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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舞

2022-08-15 00:43:32楊恩智
四川文學 2022年12期
關(guān)鍵詞:五爺二嫂媳婦

□文/楊恩智

五爺用一把靠背小木椅挨墻坐在門前,雙眼似閉似睜,仿佛一尊雕塑。雖然路口掛著一塊“內(nèi)有地磅”牌子,但進來過磅的車輛并沒有五爺想象的多。一天一天坐在門前,五爺常常一守一個空。五爺也一點都不急。他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的樣子,常常讓看見他的人懷疑,他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

五爺當然活著。

間或,他的右手就會伸向旁邊一塊石板,探尋著,摸索著,端過搪瓷茶杯來喝上一口茶。待他再探尋著摸索著將茶杯放回石板上后,就又還原成了雕塑狀,一動不動,雙眼似閉似睜。

這個時候,五爺其實是在他的腦海里放電影。只有他一個人看的電影。他和張小芊的那些過往,連貫,或者不連貫地相繼在他的腦海里閃閃爍爍,搖搖曳曳。

靠近他,俯下身去細看一陣,就能看到五爺臉上會一忽兒喜悅,一忽兒悲傷,一忽兒茫然,一忽兒陰云密布,一忽兒陽光燦爛。

門前那條小河已經(jīng)不見蹤影。小河,連同兩邊一塊一塊的稻田,都已經(jīng)被人們在上面建的建了房、修的修了路。五爺?shù)姆孔优赃?,是一條柏油路。柏油路往外不遠有一岔路,一邊通往西涼山片區(qū)的鄉(xiāng)村,一邊通往一個高速路口。高速路往上,通往云南的昆明方向;往下,通往四川的成都方向。柏油路上跑著的大車不少,就是那些跑來跑去的大車,特別是那些掛車,讓五爺在他這門前裝了一個地磅。地磅裝在從他房前通往安置區(qū)里面的路上。地磅,也就成了路的一個部分。

小河雖然已經(jīng)不在,但五爺跟隨著張小芊的身影,就還能從河的這頭,理到河的那頭。有時,他從地磅這兒理起,理到遠處,再遠處。有時,他又不知是從哪兒理起的,理著理著,就理到了地磅這兒。那條小河,他太熟悉了。它在哪兒轉(zhuǎn)了個彎,拐了個拐,哪一段河埂寬些,哪一段河埂窄些,五爺都熟稔于心,仿佛他昨天還在上面游走。那些白天,五爺和汪四一起,在里面撈起過多少魚啊。那些有月亮的夜晚,他和張小芊手牽著手,在那河埂上走過了多少個來回啊。

汪四家媳婦拖著一個功放和喇叭連為一體的音響嘩哩嘩啦來到地磅上的時候,五爺還不知道她們是要在上面跳舞。她身后跟著五爺一個都不認識的三個女人。汪四媳婦將音響放下后,在地磅上繞了一圈,邊繞邊放重腳步,跺出砰砰砰的響聲,說真安逸,咋就沒早點想到這兒,還一直跑那么遠。你們試試,踩上去還有彈性;你們聽聽,跟沒跟上節(jié)奏,自己就能聽出來。發(fā)現(xiàn)地磅上有石塊,汪四媳婦踢了一腳,又喊噼噼啪啪跺著腳的三個女人說,看看,看看,上面那兒還有石塊,找了弄出去,別一會兒崴了腳。

汪四媳婦轉(zhuǎn)到五爺這邊,說五爺,我們在這地磅上跳跳舞玩,你沒意見嘛?

五爺愣了一下。他的腦海里,還在放映著他和張小芊的電影。他沒想到她們要在地磅上跳舞。他裝這地磅,是用來討生活的,不是用來給她們跳舞的。

但五爺能有啥意見呢?即使有,他也不敢說。她是汪四媳婦呢。

汪四不但是他兒時的伙伴,還是他們的村主任。

想起汪四,五爺就想起了他和汪四逃學來河里籠魚的日子,想起汪四腿上被他爹用竹條子抽出來的血印。那些血印仿佛吸足血的螞蟥,橫一條豎一條爬在汪四腿肚上。那時,他不知道汪四為啥不會被抽怕,為啥被抽過沒幾天,就又來約自己拿魚籠去網(wǎng)魚。對汪四,五爺心存感激?;貋硇薹?,是汪四幫五爺去信用社貸的款;就是這地磅,也是在汪四的默許下,他才得以裝上。

五爺說,你們跳,你們跳。你們在這兒跳著,我還可以有免費的舞看呢。要是跳熱了,要脫衣服了,放這邊來我?guī)湍銈兛粗?/p>

幾個女人同時停下來望向五爺。

汪四媳婦喲嗬一聲,說,看不出來嘛,你是老不正經(jīng)呢,還是不想在這兒混了?要不要我們幾個給你來段脫衣舞?

汪四媳婦又指指一個女的說,她可是你侄兒媳婦呢。

五爺由一臉無奈,變成一臉難堪,說,玩笑,玩笑。

汪四媳婦說,好啊,還能開玩笑,就證明你還沒到老不死的地步。

月亮依舊停在曠野上

你的身影被越拉越長

直到遠去的馬蹄聲響

呼喚你的歌聲傳四方

格嘰格嘰的背景音樂,在五爺聽來完全像是一把長鋸在鋸木料,呼哧一聲被拉過來,呼哧一聲被扯過去。汪四媳婦帶著幾個女人在地磅上踩踏出來的噼噼啪啪聲,讓五爺心煩。仿佛那一只又一只腳,踩踏在他心上。沒多時,腳步就不只是踩得他煩,而是踩得他的心一陣一陣地疼、一陣一陣地慌。仿佛他們踩去的每一腳,都會在他的地磅上踩出一個坑。

似乎,那地磅就要在她們的踩踏中訇然塌下。

五爺端起搪瓷杯,起身進了屋。

砰一聲脆響,門在五爺身后重重地關(guān)上。

坐在沙發(fā)上聽著外面的音樂聲和腳步聲,五爺?shù)男倪€是一陣一陣地疼、一陣一陣地慌。索性,五爺腳也不洗,站起身來走進屋角的臥室,和衣鉆進被窩。五爺用被子緊緊地將自己裹了,試圖將音樂聲和腳步聲阻擋在耳外。但他的這些努力都是徒勞,他越是努力阻擋,音樂聲和腳步聲就越像是經(jīng)過反射,然后又聚焦,然后全都不偏不倚、不丟不落地鉆進了他的耳里。

五爺試圖讓自己去想常二嫂,不,是想張小芊,想以此抵御這讓他心疼心慌的音樂聲和腳步聲。但一點用都沒有,倒是這音樂聲和腳步聲,讓他與張小芊的過往變得支離破碎起來,甚至連張小芊的影子也變得模糊不清。

音樂聲停了。

接著,踩踏聲也相繼遠去,然后消失。終于熬過來了。五爺一直緊繃著的神經(jīng),終于放松下來。剛才,五爺以為他就快瘋了。

五爺后悔裝地磅了。接下來,一個又一個晚上,天剛擦黑,汪四媳婦就領(lǐng)著那幾個女人來到地磅上,在那兒扭腰,在那兒展臂,在那兒踢腿,在那兒蹬腳。一跳,就是兩三個小時。在她們踩出一陣一陣揮之不去的噼啪聲中,五爺覺得自己裝這地磅,完全就是自討苦吃。白天因為零零散散的過磅車輛,晚上則因為這女人們的跳舞,讓他再也不能安安靜靜地想一想張小芊。

后悔一天勝似一天。沒幾天,他就已經(jīng)不只是后悔,他整個腦袋瓜,都恨不得要爆炸了;整個人,都恨不得要瘋了。

再咋樣,這畢竟是我的呢。五爺想。

這樣一想,在汪四媳婦又一次領(lǐng)著女人們走來的時候,五爺便厚著臉皮壯起膽說,你們別處去跳了,不能在這兒跳了。汪四媳婦一臉驚訝,帶著一臉不高興問五爺別處在哪兒?要五爺說出除了這兒,周圍團轉(zhuǎn)還有哪可以跳?

這周圍團轉(zhuǎn),五爺確實不知道還有哪可以跳。里面一點,有是還有一段路,但因為一戶吳姓人家開著一個洗車場,洗車水流淌出來,弄得一路稀泥爛窖,別說跳舞,就是從上面過路,也得揀邊兒走。再往里,也還有幾條街道一樣的路面,但那些路面都還沒硬化,不是這兒那兒到處是坑是洼,就是這兒一堆那兒一堆人們修房子用剩的石料。

周圍團轉(zhuǎn)沒有,就不能跑遠點?清官亭公園恁大,還不夠你們跳?你們以前不就是去那兒跳的嗎?

想是這樣想,五爺卻沒這樣說。

五爺說那是你們的事,我不管,反正不能在這地磅上跳了。

不能?你說不能就不能了?我就在上面跳了,要咋?說著,汪四媳婦扭起腰身,挑戰(zhàn)似的邊望著五爺,邊喊旁邊的人說,跳起,他三嬸,我倒要看看,他會不會來咬我屁股兩口。

五爺喪著臉回到屋里,坐到沙發(fā)上提過水煙筒猛吸起來。水煙筒里的水被他吸得轟隆轟隆響,那煙被他吸得像是有一股風在簌簌地吹。

五爺找來洋鏟和簸箕,將堆在墻腳的一些亂石和碎磚,鏟了,抬去撒在地磅上。天快黑的時候,他一邊在屋里做飯,一邊聽著外面的動靜。蹲在火上的鍋燒紅了,他還沒舀油進去?;琶鸺卑延鸵ㄟM去后,又弄得那油被燒得冒煙,他還沒往里倒要炒的菜。他雙眼看著火上的鍋,可心思,全被外面的一響一動給牽住了。是她們來了嗎?音響怎么還不響?門外響起一陣呼呼呼的聲音,接著是砰砰砰的聲音,然后又是唰唰唰的聲音。五爺端起洗菜的水準備倒門外去。剛到門邊,他又縮回了身來。他看到她們正在掃地磅。

五爺突然地怕見到她們了。

五爺剛縮回屋里坐下,一個女人歪在門邊探進頭來喊,五爺,把你的路燈開一下嘛。女人又問,今天是不是有拉石頭的車來過磅,撒落這么多石頭在上面?女人說,開燈來照著我們清理一下。五爺哦哦著,沒有說出一句順溜話,急急起身,啪地摁亮路燈。

喊開燈的女人離開后,五爺呼地將火上的鍋扯下來砸在地上,然后一仰身歪靠在了沙發(fā)上。眼睛閉著,五爺卻沒睡。地磅被踩踏出來的噼啪聲,一陣一陣地讓五爺恨不得沖出門去胡亂咒罵上一頓。

五爺終究沒有起身沖出去。他克制著自己,坐在沙發(fā)上,拿沙發(fā)墊子一會兒抓上一把,一會兒又抓上一把。直到門外的音響停了,他也沒離開沙發(fā)站起過身來。一陣散亂的腳步聲響著消失后,五爺才騰地站起,呼地端起先沒倒出去的洗菜水,沖出門嘩地往地磅上潑了過去。那水潑水去的地方,仿佛正一溜兒地站著汪四媳婦和另外那幾個女人。

裝水的盆哐啷一聲掉落在地,五爺有氣無力拖拉著腳步往地磅走去。邁上地磅的時候,他是那么小心,那么謹慎,仿佛擔心踩踏出一點點聲響來影響到別人,仿佛擔心自己會踩痛那地磅。

在濕漉漉的地磅上站了一陣,五爺突然彈起身來,跳著躍著,砰砰砰把地磅跺得震天響。五爺成了一個頑童,地磅,成了一張蹦床。

像是跺累了,五爺一攤軟泥似的往地磅上蹲了下去。這一蹲,他的某個部位仿佛碰觸到了電流,讓他接著又呼的一下彈跳起來。隨著他的一個彎腰一個甩手,一塊石塊向他屋檐下的那個燈泡飛了出去,哐的一聲后,那燈泡發(fā)出一聲炸響,昏暗的夜色便像一襲幕布呼啦一下蓋住了地磅,也裹住了五爺。

入冬了,午后的陽光暖暖地照著。一只水煙筒,一個搪瓷茶杯,一把小木靠椅,伴著五爺過著在門前守候地磅的生活。來過磅的車輛依舊不多,但還是一天三輛五輛地有了。那些車輛,有拉鋼筋的,有拉機制砂和公分石的,還有拉煤的。過磅的收入,差不多夠五爺?shù)纳铋_支了。五爺?shù)姆孔映艘粯撬约鹤。溆喽甲饬顺鋈?。一個月兩千多塊的房租,他湊兩個月,就跑信用社去還一次貸款。

五爺享受著這樣的陽光,也享受著這樣的悠閑,更享受在這樣的日子里,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憶他和張小芊的過往。只是汪四媳婦領(lǐng)著那幾個女人來地磅上跳舞,依然讓他煩躁。她們跳舞的人,已增加到九個。盡管她們踩踏出的聲音不再像最初那樣讓他心疼讓他心慌,但聽著那音樂聲和腳步聲,他的心還是感到煩。只要那音樂聲和腳步聲一響起來,五爺腦海里那張小芊的身影,就會被震得支離破碎搖搖曳曳起來。所以只要看到汪四媳婦拖著音響引著那幾個女人走來,五爺就會從小木椅上起身進到屋里。屋里,他已經(jīng)燃起了煤炭火。煤炭不用他買,裝著煤炭來過磅的車,剎車和起步的時候都會弄落一些煤炭下來。他先是用一只膠桶拾了裝起來燒。慢慢地,他那煤爐就燒不完拾起來的落煤。他把它們拾了,一桶一桶地倒在屋外一堵墻下堆了起來。就是這免費的煤,讓五爺取消了拆除地磅的念頭。坐到火爐邊,烤著火吸著水煙筒喝著茶,在一陣一陣的煙霧和熱氣中,五爺慢慢又能一個片段一個片段地回想他與張小芊的過往了。

五爺已經(jīng)知道張小芊家的房子就在安置區(qū)靠里的那個拐角上,從他這兒去雖然要轉(zhuǎn)過一道拐,但總路程也就那么千把米遠。五爺還知道,張小芊家的房子雖然在這兒,但張小芊并沒有住在這兒。她和她的女兒住在一個叫鉆石苑的小區(qū)里。這是郭老三來和五爺聊天時說起的。有事沒事的,郭老三就會端著一個茶杯來到五爺?shù)拈T前,邊曬太陽邊和五爺聊天。郭老三說,她啊,常二還沒出事的時候,就幫她姑娘家?guī)Ш⒆尤チ?,住在她姑娘家。張小芊的姑娘家住在鉆石苑,也是郭老三說的,他說常二嫂有一次回家來,他遇上了,就問她姑娘家住哪兒,她說的,還說鉆石苑,就是地區(qū)醫(yī)院的家屬區(qū)。從某一天起,郭老三連晚上也開始來到五爺?shù)奈堇锖臀鍫斄奶炝恕R粋€又一個白天和夜晚,郭老三喝著五爺給他續(xù)上的茶水,抽著五爺遞給他的紙煙,在五爺像給他們續(xù)水一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詢問中,就將五爺走后村里三十多年來的這樣那樣事兒,以及這家的長那家的短,對著五爺,對著五爺這顯得空空蕩蕩的屋子,擺了說了。

郭老三說,最不值的,就是常二這狗日的了,算足算盡,最終把自己的命也算沒了。那年給我拉一車肥料,差他五十塊錢,我說先欠著,他硬不干,硬是逼著我去借來給掉。一個村的,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就這狗日的做得出來。

五爺不想聽郭老三說這些。人都不在了,還說這些干啥呢。五爺給郭老三遞過煙去,說抽煙、抽煙。

五爺雖然問過鉆石苑的具體位置,但他從沒想過要去那兒找張小芊。

她畢竟是常二嫂,而不是曾經(jīng)的張小芊了。

外面的音樂聲和腳步聲是什么時候停止的,五爺一點也沒有注意到。一陣汽車的喇叭聲,將五爺從那些不知想了多少遍的過往中扯了回來。

過磅車開走了。五爺進屋坐回到煤爐旁的沙發(fā)上。有人在外面敲門,五爺以為又是郭老三來了?,F(xiàn)在,他已經(jīng)有些討厭郭老三。他覺得有如聽郭老三說那些東家長西家短的事,還不如一個人靜靜地待著。

五爺想裝作沒聽見敲門,關(guān)燈睡了,但心里又覺得過意不去。五爺轉(zhuǎn)身走向門邊,將手伸向了門鎖。門打開一半,五爺便像被誰施了定身術(shù),嘴半張著,一只手固定在門方上,一只手向下垂落著,愣愣地站在那兒動彈不得。

她的長發(fā)已經(jīng)不在,剪短了,還燙成了一頭卷發(fā);三十多年時光,在她臉上留下了一道一道皺紋,那張瓜子臉的雙頰已開始下垂。

他看著她,仿佛就是昨天,或是剛才,他還見著她一樣。

是常二嫂先動了起來。她往身后看了一下,轉(zhuǎn)回身來望著五爺說,咋啦,認不出來了?就這樣堵著門,不歡迎我進屋坐坐?

五爺?shù)氖忠廊环鲈陂T沿上,他扭動上身,緩緩轉(zhuǎn)向里屋看去。一時,五爺感覺屋里的光線是那么暗,整個屋里,完全是一幅灰撲撲昏沉沉的色調(diào);五爺又覺得那光線照在屋里,讓屋里的那些物什都那么清晰,那么顯眼地擺在這兒那兒。沙發(fā)上皺皺巴巴的墊子,火爐上被炒菜時濺出的油、煨水時溢出的水裹攪了混合了敷在上面看去油膩膩的爐面,朝天的鍋朝地的瓢,還有或擺于桌上或丟于盆里的碗筷,或臥于沙發(fā)前的鞋子或躺于沙發(fā)扶手上的襪子,屋里的這樣那樣,所有的所有,讓五爺想找個地方躲起來。

五爺轉(zhuǎn)回身來,不敢看常二嫂。他彎了一下腰,低著頭,緩緩將門徹徹底底打開,然后站在門邊,一副要躲到門背后,任由常二嫂走進去的樣子。常二嫂雙手反剪身后,也不看五爺,像是專門來檢查五爺這屋里似的,徑直走了進去。只是她也沒細看那屋,只隨意往屋里瞟了幾眼,就走到火爐旁坐到了沙發(fā)上。

常二嫂將一個裝了什么的黑色食品袋放在身旁,雙手舉在火爐上空手心手背一上一下地翻了兩次,說,有籠炭火燃著真安逸,烤著渾身都熱乎,不像電烤火爐,前面烤了熱得不行,背后還發(fā)冷。五爺已經(jīng)走過來,站在離火爐一米來遠的地方。他一句話說不出來,還像是連地方都找不到坐似的。常二嫂說,坐啊,這是在你家,還要我叫你坐你才坐?五爺將火爐旁的一個膠凳輕輕挪了挪,然后輕輕坐了上去。

五爺?shù)念^依然低著,雙手十指交叉著夾在雙膝間,時而往上抽一下,時而往下塞一下。常二嫂舉在火爐上空的雙手仿佛經(jīng)不了火爐的烤,一下將這只翻上來,一下將那只翻上來。她的目光,也不再看向五爺,而是看向五爺那房子的一堵墻??戳撕芫?,她也沒有移動一下。

有風,在窗外吹得嗚嗚嗚的。公路上,響著車輛駛過的唰唰聲。是誰從地磅上走過,搓出了嚓嚓嚓的腳步聲。

常二嫂用一只手捏了捏另一只手,看向火爐中間最小的火爐蓋,說,在上面又是丟石塊又是倒水,你這何必呢?你這不是得罪人嗎?

五爺一時沒反應過來常二嫂說的是啥,等他反應過來,便很驚訝,又很羞愧,他將雙手從雙膝間抽出來,一只放在膝蓋上,一只放在爐面上,看向常二嫂問,誰跟你說的?

常二嫂哼了一聲,說的人多了。

五爺變得很委屈的樣子,再次將雙手十指交叉著插進雙膝間,說那是我的地磅,我就是不想讓她們在上面跳。在我的地磅上跳,她們還有理了?

跳跳咋了?還能把它踩破踏通?

這責備的語氣,讓五爺感到既親切又遙遠。

五爺愣了愣,說要是踩破踏通了呢?咋辦?

咋辦?涼拌!怕踩破踏通,你就拆了,這地兒——

五爺突然鼓眼看向常二嫂。

被他這一看,常二嫂沒接著說那地兒是大家的路,不是他五爺?shù)模D(zhuǎn)而說:

破了通了,我給你補起。

你又沒跟著去跳,關(guān)你啥事?

我還正打算去跟著跳呢。她們都叫過我好多次了。三三家孩子送幼兒園了,我正閑下來沒事。這不,為跟她們一起跳舞,我都搬到這兒來住了。

五爺慌亂而又驚喜地望著二嫂,真的?

我有必要騙你?明晚上我就參加了,這不,你看,鞋子都已經(jīng)準備好了,是三三剛才送來的,她專門買來給我穿著跳舞的呢。

常二嫂拿過沙發(fā)上的袋子,邊解袋子的結(jié)邊接著說,我就是出來拿這鞋,望著你的燈還亮著,才順便來看看你的。

解開的袋子里裝了一雙紅色布鞋,還有那么一點點高跟。常二嫂說,這娃娃也是,買這紅色的,還高跟,剛才我怪她,她又說跳舞穿這種才好。

五爺定定地看著那鞋子。他不知道,張小芊穿著它們,在地磅上會踩踏出怎樣的一種聲音來。

一輛運載鋼筋的卡車倒了出去。望著它遠去的背影,五爺轉(zhuǎn)回身子看向地磅。還好,沒再掉啥在地磅上。也是,難道還能掉下一圈鋼筋來?五爺是打掃怕了。先前來過磅的車,有一輛載的是機制砂,裝得滿滿當當?shù)?,停車和起步的時候,機制砂簌簌簌地淌下一些來,落得地磅上這兒一攤、那兒一攤。車子一開走,五爺就拾起那把竹掃帚來嘩啦嘩啦地掃。對那些掃不動的,他還拿洋鏟去鏟,鏟了,又掃。弄了好半天。要是再來上一輛那樣的車,五爺怕一時打掃不出來。

天就要黑了。望著依然干凈的地磅剛要轉(zhuǎn)身進屋,一輛卡車打著轉(zhuǎn)彎燈開了進來。你狗日些是約好不讓老子做飯吃啊?看出是輛裝載煤炭的車,五爺更是像看見了黑煞神,一時慌亂不已。這裝載煤炭的車,一個個車主都把車廂裝得鼓鼓脹脹的,輕輕一個剎車,輕輕一個起步,炭塊煤灰就啪啪掉落。以前,五爺最希望裝載煤炭的車來過磅,一輛車來過后,他總能掃上一桶半桶的煤。那從車上掉落下來的煤,他已經(jīng)拾了在墻腳堆起不小的一堆??墒乾F(xiàn)在,他又最怕這樣的車來了。那煤掉落下來不但要掃,要將地磅弄干凈,就還得用水去洗。那是黑漆漆的炭呢。二嫂那紅紅的布鞋在布滿炭灰炭泥的地磅上踩踏一陣后會是什么樣子?五爺想想都不忍心。五爺想告訴駕駛員地磅壞了,但“促”一聲剎車聲響,駕駛員已將車穩(wěn)穩(wěn)停在地磅上,車上的炭,已窸窸窣窣掉落了一些下來。

來不及再將掉落在地的炭撮進桶里,五爺用洋鏟三下五除二地鏟進旁邊的側(cè)溝,接著又是用掃帚掃,又是提水來沖。

五爺準備做飯吃,又突然想起那顆被他砸了卻一直沒有換上的燈泡。

五爺終于換燈泡啦?站在熾白如注的燈光里想象著二嫂在這光線里舞蹈該是一種啥樣情景的五爺,被郭老三媳婦的話嚇了一跳。

換了。換了。五爺說。

五爺臉上浮出一片愧色。

這燈泡多大的,咋這亮?

大點好嘛。大點,你們就看得見跳了,就不會踩著石頭崴著腳了。

汪四媳婦拖著旅行箱一樣在腳下安裝有輪子的音響來了。在她的周圍,跟著一群女人。以往,這些女人大多是三三兩兩零零散散地來,今天,卻是一起來了。五爺才那么脧一眼,就脧到了二嫂。她真來了呢。她竟然還穿了一條短裙。短裙黃塊白條,條塊相間??粗@短裙,二嫂,不,張小芊,曾經(jīng)在南天門歌舞廳里舞蹈的身影,就又瞬間浮現(xiàn)在了五爺?shù)难矍啊?/p>

我說嘛,二嫂早就該來了??纯?,看看,這燈亮的。二嫂一直不來,害得我們摸黑跳了那么長時間。五爺正想往下看看二嫂腳上是不是穿了那雙紅色的鞋,汪四媳婦這么一說,也就不好再去看,倒是舉著手,抓起了頭上已然不多的頭發(fā),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一個女的轉(zhuǎn)過身去,說就是,都怪二嫂沒來,前次我的腳被崴傷,二嫂得負責,買云南白藥花的錢,二嫂得賠我。

放你的豬屁。二嫂指指那女人說,別說才被崴傷,崴斷了才好,關(guān)我屁事。

咋不關(guān)你事?要不是你來了,這兒會不是鋪滿石塊,就是汪滿水,還黑燈瞎火的?沒汪有那水,我會踩滑崴著?

就是。就是??纯矗@上面干凈得,哈哈,恐怕在上面打滾,也臟不了衣服了。這哪像地磅,就像張床嘛。一個女人說。

你今晚上就在這兒睡嘛,如果怕,叫五爺陪陪你,冷了,他還可以給你焐焐腳。二嫂也不甘示弱,笑著向那女人說去。

還說,我們誰能享受這個,這明明就是五爺為你準備的嘛。

汪四媳婦將音響往地磅一角放了,未開音響先走向地磅,像有螞蟻在上面爬行她怕踩到一般,欲前未前地說,五爺,你這個真是打整來給我們跳舞的?

五爺搓著雙手說,這是我自己的地磅呢,我把它打掃干凈點不行?

汪四媳婦說,這就好,你要是故意打整來給我們跳舞的,我還覺得過意不去呢。不過,看在上面這么干凈和燈這么亮的份上,下來我給你弄點生意。

汪四媳婦開了音響,放的不是廣場舞歌曲,倒像什么大型活動歡迎領(lǐng)導入場時的背景音樂。真是,接下來,汪四媳婦竟然特意弄了一個歡迎二嫂加入這舞團的儀式。說二嫂就是面子大,劉備請諸葛亮,也才三顧茅屋,要她來跳舞,可是見一次說一次,不下十次了。汪四媳婦說不管說了多少次,現(xiàn)在二嫂終于來了,還一來就給大家提供了這么干凈的地方,還有這么亮的燈。大家一呢,要熱烈歡迎二嫂,二呢,要好好感謝二嫂。

汪四媳婦還要把領(lǐng)舞的位置讓給二嫂。

我哪行?我是才來學的呢。

我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跳舞我們哪個有你跳得早?以前聽村里的人說,你還在讀書的時候就經(jīng)常跑南天門呢。我們這幫土包子,哪個去過南天門?你不領(lǐng),哪個領(lǐng)?你來了,我們這幫人未來的飛舞人生,可就得靠你了。

五爺飯也沒去做了吃。一個女人問他吃飯了沒有時,他說吃了。他將茶杯端出來,帶了水煙筒,坐在靠背椅上看她們在那兒推讓。

推辭不下,二嫂還是答應了,只是說現(xiàn)在她還啥都不會,要汪四媳婦繼續(xù)帶一段時間,等她熟悉了,再由她來帶。二嫂說,你們先跳,我在這兒看,先學學。

二嫂來到五爺身邊,說借個凳子坐嘛,一個人坐著好意思?

五爺進屋去搬凳子,二嫂也不等他搬出來,坐了五爺先坐的小木椅。等五爺一團一拐搬著一把竹椅出來,她也沒有換的意思,只穩(wěn)穩(wěn)坐在那兒,看著汪四媳婦站在一群女人前面,領(lǐng)著她們甩胳膊扭臀。五爺也沒叫她讓,將竹椅置于門的另一邊,然后挪過水煙筒和搪瓷杯,坐了下來。他望了二嫂一眼,想說啥,見二嫂目不斜視看著前面跳舞的人,也就沒說了。

汪四媳婦雙手一下曲著舉到胸前,一下伸直了甩到褲縫處,隨著雙腳一踮一彈,身子這邊移過來一下,那邊抖過去一下,胸前那對下垂的乳房,也跟著這邊顛過來,那邊簸過去。汪四媳婦踮著彈著,說,二嫂,聽說你和五爺以前好過,你們這是要破鏡重圓的樣子啊。

二嫂彎了一下腰,伸手往地上像是抓了一把什么,然后甩向汪四媳婦說,瞎說,你才要和他破鏡重圓呢。

汪四媳婦說,老娘年輕的時候,他是哪個王二麻子都認不得,我跟他圓哪門子的破鏡?倒是你,你敢當著我們這幫婆娘的面,說你沒有和五爺好過?

二嫂氣急敗壞的樣子,站起身來撲向汪四媳婦,一手推著汪四媳婦身子,一手伸向汪四媳婦臉,說,再說,再說我撕爛你這烏鴉嘴。汪四媳婦不再跳了,偏著身子,邊躲著二嫂伸來抓她的手,邊咯咯咯笑著往后退。退上一陣,她從二嫂身下探出頭,咯咯咯笑著往五爺這邊喊,五爺,五爺,你還不管管?

五爺把臉埋在水煙筒里撲通撲通吸著,仿佛沒有聽見汪四媳婦喊,也沒有看見還在不依不饒往汪四媳婦身上撲的二嫂。

汪四媳婦用雙手舉在頭頂護著喊那幾個女人,死婆娘些還不來救救老娘,要看著老娘被抓死???

一幫女人有的彎腰撲在地磅上笑,有的側(cè)身靠在墻上笑,有的捧腹蹲在地磅上笑。一些過路人站下來看,不明所以,就問咋了,有人笑著說,吃飽撐了。

一個蹲在地上的女人撐了又撐,終于站起身來,看去雖然一副癱軟無力的樣子,但還是歪著倒著撲到了二嫂的身邊,然后舉著無力的雙手去擋二嫂伸向汪四媳婦身上的手,邊擋邊說,二嫂這是拿人家的好心當驢肝肺啊,還好意思這樣抓四嫂?汪四媳婦脫出身,一溜煙往五爺這邊跑了過來,上氣不接下氣笑著坐在了二嫂先前坐的小木椅上。汪四媳婦跑了,二嫂不去抓擋她那女人的臉,彎下身去把手伸向女人胸前胡亂撈起來,說你這心好得很,我看看有多好?女人突地一聲驚叫,隨著一個轉(zhuǎn)身轉(zhuǎn)到二嫂背后一抱把二嫂抱了,喊說,姐妹們快過來,她還興亂抓亂捏,今天不給她點顏色看看,恐怕她就不知道鍋兒是鐵鑄的。

看著一群女人圍上來,二嫂狠命一甩,脫了身飛噠噠一趟跑過來鉆進了五爺屋里。一幫女人追過來砰砰砰往門上拍的拍踢的踢,喊著要二嫂滾出來。

拍上一陣踢上一陣喊上一陣,聲勢漸漸變得雷聲大雨點無。一個女人靠在墻邊摟著肚子喘著粗氣說,別說你才躲進五爺屋里,今天,你就是鉆到五爺被窩里去,我們也要把你揪出來。一個女人助陣似的,又去拍了一陣門。汪四媳婦說不要拍了不要踢了,還叫她出來做啥?接著她望向五爺說,五爺,這下,我們可是把她送到你屋里了,以后,別說我們沒幫你啊。汪四媳婦離開人群走到音響邊,彎腰俯身噗一聲將音響電源關(guān)了,直起身來說,走了,回家了。

一個女人說,還早嘛,不跳了?

汪四媳婦說,跳?跳啥跳?一點音樂都不懂,你還跳啥舞?

外面安靜下來,只剩下五爺吸煙筒的撲通撲通聲。二嫂將門打開一條縫,蝦著身子伸出頭來往兩邊看了看,問五爺說她們走了?五爺說走了。二嫂這才將門大打開,像是不完全打開,那門就不夠她走出來。門大大地打開了,她又就著屋里的燈光,摸著抹著看了看衣服,理了理頭發(fā)。衣服都是伸展的,那頭發(fā),卻是怎么理也理不順,倒像是越理越亂的樣子。二嫂一點兒身也不側(cè),正正直直地走了出來。站在門外,二嫂說這幫死婆娘真是,真是扛著張烏鴉嘴亂說。

五爺說你沒事吧?

二嫂說沒有。

頓了一下,二嫂又說,我走了。

五爺放下水煙筒站起身來,說,我送送你吧?

二嫂又頓了一下,說,你就不怕她們說?

五爺望向二嫂,說,我怕啥怕?要是你怕,我就不送了。

二嫂抬頭望向頭頂?shù)穆窡?,臉上突地彌漫上一陣凄楚。她咬了咬嘴唇,說,我又有啥怕的?說著,邁開步子就往安置區(qū)里面走了去。五爺返身將門拉上,緊跟幾步便跟到了二嫂的身邊。

安置區(qū)的房子雖然是各家修各家的,卻經(jīng)過了政府的統(tǒng)一規(guī)劃。一條路進去,路兩邊就是一棟一棟的房子。五爺知道,這些房子后面,就又是路;路后面,又是房子。兩排房子中間設(shè)一條路。這樣的路有四條。往里走上一段,五爺那路燈的燈光就被他們甩在了后面。拐過一道彎,五爺那路燈的燈光,就一絲絲兒也沒能跟上來了。里面人家的路燈,這時一盞也沒亮。二嫂掏出手機來打開手電,她邊照著自個兒往路沿的墻邊走,邊說,走這邊,那邊有水。說著,還站下來等五爺。五爺跟隨二嫂移動著的手電光,一步一步走到了二嫂身邊。在二嫂要轉(zhuǎn)身繼續(xù)往前走的時候,五爺蹭上去,用往前甩去的右手抓住了二嫂的左手。二嫂似乎愣了一下,但接著,她繼續(xù)用右手打著手電,將左手拖在后面丟在了五爺?shù)氖掷铩?/p>

過了有水路段,他們也沒有往路中間去走。二嫂將手機的手電關(guān)了,仿佛擔心那光會引來什么。二嫂也沒有抽出手去的意思,她抓起了五爺?shù)氖?。五爺感覺自己是被她拉著走似的。

五爺希望這路沒有盡頭,希望能這樣一直走下去。

但哪能呢。就這么一個小小的安置區(qū)。

二嫂在一棟房子門前停了下來。二嫂往外抽手的時候,五爺覺得那像是他和她就要永別了一樣。二嫂掏出鑰匙打開門獨自走了進去。一里一外,二嫂轉(zhuǎn)過身來定定望著五爺,像是望了很長時間,說,你真是為了我回來的?面對二嫂的目光,五爺不敢迎上去。五爺心跳加快,卻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真想說是,然后撲過去把二嫂攬進懷里。但他控制住了自己。他想起郭老三說過的二嫂那成器的兩個孩子。郭老三說,常二兩口子,人家硬是把兩個娃盤成了大學生,端上了鐵飯碗。他倒不是怕他們,他只是覺得,如果,如果他真和二嫂在一起了,別人一定會說他是沖著那兩個孩子,想享那兩個孩子的福去的。

五爺將目光投向夜空。天上沒有月亮,只有幾顆星星在那兒無聲地眨巴著。五爺說,哪呢,這是我自個兒的家,我回來就是了,哪還要為哪個?

二嫂的腳突然地邁了出來,但她又突然地收了回去,那你為啥去了幾十年一次都沒有回來過?這次回來,我以為你修了房子就會走,你卻又在那兒裝了那么一個地磅,還就你一個人在這兒,你媳婦呢?你沒有娃娃嗎?還是你跟她,離了?

誰家的窗子拉出了一聲脆響。五爺向那發(fā)出聲響的地方望了一眼,待他回過頭來,心里倒不那么虛了。他說,沒有,我啥都沒有,現(xiàn)在,就那點兒房子,還有那地磅。五爺又說,不過,也已經(jīng)夠了。

二嫂扭頭看了一眼房子里面一梯一梯高上去的樓梯,回過頭來時,眼里已蓄起了淚花,自語似的說,好,這就好,我還就擔心你是為了我才回來的呢。說著,二嫂也不再顧忌啥,舉起手來抹了一把眼淚。一把眼淚抹過后,二嫂的臉仿佛變了一張,盡管笑得不那么好看,但她還是笑了,她笑著說,你要不要上去坐一坐,只是我那屋里,沒,沒燃炭火,沒你那兒熱乎。

五爺?shù)哪_已經(jīng)提了起來,但他又把它放回到了原地。五爺咬了咬嘴唇,說,時間晚了,改天吧。五爺又說,改天,我給你燃籠炭火。

門前的音響一響,五爺就像多年前聽到出工的哨聲,呼地站起了身來。只是五爺沒急著出門。他把煨水壺老高提起來,緩緩往搪瓷茶杯里續(xù)水。

杯里的水沒淺下多少,但他續(xù)水的過程,恒久而漫長。那線懸掛于空的水,扭著柔軟腰身,大珠小珠落玉盤一般在杯里的水面上撲打出零零散散的水花。茶水續(xù)滿,五爺又撐了撐已經(jīng)有些佝僂的腰,抻了抻厚實的黑棉衣,這才轉(zhuǎn)身摁亮路燈,端了茶杯,從沙發(fā)旁提上水煙筒緩慢走出門來。

音響的聲音,可謂洪亮。沉悶的混響,一波一波震得五爺?shù)男念濐澪∥〉鼗??!吧n茫的天涯是我的愛,綿綿的青山腳下花正開?!甭犨@曲子,五爺?shù)亩涠悸犉鹆死O。但他沒有聽厭,倒像越聽越喜歡的樣子。舉目望去,常二嫂正在吆喝著那幫女人站隊。女人們大都五十來歲,也有小點的,四十多五十不到的樣子。人雖不多,就那么十個,但她們移來移去的散亂腳步,還是在那硬實但因為下面虛空的地磅上,踩踏出了噼噼啪啪的聲響。聽著這聲響,五爺已不再心疼。也是,幾十噸上百噸的車開上去都沒事,她們還能把它踩破踏爛?

不但不心疼,他反而喜歡上了這聲音。

五爺吃飯啦?五爺剛在靠背椅上坐下,就聽到汪四媳婦問。五爺把茶杯往旁邊的石板上放了,邊將煙筒往胯前挪,邊說吃了嘛。

二嫂叫你起來跳舞。

你們跳,我跳不來。

起來我教你跳。

你們跳,我學不來。

要二嫂教你才能學?

女人們一陣嘻哈笑。

五爺將臉從煙筒里拔出來,說,我笨手笨腳的,神仙來教都學不會。

神仙來教恐怕你還真學不會,但二嫂教,你肯定學得風快。

又是一陣嘻哈笑。汪四媳婦說,要得會,先跟師傅睡。我知道你跟二嫂跑了那么多的南天門為啥連個舞都沒學會了。

二嫂說是了嘛,這下就把這個任務交給四嫂了。

汪四媳婦說好啊,只怕五爺沒這個膽。

再一陣嘻哈笑。

汪四媳婦也笑。笑一陣,汪四媳婦又說,實在不跳,就回去烤你的火了,別在那兒冷出個三病兩痛來,我們負不了責。

天氣確實冷,已經(jīng)是冬月了。北風雖然不疾,卻硬,拂在臉上,像快刀在割,細條在抽。五爺不答話,抬頭往屋檐下掛著的那顆燈泡看。一群沒被冷死的蚊蠅還飛在燈泡周圍,時不時撞擊出噗噗的聲響。五爺往煙筒栽煙的小嘴上塞了一小撮煙絲,煙絲在他撲通撲通的吸聲中紅了起來亮了起來。抱著這煙筒,五爺仿佛抱了一團火,一陣又一陣撲通聲響起,北風拂出的痛,隱了,冬月天氣浸出的冷,也消了。

“給我一片藍天,一輪初升的太陽?!?/p>

又一陣重音襲來,歌曲已響成《套馬桿》。抬頭看去,幾個女人已站成兩排,甩著臂扭著腰,還時不時地彎一下身,跳了起來。

見隊伍排得差不多,二嫂走到音響旁,將音響上原來的U盤拔了下來,換插了一個上去。二嫂說,從今天起,我們來學一套新的。

二嫂這是要開始點她的三把火了???有人說。

教大家跳之前,二嫂自個兒將新舞完整地跳了一遍,說給大家先有個整體的感覺。二嫂一個人在地磅上跳的時候,仿佛不是為了教女人們跳舞,而是在進行一個舞蹈節(jié)目的表演。汪四媳婦看完后說二嫂就是二嫂,這舞好看,這舞好看,從哪學的,我以前咋沒見過?汪四媳婦又說,這么久我也沒去清官亭,是不是那兒有人又跳出這新花樣來了?二嫂說我才懶得去跟他們學,老遠八遠的,我又沒吃飽了撐著。我這是從網(wǎng)上學的。

網(wǎng)上?二嫂還會從網(wǎng)上學舞?看看,看看,不愧是高中生,有文化就是好,跳個舞玩,都能從網(wǎng)上去學。一個女人說。

所以說,我這讓賢,讓得是多明智。汪四媳婦說,以后你們學著的多了,有二嫂的功勞,也有我的功勞啊。

二嫂說,這樣說來,你的“母”勞最多。

五爺將煙筒挪靠在身后的墻上,袖起雙手,將身子匍匐在了雙膝上??戳艘魂嚭?,他就沒再去看女人們的舞,而是微閉雙眼,在嘣嚓嘣嚓的重音中,尋起了她們踩踏出的不那么整齊的噼噼啪啪聲。沒多時,他就找到了二嫂踩踏出來的聲音。對,常二嫂踩踏出來的聲音。嚓,嚓,嚓,嚓嚓,嚓嚓嚓。節(jié)奏分明,清晰有力。在或嘣或嚓的音樂聲里,五爺盡管微閉雙眼,但常二嫂的一步一挪、一點一踢、一個轉(zhuǎn)身、一個彎腰,依然是那么清晰地在他的眼前晃動。似乎,他還感覺到了常二嫂在轉(zhuǎn)身時甩動的衣擺帶起的風,那風拂在他的臉上,不但溫柔,還帶上了溫暖。

漸漸,在或嘣或嚓的聲音里,五爺就當起了指揮,他在腦海中要常二嫂轉(zhuǎn)身的時候,常二嫂就轉(zhuǎn)身了;要常二嫂踏腳的時候,常二嫂就踏腳了。

簡直就是夫唱婦隨啊。

五爺?shù)哪樕?,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p>

嘟——嘟——嘟——一串破空而來的喇叭聲嚇了五爺一跳。循聲望去,一輛卡車已停于路旁,猩紅的轉(zhuǎn)彎燈,鬼火般在那兒一閃一滅。

鬼追著了?嚇老娘一跳!

開別處稱去要不得,沒看老娘們在跳舞?

女人們說歸說,舞步卻是停了,鳥散狀往邊上讓。

五爺看著往邊上讓的女人們,很勉強地站起身來,懶懶地往路邊走去時,五爺還轉(zhuǎn)身望向她們。明亮的燈光下,能看見他笑著的臉上,像是每一條皺紋里都含滿了歉意。

五爺還沒指揮盡興,二嫂她們一天的舞就跳結(jié)束了。

二嫂她們剛走,五爺就開始盼望起了下一個夜晚。

這以后,五爺在天還老早八早的時候就開始打掃并清洗起地磅來。在打掃和清洗地磅的時候,他先是偶爾感覺到腰酸和背痛,酸了痛了,他就撐起身來,伸伸懶腰舒展舒展筋骨。這時候,他的臉上露出一副幸福的表情。想著二嫂舞蹈時裙擺帶起來的風,他的這點酸痛,就會煙消云散。但漸漸地,他腰酸和背痛的頻率越來越頻繁。時不時地,他還感到了胃痛。他以為真是自己老了,這腰這身不耐事了。不覺中,他發(fā)現(xiàn)開來過磅的車,裝載煤炭的越來越多了。是這越來越多的載煤車掉落在上面的煤炭煤灰,讓他一開始掃起來,就不能停下。這輛掉落的還沒打掃完,那輛就又開來了。

五爺想起汪四媳婦說過要給他弄點生意的話。

五爺不知道是她,還是汪四,跟炭山上的人打了招呼?

五爺不想這樣。在汪四媳婦來跳舞的時候,他甚至走去給汪四媳婦說,麻煩主任打打招呼,讓這些車少開來點。汪四媳婦愣在那兒,一起來跳舞的女人們也驚訝不已。汪四媳婦說,五爺你說啥,我咋聽不懂?二嫂說,你要麻煩咱們的汪大主任自個兒找他麻煩去,別又在這兒打咱主任夫人的主意。

五爺搓著雙手,說,我已經(jīng)夠麻煩主任的了,我哪敢再去麻煩他。這不,拉煤的車多了,我掃不過來洗不過來,怕影響你們跳舞。

汪四媳婦咯咯笑起來,說,掃不過來也要掃,你不掃干凈,咱們的二嫂可就不來了。為考驗你對二嫂的誠心,我還得讓他們再多來。

對。對。就讓他們多來??纯次鍫斶@心誠到啥地步。

一個個女人,嘻嘻哈哈嚷了起來。

誠你們的頭。二嫂指著女人們在的方向說,他對我誠啥,他掃這個,可是大家都在跳的,他為你們哪個掃的,恐怕只有天才認得。

一個女人哈哈笑著說,不是為你掃的,為我掃的得了。

又一個女人嘻嘻笑著說,五爺,你不會是為我才掃這么干凈的吧?

歌聲響了起來,是一首新歌?!拔視r常一個人獨自彷徨,也時常一個人獨自流浪?!倍┎坏珡木W(wǎng)上學了新舞來教女人們跳,還下載了以前沒有聽過的曲子來放?!拔蚁M隳芑匦霓D(zhuǎn)意,再像從前那樣的愛我?!蔽鍫斢X得這歌,像是二嫂專為他下載來的。

越來越多拉煤過磅的車,讓五爺想起了要為二嫂燃炭火的事。五爺用掃帚猛地敲了一下自己的頭,責怪自己竟然把許下的這事給忘了。

五爺用一炭塊在他房子的墻上工工整整寫下了“過磅電話”四字,又工工整整把他的電話號碼寫在了后面。五爺關(guān)了門,準備去給二嫂買爐子。但五爺還不知道哪兒有煤爐賣?,F(xiàn)在這城里,人們大都不再燃煤火,改用電取暖爐了。就是五爺自己用著的煤爐,也是他姐姐家以前用過,建了新房搬了家,遺棄了閑著送來給五爺?shù)摹N鍫攲⒁粋€房客昨天付給他的房租帶上,來到街邊攔了一輛出租車。五爺沒急著上車。師傅問他要去哪兒,他沒說去哪兒,問師傅現(xiàn)在哪兒有煤爐賣。師傅說現(xiàn)在只有農(nóng)村還有人燒這炭火,在這城里,用的人沒啥,賣的人也就肯定沒啥了,不過,轅門口那兒好像有一家在賣。師傅這話不肯定,但五爺還是感到高興。五爺說,那我就去轅門口吧。五爺說著就打開車門急急往車里鉆。師傅沒急著走,說,我只是有這么個印象,不敢肯定那兒有賣的呢。五爺說沒事,去看看,有就有,沒有就算了。師傅說好嘛,只是去了如果沒有,你老別怪我。師傅已經(jīng)啟動車子,五爺說放心吧,就算沒有,車費也不會少你一分。

轅門口還真有煤爐賣。不但有,還款式豐富。五爺沒有買大的,他選了一個桌面六十分的方桌。他覺得這么大,不說夠二嫂烤,就是二嫂的兒女都來了,也老夠。三輪車,是賣爐人幫找的。五爺沒有重新去打車,他坐在三輪車上引著騎三輪車的人,直接把爐子拉到了二嫂的樓腳。

叫開二嫂的門,五爺和送貨人一起往樓上搬爐子。二嫂站在門邊,顯得有些手足無措,說買來做啥呢?又說,買來做啥呢?五爺在前面,雙手摳著爐面的邊沿,身子半蹲著一步一磕地往樓梯上移。送貨人在后面,雙手摳著的又是爐底,他往上邁一步,爐子的面板就往前撞擊五爺?shù)耐尾恳幌?。五爺只顧往上走著,沒有說話,倒是后面這送貨人,說烤火還是這爐子燃了炭來好烤,現(xiàn)在那些用電的,前面烤得生疼后面還涼颼颼的,烤多了,還傷皮膚,身上被烤著的那些地方,滿起些白皮皮,看著都怕人。

五爺親自為二嫂選了一處安放煤爐的地方,那兒離窗不遠。五爺說那兒好安裝火管。二嫂沒反對,還幫著移擺在那兒的沙發(fā)。

爐子擺好,五爺站在爐子邊說,就差火管了,我先去把火管買來。二嫂這兒沒有尺子,五爺就讓二嫂找了一根毛線,他牽著毛線,讓二嫂幫著,拉出了需要的火管的長。二嫂說要燃炭火,我就還得先買點炭來。五爺說買啥炭,我那兒多的是。二嫂說我才不燒你拾來的炭,又不是買不起。五爺說拾來的咋啦?又不是偷來的。接著五爺不容辯解地說,你再有錢也別去買炭,這爐子燒的炭,我包了。

五爺拿起毛線已經(jīng)走到樓梯上,二嫂追到門邊喊說,我做起飯,早飯就在這兒吃了。樓梯上的腳步聲停了下來,過了好一陣,才傳來五爺?shù)穆曇?,好嘛。接著,一陣噔噔噔的腳步聲在樓梯間響過,一陣開門和關(guān)門的聲音在樓下響過,然后,五爺就像一陣風,消失得沒了一點聲息。

五爺回來的時候不但帶了火管,還提了一桶煤炭。桶是一只新的塑料桶。二嫂說你還現(xiàn)買桶?五爺說我那兒的太小了,裝不了多少,這種,一桶差不多夠你燒兩三天了。二嫂已回到廚房。廚房在客廳對面,靠后墻,被一個帶酒柜的隔斷隔著。二嫂將一鍋水放在電磁爐上燒起,從隔斷門里鉆出來笑著說,你這意思是,以后,最多三天你就要往我這兒跑一次?你安的是啥心?你要是天天給我送炭,我還不得天天做飯給你吃?二嫂又說,算了,我還是自個兒買來燒得了。五爺也笑了起來,他將火管豎在沙發(fā)后的墻邊,站在窗前笑著說,就算你去買了,我也照樣送。飯嘛,你就看著辦,你覺得幾天能做一次,我就幾天來吃一次。二嫂往五爺這邊走過來,說,要說,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這城里哪兒有賣炭的呢,要不,我就跟你買算了,你先給我送個三五百斤來,價格高點沒問題,多少就多少,我付給你。至于飯的事,就看本姑娘,不,就看本姑奶奶心情,啥時高興,啥時做一頓給你吃。

五爺兩只腳分別踩著窗前的凳子和窗沿,探著身子舉著手,拿一截彎管在窗玻璃上比著,用煤塊畫了一個不太規(guī)整的黑色圓圈,接著從衣兜里掏出一把玻璃刀來,移動著身子,伸著手往圓圈夠去,漫不經(jīng)心地說,現(xiàn)在,我是該叫你芊姑娘呢,還是該叫你芊奶奶?

二嫂顯出一副不高興的樣子來。她說,你愛怎么叫,就怎么叫吧。甩出這句冷冷的話后,她就回到廚房,開始洗起了白菜。

二嫂將菜端到了電取暖爐上,一邊拉電線去插,一邊問五爺,要好了不,吃飯了。五爺扭過頭來說,就好,就好。說后,他又轉(zhuǎn)過頭去,開始一手扶著要開口的玻璃,一手拿玻璃刀去順著劃出的印痕敲起來。二嫂擺好菜盛好飯,剛站到窗前來看五爺敲,突然哐啷一聲,那塊玻璃就碎了,又哐啷一聲,掉落下來砸在了二嫂跟前的地板上,嚇得二嫂啊地驚叫起來。站在窗上的五爺扭頭看下來,看了一眼地上砸碎的玻璃。再回頭去看窗戶,那塊玻璃只剩小半塊了,邊上撐著一溜兒,看去像一把尖尖的刀。五爺?shù)男模路鸨荒羌饧獾牟AТ塘艘幌?。五爺雙腳一彈跳下來,沮喪地望望地上的碎玻璃,又望望剩在窗框上尖刀一樣的那一溜兒玻璃。二嫂說沒劃到手吧?她把五爺?shù)倪@只手拉起來看一下,又把五爺?shù)哪侵皇掷饋砜匆幌隆6┱f吃飯了,管它,爛了就爛了,沒傷到人就好。

五爺像沒聽見二嫂的話,他舉起手中的玻璃刀來看,又往窗戶那兒看,接著他拿起火管,把彎管直管連接上,舉著將火管的一端往那塊爛玻璃處塞了進去。最后,盡管玻璃碎了,但火管該接出去的,還是接出去了。

洗了手坐在爐前準備吃飯的時候,五爺又望了一眼伸向窗外的火管和那塊破了的玻璃,說,先將就用著,找個時候我重新去劃一塊來裝上。

二嫂往五爺?shù)耐肜飱A了一塊肉,說,換它做啥,那玻璃少掉一塊也不影響,只要剩下那點不會掉下來就行。

五爺就著肉扒了一嘴飯,說,我搖了試過了,穩(wěn)的。

碗里的肉吃完,五爺也不等二嫂給他夾,自個兒又是肉又是藕的,桌上的菜種類雖然不多,但他也不選,像是舉起手去,哪碗順手他就夾哪碗,只顧往碗里夾,只顧往嘴里扒。不時,一碗飯便被他扒完。添飯的時候,五爺說,這菜真好吃,這輩子還沒吃過這樣香的菜。二嫂夾了一筷白菜給五爺,說你就多吃點這清水煮白菜好了,肉少吃,要不,你這嘴,就越來越油、越來越滑了。五爺說,真的,騙你是小狗。二嫂說我管你是蒸的還是煮的,你可別在我這兒打啥窩心主意,我可不想服侍人。五爺停下嚼飯的動作,歪著頭望著二嫂說,要不,你教教我,你教會我后,我們搭個伙,我來做了服侍你。

二嫂用筷子在空中拂了一下,嘴里隨著發(fā)出嘁的一聲,說,去去去,我才享受不起你這福。要是真像我以前想的,我倒還真想享受一下。

五爺變得嚴肅起來,說,如果現(xiàn)在我說我就是為了你才回來的呢?

二嫂夾了一筷肉給五爺,說,那你就說吧,把你這嘴再吃油些,你繼續(xù)滑,看鬼會不會信你。

五爺?shù)碾娫掜懥似饋?。電話是打來叫五爺過磅的。五爺說他在外面有事,要那駕駛員等一會兒。掛了電話,五爺說神了鬼了的,我都不要他們信,我只要你信。二嫂說你還是趕緊吃了去吧,人家等著呢。五爺說他們等他們的,愿等就等,不等拉倒。說是這樣說,但他還是加快了吃的速度。

沒等二嫂吃完,五爺就放了碗站起身來走到煤爐邊,他將爐蓋揭了,將裝煤的桶提到爐子邊,扒著煤塊,往外一根一根地抽出了木柴來。二嫂說,你還連柴都帶來了???五爺說不帶柴來咋燃這火?二嫂說我剛才咋沒看見里面有柴?五爺說你沒看見的東西多了。二嫂說你不會還在下面裝得有錢吧?五爺說錢是什么東西?你要,我下次裝了提來給你。二嫂喲嗬一聲,說,看不出來,你還有錢嘛,都可以用桶提了。想用錢來哄我,門兒都沒有。你這點小把戲,我還看不出來?你不就是想少裝點炭,明天又打著給我送炭的幌子來混飯吃嗎?

五爺已點燃火蓋上爐蓋,望著窗外火管里冒出了煙,他說,就算是吧。他又揭開爐蓋,看著往爐心邊的火焰說,還不錯,這火管拉火。

二嫂說趕緊回啊,炭我一會兒來添,別讓人家一直等著。

五爺說,好事做到底,我還是添了再去。

五爺往爐里添了炭,也不再磨蹭,說一聲走了,就開了門,在樓梯間踩出一陣噔噔噔的聲音,風一樣走了。

過磅的載煤車一天掉落下來的煤,五爺和二嫂的兩個煤爐都燒不完。在五爺屋子旁邊的那堆炭,又多了不少。

五爺打掃地磅也越來越吃力。盡管他想努力清洗干凈,但漸漸地,他清洗不起了。剛清洗完這一輛車落下的,以為可以干干凈凈給二嫂她們來跳舞了,不料又有一輛載煤車開了進來。一輛車過了磅,地磅上就又是碎煤又是粘帶著煤泥的車輪印。腰還在酸著,背還在痛著,胃還在疼著,望著剛清洗干凈又變得臟污不堪的地磅,五爺罵起了開著載煤車遠去的人的祖宗。

這天,五爺?shù)拈T前依舊被路燈照得夜如白晝。女人們來到地磅上,看見上面到處鋪著煤渣、煤塊、機制砂、公分石。尋五爺,那靠背椅上也沒有他。

五爺呢?五爺吃煙暈著了?一個女人說。

五爺。一個女人往五爺?shù)奈葑臃较蚝啊?/p>

五爺屋子的門是開著的。見五爺沒出來,二嫂幾步邁過去,進了五爺?shù)奈堇铩R娢鍫旘榭s著身子躺在沙發(fā)上,二嫂急了?!敖B伍!”二嫂邊往沙發(fā)邊撲邊喊出了五爺?shù)拿?。五爺?shù)拿纸袆⒔B伍,雖然他是他父母唯一一個兒子,上面也只有一個姐姐,但他二十一歲的時候,還是說走就走了,而且一去就是三十余年。這次回來后,這里的人沒誰再叫他小伍了,都叫他五爺。叫得不但跟他的排行沒有一點關(guān)系。聽到二嫂的這喊,五爺覺得自己是在做夢,二嫂的聲音,仿佛來自某個遠古的時空。五爺轉(zhuǎn)過身來,臉色蠟白,牙緊緊地咬著,費力半天才擠出了“芊芊”兩個字。

二嫂說你這是咋啦?

沒啥。沒啥。就是胃有點疼。

五爺?shù)哪樕闲χ?,笑得齜牙咧嘴,樣子比哭還難看。

二嫂說還沒啥呢?有點疼?有點疼就疼出恁多的汗來?

二嫂正想喊外面的人,外面的人卻已經(jīng)呼啦啦進來了。

一幫女人將五爺送往了醫(yī)院。經(jīng)過一番檢查,五爺并無大礙,初步診斷為胃潰瘍。醫(yī)生建議先住下院來治療,并做進一步檢查,但五爺堅決不住院。一點胃疼,算啥事?五爺說。最后醫(yī)生就開了些藥,囑咐他在飲食上注意,少吃油炸、腌制、生冷、刺激性食物,要吃容易消化的,還有就是要五爺戒煙。

回家吃了幾次藥,注意了幾天飲食,五爺?shù)奈妇秃眯┝恕N笡]再明顯疼痛后,先還克制著吸的水煙筒,五爺就又隨心所欲地吸了起來。

五爺又開始打掃并清洗起地磅來。只是,他再打掃得怎樣早,女人們都會在他才開始打掃的時候就趕來,和他一起打掃。清洗的時候,她們這個幫著提水沖,那個幫著用拖把拖。

一天,汪四媳婦帶來一根長長的水管,說五爺,水費我就不幫你開了。

水,不再一桶一桶去提了,用水管接來,隨便哪個女人掌著水管,就直接往地磅上沖。每天的打掃時間,五爺這兒,就像他請了一幫鐘點工,握的握掃帚,提的提灰撮,提的提炭桶,掌的掌水管,好不熱鬧。

漸漸地,女人們就不再是來和五爺一起掃一起洗,她們完全把五爺給替代了,弄得五爺連一點手都插不上。五爺一會兒往這個身邊蹭,想替這個掃,一會兒往那個身邊蹭,想替那個沖。

有人說,別在這兒擋手擋腳的。

五爺傻傻地笑,伸出的手也縮了回來。

有人說,要幫就幫二嫂去,我不要你在這兒獻殷勤。

五爺就往二嫂身邊蹭了過去。

二嫂也沒讓五爺替,她用一種責怪的語氣說,還不做飯吃去?沒疼怕?

五爺想說吃了,卻沒能說出來。他像個聽話的孩子,轉(zhuǎn)身進了屋。

五爺開始做飯。飯是先前就用電飯煲煮了的,鍋里還有早上煮的淡白菜。他將淡白菜端到火爐上熱起來,然后打開碗柜端出了一碗肉。那肉,真不知炒了多長時間熱了多少道了。看去,炒時也放了辣椒,也放有蒜苗,只是現(xiàn)在,辣椒已看不出紅的顏色,黑津津的;那蒜苗更是枯枝敗葉一般沒有一點綠意。五爺這次沒再把肉倒進鐵鍋去熱,他用筷子直接挑了兩大筷到另一個碗里,又往碗里舀了三勺飯,將碗舀得滿滿當當?shù)?。熱飯燙冷肉,五爺邊攪拌著,邊扒了吃著,時不時地,又去爐上的鍋里夾上一筷白菜。

五爺那飯吃得沒滋沒味。他知道她們就在外面忙。他知道她們這是對他好??伤男睦?,就是不踏實,像被大伙兒遺棄了一般,感覺空落落的。

一點兒胃,怎么就把自己疼成那個樣了?疼了也就疼了,怎么就讓她們看到了,就讓她們認為他連掃點地沖洗一下那地兒都不能做了呢?

哎,要掃,你們就掃吧,等哪天你們掃夠了,不掃了,我又來掃。

發(fā)現(xiàn)她們這天沒來掃的時候,天都快黑了。五爺以為她們不來跳了。但他正在吃著飯的時候,門外的音響又響了起來。出門來望著女人們在沒有打掃、更沒有清洗過的地磅上跳,五爺心想怎么就跳起來了呢,要跳,你們忙不過來掃,也等我掃掃呢。五爺想過去讓她們停一停,等他掃掃,但望著她們一腳趕一腳的步伐,仿佛擔心某一步被落下的樣子,也就止住了這一念頭。

地磅上,沒掉落有煤塊煤灰,但還是落了一些機制砂,粘了些過往車輛和行人從里面帶來的稀泥。這天沒有拉公分石的車來過,拉機制砂的車,也只來過兩輛。盡管沒有掉落的公分石,不用擔心二嫂的腳被崴傷,但看著那機制砂和稀泥,五爺?shù)男木o了一下,他急急地向人影里尋去。二嫂正有節(jié)奏地扭著腰,雙手往兩邊伸著,一上一下地抖著。她的頭發(fā),還是短短的,還是燙得微微地卷著??粗@短發(fā),五爺就想起了她曾經(jīng)的長發(fā)。那長發(fā)剛在他的腦海里閃現(xiàn),他就覺得這樣想有些對不住二嫂,就急急地將目光移向了二嫂的腳下。

二嫂那右腳的鞋底上,粘了一綹像紙又像草的軟軟的東西。這一拃多長的東西在二嫂的鞋上,被二嫂移來移去的腳步拖過來拖過去。一時,像要被搓落,但那一步挪過后,它又依然還在二嫂的鞋上,繼續(xù)被二嫂的腳步拖著。

五爺恨不得一步站到二嫂身邊去踩著那東西,讓它在二嫂的腳步移動中脫開二嫂那鞋。但看著二嫂和女人們移過來移過去的身子,五爺又挪動不了步子。

那像紙又像草的軟軟的東西,粘在二嫂那紅紅的布鞋上被二嫂移來移去的腳步拖過來拖過去,像一縷拂之不去甩之不掉的幽靈,又像一團臟污不堪的物什,讓五爺?shù)男臒o比別扭。似乎,那已不再是什么紙、什么草,而是一副鐐銬。

但二嫂對鞋上那軟軟的東西什么感覺都沒有,依然在那兒晃著動著。

五爺不忍再看下去了,他埋頭轉(zhuǎn)身進了屋。

第二天,五爺開始早早地掃了起來,掃過后,又拉著水管沖洗了起來。

五爺,你還洗啥洗?洗得稀啦啦滑溜溜的,是存心不讓我們跳了還是咋的?

五爺說你們再等一下,再等一下,我來把水掃掉,掃了一會兒就干了。

二嫂說,明天就別洗了,就這點灰、這點土,不影響,又不是你的堂屋,這么多人這么多車從上面過,一下洗了,一下又有了,費力不說,還浪費水。

五爺沒聽二嫂的,接下來的日子,他還是早早地就掃了起來,就洗了起來。掃著洗著的時候,五爺猛然想起,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一輛運煤車來過磅了。五爺暗自想,是不是自己哪兒得罪了汪四媳婦,或者是得罪了汪四?

不讓來就不讓來吧,反正我也不缺那幾個錢。

沒過幾天,五爺才從郭老三那兒聽說山上的小煤窯有一口垮了,死了好幾個人。郭老三還說,政府部門查下來,不但那口垮了的是無證開采,在那山上,其他的也大多是無證開采,所以就幾乎都被封了。剩下有證的幾家,雖然沒被封,也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被責令停頓整改。郭老三望了一眼五爺堆在墻邊的煤堆說,這堆炭夠你燒這個冬天了吧?下一個冬天,那些有證的煤窯就應該整頓好,重新開采起來了。

中午的時候就飄飄揚揚下起了雪,鋪得天都黑了,還能看到一地的白。一下午都沒有車來過磅,但從上面過往的行人和車輛,還是在上面留下了不少的泥濘。從里面出來的行人,到了這兒,一個個像故意的,連走帶搓,都把鞋底上的泥濘搓在了上面。周邊的白,似乎就為了顯出地磅的臟一樣。

這還咋跳呢?這還咋跳呢?

五爺握起洋鏟,一鏟一鏟地去鏟地磅上的泥濘。

鏟上一陣,他又舉著水管嘩嘩地往上面沖上一陣。

走邊上了。走邊上了。別把泥漿踩到上面去。

五爺對著過往的人喊。

過往的人,也就往地磅兩邊過了。在讓開地磅往兩邊走的時候,有人呵呵笑著說,五爺,這可是我們走的路呢,又不是給你設(shè)舞臺的。

聽見的人,轉(zhuǎn)過身瞇著眼,望了望說這話的人,又望了望五爺,笑了笑。

望著鋪了一層薄薄雪花的地磅,五爺以為女人們不會再來了。

鋪著這雪,下著這雪,還如何跳?

但五爺又希望她們來。在鋪了這雪的地磅上,二嫂穿著那雙紅色的鞋在上面舞動起來,會是怎樣的一種情景?

望著汪四媳婦和幾個女人抬的抬著,扶的扶著,護啥寶貝一樣端著音響走來的時候,五爺差點驚叫起來。五爺甩開袖著的雙手,往一步一滑地過來的女人們走去,恨不得一步趕到女人們身邊,將那音響接過來扛在自己肩上。

二嫂到哪去了?是不是在你這兒?咋喊半天喊不答應?

汪四媳婦的問話像個燙手山芋,五爺伸出的手縮了回來。

跳起舞來的女人中沒有二嫂,外面又下著雪,冷。五爺也就無心坐在那兒看。他將提出去擺在那兒的靠背椅提進屋,坐在火爐邊,沒命兒地吸起了水煙筒來。煙筒嘴上的煙絲,隨著撲通撲通的水聲被他吸出了一陣趕著一陣的紅。整張臉都恨不得要埋進煙筒里去的五爺,雙眼一眨一眨地盯著那煙絲燃出的紅。盯著盯著,那紅,就不是煙絲燃出來的了,就變成了二嫂那鞋的紅。那紅亮起時,就是五爺在整齊劃一的舞步中,艱難地找到二嫂的紅鞋之時??粗羌t,五爺?shù)男睦?,就踏實了起來;而那紅隱去的時候,五爺?shù)男模湍貞伊似饋?。五爺撲通撲通地吸著,狠起勁兒地吸著,每一秒都不能停的樣子。一撮煙絲吸完了,他又慌忙火急拈上一撮去。仿佛煙火一熄,二嫂就消失不見了一般。

吸著吸著,五爺突地站起身來,酒醉一樣歪歪倒倒往二嫂住的地方趕去。前次,她要去三三家都特意跑來跟他說過。五爺?shù)男睦锿蝗划a(chǎn)生了一種不祥,這不祥讓他感到心慌和后怕。

他想到了什么,又不敢往上面細想。

五爺只知道慌慌往二嫂那兒趕。

五爺?shù)母杏X沒錯,二嫂真中了煤氣的毒。

女人們沒有誰注意到歪歪倒倒往二嫂家趕去的五爺,她們該扭腰的還繼續(xù)扭著,該踢腿的,還照樣踢腿。突然,她們聽到了五爺?shù)暮?。在遠處昏暗的燈光中,她們看見五爺背著二嫂,一邊穿穿倒倒往這邊撲過來,一邊喊著救命。那已經(jīng)不是喊。五爺那聲音,簡直就是號。救命啊。救命啊。仿佛那不是在叫人救二嫂,而是有一群匪徒在提著刀追殺他,他在為自己呼救。那求救聲滿含驚慌,滿含絕望。女人們像被五爺?shù)倪@喊施了魔法,身子雖然停下舞蹈,卻不知發(fā)生了啥,不知該做啥。她們看見,在吳家那個洗車場前,五爺不知是被滑的,還是被什么絆的,撲了一跤。二嫂從撲倒在地的五爺頭上,一件衣服一樣飛了出來,然后,飄落在地。在女人們急吼吼趕過去的時候,五爺已經(jīng)滿身稀泥地爬起來,抱起二嫂,接著一邊救命啊救命啊地號著,一邊奔了起來。這時,她們聽到的呼救命,就像電池就要沒電了的一支喇叭,不知喊到哪兒就會斷去。但五爺依然在喊著,救——命——啊——他不但依然在喊,還像沒看見跑到了他身邊的女人們,只知道往大路邊奔。

一番搶救后,二嫂醒了。女人們準備離開,三三說,劉叔也跟她們回去了吧。五爺想在那兒,想在那兒一直陪著二嫂,但看著三三和他哥,他又覺得自己是那么的多余。失了魂一樣回到家,五爺三魂飄飄七魄緲緲,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躺在沙發(fā)上,時不時地,五爺就會莫名地產(chǎn)生一陣驚悸,在這驚悸中,翻身爬起,站在堂屋里一陣茫然四顧。

爐里的炭火早熄了。癱靠在沙發(fā)上的五爺,恨不得立即去將那火燃起來,大大地燃起來,然后,將門和窗都死死地關(guān)上,將自己給悶了。

雜種的,你要毒,就先把老子毒了。

五爺卻沒有起身去燃火。那腳,那手,仿佛不是他的,不聽他使喚了。

五爺歪靠在沙發(fā)上,時而蜷縮著,時而仰躺著,時而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的樣子,時而又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對血紅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眶里,有一下無一下地轉(zhuǎn)。

張小芊喜歡跳舞,還喜歡去南天門歌舞廳跳。讀高二的那年,他們戀愛了。只要張小芊要去,五爺,那時的劉紹伍,就陪她去。除了陪汪四去網(wǎng)魚的時候逃過學,五爺就只有陪張小芊去南天門的時候逃過學了。

五爺一直待在屋里,還將門死死地關(guān)了。有時候,門被敲了起來,聽出是過磅的人,他就一聲不吭;聽出是安置區(qū)里的誰了,他才撐起身來,也不開門,只向著門外應上一聲,證明自己還活著。

迷迷糊糊中,五爺見到了常二。常二身穿一套牛仔服,頭發(fā)理成兩片瓦,他朝五爺指著右手的食指說,跟老子爭小芊,你還嫩了點。常二說,你狗日就不想想,除了讀過個高中,你還有啥資格跟老子爭?你狗日有得起她天天去南天門的門票錢嗎?常二又說,你狗日最好離小芊遠點,離得越遠越好。五爺說常二,你狗日有錢咋了?你狗日不是就死在錢上的嗎?你買上再大的車又咋?要不是那車,你會死?常二就站在那兒,還那樣指著他罵,五爺卻說他死了。五爺?shù)男睦矬@了一下。這一驚,五爺就醒了。醒來,五爺覺得自己不該那樣罵常二。都死了,還罵人家干啥呢?

門外的音樂又響起來的時候,五爺呼地起身,撲到門邊開了門。

外面一片昏暗,五爺又急著轉(zhuǎn)身去開了路燈。

一片熾白的燈光突然亮起,女人們不約而同地往五爺這邊望了過來。望見幽靈一樣站在門口的五爺,她們一個個臉上,露出了既喜悅又悲傷的表情。

五爺,你終于開門了啊。

五爺沒有應聲,站在那兒,只顧拿她們看。

二嫂沒來,她家三三把她接到鉆石苑去了。

五爺還是沒有應聲,一句話沒說就轉(zhuǎn)身進了屋,關(guān)了門。

五爺想去看看二嫂。他想去看看她的情況,更想去向她賠個不是。

我沒想過會這樣呢。都是我不好,讓你燒這炭火。我哪想到會這樣呢。要是想到會這樣,那些煤就是全部留給我燒,讓我多死幾次,我都不會給你。

想著二嫂是在三三家,五爺就不敢去了。

五爺不知道,二嫂的兩個孩子曉不曉得那炭火是自己讓她燒的。如果曉得,他們會咋樣?他們一定是要他命的想法都有了吧?要真是這樣,五爺?shù)瓜M麄冊琰c來。自己這條狗命,給了也就給了,算個啥呢?

現(xiàn)在不能去看她,恐怕是以后,也都不能去看了吧?

她還會回這兒來住嗎?還會再來跳舞嗎?

說不上是后怕,還是恐慌,抑或是什么,五爺?shù)男睦?,時而空落落的,時而又亂麻麻的。

五爺沒有去看二嫂,二嫂的兩個孩子卻來敲開了五爺?shù)拈T。打開門見是他們兄妹倆,站在門邊的五爺差點兒梭到地上。他沒有梭到地上,只是彎著身子,撐著,將自己移到了沙發(fā)上。五爺像是用盡了自己最后的力氣,揮著雙手捶打著自己的雙膝。二嫂家倆孩子也不管他,只慢慢地各自挪過條凳子,坐在了爐子邊。捶了好一陣,五爺才邊捶打著自己邊說,我沒想到會這樣啊,我沒想到會這樣啊。

二嫂家兒子抬起頭來望向五爺說,劉叔別這樣,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已經(jīng)這樣了,我們也不怪你。

五爺把頭抬起來,說,都怪我,怪我啊。他抹了一把淚,望著二嫂家兒子說,你媽媽她,她現(xiàn)在好了嗎?二嫂家兒子沒有回答他,倒是抹了一把淚,還控制不住地抽泣著低下了頭。五爺一時急了,他接著望向三三,不顧已經(jīng)顫抖著身子哭出了聲來的三三會不會回答他,連連問咋啦?咋啦?你媽媽她好了嗎?

五爺越急著問,三三越抽搐得厲害,她已經(jīng)趴下身子撲在雙膝上,聽不見聲音,只見一前一后聳動著的背了。

二嫂家兒子鼻涕眼淚地抹了一把,啜泣著說,我媽她,她走了。

五爺?shù)淖鞆堉?,一時卻一句話一個字說不出來,見他身子一蜷,就梭下了沙發(fā)。又見他扭了一下身,便雙膝跪地,身子撲在了沙發(fā)上。他的雙手,緊緊地抱著頭,這才像是對他自己,又像是對誰,喃喃著發(fā)出聲來,她不是已經(jīng)好了嗎?她不是已經(jīng)好了嗎?

五爺撲在那兒呢喃著說,死的咋不是我呢?咋不是我呢?要早知道會這樣,那些炭,我就不撿了。就算撿了,也讓我自己燃了把自己毒死啊。

二嫂的兒子將一把眼淚抹到褲子上,說,劉叔也不要自責了,我媽的死,怪不了劉叔。雖然,雖然她的死跟這次中毒有關(guān),但我們都知道,她的肺和心臟,都是原來就有病。只是這次中毒,引起了她肺上和心臟上的感染,又沒能控制住。

三三撐起身來說,我們都知道劉叔對我媽好,我媽還說,你回來,就是為了她。她給我們講過你和她的事,她甚至問我們,說如果她和你在一起,有沒有意見。我們都同意,甚至是希望你們在一起。只是,只是她最后又說算了,她說她那肺上和心臟上的病,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把她帶走。她原來不是一直住我那兒嗎?知道你回來了后,她就一次又一次地跟我說,想搬這邊來住。她說她雖然不能和你再一起走一段路,也希望在最后的生命里,離你近些。

五爺舉起手來,撲打著沙發(fā),說,她咋就那么傻呢?她咋就那么傻呢?

五爺又把頭埋在沙發(fā)上,雙腳一前一后踢蹬著,說,我都回來了,咋就還怕人說閑話呢?人家要咋說,咋就不讓人家說去呢?

二嫂的兒子說,叔,有個事,我和三三想來找你商量一下。

也不等五爺坐起來,不等他答話,二嫂的兒子接著說,我們本來想著不說了,想著她走都已經(jīng)走了,不那樣,她也不一定知道,但又想著這是她最后的要求,我們還是決定來和你商量一下,想按她的遺愿來辦。

五爺不知道二嫂最后的遺愿是啥,他緩緩撐起身來,坐在地上,頭撐了一下沒撐起來,就又埋在了雙膝間。

二嫂的兒子說,我媽她想要我們把她從這兒的屋里送出去。她要我們在劉叔這地磅上招靈和吃過河酒。她說,在這里,雖然那條小河不在了,但以前是有的,說不定,我們看不到,她還能看到。我們希望叔同意。

三三說,她怕到了那邊,吃了傳說中的孟婆湯,就把什么都忘了,她想再到這兒來一趟,記住點什么,帶點什么過那邊去。

五爺沒說什么。他還能說什么呢?也沒等五爺回話,二嫂的兒子就起身,接著三三也隨著站了起來,一前一后地走出了五爺?shù)奈葑印?/p>

一大早,門外的地磅上就開始時不時地傳來噼噼啪啪的腳步聲。那些聲音顯得急促,甚至有些慌亂。五爺知道,安置區(qū)里的人,在為二嫂的喪事忙開了。

五爺是中午時候去到靈堂里的。這個時候,他以為人們吃飯去了,靈堂里的人會少。到了門邊,看著靈堂里還到處都是人,有的在棺木旁打麻將,有的在電火爐桌面上打紙牌,有的坐在墻邊的凳子上喝著酒說著話,五爺差點退了回來。在一個個人抬起頭來看向他的時候,他感到了渾身顫抖。二嫂的兒子從人群里站了起來,看向五爺,一時有些手足無措。直到五爺跨進門檻,一步一挪地走到棺木前撲痛一聲跪下去的時候,二嫂的兒子才兩步邁到棺木旁,也撲通一聲跪在了那個還禮的墊子上。五爺連香也沒有上,就一個勁兒地燒起紙錢來。

打麻將的沒打了,打牌的沒打了,喝酒說話的,也沒喝了沒說了。在死一般沉寂的靈堂里,只有五爺燃燒紙錢的手在一前一后地動著,只有紙錢燒出的火焰,在一忽兒一忽兒地往上躥著。

誰也說不準五爺燒了多長時間的紙,燒了多少紙,當五爺站起身來,里面的人才重重地喘了一口氣。站起身來的五爺,突然趔趄了兩下,讓他們的心又一次提了起來。是二嫂的兒子呼地撲過來,扶住了五爺。站穩(wěn)了身子的五爺開始緩緩往門外移步,二嫂的兒子沒有離開,扶著他走出了靈堂。到了門外,二嫂的兒子還在扶著五爺,像要送他回家的樣子。五爺推開了二嫂兒子的手。站在門前,五爺轉(zhuǎn)身抬頭,往樓上看了去。二樓的那個窗上,火管已經(jīng)沒在,窗玻璃卻還殘缺著。五爺看到那一溜尖尖的刀一樣的玻璃,心頭猛地產(chǎn)生了一陣重重的鈍痛。

五爺回到家后,把自己死死地關(guān)在了屋里。

在地磅上招靈的時候,四筒鼓的砰砰聲,口哨吹出的嘰嘰聲,讓屋里的五爺淚流不止。那一陣陣渾厚的鼓聲,像帶著一種神秘色彩的空谷傳音,震撼著五爺?shù)男撵`。在外面飄蕩那么多年,委屈那么多年,五爺所控制著沒有流出的淚水,這時潰了堤似的,泄洪般流了出來。

外面的鼓點聲停了下來。

想著二嫂正被一群人往山上送,送得離他越來越遠,五爺?shù)臏I就越流越?jīng)坝?,越流越澎湃。仿佛,他所有的血和肉,都化成了淚。

蜷縮在沙發(fā)上的五爺,身子時不時就抽搐一下,像是處在死亡線上的顫抖。

天已經(jīng)黑下來的時候,五爺?shù)慕憬銥槲鍫斔蛠砹艘煌腼?。碗是大碗,飯和菜裝在了一起。五爺?shù)慕憬阏f,她都已經(jīng)走了,你不應該這樣,我想,芊芊也肯定不希望你這樣。五爺一點兒也不想聽他姐說啥。他甚至希望他姐趕快把飯端走。

五爺?shù)慕阏f你要睡,也應該上床去睡,這么冷的天,你火也不燃,是在糟蹋自己呢。早知這樣,你還是別回來的好。五爺?shù)慕銍@了一口氣,又說,這是芊芊的回喪飯,想吃你就吃吧。

五爺不應聲,五爺?shù)慕銓埩粼诨馉t上,拉上門走了。遠去的腳步聲消失后,五爺突然雙手一舉,嗷的一聲叫了起來。砰一聲,爐上的碗被他掃翻在地,滾得碗在一邊,飯菜在一邊。望著碗轱轆轱轆滾著停下后,五爺突然又一下?lián)溥^去,整個身子趴在地上,用手拐撐著身子,一把一把地抓起了飯來。抓一把,往嘴里塞一把,塞得一臉都是。仿佛,他的鼻孔也變成了嘴。

淚,又一次在五爺?shù)哪樕贤粞箜疗饋怼?/p>

當五爺歪歪倒倒,像喝醉了酒一樣走出門來,外面已是滿地白茫茫的雪。五爺?shù)穆窡魶]有開,但這地上,依然是那么白、那么亮,黑得不怎么透的夜空,變成了一塊帷幕,一塊兒從天空撒下來,沿著房頂?shù)妮喞种@片天地。五爺站在門前,用一雙空茫的眼看著他眼前的地磅。

看著看著,五爺就看到了二嫂。她雙手舉著,雙腳也屈著,一前一后,整個身子扭成了一條弧線。二嫂的頭發(fā),又是瀑布樣的長發(fā)了。那雙紅色的鞋,是那么的耀眼,耀得五爺覺得二嫂是在看著他,但他迎上去,卻又看不清她的目光。

五爺向二嫂那邊靠過去,站在了地磅上。五爺感覺到二嫂的身子動了一下,像是在引導著他的步伐。五爺聽到了緩慢的音樂聲。當曲子的過門滑過,五爺感覺到二嫂的步子動了起來。五爺?shù)牟阶右策~開了,手也隨著甩動起來了。嘣嚓嘣嚓嘣嘣嚓。一彎腰,一轉(zhuǎn)身,一踢腿,一點腳,一跳,一躍,盡管該彎腰的時候五爺彎得沒他想象的那樣低,該向左轉(zhuǎn)身的時候差點轉(zhuǎn)向右面去,踢腿的時候,那腿像根木棒,該彎的彎不了,該直的拉不直,但五爺?shù)降走€是彎了、轉(zhuǎn)了、踢了,點了跳了躍了。五爺?shù)难劬﹂]著,像當初坐在門前的靠背椅上。只是現(xiàn)在,他不是閉著眼睛在那兒當二嫂的指揮了,而是閉著眼睛,在腦海里想象著二嫂的每一個動作,然后讓他的身體,跟著二嫂做。以前,五爺?shù)南胂笤谇埃┑膭幼髟诤?,現(xiàn)在,五爺不但想象在后,動作也在后了。似乎,二嫂就在他的前面舞著,他是跟在二嫂的身后,邊看,邊亦步亦趨地學。

一曲完了,五爺也沒有睜開眼睛。閉著眼,五爺就還能看到二嫂也在那兒站著,在等著下一曲曲子響起來。他看到二嫂身子動了動,像要轉(zhuǎn)過身來。五爺緊閉了一下眼,像是希望二嫂真轉(zhuǎn)過身來,讓他看看她;又像是擔心二嫂轉(zhuǎn)過身來責備他咋這樣笨,咋這樣老是跟不上她的步伐,跟不上她的節(jié)奏。五爺認錯似的低下頭,不敢面對責罰一樣,依然閉著眼。

五爺?shù)氖志o緊地握了握。似乎,五爺下了很大的決心,決定要好好學,好好跳。又一曲音樂響起來的時候,五爺果真有了好好學、好好跳的樣子。他甚至一來就搶拍子,跳在二嫂的前面去了。五爺停了一下,像是要等二嫂跳上前去。接著,五爺?shù)牟阶?,以及整個身子,又舞了起來、動了起來。

五爺,不愧是曾經(jīng)去過南天門歌舞廳的人,不愧是在那么長久的日子里,坐在那個靠背椅上看著一群女人跳來跳去的人,跳上幾曲后,他的步子就嫻熟起來了,身子就輕盈起來了,腰和腿,也變得活泛起來了。

再跳的時候,五爺就不是跟在二嫂的身后亦步亦趨地學著跳,而是站到二嫂的身旁,跳成了二嫂的搭檔。五爺?shù)氖帜_放開了。五爺?shù)膭幼魇嬲沽?。五爺?shù)难垡廊婚]著,他的腦海里,不再是二嫂的身影,而是人頭攢動的觀眾。不見二嫂的身影,但二嫂的氣息,五爺卻一絲一縷地感覺到了。他能感覺到她的那一挪,挪到了哪兒。他能感覺到她的身子,就與他背對背地靠著。五爺多想就這樣靠著啊??墒牵纳碜訌楅_。他知道,她要從他舉起來的手臂下鉆過去了。于是,五爺不得不彈起身子,牽著二嫂的手,用他們的手一起舉出一道門來。

五爺跳的,已不再是廣場舞。五爺?shù)牡匕?,儼然成了南天門歌舞廳。

那不算太厚的雪,成了舞廳地板上的滑石粉。

轉(zhuǎn)啊,轉(zhuǎn)啊,一圈一圈地轉(zhuǎn),轉(zhuǎn)得五爺?shù)哪_發(fā)飄,身子也發(fā)飄。但五爺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希望就這樣轉(zhuǎn)著,轉(zhuǎn)著,一直轉(zhuǎn)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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