炸瞎了雙眼,就學(xué)了算命的藝,雖然雙目失明,卻似看透了天機,坐靠在大槐樹下的矮凳上,胸口吊著彩頭兒木盒,肩頭靠著一根拐杖,常給人指點迷津,斷著窮通貴賤,福祿壽喜。老太太從來不相信命的,可是這一天,提著半簍子豬草再也無處可去的老太太,拄著棍子來到了大槐樹下。

大媽,您壽元還長啊。算命的家旺,長長的指甲在手掌上掐算了一通,雙目失明的臉上露出了職業(yè)性的諂媚,恭喜道。

老太太一聽,臉色就變了,站起來拄著棍子就走:

一個老婆婆子了,還活這么長干什么?!

家旺鼓動著失眠的雙眼,一臉茫然,啊,難道說這老人家長壽說錯了?!

七十三,八十四,閻王爺不叫自己去!可自己這個老婆婆子,已過了應(yīng)該去的歲數(shù)啦,早該自己去了!

意識到過了該去的年齡的老太太,再也坐不住了,仿佛活著就是一種罪過——的確,活著就是孩子們的負擔(dān),現(xiàn)在的年輕人,誰不想出去玩玩呢,可就因為自己這個老太婆,過年過節(jié)的害得他們還都往鄉(xiāng)下跑。一想到這里,到閻王爺那里去感到是一天也不能等了。就翻箱倒柜鼓搗著,收集點驗著到閻王爺那兒報到的一身行頭。

好在后事早些年都已置辦好。

裝棺材的穿裹,衣服、棉衣、棉褲(還是棉的,地里長的穿著暖和)、帽子(是大孫女兒請人用黑毛線織的,又厚又保暖)、襪子、鞋子(現(xiàn)在這種老人穿的尖角小鞋還真不好買,還是前幾年孫女婿出差,買的一雙膠底鞋子,像小孩子穿的。那鞋好,一點兒小雨不會打濕腳,田里有墑弄個豬草什么的也能去),連同一條黑布腰帶(身上兩三層,抵不上腰里抹根繩。腰里系根繩子比什么都暖和),好幾年前就都備好了,一直放在樓上的板倉里,年年三伏天還拿出來曬。枕頭的枕袋已經(jīng)縫好,到時只需往里面裝幾把米——不過,已經(jīng)習(xí)慣了枕頭里面裝谷殼,又節(jié)約又舒適,還是讓他們裝谷殼子吧;墊棺材腳底的木炭,也選好了放在樓板上,到時也只需用幾張燒紙一包,墊在腳下——什么都不怕,就是怕冷,尤其睡到了后半夜,兩只腳像兩塊冰。怕死了也冷,所以放在腳頭的木炭都是老太太親自挑選的,是兩截胳膊粗的櫟木炭。

現(xiàn)在都提倡火葬,已不大用棺材了,即便有些偏遠的鄉(xiāng)村用棺材土葬,也是火化后再放進棺材土葬。村子里很多人備的棺材都賣了,可是這位萬老太太,這個祖上八輩子都是用棺材土葬的老太婆,卻沒有村人那樣開通。一聽說要火化,頓時感到腳下騰起一陣火苗,腿腳燙了似的一抽搐,感到一陣鉆心的灼痛,胸口怦怦直跳。她一頓拐杖站起來,說:

我才不火化!

老太太氣呼呼的,仿佛要跟誰吵架似的。

孩子們就笑著安慰她:

您老放心,我們到時會把您用壽器完完整整送上山的!

孩子們所說的那口壽器,——村人們都愛沾個吉祥氣,通常都叫棺材為壽器——也是早在好多年就備好了,放在堂屋的門背后,用塑料和一張早沒有用了的蓑衣搭著。都是捶了底刮了膩子的,裝裹時上一層漆就行了。沒想到,時間太長了,那棺板上刮的膩子都卷了皮,棺材底也長了白螞蟻,一只角被蛀空了。

這怎么行!怕是抬不出門就要散架。查看出了問題,老太太就拄著棍子,去找了村里專門漆棺材的明娃子明成,把棺材重新整一遍,給棺材重新刮膩子打底子。

說是娃子,那也是快六十的人了。他是漆匠——只漆棺材,現(xiàn)在也快失業(yè)了,也是組長,原來的生產(chǎn)隊長。小時候,她還給他喂過奶,幾晃幾不晃的,這明娃子也成老頭兒啦。

就在后門的院場上,菜園旁,兩條長板凳,支著一口棺材,請來的漆匠明成站在棺材旁邊鏟掉棺材上的一層殼,重新刮膩子上油漆。那是陰雨綿綿里一個難得的晴天,好久不露臉的日頭從云層里伸出半張臉來,灰撲撲的陽光照在那口同樣灰撲撲的水泥板樣沉重的棺材上。老太太穿著厚厚的衣服,拄著棍子,坐在一把椅子上,如同一個監(jiān)工,監(jiān)視著明成拿著木板抿子,給那口棺材上膩子。

秋風(fēng)吹拂著院場,吹動著棺材底下的幾根枯草。

老太太問打了多少斤桐油、稱了多少石膏、買了幾桶油漆,還問熬桐油時放了托生和土籽沒有,莫熬出的桐油不干不沾。問得非常仔細。這活著時的吃飯穿衣,都可不講究,可這人到世上最后睡的,帶到陰間的,去閻王爺那報到的,是萬萬不能馬虎。如同女人的嫁妝,這棺材,也是人到另外一個世界的陪奩。

明成,一位從事這個特殊行當(dāng)?shù)臉I(yè)余工匠,一位油漆棺材的老手,正往那棺材上刮膩子,聽了老太太的盤問就一笑:

大媽,我手頭經(jīng)過了多少口壽器!——您放心啦。

棺材重新整好了,老太太拄著棍子走近去,圍著那整理好的棺材轉(zhuǎn)了一圈兒,左看左看,從棺材油亮亮的油漆上看出了映著的樹影子、屋影子、菜園的影子,還有自己杵近的一張老臉的影子;她又伸出手,探進棺材里面摸了一摸,里面泥得平平整整的,想必躺在里面也不會硌人,臉上這才滿意地笑了,讓明成找來的幾個人,一個老木匠,一個收電費的,還有一位退休的老師,把上了黑亮亮的油漆、散著桐油味兒的棺材抬進屋去,放在堂屋的大門背后,蓋上了塑料。到時塑料一扯,棺材朝堂屋中間一移,就是靈堂了。

老太太放心了,可孩子們不放心。

請漆匠來漆棺材的那幾天,孩子們也都回來了——請人漆棺材也是件大事啊。家里有漆匠師傅,孩子們回來也都帶著菜,弄了幾頓飯。棺材整好了,漆匠走了,老太太說,你們都走吧!

孩子們說,婆婆,您一個人在家怎么行喲,還是跟著我們?nèi)コ抢镒“伞?/p>

不去了,哪兒也不去!老太太態(tài)度堅決。

可孩子們?nèi)圆环判摹6祚R上就要到了,孩子們給老太太買了新的煤爐子,堆了一柴房的煤球,還再三叮囑燒煤爐的安全。老太太說,燒煤又不是今天昨天才燒,燒了幾年了,不用操心啦。

老太太把孩子們“趕”出了門。孩子們走時,仍不忘記到菜園里扯了一蛇皮袋子的菜,說婆婆種的菜就是好吃,孫媳婦還摘了一個西紅柿,當(dāng)著她的面洗了吃了,也說婆婆的西紅柿就是味道好,不像城里超市賣的是轉(zhuǎn)基因,好看不好吃。孫媳婦還讓上車的孩子跟老人家拜拜,那孩子聽話地對老太太說,奶奶,拜拜!老太太笑瞇瞇的,晃著老手掌對重孫子說了幾聲拜拜拜拜。老太太拄著棍子,站在門前的路口,望著那輛載著親人的紅色小轎車走遠了,消失了,她的眼前就空了,笑容也沒有了。有的,只是那山、那田、那天空,還有空中吹來的風(fēng)了。

當(dāng)然,老太太還有她的菜園。只有菜園哪兒也不去,那些苗兒、花兒、果兒,永遠陪伴著她。

可是最終,老太太連菜園也沒有了。

這一天,正在田里鋤草的老太太突然聽見一陣狗叫,是見了生人的警覺兇猛。正在想哪個外人來村里了呢,明成就領(lǐng)著幾個生人來了,幾個年輕小伙子,扛著一根長長的桿子。桿子上像涂了漆,黑一塊白一塊的,蛇皮一樣,一根桿子就像一條僵硬的長蛇。明成指手畫腳的,幾個年輕人就把蛇樣的漆桿插在地里,另一個人呢,遠遠地像在照相似的,搭一個三腳架,從那里往這里瞄,還在本子上寫著什么。一會兒,涂得像蛇一樣的漆桿插到自己的菜園來了,那個進了菜園的年輕人,一邊往地里插漆桿,一邊望著她笑著說:

老太太,您的菜園也種這么好啊,平整得像切好的豆腐哦,跟我婆婆生前種的菜地一個樣兒!

老太太問組長明成:

這是要做什么???

明成一臉的喜色,悄悄說,萬大媽,恭喜您了,這菜園要被征收了!

原來,是要修一條高速公路,正好要通過這塊菜園,還有村里幾戶人家的房子、田。老太太聽了心里一驚。正色道,要征收?!我可做不了這個主!她內(nèi)心里,是一萬個不情愿。明成見老太太不是想象中的喜悅,倒還有不高興的樣子,臉上也一時悻悻的,說那是要等侄子們回來商量。

可商量的結(jié)果,是除了老太太,全家都同意征收。對家人們來說,這是一塊幾近無用的菜地,鄉(xiāng)下一幢無用的土房,能變廢為寶,且征收的價碼不菲,能填補去星河水岸買一套新商品房的大漏洞,簡直是天上掉餡餅了,個個喜形于色。

家人都同意,老太太自然是也沒意見,何況老人家歷來就是,只要孩子們高興,兒女們過得好,讓她做什么都成。

接下來是簽訂征收合同。隨著幾聲狗叫,來了幾個鎮(zhèn)上和村組的干部,進門就拿出了幾張紙,孩子們也回來了,要在那紙上簽字畫押。

屋里鬧哄哄的,老太太拄著棍子出門,去看她的菜園。種過這一季,翻過年,這些菜園就要被推土機推了。

老太太隨手扯了幾根雜草,扔到柵欄外的小道兒上。一陣風(fēng)吹進了菜園,打一個旋兒,留下了還在招著手點著頭的苗兒葉兒,又越過了柵欄,柵欄外的房子、稻草、院場、樹木,吹過了河,吹到了遠方,吹向了遠方的天空。

這些風(fēng)到哪兒去了?站在菜園里,扯了幾把草的老太太,拄著棍子抬起頭來望天。天上,仍是幾團白色的云,無所事事不緊不慢地踱著步。

那一天早上,為征地征房的事情忙得一塌糊涂的老組長明成,又接到村里一個電話,要他去幫忙做做征收戶的工作——老組長了么,經(jīng)驗多。那是一個釘子戶,村里人都簽字了,那戶就是不簽,還在提要求。明成挑著一擔(dān)水桶,從菜園里補了菜苗兒回家,換了一件衣服,收拾好了出門,一出門就看見一頭白毛的大肥豬站在菜園里。菜園里都是秋天剛?cè)鱿碌淖?,剛生出的苗兒呢,這被豬一拱,不就白費了?隨手在階沿的柴堆里抽了一根棍子就去攆。那豬見人來了就跑,人站住,豬也站住了。明成就又舉著棍子攆。那頭豬不朝人戶處豬欄處跑,只穿著菜園跑。壞了壞了,這么大頭豬在菜園里幾腳一踏,剛剛出土的白菜芫荽就完了。明成拿著棍子驅(qū)趕那頭白毛豬,攆了好幾塊菜園,一邊留心腳兩邊一廂廂菜苗兒,可就怪了,大白豬跑過的地兒,每廂菜苗兒都好好的,剛出土的苗兒嫩嫩綠綠地鋪了一地,葉片兒上還沾著露水,反射著陽光,并不見被踐踏的痕跡。難道那豬也順著田埂兒跑的?明成低頭望望腳下的田間小道兒,也沒有一個蹄印。心頭疑惑著,抬頭再望豬,可剛才就在一塊田前的大白豬,眨眼間就沒了身影兒。豬跑哪兒去了?明成一時有些恍惚,聽得耳旁似乎有人在叫:明成啊。明成站在菜園里定了定神,發(fā)現(xiàn)自己已站在萬大媽的菜園里了,剛才那一聲也像是萬大媽的聲音。明成四下一望,并不見老太太的身影。柵欄外是老太太的豬欄,豬欄門扣著,老太太也好幾年不喂豬了。跑進菜地的大白豬哪兒去了?明成站在菜地里四下瞭望。老太太的菜園一如既往收拾得整整齊齊,也是一田蔥綠的剛出土的白菜苗蘿卜苗芫荽苗兒。幾廂田中間,還有幾株秋茄子秋辣椒,莖稈用稻草綁在插著的站子上,正開著幾朵白花,一陣風(fēng)吹來,一田的葉兒花兒都搖搖晃晃。搖晃的風(fēng)中帶著寒意,明成渾身一緊,不由得裹緊了胸前敞開的衣服。他越過菜園望著萬老太太的屋,那幢土房的后門,后門緊閉。這個時候,老太太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菜園里的,更不會還關(guān)著門。突然,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從腳底涌上來。明成幾步跨出菜園。

萬大媽!大媽!明成撞開土房的木門,朝門里喊道。

萬……一聲大媽還沒叫出口,明成進了老人家歇息的房間,看見了穿得整整齊齊、一身黑衣黑褲躺在床上的老太太?!芭尽币宦?,明成手中的棍子掉到了地上。他聞到了一股異味,甜絲絲卻陰森森的氣息。四下一望,那門窗緊閉的睡房里,床頭是一個嶄新的剛燒過的煤爐子;他急忙打開門窗,又撲向床頭喊:萬大媽!大媽!可為時已晚。一道陽光從窗口透進來,照著穿戴齊整、壽終正寢的老太太。

喪事忙完,大伙兒都說這萬老太太還真是有福氣,剛掉氣,就被人發(fā)現(xiàn)了,不像有的老人,死了好幾天了,眼睛都被老鼠挖了吃了,尸體都腐爛了,一村人都還不知道。明成聽了,突然想起了那頭大白豬。

你們誰家喂了一頭大肥豬啊,白色的,怕有兩三百斤!

現(xiàn)在豬肉價這么高,恨不得剛下的崽兒都趕緊賣了,誰還喂到這么大?

真的沒有?!

咦,你這是怎么了?我是專門販豬的,誰家的豬欄我不三天兩頭去看看呀,沒你說的這么大的豬,莫說是什么白色的,黑色的都沒有!

明成便恍然大悟地暗自笑了,點了點頭。是了,那是萬大媽派來給我送信的呢!

這真是奇怪了。可讓人們奇怪的,還不止這一樁。

村背后是一座山,山凹處有一片樹林,樹林里是村人最后的歸宿地兒;就在萬老太太去世的第二年秋天,村里又死了人——這死人的事情年年會有;明成,還有幾個沒有出門去打工,或是年齡太大打不動工的老爺們兒,幾個閑人,被請上山,到樹林那片歸宿地兒給亡人修墳立碑。有的去提水和泥,有的去找石頭做拜臺筑墳坎,突然聽得走進一片墳包的一個伙計說:

這就怪啊,你們快來看!

明成丟下手里的活路,和幾個伙計走過去。

原來,在一個還很新的墳包上,長滿了西紅柿,雖然是野生的,結(jié)的果也像麻雀蛋,但一株株莖稈上都掛滿了果,紅瑩瑩的,一片喜慶。

明成看了看,便笑著說:

這是萬大媽的——死了還在種菜園子喲……

什么,萬老太太死了還在種菜喂豬啊?伙計們玩笑說。

一陣風(fēng)吹來,吹得枝葉搖曳,也吹得墳頭上的那些西紅柿搖搖擺擺,點頭招手,像是隨聲附和;風(fēng)吹過山岡,爬上天空,天空中的那一團團白云,不就是一頭頭遠去的豬嗎?!

明成和修墳的幾個人站在山上,望望天空,又望望山下那片曾經(jīng)的菜園,那里,已經(jīng)變成了工地,人來車往,一片繁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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