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喜極而泣

2022-08-15 00:43:32楊勝應
四川文學 2022年12期
關鍵詞:叔公大舅長春

□文/楊勝應

我懷疑是自己腦袋出了問題,嚴格來講是神經(jīng)出了毛病。在父親下葬的當天晚上,我一個人慢慢地,像個木偶似的,東一下西一下地整理父親的遺物時,腦海里突然出現(xiàn)“蝌蚪”兩個字。對,我說的蝌蚪,就是早春,稻田里、溝渠中、水洼里、池塘底游來游去的那個帶著尾巴的小東西。為什么我會突然想到蝌蚪,而且想到之后就再也難以自控,好像蝌蚪已和我血脈相連,融為一體,我們沒有彼此,在這逐漸暗下來的小村潛游?事實上,我懷疑自己出了問題,不是空穴來風。父親昨天辭世,今天就倉促下葬。按風俗,父親下葬前,他身前的一些遺物應該拿去山野之地,或者水澤附近燒掉,暗示著父親走得干干凈凈,不留任何遺憾。但這件極為肅穆的事,因為我遠在千里之外,分身乏術,最終沒有人執(zhí)行。我只得自我安慰說,這怎么能夠怪我呢,誰叫父親不多生一個孩子?誰叫父親要把母親早早地氣死?我又想,我不是不孝順父親,只是生活過于沉重,我來不及孝順他。雖然工作忙,路程遠,但父親過世是大事,我必須回來。回來就當著父老鄉(xiāng)親、堂伯叔兄的面跪下。我完全顛覆了男兒有淚不輕彈的古話,像個女人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稀里嘩啦。

父親的喪事是在叔公劉滿山的主持下進行的,我像個提線木偶一樣,任由他提點著,渾渾噩噩的。待到父親的葬禮結束,大家散盡,我突然回神過來??粗諢o一人的小屋,滿地的紙屑和雜亂的木柴等,我突然想起,三天前父親給我打來電話。當時我正在開一個緊急會議,我把電話調(diào)成了振動。父親第一次打來,我忙著記筆記,身子幾乎趴在桌上,電話裝在襯衣的口袋里。因為離體,我沒有察覺到振動。第二次打來的時候,會議已經(jīng)結束了,我坐在單位的車上,聽著領導安排工作。因我仰坐著,電話貼在了胸口上,我感受到了振動。但因領導在交代工作,我沒有看電話,想到了單位再看是誰打來的。重要的就回個電話,無關緊要的就作罷。待到了單位,還沒有坐下,電話再次打來了。是父親的號碼,我不由擔心起來。父親七十歲了,一個人在老家,缺人照顧,一般情況下他不會主動給我打電話,只要打電話保準有事發(fā)生。等我忐忑地接通電話,父親卻輕描淡寫地問我回不回家。都快半年了,有時間還是回去看看。然后就是東扯一些、西撿一點。總之,說了很多話,全是一些關于老家的變化,無關痛癢,毫無重點。對于這些問題,我一點都不想知道,但想到父親主動給我打電話,一定有他的理由?;蛟S,他想通了,想來和我一起生活了。我等啊等,直到半個小時后,他開始囑托我在外生活,要注意愛護自己,工作是干不完的,不要拼命等等。末了,父親說掛了,我才忙著問,爸,你是不是忘記什么話了?我不能夠說,父親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說,不然父親會生氣。父親笑道,幸好你提醒我,差點誤了正事。他問,你還記得我的那件中山裝嗎?父親的中山裝,我當然記得。是他去縣城的一個地攤買回來的舊衣物,除了紐扣黑中發(fā)著光亮外,整體為灰色。為了那件中山裝,母親和他吵了好幾次,主要是母親認為舊衣物不吉祥。誰知道這衣物是什么人穿過的,要是死人的遺物怎么辦?盡管父親很喜歡,一直想穿,但每次都被母親強行阻止了。次數(shù)多了,父親就放棄了。母親去世后,我以為父親會穿,結果父親仿佛把中山裝給忘記了。我其實也不希望父親穿,母親的話還是很有道理的。見父親沒有想起中山裝,我自然不會提。現(xiàn)在父親突然提到中山裝,我不由一陣心緊。爸,你不會是還想著穿那衣服吧?父親笑道,穿什么穿,都七老八十了還穿,不被人笑話嗎?那你提它做什么?雖然不穿,但我喜歡啊!如果有天我不在了,你一定給我燒了,我要帶著它去地府穿。說什么呢?你至少可以活一百歲。我趕緊出言制止。父親道,人老了,生老病死正常,你也不要擔心,父親的話更加讓我擔心。我道,爸,還是你來我這兒吧!你一個人在老家,生活很不方便。父親再次拒絕了,我也只能作罷。

父親叫我在他辭世后,記得把中山裝給燒掉。因為我遠在他鄉(xiāng),回來的時候,葬禮已經(jīng)在叔公劉滿山的主持下進行了,我沒有時間去關注這事兒。等父親下葬完畢,親戚們、鄉(xiāng)鄰們離開后,我才想起父親交代的事來。父親應該是提前感覺到了自己的大限時間,方才給我打電話提示中山裝。如此推測,中山裝一定非常重要,我隨即把那件中山裝翻了出來。雖然時間久遠,但中山裝依然整齊,被折疊著三下,放得好好的,聞著還有股陽光的味道。我想,父親近段時間肯定把中山裝拿出來曬過。在中山裝的口袋里,我摸出了一張發(fā)黃的紙片。紙片是我讀初中時購買的筆記本,上面還看得見用來同學間留言的同學錄樣式。父親從里面撕扯下來,在上面寫了幾句話和一些人的名字。想到父親沒有上過幾天學校,竟然還可以完整地寫出來那么多字,我有些震驚。就是這些歪歪扭扭的字,而且還多數(shù)是錯別字,讓我突然想到了蝌蚪。對,就是父親的字,讓我失去了主魂。父親提醒我的不是中山裝,而是中山裝里面的紙條。他在紙條上面寫了幾個人的名字,其中有我熟悉的,也有我完全沒有聽說過的。有男人,也有女人。父親在名字前面寫了一句話,囑咐我在他離世后,按照這個名單,逐一去找這些人,去向他們道歉,說他對不起他們。父親一生光明磊落,為何要我去向這些人道歉?難道其中還有什么秘密不成?想到父親到死都不愿意跟隨我去大城市享福,我不由得好奇起來。名單上的第一個名字就是叔公劉滿山。我是他看著長大的,他雖然是我的叔公,但年紀只比我父親長幾歲,兩人可以說是一起長大的伙伴。也許,他能夠給我一個答案。

叔公劉滿山就住在隔壁。和父親一樣,早年喪偶,卻一直不曾再婚。膝下有二女一男。大女兒劉翠蘭不知道怎么就喜歡上了來寨子里走村串戶彈棉花的貴州小伙,偷偷跟對方私奔去了貴州,直到五年后兩口子才敢上門探親。不過被叔公劉滿山阻在了門外,放話說沒有這個女兒,劉翠蘭只得帶著棉花匠老公離開了。雖然父親不認,每年劉翠蘭都會帶著棉花匠老公以及后來好不容易懷上生出來的孩子一起回家。時間長了叔公劉滿山漸漸就默許他們的出現(xiàn),不再驅趕他們,但仍然沒有和他們說一句話,倒是對自己的外孫很歡喜。二兒子劉耕,年輕的時候曾在北方某部隊當過兵,退役后去了外地打工,后來和本地的一個豆腐加工廠老板的女兒好上了。兩人處了七八年才讓對方父母同意,但提出了一個條件,要劉耕做上門女婿。劉耕很喜歡那女孩,便同意了,做了倒插門,劉耕結婚后幾乎沒有再回過家。一方面因為豆腐生意忙,另一方面因為路途遙遠。其實叔公劉滿山自己知道,兒子不回家,是因為女方不允許。叔公劉滿山雖然有些心痛,但想到兒子能夠在大城市有個落腳的地方,他也替兒子高興,沒有什么好憂愁的。至于小女兒劉秋菊,說到她叔公劉滿山的氣就往上沖。她是家里唯一的大學生,書讀得不少,卻不知道做人道理。竟在大學時和學校的一個老師好上了,一時間成了鄉(xiāng)親們茶余飯后的談資。劉秋菊從自己大姐的身上知道父親的脾氣,她一旦回去,父親肯定會和她斷絕父女關系,她干脆不回家。如今已然過去了四五年,也沒有只言片語傳家里來,叔公劉滿山就當沒有生養(yǎng)過這個女兒。但我卻知道,他是非常愛自己的小女兒的,因為小女兒長得最像她的母親。

叔公劉滿山一直和父親關系很好,兩人經(jīng)常搭伙做飯。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十年前二人突然不走動了。見面像仇人似的,不是你哼我,就是他呸你。好在兩人雖然敵視對方,但沒有真正地發(fā)生口角,更無肢體摩擦。我一直試圖改變兩人的關系,但兩人的脾氣都硬得如牛,怎么也說不動。我每次回家的時間都很倉促,沒有時間去為了兩人的關系而浪費。我知道,兩個老人身邊都無子女在側,真有什么事情,再大的仇恨,也會毫不猶豫地出手幫助。就如這次父親離世,我家里沒人,叔公劉滿山不就站出來了嗎?雖然他對我父親不待見,但對我卻很好。每次我回家,他一定會拉我去他家坐坐。只是當我提到我父親,他總會轉移話題,讓我無法開口。既然父親交代我去找他,想必父親已經(jīng)離世了,他不應該還會懷恨在心。

來到叔公劉滿山家的時候,他正坐在屋檐下的木椅上抽煙。見到我出現(xiàn),他拿著半米來長的煙桿兒,在屋檐的石上敲了敲,一層黑色的煙灰濺落一地。他起身道,山川,不要太難過,你父親走得很安靜。我坐在他對面的空椅子上,點了點頭道,叔公,我能夠理解,父親活了七十歲,已經(jīng)知足了。他經(jīng)常和我說,要是在二十年前,能夠活六十歲已經(jīng)長壽了。他已經(jīng)多活了那么長時間,早夠本兒了。叔公劉滿山道,他比我看得透啊!我怕對方陷入一種自我悲傷的情緒中,便直接開口道,叔公,這次謝謝你了,要不是你,父親的葬禮都無人張羅。叔公劉滿山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雖然我和你父親不對付,但我們是一起長大的,他的事自然就是我的事。覺得叔公劉滿山不是那么小氣的人,我這才道,叔公,父親過世的時候,給我留了一張紙條,你看看,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說完我把紙條放到了對方的手中。叔公劉滿山打開看了看,卻不好意思地道,山川,這些字可能認識我,我卻不認識它們,你直接給我說說,你父親都寫了什么?我這才想起,在老家不像在大城市,隨便一個人都識字。我忙解釋道,父親在這上面留了幾個人的名字,他叫我代他去向他們道歉。有幾個人我不認識,想找你問問。叔公劉滿山驚訝道,都有哪些人?我道,你,花嬸,還有殺豬匠和長貴叔,另外兩個人的名字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也不知道你認識不。他們是白長春、田小雨。叔公道,白長春我認識,他原來是我們鄉(xiāng)的書記,后來調(diào)去了縣城。聽人說,退休后住在縣教委,也不知道還活著沒有。至于田小雨,這個人我也沒有聽說過。我們寨子姓田的只有你母親一人,你可以從你母親老家那邊打聽一下。我只得點了點頭道,也只能夠如此了。

叔公問道,你剛才說的這五個人,你父親叫你代他去道歉?

是的,叔公。你能不能和我說說,你和我父親當初那么好,為什么后來像仇人似的?

劉滿山道,這事說來就話長了。十年前,那時候你在江西讀大學,有次你父親來找我借錢,我沒有借,你父親就生我的氣。我當時是真的沒有錢,你父親不相信,指責我怕他還不了,就故意不借。其實哪里如他所想的。后來我認真想了想,這事也不能夠全怪你父親。當時,你耕叔突然從福建回來,大包小包的,可能你父親以為他發(fā)財回家了,一定給我留了不少錢。事實上他哪里是送錢回來,反而是來找我要錢的。那時候他從他岳父那兒接了部分生意出來做,因為操著外地口音,豆腐不好賣,他虧了。為了不想讓岳父一家看不起他,就想到了我。他回來后就把我的存款全部拿走了,你父親正好來借錢,我哪里還有錢。我知道你在學校,沒有錢寸步難行。我當時想,等你父親走了,我就去找別人借,等借了錢再去找你父親。誰知道你父親還在生氣,不理睬我,還罵我虛偽,再也不愿意和我做朋友,并放話打死不往來。你不知道,那些天下大雨,我是去隔壁村找表弟借的。來回二十多里路,我還摔了一跤。見你父親的態(tài)度那么差,我也氣不過,就和他吵了幾句。哪知道事情會鬧得那么僵。隔了段時間,我覺得心里有氣也該消散了,曾多次找他和解,但是他依然不理睬我。時間長了,我也就氣惱上了他。

叔公的話,讓我情不自禁地陷入了往事。十年前的秋天,我正在讀大三。有次參加學校的文學社采風活動,一個學長聽人說我大三了還沒有女朋友,就笑話我,說我這個大學是白讀了,因為大學不戀愛,等于沒有來過大學。雖然對方讓我不歡喜,但他的話我卻聽了進去。我私底下問過其他學長,大家都這樣一致認為。我平靜的心由此起了波瀾,忍不住追了一個學妹。學妹是上海人,長得很乖巧,唯一的缺點就是虛榮。為了給她過生,我只得向父親伸手要錢。父親也沒有問我為什么不到時間又要錢,也沒有說家里沒有錢。他只對我說,給他一天時間。后來父親給我把錢打了過來,我也不知道他這些錢是怎么來的,甚至在接到他電話的那瞬間,滿懷激動,也根本不曾去想象我們那樣的家庭,這些錢該來得多困難。后來我冷靜下來,知道這些錢肯定是借來的。現(xiàn)在聽叔公劉滿山如此一說,我內(nèi)心很痛。為了博取女友開心,我竟然讓父親和叔公劉滿山由此鬧僵。更重要的是,也讓兩位老人為了我的一己私欲,到處奔波。要說道歉,是我更應該向叔公劉滿山道歉,而不是父親。

叔公,你還知道我父親后來是去什么地方借到錢的嗎?我知道父親的脾氣。他一般不會向要好的朋友開口,一旦開口,說明已經(jīng)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既然叔公劉滿山這兒沒有借到,他應該再也找不到人借給他了。但他卻能夠做到按時把錢給我打來,這事情我得弄清楚。叔公劉滿山嘆息道,后來你父親把家里所有的糧食都拿去集市賣了,他也因此吃了好長時間的土豆和紅薯。我想幫助他,他不但不接受,還說我可憐他、施舍他。我也只能夠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你不知道,我和你父親是多好的朋友,他向我借錢,沒有錢給他,我內(nèi)心也很難受。見對方情緒波動大,我忙安慰道,叔公,別難過了,會壞身子。叔公道,罷了,罷了,人都走了,等我去了地府再和他好好團聚。我忙道,叔公,別說喪氣話,你會長命百歲的。叔公搖頭道,別安慰我,我自己知道。既然你是代替你父親來道歉的,我接受了,你也不要有什么負擔。打那次之后,我和你父親雖然不說話,但彼此心里仍然悄悄關注著對方的一點一滴。我點了點頭道,謝謝叔公,如果不是你,我父親一個人住在這兒肯定很寂寞。我有什么好的,有我在,你父親天天都受氣。叔公言不由心地說。他當然知道,有人斗氣也是一種福氣??粗抗庥坞x,我知道他肯定是想起了自己的子女。他比我父親還大幾歲,現(xiàn)在我父親離開了,叔公肯定會更加寂寞,心里自然更加地想念他們??上б患胰嗽谝黄疬^日子的溫馨時刻,不知道他有沒有機會在有生之年享受到。關于這問題,不僅僅是我父親,也不僅僅是叔公,寨子里大多老人都是如此。應該說整個社會都這樣,這是當今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

從叔公劉滿山家里離開,我并沒有著急去找同寨子的花嬸和長貴叔,而是決定去拜訪白長春。按照叔公告訴我的情況,白長春應該和我父親年紀相當,也不知道如今身體情況如何。因為白長春在縣城定居,找他得耗費一些氣力,把他放在前面是最合理的。回到家,我翻出電話號碼,給高中同學趙志剛打了過去。當時我們讀高中的時候,趙志剛父親正好是縣教委的主任。趙志剛婚后也一直住在教委的職工宿舍。既然白長春從鄉(xiāng)鎮(zhèn)回縣城任職,最后一站是教委,趙志剛一定知道點情況。

雖然多年不曾見面,但趙志剛聽說我回來了,很高興。畢竟我們當年曾經(jīng)同桌,關系一直好。大學畢業(yè)后,我還曾經(jīng)和他見過幾次面。趙志剛叫我馬上去縣城,他迫不及待想要見到我。至于我想找白長春的事,他說這些都是小事。那人他認識,現(xiàn)在還好好地活著,沒事就會去花燈廣場打太極,身體好得很。聽趙志剛如此一說,我放心了,便決定先和趙志剛見面,再去找白長春。我們兩人約定在花燈茶坊見面。趕到茶坊,趙志剛早已恭候多時。不過,除了他之外,還有一個身穿一身緊身衣褲、性感年輕美貌的女人。兩人關系似乎不一般,這是對方的私生活,我也不便多說。見到我,趙志剛熱情地和我握手,說什么歡迎我回家之類的客套話。同時把我介紹給身邊的美女道,曉云,這就是我經(jīng)常給你提到的大作家劉山川。隨后又對我說,山川,這是我的同事章曉云。

在茶坊和趙志剛東南西北扯了一會兒,大約一個小時后,趙志剛這才起身對我說,我們現(xiàn)在就去拜訪白叔。白長春退休后一直住在教委宿舍大樓的第二棟第三層。路上趙志剛給我解釋,上午只有這個時間點才能夠在家里找到對方。因為趙志剛住宅和對方是緊靠著的,雖然他離開教委宿舍多年,但對白長春的行蹤比較熟悉。帶我到了白長春家里,見到人后,趙志剛和白長春禮貌地打了招呼,便帶著章曉云離開了。走的時候告訴我,辦完事記得電話聯(lián)系。白長春家里就他和老伴兩人在家里。老伴見到我有事登門,便知趣地主動出門轉路去了。屋內(nèi)只剩下我們兩人,我便作了自我介紹。白長春聽說我是劉本良的兒子,顯得非常激動,開口就問我父親的近況??吹贸鰜戆组L春不僅認同我父親這個人,私底下可能還是好朋友,不然也不會如此神態(tài)。我只得把父親過世的信息告訴了他,白長春聽說我父親已經(jīng)過世了,悲傷油然而生。雖然對方很悲傷難過,但沉默片刻后,我還是主動開口告訴白長春,這次來拜訪他,是因為父親臨終前交代,要我代他來道歉的事宜。白長春聽說我代父親來道歉,反應有些奇怪。他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似覺得我不像說假話。這才道,這都過去多少年了,他還是那脾氣。隨即自嘲道,他哪里是叫你來向我道歉,他分明是想讓你來代替他接受我的道歉。罷了,罷了。我其實早就想找他向他道歉了,可惜我始終放不下面子,以至于成了遺憾。

白長春的自言自語讓我萬分驚訝。為何他會說向我父親道歉,難道他們之前發(fā)生過什么不愉快的事?叔公不是告訴我,當初白長春在我們鄉(xiāng)當黨委書記的時候,不是很關注我父親,還推薦我父親到政府上班嗎?如果不是父親自己拒絕,也不會一輩子伺候土地,窮困潦倒一生。原本上門道歉的,瞬間成了討債的,我十分尷尬,不知道如何開口。好在白長春主動和我說起往事。古話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白長春和我父親之間的故事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從小到大,我聽很多人都在說,父親其實有機會跳出農(nóng)門,成為國家干部的,可惜他舍不得自己的土地,硬是拒絕了那么好的機會。多少年來,還有人在說我父親傻、我父親笨,我也對父親當初的選擇倍感奇怪,甚至為母親感到委屈。要是父親真的脫離土地,進入政府上班,她也不會跟著父親受那么多苦。

事實上白長春叫我父親去政府上班是有原因的。白長春雖然是我們鄉(xiāng)的黨委書記,但他也沒有權力隨便安置工作人員。他提出安排我父親去政府上班,只不過是暗地里有人交代他去如此做罷了。那人是縣上的一個副縣長,而且是一個女的,也不知道容貌如何。既然父親拒絕對方的好意,肯定不是無的放矢。那女縣長來我們鄉(xiāng)視察工作,竟然一眼就喜歡上了我父親。她叫白長春出面做工作,只要我父親答應和她交往,就安排我父親去鄉(xiāng)政府上班,然后再想辦法調(diào)進縣城。我父親毫不猶豫拒絕了,并選擇從鄉(xiāng)農(nóng)科站回到家里種地。見我父親拒絕,白長春有點恨鐵不成鋼。他數(shù)落我父親笨,不知道多少人眼饞。父親離開農(nóng)科站,我們寨子的周長貴就很快找關系代替了我父親。但因為技術不過硬,干了一年不到就被辭退了。白長春還想把我父親請回農(nóng)科站,但還不等父親同意,他就調(diào)離了工作崗位,去了區(qū)委任職,這事情就這樣擱淺了。

說到這里的時候,白長春打住繼續(xù)說下去,而是問我,難道你不好奇自己的父親為什么會拒絕嗎?如果不是白長春主動這樣問,我還以為是我父親拒絕那女縣長是因為對方長得不怎么樣,難入眼。事實上那女縣長模樣不丑,而且很能干,后來仕途一帆風順,去了市委工作,退休后享受正廳級待遇。我父親拒絕,是因為他心里有自己喜歡的人了。當白長春說出那女人名字的時候我愣住了:竟然不是我的母親,而是花嬸。更讓我想不到的是,父親當時還有個情敵,周長貴,也就是我父親要我去代他向對方道歉的長貴叔。我十分不解,我父親和長貴叔都喜歡花嬸,為何最終與花嬸結婚的人不是他們,而是寨子里的一個老無賴。難道,其中還有什么不被我知道的故事?這些事我不便問白長春,而且問了白長春也不一定知道。既然白長春說我父親沒有對不起他,反而是他對不起我父親,我就沒有必要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了。如果白長春主動說,我也樂意聽一聽。

白長春對我道,你父親一直怪我,他離開農(nóng)科站后,我故意把周長貴聘去農(nóng)科站,而且還暗地里撮合他和宋蘭花,甚至還想出讓兩人喝醉,造成生米煮成熟飯的假象。也不知道你父親從哪里知道了這些消息,半途插了一腳,讓我的撮合沒有辦成。你父親指責我,說我為官不正,遲早有一天要出事。我當時暗自怪你父親不知天高地厚。我的事情,豈是他可以評價的。不過,你父親指責我的話我還是聽了進去,后來只要有人拐彎抹角找上我辦事,我都會想到你父親指責我的場景,就算人再熟,我也沒敢松口。沒有多久,我調(diào)去了區(qū)委,再沒有幾年調(diào)回縣城上班,身邊的朋友、同事,不少人因為濫用職權出了事,我暗自感嘆自己慶幸。如果不是你父親當時說那些話,刺激了我一把,說不定我也難以安度晚年。所以不是你父親向我道歉,而是我應該向你父親道歉。他叫你來找我,或許就是想知道,當初他不是不懂分寸,不知好歹,我那么急切,不過是為了我自己而已。可惜感謝你父親的話,應該向他道歉的話,他已經(jīng)聽不見了。如果真的有地府,等以后去了那兒,我一定親自給他道歉。我看得出來,白長春對我父親的感激是真誠的。他一個勁地夸我父親,說他很能干,做事很實在,在農(nóng)科站的那些時間,他為全鄉(xiāng)的農(nóng)技推廣作出了許多貢獻。可惜父親缺乏文化,要不然他能夠做出更多更大的成績來。對于白長春的夸贊,我也不知道如何表態(tài),但我相信他說的都是真實的。因為我記得,父親從農(nóng)科站離開后,成了我們寨子的組長,并帶領我們寨子的父老鄉(xiāng)親,把寨子建設成了全縣的生產(chǎn)標兵。父親因此獲得了很多榮譽,也曾被選為縣人大代表。我雖然為父親取得這些成績倍感驕傲,但也因此惱怒過父親。因為父親為了寨子上的一些事,常常和母親爭吵,以至于母親常年慪氣,最終不到五十歲就過世了。對于母親的過世,我把過錯都歸罪于我的父親,以至于我大學很少回家,工作后更是選擇了千里之外的城市。我下意識遠離父親的做法,肯定讓父親萬分傷心,但所有的痛苦他都一個人承擔著,從來沒有表露出來。最該道歉的人是我,而不是別人。

從白長春家離開,原本約好中午見面的趙志剛,臨時有事下鄉(xiāng)去了,他安排章曉云來陪我。因為心情不好,我拒絕了,直接去了車站。在等車的檔口,隨便吃了點東西,便坐車回了老家。進寨子的時候,恰好遇到殺豬匠在趕豬。豬應該是他從其他村買回來的,黑色的毛豬,看起來像野豬一樣,強壯、威猛。已經(jīng)六十多歲的殺豬匠有些奈何不了這頭豬了,一邊趕一邊罵??匆娝?,正好省了我去找他的工夫,便主動過去幫忙。殺豬匠看見我,表情有些奇怪,似乎對我有點印象,卻又想不起是誰。我主動招呼道,金昌叔,我是山川??!想起來了沒有?殺豬匠嘀咕了幾句,山川,山川,劉本良家的?說到這里眼睛陡然亮了起來。我笑道,除了我寨子里還有誰叫山川嗎?殺豬匠笑道,你還別說,除了你,還真有人叫山川,不過不是劉山川,而是趙山川。我驚訝道,怎么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殺豬匠道,你常年在外讀書,現(xiàn)在又在外地工作,自然不知道。趙山川是你常在伯父家的小兒。今年才二十來歲,比你年輕多了。我道,原來如此。殺豬匠道,良哥身體好好的,怎么說走就走了呢。殺豬匠說到這里,有些感嘆。這些年,和父親差不多年紀的老人,每年都有人離世。剩下的老人越來越少了,殺豬匠一定是想到了自己的那一天。

我轉移話題道,金昌叔,這豬是那兒買來的?養(yǎng)得不錯,至少有兩指膘。我伸出右手指比畫著。這里的膘指的是豬背的寬度,說明豬肥、肉多、健康、賣相好。說到豬,殺豬匠就來了勁頭,滔滔不絕地向我展示他的成果。他說,現(xiàn)在想買頭好點的豬實在太難了。這豬還是去荒山溝里面買到的,來回折騰了四個多小時,可把人折磨苦了。不過這豬不錯,有得賺,苦點他也覺得值。他告訴我,晚上會殺這豬,到時候給我留一點好肉。肉雖然好,但在這小地方,卻沒有多少人舍得花錢去買,自然不好賣。我道,成,多少錢一斤,我先把錢給你,到時候我直接來拿肉。殺豬匠毫不猶豫地道,免費,不要錢。殺豬匠如此爽快讓我有些吃驚,整個寨子最為吝嗇、喜歡斤斤計較的人,除了殺豬匠,還真找不出另外一個人。雖然他不收錢,但我肯定不能夠不給。我道,到時候我來拿肉。殺豬匠道,你也別到時候了,干脆幫我一個忙,和我一起,把豬趕回家。我動手宰了,你也可以留下來嘗嘗新鮮的豬血、豬肝,順便陪我喝兩杯。

記憶里,殺豬是一件很輕松的事,幾個年輕力壯的人,一起合力,牽的牽豬耳朵,抓的抓豬尾巴,幾下子把一頭兩百來斤的肥豬給按在屋檐下的石板上。這時候,提著殺豬刀的殺豬匠,會把接豬血的桶或者盆提前放在刀口下面的地上。只見一尺多長的殺豬刀,被殺豬匠順著豬的喉嚨一插到底,豬發(fā)出慘烈的叫聲,扭動著身子,但苦于被眾人擠壓著,動彈不了。刀子拔出后,鮮血就順著刀口激射了出來,提前擺好的桶或盆很快就接得滿滿的。等豬斷了氣,會移往盛滿高溫熱水的大木桶里。殺豬匠則拿出刮豬毛的工具,一點點地刮去豬毛。去掉豬毛,幾人會把豬用鐵鉤勾住,倒掛在樹杈上,或者臨時支起的樓梯上。這些工序完成后,剩下的事,就是殺豬匠的活兒了。他會用殺豬刀給豬開腸破肚,把豬的內(nèi)臟取出來。所有內(nèi)臟取完,豬肉會被放在早已準備好的木板上,殺豬匠開始切割豬肉。豬肉被切割完畢,才是吃飯、喝酒的時刻。這時候大家吃得最多的就是豬肝和豬血。剛宰殺的豬,這兩樣東西味道很正。就著老白干,吃著舒坦。

已經(jīng)忘記有多少年沒有看過殺豬了,經(jīng)殺豬匠如此一說,我來了興趣。殺豬匠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在廣東打工,小兒還在讀大學,平時家里就他兩口子。殺豬匠老婆是我們本家人,我得叫姑姑。她和殺豬匠一樣,起初沒有認出我來。殺豬匠一介紹,她頓時就熱情了起來。她小兒高中讀書的時候,幾乎把我當初的復習資料全部搬空。她安慰我,老人遲早要走,不要過于悲傷。我承了她的情,告訴她,已經(jīng)看開了。她又問我吃飯沒有,若沒有吃,她馬上去做。我笑著說吃了的。殺豬匠把豬關好,走過來不樂意道,我折騰一上午,也不見你問一聲,是不是過分了些?當然,殺豬匠這是湊熱鬧的話。他話音剛落,他老婆兩眼一瞪,毫不客氣地道,累什么累,快去燒水。殺豬匠朝我笑了笑,攤攤手,轉身進了廚房,很快屋頂就冒出了一股青煙。聽著廚房內(nèi)噼里啪啦燃燒著的柴火聲,聞著風中夾雜著的煙味,我仿佛找到了家的感覺。父親離去的悲傷,被沖淡了不少。但我沒有忘記,我還有問題想要問殺豬匠。在父親留下的名單中,父親特別交代,他還欠殺豬匠五十元。

在燒水的途中,殺豬匠把燒水的事情交給自己的老伴,他出去叫幾個人幫忙。大約十多分鐘,幾個老頭一起來了,其中就有我要去拜訪的周長貴。長貴叔似乎知道我在殺豬匠這兒,徑直走來和我打招呼,山川,沒有把孩子老婆帶回來嗎?我忙道,事情太倉促,她們根本來不及,我只好連夜趕回來了。周長貴拉了根板凳,就近坐在我附近,再從衣袋摸出一包朝天門香煙,扔了一根給我。我本不想抽煙,但對方已經(jīng)遞過來,我要是不接,不大禮貌,便抽了。一邊抽,一邊和對方聊天。聊的話題,都避開了我的父親。多是對方在詢問,我在回答。無外乎我這些年在外面過得怎么樣等等。我本想問問他與我父親和花嬸的事,但想到這里還有其他人,就沒有問。只告訴他,等會兒吃完飯一起離開。長貴叔好像知道我會找他,沒有多加考慮就答應了。

多年以后再次現(xiàn)場感受殺豬,四五個老頭被一頭肥豬折騰得不行。長貴叔甚至還摔了一跤,好在不嚴重。我本來想去幫忙,卻被姑姑阻止了,說這豬野性,我沒有干過這樣的事,不要去湊熱鬧,萬一傷到了不好。聽她這樣一說,我還真有些害怕。以前只需要十來分鐘就可以把豬按住,這次卻耗費了至少半個小時。什么繩子、特制的鐵架子、稀奇古怪的工具,都用上了,方才好不容易把豬給按在了屋檐下的石板上。豬無法動彈以后,殺豬匠出場了,拿著殺豬刀,對準豬的喉嚨,慢慢地插了進去。豬叫了幾聲,四腳踢了踢,很快就斷了氣。只見鮮血順著殺豬刀飛快地激射而出,忙著接豬血的姑姑顯得有些手忙腳亂,差點弄得一身。她因為側身浪費了一些血,殺豬匠罵了聲笨婆娘。姑姑也不在乎,而是認真接著豬血。很快就接了滿滿一盆。接完豬血,長貴叔等人去搬弄殺豬匠家里專門用來修豬的特制小戽斗。戽斗弄好,殺豬匠從廚房把高溫的熱水也給提了出來,一桶接一桶,直到戽斗被熱水占了一半。幾人這才合力把豬放了進去。豬放到熱水里面,殺豬匠讓豬浸泡了一會兒,便開始刮豬毛。隨后是開腸破肚,這些簡單卻又煩瑣的過程,整整花費了快兩個小時。做完這些工序,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多了,姑姑便開始生火做飯。到了四點過,大家就圍坐在桌子邊開吃。也許是由于喝了酒的緣故,飯吃到一半,我竟然莫名其妙地從身上摸出五十元,很認真地對殺豬匠說,金昌叔,我父親臨終前囑咐我,說他生前欠了你五十元錢,叫我一定記得還你,還要我代他向你道歉,說聲對不起。這錢請你一定收下,算是我替父親完成他的遺愿。

正在啃著一根排骨的殺豬匠,被我的舉動愣住了。他突然有些尷尬地把排骨放在碗中,很認真地問我,山川啊,你父親是怎么交代你的?我按照自己的想法編造說,我爸也沒有怎么多說,只是叫我把錢還你。殺豬匠嘆氣道,良哥連死了都不放過我啊!真是小氣。不就是五十塊錢嗎?殺豬匠嘆氣完畢,不但沒有接我遞過去的錢,反而從油膩的上衣口袋里數(shù)了五十塊零錢放到我面前道,其實不是你父親欠我錢,而是我欠他錢。對殺豬匠的舉動,我萬分不解,怎么可能呢?我爸對我說得很清楚,是他欠你的錢,而不是你欠他。殺豬匠道,你不知道其中的故事,還是我來告訴你吧!你讀大學那會兒,不知道為什么,有次急需要錢,你父親到處借,就連你叔公劉滿山那兒也開了口,可惜沒有借到。沒有辦法,你父親便把家里的糧食全部賣了,但錢還是不夠,他只得把家里唯一的一頭半肥的豬賣給了我。當時我身上錢不夠,還差五十元,我們約定等豬肉賣完了再給他。可是那段時間豬肉很不好賣,加上天氣熱,豬肉不能存放太久,不然會臭掉,我只得便宜賣,結果我一分錢都沒有賺到,反而虧了幾十塊。我想著自己累死累活的,結果沒有賺錢,就有些責怪你父親,要不是他苦苦求,我也不會買你家那豬。想到這兒,我就不想再給你父親錢了。你父親也知道我豬賣虧了,來問過幾次,我不想給,他也就不再問了。我以為這事就這樣過去了,誰知道,他還記得那么清楚。對于父親為了五十塊錢耿耿于懷到辭世還不愿撒手,我也覺得尷尬。好在姑姑搭話道,你懂什么,做人本該這樣,人活著不就是一種誠信嗎?答應的事,當然得做到。你難道覺得良哥是小氣那五十元嗎?你想想,現(xiàn)在五十元能夠做什么?我可以理解為姑姑是在緩解我的尷尬,也可以認為她是真的理解我父親??傊?,那些錢我是不會要的。我不要錢,殺豬匠的脾氣上來了,非要給我。他借著酒勁說,他可不想帶著債到地府去。身邊的幾個老人忙過來搭話。擔心我們二人如此糾纏下去,可能會鬧架。長貴叔的建議非常好,叫殺豬匠割幾斤肉抵債。姑姑也贊成,殺豬匠也沒有反對。我想想,既然如此,就按照大家的意思辦。

這頓飯吃得大家都很郁悶,沒有多久就散伙了。我提著肉跟著長貴叔去了他家。長貴叔從鄉(xiāng)政府農(nóng)科站離開后,沒有多久就和隔壁村的一個女人結婚了。女子比長貴叔大三歲,古話說的女大三抱金磚。嬸嬸雖然相貌不出眾,但對長貴叔非常好,再苦再累,都和長貴叔共同進退。就是這樣一個任勞任怨的女人,卻正當壯年的時候出了意外,從房梁上摔了下來,導致半身不遂。長貴叔一直細心照顧嬸嬸。只是我有些奇怪,兩人結婚那么早,卻沒有留下一個孩子。外面?zhèn)餮哉f嬸嬸因為沒有生育,所以才那么任勞任怨,她如果不這樣做,很可能會離婚。至于真相如何,卻不得而知。

到了長貴叔家,我先去和床上的嬸嬸打了招呼。長年累月地躺著,嬸嬸已經(jīng)虛弱得不行了,看起來有氣無力,隨時都有可能斷氣。她沒有認出我是誰,眼珠子轉動,想問,卻又沒有什么力氣說話。長貴叔輕言細語地說,這是本良大哥的孩子,山川。嬸嬸看著我,莫名其妙地流了眼淚。我忙道,嬸嬸不要難過,這樣對身體不好。長貴叔道,我們出去吧,讓你嬸嬸安靜地待一會兒。到了堂屋,我從褲子荷包里摸了一根玉溪煙遞給長貴叔。他沒有說話,接過來點起就抽。煙霧中,眉頭皺得厲害,就像層巒起伏的山川,似乎滿懷心思。

良久長貴叔才道,你父親是不是和你說過有關我們之間的事?我搖了搖頭道,父親離去之前曾經(jīng)給我打過電話,當時我比較忙,和他交流得不多。我回來奔喪,在整理父親遺物的時候,看見了父親給我留的紙條。他囑咐我來看你,并代他向你道歉。之前,我曾去問過劉叔公,他說得很隱晦,我猜不透。不知道你和我父親,還有花嬸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因為擔心對方不說,我補充說著,長貴叔,如今我父親已經(jīng)離開了,你和花嬸也已經(jīng)老了,有什么心結,也是到了該放下的時刻。你能不能和我說說,你們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周長貴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看著門外,自言自語地道,都是年輕氣盛害人。當年我和你父親都喜歡你花嬸,我們私底下約定,各憑手段追求。等花嬸明確喜歡誰之后,另一人就自動退出。當時你父親在農(nóng)科站的時候出了一些小事,他便離開了那兒。你父親離開后,我見來了機會,便去了農(nóng)科站。之所以要去,是因為那會兒你父親和你花嬸走得更近一些。我以為你花嬸是因為你父親在農(nóng)科站里謀生有本事,方才對他高看了一些,所以在你父親離開農(nóng)科站后,我便馬上去了那兒??墒俏胰チ撕蟛胖?,你花嬸并不是那樣的人,她是真的愛你父親。我有些難過,也起了嫉妒之心。在別人的撮合下,我試圖想和你花嬸生米做成熟飯。誰知道你父親不知道從哪里得知了這個消息,關鍵時刻出現(xiàn)了。當時你父親很憤怒,踹了我下身幾腳,以至于我失去了生育。聽到這里,我頓時呆住了。長貴叔沒有孩子,不是嬸嬸的問題,而是他的問題。而自己的父親竟然是罪魁禍首。面對這樣的情況,我不知道如何開口,十分尷尬。長貴叔似乎看出我的尷尬,解釋道,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負擔。我現(xiàn)在這模樣,是我自己造成的。當時如果不喝酒,我不會那么沖動。說到這里,長貴叔不等我接話,繼續(xù)道,我當時想,完了,自己是徹底地輸給了你的父親。誰知道,結果大出意料。

那天傍晚,白長春把長貴叔和花嬸兩人叫來一起吃飯,中途的時候白長春選擇了提前離開。按照白長春的安排,接下來長貴叔會借酒意強行占有花嬸。但計劃趕不上變化,就在長貴叔試圖非禮花嬸的時候,我父親突然出現(xiàn)了,非禮事情就在這里戛然而止。當時因為憤怒父親踢傷了長貴叔,父親沒有時間管躺在竹椅上的花嬸,而是背著長貴叔直接去了衛(wèi)生院。也不知道誰暗地里看見了這一幕,到處宣揚花嬸被人灌醉侮辱了?;▼鸷芸炀统闪舜蠹已壑械臍埢〝×.斎?,花嬸自己知道,她并沒有被人侮辱,可是她根本無法向大家解釋,只得悲傷地接受這個事實。沒有幾天,她就倉促地嫁給了村里的一個老無賴。老無賴姓吳,全名吳德貴,和花嬸結婚的時候已經(jīng)快四十歲了。年輕的時候喜歡打架斗毆,右腿被人給打殘了,走路一拐一拐的。因為好吃懶做,幾十歲了還結不了婚,被大家喚為老無賴?;▼痖W電般嫁給了吳德貴,讓眾人大為吃驚,特別是長貴叔和我父親,完全不知所措??墒且呀?jīng)成了事實,他們也無法更改。長貴叔認為花嬸的現(xiàn)狀是他造成的,心灰意冷之下,也快速地結婚了。只有父親,在失落了三年后,方才和我母親相識相知,慢慢組建了家庭。

我以為父親叫我來代他向長貴叔道歉是因為當年他踢傷了對方,以至于他沒有了后人。但長貴叔卻解釋,我父親的道歉并不是因為那事,而是因為花嬸。當初長貴叔和我父親得知花嬸嫁給了老無賴,兩人不僅難過,也十分氣惱。他們聚在一起商量,一定要找出暗中散播謠言的人。長貴叔因為自己的錯誤,他不想頻繁出現(xiàn)在大家眼中。這事兒就交給了父親。父親調(diào)查來調(diào)查去,始終找不到絲毫蛛絲馬跡。最終在認識了我母親后,慢慢放棄了調(diào)查,這才是父親想向長貴叔道歉的真正原因。說到這個原因,長貴叔嘆息說,其實我已經(jīng)猜出是誰故意四處造謠了。只是知道的時候,那人已經(jīng)過世了,我也就沒有告訴你父親。聽長貴叔說,已經(jīng)猜出是誰,我大為驚訝,忍不住想知道答案。長貴叔也沒有隱瞞,告訴了我真相。竟然是老無賴。其實在長貴叔說猜出是誰的時候,我腦海里也閃過老無賴的影子。當長貴叔說出來,我還是忍不住震驚。我由此猜測,一定是老無賴對整個事件知道得比較清楚。所以一邊造謠,一邊以真相要挾花嬸?;▼鸩恢肋@是陰謀,加上自己已經(jīng)讓大家誤認為自己成了殘花敗柳,她也不想再讓我父親跟著受罪,這才選擇嫁給老無賴。事情的真相到底是否如此,也許只有老無賴才知道。但時隔多年,花嬸應該知道了答案,要不然也不會在我母親過世后,頻繁來找父親??上Ц赣H有意避而不見、裝聾作啞,讓花嬸徒自傷悲。

花嬸是寨子里對我最好的幾個無血緣關系的長輩。她家院子里有幾株果樹,一株桐殼李、一株金錢橘、一株核桃、一株枇杷、一株葡萄,這些果樹除了核桃樹是老無賴父母栽的外,余下的都是花嬸結婚那兩年種下的。等到我們知道這些果樹的果子好吃招眼饞的時候,這些果樹早已經(jīng)掛果多年。到了果子成熟的季節(jié),我和同齡的幾個走得近的伙伴,總會趁花嬸家無人的時候去偷?;旧厦看味紩p易得手,但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有次就被去地里干活半途返回的老無賴抓住了。就在他用拐杖準備打我們的時候,去菜地摘菜的花嬸突然出現(xiàn)了。她看見是我,急忙阻止了老無賴。老無賴還是準備揍我?;▼鹜ι頁踝≌f,你打,往我身上死勁打。老無賴因為比花嬸大十多歲,花嬸保護我的姿態(tài),就像調(diào)皮的女兒在和自己的父親斗氣。老無賴只得搖了搖頭,輕聲罵了幾句,轉身進屋去了。我那時候還小,并沒有在意,也根本沒有記住對方罵什么。總之,老無賴對我似乎有敵意,如果不是花嬸用身體擋住,我肯定要挨打?;▼鹨娎蠠o賴進了屋,便蹲下身子關切地摸著我的小腦袋說,川兒,越長越乖了,以后肯定是個大帥哥。那時候對大帥哥是什么東西根本沒有什么印象,只是眼饞地斜看著院子里正金光燦燦的枇杷。花嬸笑著道,流口水了吧!等著,嬸嬸去給你摘。說完真的爬上了枇杷樹,給我摘了兩串枇杷。把枇杷遞給我,花嬸關愛著說,以后想吃了來找我,不要自己上樹,很危險。我邊吃著枇杷,邊點頭應允著。當時花嬸好像問了我父親的一些情況,我都如實地回答了。問完,花嬸便叫我回去了。除了她院子里的水果我可以經(jīng)常吃到外,有時候在集市,或者在上學的路上,只要單獨遇到花嬸的時候,她都會從身上摸出一些小錢叫我去買零食吃。最初我還知道拒絕,但次數(shù)多了,就干脆不拒絕了,因為我知道花嬸是真的想對我好,像親人一樣愛我。進入了初中,老無賴發(fā)疾病離世了,花嬸對我更加好的時候,我漸漸開始疏遠了花嬸。因為我隱約聽到有人說花嬸和我父親有點糾纏不清?;▼鸶杏X到我的刻意躲避,但她并沒有在意。有時候路上遇到,仍然會一如既往地對我好。直到我升入高中,再到大學,以及遠離寨子在異地他鄉(xiāng)工作,我和花嬸才真正地遠了起來。

父親叫我去道歉的名單上,花嬸排在第三位,第一位是叔公劉滿山,第二位是長貴叔。我想父親不是隨意寫下這幾個人的名字,而是經(jīng)過了慎重考慮。通過拜訪其他人,我已經(jīng)萬分肯定,父親和花嬸之間確實存在著某種關系。這種復雜的情況,讓我十分猶豫,不知道該去拜訪她還是不應該去。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叔公劉滿山主動來家找我。他告訴我,花嬸病倒了,也不知道挨不挨得過這一關。而且他還告訴我,如果想知道田小雨是誰,就得去找花嬸,或許對方知道。這絕對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直接抹除了我的猶豫。就算她和父親有什么關系,在她病倒的情況下,無論如何我都該去看看她。花嬸得的是子宮癌,已經(jīng)到了晚期。見到她,發(fā)現(xiàn)她和其他患同樣病的患者不同,她看得很開,精神狀態(tài)還不錯,似乎這絕癥和她無關。我給她送去了兩萬元,她知道我?guī)砹隋X,也沒有推辭。只是吩咐其他人離開,唯獨把我留了下來。說真心話,我那時特別忐忑。知道接下來或許會有什么我想知道卻又害怕的事情,經(jīng)她講述出來。

看著我的窘狀,花嬸竟然笑了,她說道,聽劉叔公說,你父親離開前留下了一個名單,叫你代他上門一一道歉?我不知道花嬸說這話什么意思,但還是點頭承認了,確實有這事。花嬸道,好像其中也有我?我不敢看她,更不敢說話,有些緊張,用點頭表示對方說得對?;▼鹂粗业溃愫捱^我嗎?我不解地問道,花嬸怎么如此問?從小到大,你對我那么好,我為什么要恨你?花嬸道,難道你沒有聽外面大家的議論,說我和你父親關系不一般?我內(nèi)心咯噔了下,忙道,莫須有的事情,他們想說就說吧!身正不怕影子斜?;▼鸬溃憧吹玫故呛荛_,可惜事實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簡單。我頓時擔憂了起來,難道父親真的和花嬸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其實大家說的都是事實,我喜歡你父親,你父親也喜歡我。可天公不作美,我們最終沒有走在一起。前些天你父親先離我而去,現(xiàn)在我就病倒了,我們在另外一個世界相會的時間不遠了?;▼鹨粋€人自言自語地說著,把我當成了空氣。我知道,此時此刻,她一定是想到了我的父親??吹贸鰜恚钦娴南矚g我父親。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看見父親和花嬸有過什么交集,不知道父親對花嬸到底是不是有真愛。

看著陷入回憶的花嬸,我轉移話題道,花嬸,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花嬸回神道,你想知道什么盡管問吧!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有些事情也沒有必要再瞞你了?;▼鸬脑?,讓我疑慮重重,不知道她說的瞞我是什么意思?;▼?,按照父親留下的名單,我先去找過劉叔公,又去見了白長春、長貴叔和殺豬匠。他們都和我說了一些事,我想找你確認一下,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花嬸笑了笑道,你肯定最想知道,我為什么會嫁給吳德貴吧?我下意識地點點頭。其實你應該猜到了,當初有人造謠說我被人非禮了,那謠言確實是你德貴叔散播的。原本我不在乎這些,但想到你長貴叔和你父親,我覺得很難過。我知道,就算我和你父親走在了一起,你父親也會內(nèi)心不安。我干脆順從事態(tài)的發(fā)展,遂了你德貴叔的意。你就不怕我父親和長貴叔會難過嗎?我突然忍不住問出這樣的問題?;▼鸬?,難過又能夠怎么樣呢?兩個人喜歡,又不一定非得在一起。我和你德貴叔結婚,沒有外嫁,大家同在一個寨子生活,抬頭不見低頭見,這種感覺很好,我并不后悔?;▼鹑绱嘶卮?,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這或許是一種愛到骨子里的表現(xiàn),我為父親能有這樣的女人喜歡著,為他感到慶幸和高興,但也為花嬸這樣的付出而悲傷和難過。

花嬸和父親之間的復雜關系,我基本上明白了,也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F(xiàn)在父親留下的名單,就只剩下田小雨一人了。叔公說花嬸有可能知道田小雨的情況,也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知道。我持有懷疑的態(tài)度,畢竟連我這個兒子都不知道,花嬸作為一個外人何以能夠知曉?但我還是抱著試一試的態(tài)度,想問問結果?;▼鹨娢姨岬教镄∮?,有些奇怪地看著我。她問,你父親沒有和你說過小雨?我搖頭道,從來沒有和我說過?;▼饑@息道,她是你妹妹。我頓時驚住了,田小雨竟然會是我的妹妹!我想過很多種答案,比如對方是父親的好友、母親的娘家人等等,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答案。我不信,花嬸,你是不是搞錯了,小雨怎么可能是我妹妹?花嬸道,我說的是真的,小雨出生后不久就被你父母送去了你外婆家。那時候你還小,能夠記得什么呢?可是我不知道,寨子里的其他人也該知道啊?為什么沒有人提到這事?;▼鸬溃忝妹贸錾臅r候,不是在寨子里,而是在你的一個姨媽家,她從來沒有到過寨子,大家怎么知道?花嬸的話讓我無從反駁,我覺得她不是在說謊話。可是我怎么也想不通,既然小雨是我的妹妹,為什么不和我們生活在一起?花嬸似乎看出我的疑惑,她解釋道,你妹妹屬于超生,你父親是黨員干部,擔心影響不好,只得把你妹妹送去了你外婆家。我的情緒變得有些暴躁,我內(nèi)心排斥著這個事實,我不愿意去相信。我問道,如果是因為超生,為何長大了小雨也不曾回過家?具體的原因我也不知道,或許是她自己不想回來吧!花嬸的話讓我冷靜了下來,假如是我被父母送出去了,類似于拋棄,我長大了,懂事了,會想回家嗎?像我這種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多年,可是到頭來,還不是長期在外,每年也難得回家一趟。這和小妹不回家有什么區(qū)別呢?

你母親走得早,除了你父親,就我一個人知道你還有個妹妹?;▼鹂粗艺f,你父親叫你來找我,不是什么道歉,我也不需要他道歉。我們都過得很好,他應該是想讓我告訴你,你還有個妹妹的事,也一定希望你去把妹妹找回來。雖然你父親不在了,我希望你能夠完成你父親的遺愿。何況你自己的妹妹,你也不想讓她永遠過著沒有家的日子吧!花嬸很認真地看著我,眼神中深藏著懇請、希望。我雖然內(nèi)心有些慌亂,但更多的震驚:自己竟然還有個妹妹!本來我還有個弟弟,在六七歲的時候生病夭折了。所以在父母過世后,我以為自己在這個世界已經(jīng)沒有什么親人了。現(xiàn)在得知自己還有個妹妹,就算花嬸不提,我也會主動去把她找回來。此時此刻,我恨不得長了翅膀,馬上飛到對方身邊。只是對方是否認我這個哥哥,還得等見了面才知道。

說到妹妹,我必須得事先交代下自己家里的情況。我父親和母親認識,是在一次集市上。母親是貴州人,父親是重慶直轄前的四川人。我們老家和貴州僅隔一條小河。母親是土生土長的苗族,熱情豪放,膽大心細,對于自己喜歡的人和事物,從不遮掩,向來是直奔主題,大膽追求。父親是土家族,雖然比較內(nèi)斂、沉穩(wěn),但卻很正義、勇敢。那次集市,母親一個人來我們鄉(xiāng)趕集,途中遇到小偷扒竊,正好被父親看見了。父親個子盡管矮小,但并不懼怕,當場和那身強力壯的小偷斗了起來。雖然身體不占優(yōu)勢,父親硬是拼著受傷的狠勁,奪回了母親身上的小布包。母親大為感動,義無反顧地愛上了父親。母親和父親比較起來,她的家族比父親家族好很多倍。當時外公在母親老家的區(qū)委上班,堅決反對母親嫁給父親。就算外公威脅母親,要斷絕他們的父女關系,母親依然選擇嫁給了父親。

當年有關父親、長貴叔和花嬸三人之間被傳得沸沸揚揚的事,隨著各自的結婚,最終消散在了風中。日子也就這樣不好不壞地流逝著,但在老無賴過世后,寨子里竟然再次傳出父親和花嬸的事兒。母親很生氣,加上父親為了寨子的生產(chǎn),經(jīng)常不回屋。母親心生埋怨,追問父親,父親也不解釋,兩人由此多了無數(shù)爭吵。好在父親是一個懂得進退的人,沒有多久就不再擔任村干部。但在我母親眼中,父親依然沒有任何改變。從父親的角度去看,母親有些無理取鬧了。母親每次鬧,父親就干坐著抽煙,等母親發(fā)泄,他或許是不善于解釋,又或者是不想解釋。時間長了,母親因為過于情緒波動,身體越發(fā)的差,特別是弟弟的夭折,讓身體本來不好的母親,最終郁郁而終。在沒有得知自己還有一個妹妹之前,我都不認為父親和母親之間有重大矛盾。在我腦海里,父親和母親很恩愛,雖然有吵鬧,也只是因為生活瑣碎。我潛意識里把二人的吵鬧認為是一種正常情況。但現(xiàn)在花嬸告訴我,我還有個妹妹,從小就被送去了外婆家。這讓我對父親的印象大為改變。作為父親,怎么能夠讓自己的孩子由他人撫養(yǎng)呢?就算當年是因為超生,但弟弟夭折后,妹妹也可以接回家來生活,也不至于小妹從出生到長大,從沒有回過家。父親就算再有苦衷,在對妹妹的事情上似乎做得太絕情了些。我在想小妹被送出去的真正原因,是不是父親和母親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當然,這些只是我的猜測,具體情況到底是怎么回事,還是得找到當事人才可以得出正確答案。

母親家里總共七兄妹,母親年紀最大,后面有三個弟弟三個妹妹。因為母親不聽外公的話,寧愿斷絕父女關系,也要選擇嫁給我父親,兩家之間弄得非常僵硬,很少往來。但在外公過世后,兩個家族之間就有了一些走動,要不然小妹也不可能寄養(yǎng)在外婆那邊。據(jù)我所掌握的信息,大舅目前在河對岸貴州的邊陲小鎮(zhèn)為自己的女兒,也就是我的表姐帶孩子。目前是離我最近的人,應該對此事知道得最清楚。雖然這人古板,把外公的脾氣遺傳了七七八八,但還是沒有讀過古書的外公迂腐。我去找他了解小妹的情況,對方應該不會拒絕。雖然這些年沒有走動,但我知道表姐所住的位置。

表姐嫁給了對面小場鎮(zhèn)上的一個小商販,長年累月做著小生意。什么好賣賣什么,貨物從不固定。在場鎮(zhèn)上有一個固定的店鋪,由表姐看守,而表姐夫則開著面包車,趕著流動集市。我記憶里,她們賣過香燭、賣過水果、賣過作料、賣過衣服、賣過年貨,甚至也賣過雞鴨等等,所賣貨物,全是附近村民的日常生活所需。表姐夫個子不高,憑借長相完全配不上表姐,我見第一眼就覺得有點武大郎配潘金蓮的味道,真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表姐之所以選擇嫁給表姐夫,主要是因為表姐夫能掙錢,而且還是場鎮(zhèn)人。盡管兩人的結合不被大家看好,但實際上表姐和表姐夫過得很恩愛。我曾經(jīng)見過表姐夫幾次,有次是來我們集市趕集,他拖了滿滿一車柑橘。母親帶著我去買東西,在街頭偶遇了。表姐夫很會來事,大姑大姑叫得非常親熱,還給我們裝了很多柑橘。母親很高興,我自然更開心。母親開心并不是因為對方贈送柑橘,而是因為表姐夫會做生意,對表姐也很好。而我開心就簡單得多了,就是因為柑橘。后來去對面場鎮(zhèn)時,我也再次見過表姐夫,他依然那么熱情,讓我對他印象很好。所以,我牢牢記住了他家的店鋪位置,就在老合作社的正對面。

那次和母親一起遇見表姐表姐夫,雖然她們都熱情地邀請我和母親去他們家里做客,但母親并沒有去。母親解釋說來買點東西,買了還得趕回去。其實我知道母親不愿意去的原因是,擔心我們影響對方做生意。我們?nèi)サ臅r候,客人很多,他們忙得不可開交。如我們真去了,肯定會帶來不少損失。那個年代雖然沒有什么大惡人,但貪小便宜、順手牽羊、小偷小摸的事情大有存在。表姐夫二人,還得時刻防備著,被人惦記。

既然大舅在表姐家,我第二天上午很早就出門去找他了。因為沒有去過表姐家里,我只能先去表姐的店鋪找她。讓我意外的是,記憶里表姐的店鋪,竟然成了別人的。而且還成了一個早餐店。見店里忙活的老板不是我認識的表姐和表姐夫,我大失所望,但也不能就此離開。想要找到大舅,就得問這個早餐店的老板了。店鋪的經(jīng)營者是一對中年夫婦,年紀比表姐夫他們大不了幾歲。在我踏進店門的時候,坐守店門的老板娘就笑著招呼我,老弟,油條包子稀飯想吃哪樣?既然來打聽信息,別人是做生意的,不可能平白無故就免費給你想要的答案。我得坐下來消費消費,這樣才方便打探。我隨口道,來兩個大肉包和一碗粥、一碟泡菜。老板娘很高興,朝內(nèi)喊道,兩個大肉包、一碗粥一碟泡菜。喊的同時,也引導著我進屋坐。我就近選擇了一個座位,不等包子端上來,我便試探性問道,老板娘,問你個事兒可以嗎?女子有些好奇道,老弟想知道什么?我道,你認識田芳和趙龍嗎?我直接把表姐和表姐夫的名字給說了出來。認識,怎么能不認識?這店鋪還是他們抵押給我的。女子顯得有些高興,她又道,老弟,莫不是他們也欠了你的錢,你是來討債的?對方的反問把我問住了,情不自禁問道,他們欠了很多錢嗎?老板娘一聽就知道我不是來討債的了,對我的來歷更好奇。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追問道,那你來找他們做什么?正好這時候熱氣騰騰的包子端了過來,我拿起一個包子咬了一口,含糊不清道,我是他們的表弟,來找他們有點事兒。老板娘道,表弟?既然是親戚,難道你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四處躲債,早不在家了嗎?我顧不上吃包子,忙問,他們家里還有人嗎?我關心的重點是大舅,至于他們二人在不在,并不重要。老板娘道,田芳父母和孩子在家。我又問,在哪兒?老板娘馬上警惕道,他們家住哪兒你不知道?她懷疑我并不是田芳她們的表弟。我笑道,我真是她們的表弟,只是這些年常年在外讀書,又在外地工作,還沒有來過他們家。老板娘道,那你為何現(xiàn)在會出現(xiàn)?我解釋道,前些天我父親過世了,回家來辦喪,順便過來看看他們。看了他們之后,我就得離開了,以后再回家的時間就很少了。老板娘道,或許你說的是真的,但是我不能說服自己相信你???我想了想道,我的母親是田芳的大姑,我可以說出田芳父親的名字。我隨后就把自己母親和大舅的名字都說了出來,還進一步擴充解釋,他們老家在什么地方,家里都有些什么人等等??偹阗M了一些口舌說服了對方,也最終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表姐和表姐夫其實就住在右手不遠處的街道背后。

這是一棟20世紀90年代自己修建的磚瓦房,長三間,一樓一底。在建房之初,這房子一定是當時場鎮(zhèn)上最耀眼的,但時過二三十年,這些耀眼都成了過眼云煙,早已經(jīng)被拔地而起的大樓取代了,耀眼兩個字變成了落魄和不起眼。我去的時候,大舅正在院子里和孩子滾鐵環(huán)。鐵環(huán)是鐵絲人工制作的,簡單,耐用。孩子七八歲光景,是一個愛動的男孩。而大舅模樣沒有什么變化,但老了很多。也不知道是歲月的原因,還是因為表姐表姐夫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我從老板娘那兒聽出了一些端倪,最近幾年,表姐和表姐夫有了錢,雙雙迷戀上了賭博,沒有幾年就把當年的家底敗光了,現(xiàn)在還欠下了不少債務。見大舅把目光全部放在孩子身上,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到來,我刻意地咳嗽提示。大舅聞聲扭頭看了過來,對方的目光讓我感到悲傷。那是一種擔憂、害怕的目光。我猜測得出來,表姐表姐夫外逃躲債后,大舅他們沒少被人上門討債,說不定遭受了不少的威懾和恐嚇。你是?大舅小心翼翼地問著,似乎很怕得罪我這個陌生人。我忙道,大舅,我是山川……

從大舅的眼神和表情來看,他對山川這個名字并不熟悉,這也不能怪他,畢竟我們見面的次數(shù)很少很少,屈指可數(shù)。但當我說出我是小雨的哥哥,大舅臉色大變。這變不是害怕的變,而是惱怒的變。他冷冰冰地道,原來是劉本良的兒子,你來這里有什么事嗎?大舅甚至沒有叫我進去坐一坐的意思,連客套的話語都省了,直接擺臉色給我看。倒是滾鐵環(huán)的孩子聞聲跑來大舅身邊好奇地看著我,我知道小孩看的不是我,而是我手中提的水果——考慮到家里有孩子,我來之前在附近水果攤買了一些水果。我忙笑著招呼道,毛弟(當?shù)貙π『⒌耐练Q,無論是誰家的小孩,只要是男孩都冠以這種叫法),來吃水果。小孩明顯心動了,但并沒有行動,而是看著大舅。大舅拉住他道,不能要。小孩有些失落,也有些委屈,眼巴巴地看著我。我對大舅這種舉動有些不解,但也有些不滿??紤]到對方是長輩,加上我是來詢問小妹的事情,我沒有生氣。按照我的脾氣,換作他人,或者其他情況下,我肯定當場轉身離開了。我耐心道,大舅,你怎么對我有那么大的敵意?我們好像沒有見過幾面吧?大舅直言不諱道,為什么這樣,你得回去問你父親。我道,那可能不能如你所愿了,前些天他剛走了。大舅聽我如此一說,本能地愣了一下,他有些不相信,猶豫了片刻道,你說他走了?我點了點頭道,是的,我不可能拿這事兒來開玩笑。父親走之前告訴我,我還有個妹妹,從小就寄養(yǎng)在外婆家。我知道你在這兒給表姐她們帶孩子,所以來找你了。我以為父親走了,就算他有再大的成見,也該放下了,畢竟人死為大。但誰知道,他竟然笑了起來,哈哈哈地放聲大笑。我有些憤怒,大舅,你這是什么意思?他道,什么意思?死得好,懂嗎?你,我萬分氣急,如果他不是我大舅,估計我會直接沖上去揍他。但是我忍住了,必須忍住。我平復了內(nèi)心的憤怒,再次道,你就算不愿意告訴我,也沒有必要這樣做吧?孩子還在身邊,你不為我考慮,也得為孩子考慮。也許是我提到了孩子,大舅回歸了正常,他帶著孩子轉身就回屋了。走到屋檐下,他才道,你走吧!我們沒有什么好說的。我再次努力道,大舅,真的要那樣嗎?大舅道,你就算把天說塌,我還是會這樣。如果不想難堪,自己走吧!見大舅說得這樣絕情,雖然內(nèi)心不快,卻也無可奈何。打算走的時候,我把買來的水果放在了院子地壩上,至于他是讓孩子吃,還是扔掉,就不是我考慮的問題了。

大舅那兒得不到信息,我只得把目光放在了三舅身上。之所以沒有考慮二舅,是因為二舅是上門女婿,去了湖南,很遠,想見也見不到人。而我也沒有辦法直接去外婆家找。因為外婆過世后,連大舅這個長期在家的人都來了表姐這邊,何況比我只大了幾歲的三舅,他正趁著年輕,在外打工掙錢,那邊留守的母親娘家人已經(jīng)沒有了。三舅應該是除了外婆外和母親走得最近的一個親人了。他比母親小十多歲,和我代溝較少,以前曾經(jīng)見過幾次,對我還不錯。我思來想去,再次回到了早餐店,我想通過老板娘找到表姐的電話,她和三舅年齡相差不大,關系也不錯,還曾經(jīng)帶著三舅一起做過生意,應該有三舅的電話。老板娘聽我說沒有找到人,她明顯不相信。我只得老實交代,簡單把我們兩家之間的矛盾透露了一些。老板娘是一個女人,她懂得心疼女人,很為我母親和父親的愛情感動,毫不猶豫把表姐的電話號碼給了我。打了表姐好幾次電話,總算接通了,得知是我,表姐有些意外。我也借機說了去家里看大舅但被大舅趕走的事兒,還告訴她孩子和大舅他們也很好,不用擔心等等。表姐很是感動,她告訴我小雨過得很好的,不要擔心,只是她不知道背后有什么故事,所以不能給我想要的答案。但還是給了我三舅的電話號碼。當我打通電話,三舅聽說是我后,有些驚訝,但更多的是高興。畢竟我這是第一次主動和他聯(lián)系。電話里我沒有提到小妹的事,我只是問三舅如今在什么地方,有沒有時間見個面。我原本是隨口問問,哪里知道,事情就是那么巧,三舅剛好從福建打工回來有半個月了,再過些天就要再次回去繼續(xù)打工。見我說見面的事兒,三舅馬上就猶豫了起來,便說家里還有些事兒沒有處理好,抽不開身兒。見三舅似乎也在刻意避開我,我馬上道,三舅,我爸剛過世了,家里也沒有什么長輩和親人了,以前就你關系好一些,我想請你幫一些忙,我爸的身后事還不知道怎么處理呢!聽我說父親過世了,三舅忙道,怎么回事?我嘆息道,我也沒有趕上最后一口氣,聽寨子里的人講,走得比較安詳,沒有受什么罪。三舅道,你是不是想找我了解什么事情?三舅看起來比較木訥,但腦袋還是夠用,馬上猜到了我的真正意圖。我道,三舅既然是明白人,我也就不繞彎子了,父親離世前,留下一張紙條,吩咐我把田小雨接回來。三舅沉默了一會兒道,這事兒見面再說吧,我趕集天來你們集市找你。這事情看來不像表面上那么簡單,既然三舅主動提出來找我,我也就沒有再糾纏了,同意了他的提議。

集市是三六九,也就是后天我們這邊就要趕集。我們鄉(xiāng)鎮(zhèn)和母親娘家所在鄉(xiāng)鎮(zhèn)趕集是同一天,兩個省附近的村民可以兩地趕集。貴州那邊人口要多一些,每次集市都人群蜂擁。但二十年前,因為地域問題,兩邊的人是不會到對方的集市去趕集的,都只在自己的集市買賣。隨時代的發(fā)展,雙方才慢慢地互通有無,要不然也不會有我母親和父親的事情了。見到三舅的時候,我難以置信,他才四十多歲,看起來卻像個五十多歲的小老頭,粗糙的雙手,漆黑的膚色,可以看得出,他和父親一樣,是地里勞作的好手。三舅在我面前顯得有些拘束,只是簡單問了我近況,就沒有更多的語言了。考慮到三舅趕來見我,路上得耽擱很多時間,一定顧不上吃早餐。我本想就近帶他去找一家面館邊吃邊談,但街頭的面館都是臨時搭建的窩棚,場地簡陋,來往人太多,不適宜談話。我想了想,干脆帶著他去了政府大樓對面的炒菜館。三舅也沒有推辭,我們兩人坐下,點了三菜一湯,要了一壺老白干后,這才開始我們的談話。

我并沒有立即問小妹的事,而是看著三舅說,我父親是前些日子過世的,身后事已經(jīng)處理好了。三舅聽了有些失神地喃喃道,真走了?就這樣走了?我沒有聽出他話里深藏的意思,而是點了點頭回道,走了。走的時候身邊一個人也沒有。隨后我補充了一句道,也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遺憾。我說這樣的話,主要是想為詢問小妹的事打下伏筆。三舅顯然被我的話感染了情緒。他哽咽道,我可憐的姐姐。提到母親,三舅兩眼發(fā)紅,發(fā)自內(nèi)心的悲傷。三舅對于母親的過世,曾難過很長一段時間。因為母親沒有嫁給我父親的時候,曾帶過小時候的三舅。俗話說長兄如父、長姐如母,他對我母親怎么可能沒有感情呢?雖然外公斷絕了和母親的父女關系,但外婆和三舅他們?nèi)匀荒P心著母親,牽掛著她,只是苦于外公的威嚴,他們也不敢私自找母親。

三舅悲傷了一會兒,方才認真地問我,姐夫離開前有沒有和你說到什么事情?看著三舅的神色,我知道,他肯定想到了我的小妹。我道,父親叫我把小雨接回來。我想沒有必要再問我是不是有個小妹,從小寄養(yǎng)在他們那兒的問題了。三舅道,姐夫果真還在為小雨的事情放不下心來,他肯定走得并不安穩(wěn)。這都是造的什么孽??!早知道如此,何必當初呢?害了我姐姐不說,也害了小雨。說到這里三舅由哽咽變失聲痛哭起來,引得僅有的兩個食客好奇地看,也讓我手腳失措。我第一反應是,難道小妹出了什么事情了?不過我沒敢這樣問,而是安慰道,三舅,別哭了,外人看著呢!三舅聞言擦了擦眼淚才道,你應該去找過你大舅了吧?我不知道三舅何故如此問,但沒有隱瞞,點了點頭道,去找過了,大舅什么也不說,把我趕走了。三舅道,你不會怪他吧?我道,他是長輩,我哪里能夠怪他?三舅道,你能夠這樣想就好,這事其實不能怪你大舅,根源還是在你父親身上。三舅說到這里認真看著我道,古話說,人走了,世間的事就一筆勾銷了。但關于你父親囑托你找小雨的事情,我不得不把這些事情說出來。見三舅表情嚴肅、認真,我內(nèi)心有些不好的感覺,沒有打斷他,靜靜地聽他講著。只是到現(xiàn)在我才知道為何大舅會那么對我,一切都是父親的錯。母親要生小雨的時候,父親正在帶領大隊搞生產(chǎn),顧不上陪母親一起去衛(wèi)生院。母親見父親不陪她,還以為父親如此做是因為心里還惦記著花嬸,十分難受,也非常生氣,就一個人挺著大肚去了三姨家。三姨家住在對面貴州一個深山溝里,遠遠看去就在山腳下,但實際上步行得走很久,何況母親大著肚子。雖然母親一個人十分困難地走到了三姨家,但也因為長途跋涉,導致孩子早產(chǎn)了,因為在山溝里,醫(yī)療設備有限,孩子出生沒有多久就夭折了。母親十分悲傷,心里萬分難受,就把孩子沒有保住的根由歸結在了父親身上。她要讓父親愧疚一輩子,于是伙同娘家人給父親撒了一個彌天大謊,說生了一個女兒,考慮到超生了,怕影響父親當大隊書記,就抱去外婆家撫養(yǎng)了。那時候弟弟還在,父親覺得母親考慮得對,就沒有多加懷疑。原本因為外公的過世,兩家打死不相往來的關系已經(jīng)開始緩解,有了慢慢地走動,但在母親刻意的授意下,外婆和舅舅、姨媽們從此又和我們家保持了距離。父親曾經(jīng)在集市時偶爾遇上舅舅他們,主動打招呼,得到的不是熱情的回應,而是冷漠的呵斥,沉默寡言的父親,也就繼續(xù)這樣沉默下去。見父親如此這般,母親自然更難過,加上弟弟后來早逝,母親最終因為心結問題,身體每況愈下,早早離開了我們。母親離開前,特意告訴父親,他們還有個女兒,叫田小雨,希望以后能夠接過來認祖歸宗。父親在母親去世后,曾上門去爭取過,可被舅舅們粗魯?shù)刳s走了,特別是大舅,還放話威脅父親,再敢上門來,保證打斷他的雙腿。父親知道自己斗不過幾個舅舅,只好作罷。后來就干脆不再去找了,也沒有再和任何人提過,因為擔心他走后小雨再也回不到家了,便提前把這事告訴給了花嬸。這也是為何我有個小妹的事情,寨子里只有她一個人知道。也許父親覺得,他對不起母親,所以幾個舅舅方才如此仇視他,現(xiàn)在他走了,這事情交割在我的手上,幾個舅舅作為長輩,應該不會再為難我。但父親哪里知道呢?妹妹其實早在出生沒有多久就已經(jīng)夭折了,母親不過是為了打擊報復他,方才撒了一個彌天大謊。

真的,我現(xiàn)在特別后悔給三舅打電話,我寧愿三舅像大舅那樣粗魯?shù)貙Υ?,至少我還可以像父親那樣,有一個夢想,能夠在某天把小妹接回身邊來。但現(xiàn)在一切都破滅了,我難過得不知道怎么描述。我非常非常憤怒,生母親的氣,更生父親的氣。如果不是父親,母親也不會郁郁而終,小妹或許不會早早夭折。有時候仇恨真的會放大,我能夠理解大舅他們?yōu)槭裁磿绱顺鸷薷赣H了。因為我現(xiàn)在覺得,弟弟的夭折,似乎也可以算是父親失責。

送走了三舅,我一個人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里,一個人空腹喝著老白干,一醉到第二天大晌午。起來覺得空蕩蕩的房子顯得非常蒼涼,也特別陌生,便把屋子里的東西稍微整理了下,打算掉頭離開。但看到堂屋神龕上放著的父親遺像,我還是去了父親的墳地。燒了一些紙錢,點了一些香燭,也放了一些鞭炮,倒了一些老白干。這次回家,我仿佛不僅僅是單純地為父親送終,更像是在父親的安排下,重新認識父親,重新認識我們這個破敗的家庭。想到母親,想到小弟小妹,我對父親充滿了怨言,但看著孤零零的墳墓,不知道為何,許多責怪的話,一句都說不出來。

猜你喜歡
叔公大舅長春
大舅的一百元
大舅的一百元
時代郵刊(2022年21期)2022-11-17 10:15:20
初夏
與大舅會酒
尊嚴
人民周刊(2018年20期)2018-12-24 09:51:34
尊嚴
美文(2018年18期)2018-09-18 03:05:20
印語長春
叔公的情事
幸福家庭(2015年10期)2015-09-10 07:22:44
走進長春凈月潭
長春——我熱愛的森林城
东乌| 昭通市| 双牌县| 晴隆县| 宁远县| 四平市| 琼结县| 茌平县| 如皋市| 申扎县| 浦江县| 攀枝花市| 高淳县| 德庆县| 曲阳县| 南漳县| 西宁市| 连山| 丹东市| 兴化市| 桐乡市| 平和县| 乳山市| 泸定县| 桂阳县| 桂东县| 五莲县| 绥棱县| 容城县| 加查县| 东明县| 石林| 扶沟县| 特克斯县| 巴中市| 宝坻区| 北海市| 白银市| 吉木乃县| 涟水县| 宁晋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