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閻連科
《她們》的法語版就要問世了。這部作品不同于我以往在法國出版的任何一本書。
誠實說,《她們》的寫作不是虛構(gòu)和想象,更非為小說?!端齻儭分兴械恼鹿?jié)、人物和例事,除卻第七章中的《一場震驚世界的女性主義慘案》一節(jié)不到2000字,余皆百分之百的非虛構(gòu)。不過這樣的非虛構(gòu),就文本文體而言,更近為中國傳統(tǒng)意義上的散文和隨筆,而非今日流行世界的“紀實”和“報告”。然你把它當成東方的散文、隨筆去讀時,它卻又對中國的散文、隨筆進行了許多改良和改造,似乎已經(jīng)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傳統(tǒng)散文和隨筆了。我最初也確是本著對中國散文、隨筆進行修良的意義去寫這部長篇散文的。姑且就說《她們》是一種“新散隨”的文體寫作吧。
誠實說,《她們》不是一部今日在世界上如火如荼的女性主義作品?;蛘f它確真不是寫女性主義的。盡管它在中國一經(jīng)問世,就被貼上女性主義標簽,引發(fā)了意外熱烈、激情的女性主義再討論,正如我們出門要騎單車到近郊去旅行,卻被送上高鐵到了遠方樣。這讓我惶惑而不安,又有一種鄉(xiāng)下人第一次坐火車的新奇和興奮。我不知該對“搭錯車”的意外收獲——作品的熱鬧和暢銷,到底該說什么好,但我相信時間會幫我回答這一切。甚至我還盲目地相信,《她們》在歲月的四季中,不會因為季節(jié)一過就很快枯萎和消失,有可能會陪著歲月到時間中漫步許久。
為什么?
因為在《她們》的寫作中,我傾力投入了所有的真誠和對人——她們——的理解與愛,及對生而為人的她們的尊重和敬重。
《她們》雖然不是一部討論女性主義的作品,但“作為人的她們和作為她們的人”,卻給了我重新認識一百年來我家族內(nèi)外、四代女性以及今天作為人的整個中國女性新的契機和窗口,使我有可能對東方散文、隨筆這一古老的文體注入新的、現(xiàn)代意義的活力和拓展。緣此,我對法國、對巴黎——這一“女性主義的源頭和圣地”,充滿感激和敬意。
《她們》是我家族百年來人物走廊中的女性全畫冊,也是整個中國大地上女性作為人和非人的人的百年生存、微笑、哭泣和哭笑不得的寫照與訴說。對過去,它是一種未來;對未來,它是一種敬請不要抹去的記憶。而對我,它是文學(xué)的、藝術(shù)的,決然不是任何別的、其他的。
在虔誠地讀完西方女性主義的一些著作后,使我惶恐和自責(zé)——原來女性主義已經(jīng)如此成熟和豐富,而我不過是永遠站在東方的教室門外那個望著老師、同學(xué)和姐妹們的一個無知者。先前對她們的尊重,只是天然地覺得應(yīng)該尊重而尊重,而不是真正意義的理解和尊重。如今因為讀了這些書,有一束光照進了我模糊、懵懂的灰暗里。從而隱約地感覺中國大地上的女性和她(他)們談的女性是不一樣的人;是不一樣的女性們。我是從這個“隱約”開始寫作這部《她們》的。談?wù)摗暗谌浴睍r,我想到的是那塊土地上我的母親、大姐、二姐以及村里那些我熟悉的女人們。她們到底是女人還是男人呢?她們當然是女人,可她們又幾乎人人身上都有一種異性“男人氣”。這種由傳統(tǒng)、國家和意識形態(tài)賦予她們與生俱來的身體上的男人氣,使她們既承擔(dān)著女人“應(yīng)該”承擔(dān)的一切,受孕、懷孕、生兒育女和一切家里的煩瑣之家務(wù),又必須在相當程度上承擔(dān)著土地上的“男人”的社會責(zé)任和義務(wù)。比如播種、鋤地、施肥、收割和愛集體、愛國家等幾乎所有男人承擔(dān)的一切。她們完全被塑造為如男人一樣的“被解放的勞動者”:生育的機器,社會生產(chǎn)的機器和家務(wù)勞作的機器。這三種鋼鐵般的機器的重量,壓得她們的人生難有一絲喘息的機會。很少有人尊重她們;也很少有人去理解她們。事實上,我們世世代代說的、歌頌的“偉大的母親”,在此是多么的殘忍和空洞?!皞ゴ蟆眱蓚€字,恰恰剝奪和掩蓋了她們作為人的女人和作為女人的人應(yīng)有、應(yīng)該得到的理解、愛和作為人的被尊重。
母親覺得她一生的生活有很多問題,但她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問題。在中國的鄉(xiāng)村土地上,非常多的女人都覺得自己這輩子活得窩囊,但是為什么?窩囊在哪里?她們一生都說不清。因為說不清,就歸結(jié)為命運。但如果以“作為人的女人”和“作為女人的人”的問題來解釋,可能就解釋得相對清楚了——“窩囊”就來自這地方。作為人的女人,你首先要尊重她是個“人”,是個個體的人。在這個體人的基礎(chǔ)上,我們再去討論第二性、第三性、兩性或作為女人的人。中國女性主義和“婦女能頂半邊天”的平權(quán)和解放,在當今并非一個成功的過程。如果說有什么改變和成就的話,更多是紙面上的理論和著述,與社會實踐、法律法規(guī)是沒有根本聯(lián)系的。這和20世紀60年代直到今天的歐美的女權(quán)主義在行為上是完全不同的。想一想,這些年一樁樁、一件件,吵得沸沸揚揚的性侵事件,有哪些從手機屏幕跳到了地上和法庭,有了真正的結(jié)果呢?不都以不了了之而告結(jié)束嗎?不都是熱烈地開始,悲涼而寂然地沉寂下去嗎?在《她們》的第七章中,我虛構(gòu)了薩特、波伏娃和安托瓦內(nèi)特·??思拔髅赡取ま币赖韧鈬鴮W(xué)者,來到我家鄉(xiāng)的那個小鎮(zhèn)上,他們?yōu)楫數(shù)厥芷蹓旱呐源虮Р黄?,結(jié)果卻遭到當?shù)厝说谋┐蚝团R,鬧成了轟動世界的大事件。這個表面的虛構(gòu),其實是最為內(nèi)在的真實。那些來自西方為女性維權(quán)、理論的人,在那兒會成為笑柄,會被當成是神經(jīng)病。此番境況,大約不只是在中國的鄉(xiāng)村會如此,在許多超大城市的很多場合、單位也一樣如此吧。廣袤無垠的中國鄉(xiāng)村,是女性主義最大、最遼闊的空白地。這預(yù)示著女性主義在中國被廣泛接受還有一段漫長、漫長的路,也預(yù)示一個作家的寫作,距離某種文本、文體的豐富,也一樣還有漫長、漫漫長的路?!端齻儭返膶懽鳎谖抑皇且环N開始和嘗試;只是一個文本、一種文體的新努力;是一種永遠的打開和迎接。
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孤獨一詞對作家說來更為得體、高貴了。作家對孤獨一詞的向往與尊崇,仿佛暗夜在遙望黎明樣,像寒冬在等待春至樣。
我不渴望孤獨。
我也從不感到孤獨。
哪怕全世界人都覺得你的寫作,一如一只雀鳥被囚在無邊無際的林網(wǎng)里,你需要自己在寫作前,對題材、情節(jié)和細節(jié),反復(fù)地斟酌和過濾,然后交給出版社的編輯后,再認真地聽取審讀者的各種意見和建議,配合著認認真真去修改,或者面帶笑容地由了他們刪節(jié)和修正。如此地出關(guān)和入關(guān),燒香又拜佛,書終于出版了,和讀者見面了,可正在讀者對此有著各樣的關(guān)心和討論時,又不知為何它不讓加印了,不能再版了。
沒有人給你解釋為什么。也不需要有人解釋為什么。事情原本就是這樣兒,如從來沒人追問上帝為什么說世界上需要光也就有了光,需要水也就有了水。我已經(jīng)相當習(xí)慣這些了。這就是生活或生活不可分的一部分。何況你身邊、你周圍、你的遠處還有很多、很多摯愛文學(xué)的人,等待幫助你的人,如同你累了,回到家里總還有家人、親人接過你的行囊對你微笑樣。
我從來不是一個孤獨者。
我?guī)缀鯊膩頉]有感到孤獨過。
我甚至覺得我比別人得到了更多的理解和愛。有一種更熱烈的擁抱總在等著我,激蕩著我的寫作與追求。那些千方百計幫你發(fā)表、出版的人,那些因為刪了你一句話和一個情節(jié)而不斷向你解釋道歉的人,那些相信文學(xué)中唯有想象、自由和藝術(shù),而絕無其他的同仁們。我真的是一個很幸運的人。在中國,在國外,總能相遇理解與溫暖,相遇那些一味追求文學(xué)與藝術(shù)的同道者。
這部研究的專著是一本普通的書,也是一本極不普通的書。意大利的漢學(xué)家莫冉先生和香港的蔡元豐教授決定要編輯這本書;Routledge出版社決定要出版這本書;之后他們不顧勞煩地邀約世界各地的譯者、學(xué)者和批評家。為了這本書,那么多人都在攜手和擁抱,都在為中國文學(xué)做著擺渡和努力。這哪兒是一本研究的專著和輯作,這分明是一次同道的呼喚和迎春,是灑落在孤寒路上的光亮和溫暖。然盡管這樣兒,我還是堅信大家僅僅是為了文學(xué)到了一塊兒,為了藝術(shù)才有了這本書。
我確實不是一個孤獨的人,前后左右都是同行者。在這兒,除了真摯、真摯地謝他們,我也想向生活鞠躬和致謝。對于作家而言,只要筆還在,書房里還有那些書,生活就總是美好的。有日落也就有日出,有日出也會有日落。日出日落本就是生活最原有的樣。
無論日出或日落,朝前走,終歸遍地都是同行者。
沒有什么事情比作家回憶當年的寫作更為感慨和憂傷。
二十幾年前——我總是這樣令人厭煩地去回憶那時的寫作和悲傷——緣于遠遠死不去,又必須尷尬地活著的腰疼癥和頸椎病,讓我一邊在中國大地上四處求醫(yī)和問藥,又一邊緣于活著就不得不每天趴在床上讀書和寫作。這樣三年五年后,忽然有一日,我在中國西安遠郊種滿玉米地的荒野上,因病有所療效并緩解,便神安在那空曠無人的靜謐里,讓寧寂的聲息在我的腳下卷著漫溢著,于是走著走著間,我咣的一腳立下了——
“如果一部小說只寫一個人和一棵玉米會是什么樣?”
我被這個念想震住了。
我開始相信文學(xué)中說的靈感和從美國移居到英國的詩人艾略特一直說的靈視和神恩。
我看到寂靜的神恩之靈光,如微型閃電樣,在我頭腦中一閃一晃后,神走了,把它的光影留下了。如此我就急急從寂靜的空曠回到人煙稠密的世界和住處。第二天,又急急告別了我的恩醫(yī)乘坐火車回到北京我的家。第三天,我開始仰躺在中國殘聯(lián)工廠為我設(shè)計制作的椅子上,面向天空,胳膊雙舉,在那為仰躺特制而橫架在半空的寫字鐵板上,開始寫作著這部《年月日》。
一稿而就的一周后,我把這部清謄完稿的小說寄到中國的《收獲》雜志社。之后關(guān)于這部小說面世的驚呼與熱鬧,對我都沒那么重要和持久。而重要持久的,是我開始有了對寫作宗教般的迷信和神秘感——我開始相信文學(xué)是一個人生命驛站的光,是寫作中的靈至、靈視、靈感和靈之光。沒有靈光照耀的寫作,一定也能產(chǎn)生杰作和偉品,一如人僅僅一日日地活著也是偉大的一生樣。但于我,沒有靈至而寫作,沒有靈光和靈視,我就堅信我是走在漫漫無際的黑夜里。這靈光與靈視,如果不是神恩或上帝與作家的悄然耳語聲,那至少也是作家生命驛站中春光乍泄的一束文學(xué)圣光吧。
《年月日》是我生命驛站中的一束靈至靈視的光。
《耙耬天歌》和《天宮圖》,是我生命驛站中另外靈至靈圣的光。就是始于那幾年,我的生命和寫作,使我開始直視甚或逼視著人的活著、生存與現(xiàn)實,并開始尋求異樣的閱讀和冥思。乃至今天,我的閱讀、生活和生命,都依然是為了等待并深陷落墜于那種對文學(xué)宗教的迷信和尋求、期待神秘的靈至、靈視的靈光到來之寫作。
異常感謝金泰城先生和熊津出版社,是你們的慧目翻譯與勞作,方使得這幾部中短篇可以問世在豐盈的韓語世界里,也才使我有機會把一直隱藏在內(nèi)心的關(guān)于“文學(xué)的靈至、靈視與靈光”的信仰說出來。
在中國的那塊充盈太久的革命和現(xiàn)實主義的大地上,我這樣說出來,就不僅是作家之狂妄,而且還是文學(xué)之迷信,哪怕它是真的實在的。
長篇、中篇和散文,都厚臉無顏地在日本出過了。每出版一本日語翻譯書,我的內(nèi)心都有多日的忐忑和不安。知道那兒的讀者好,出版社和我的譯者好,他們的包容如一片海水對注入一股渾濁小溪的包容樣??涩F(xiàn)在,要面世我的短篇小說了,短篇小說因為短,反而不能藏拙納垢如森林對枯腐朽木的接納樣,如山脈對無用之石的接納樣。
盆景是不能多出一枝或隨意裁去一枝的。
手表是不能少缺一齒牙輪或不慎落入殼內(nèi)一粒塵沙的。
多出一字或一句,在短篇猶如人的臉上長了瘡。然若少了意蘊和韻致,那又如身臉皆好的一尊蠟人了。讀芥川龍之介的短篇時,總有精美堅硬的手雷在人頭頂?shù)恼迅?。夏目漱石的短篇讓我的心思沉沉朝著暗處淵處落。川端的短篇從我眼前、內(nèi)心過去時,我看見櫻花在風(fēng)里雨里紛飛著,于是想起了《紅樓夢》中黛玉葬花的哭泣和眼淚:
花謝花飛花滿天,
紅消香斷有誰憐?
桃李明年能再發(fā),
明歲閨中知有誰?
昨夜庭外悲歌發(fā),
知是花魂與鳥魂?
爾今死去儂收葬,
他年葬儂知是誰?
三島的短篇像冰天雪地的梅花樣。太宰治的短篇有著深廣的痛。還有谷川潤一朗,思精巧構(gòu),是畫的杰作。2010年和2018年,在中國的《作家》雜志上,相繼讀到兩期日本青年作家的短篇小說輯,有中村文則、青山七惠、山崎納奧可樂、西加奈子、村田沙耶香、羽田圭介、柴崎友香、中上紀、谷崎由依、阿部智里等十余位讓人新穎又愕然的短佳制作,真是一次璀璨的日本小型照相機的鏡頭、鏡片展,所攝所寫之藝術(shù),讓人興奮、激動又無言。而今自己的短篇也要去往那里了,委實為未能寫出一篇《竹林中》和《伊豆的舞女》那樣的作品而羞愧。為一生努力,都未寫出滿意的作品而羞愧!
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
又有可能怎么辦!
所到之處,櫻花漫天。想那櫻花無邊的美,不會恥笑路邊的一草綠黃吧。都已經(jīng)把盆景做成庭院了;把庭院做成村街廣場了,哪還苛求一個人在瓦盆里種養(yǎng)野草碎菊的事。何況野草也有野草的綠,碎菊也有碎菊的黃。
我為沒有寫出一篇滿意的作品而羞愧;為在櫻花盛景下一處磚草瓦花的盆擺而羞愧。
如同枯粒種子的重新發(fā)芽樣,我竟然在香港科技大學(xué)教寫作課已經(jīng)三年了。
這是為科大大學(xué)生與校外其他香港年輕作者編的第三本小說集。經(jīng)歷宛若虛幻般,不真實的感覺從未自我頭腦消失過:“我怎么能教人寫作課?”這樣的責(zé)問,一如良心未泯的小偷在竊盜以后的不安。清靜如圣的校園,謙謙君子般的科學(xué)家與教授們,還有那些單純?nèi)缦从謧€個懷抱美愿理想、宛若我家孩子樣的同學(xué)們。忽一日,我突然出現(xiàn)在那兒的講臺上,一如孤苦的山羊混跡于青山的鹿群中,之所以被接納,是緣于鹿群與青山,實在不在意一只野羊的闖入和占有。
就這樣混跡其間,憑空獲得許多優(yōu)惠與照顧。因為明白出一而進十的巨盈,所以每每上課,不敢有半點的馬虎——不是馬虎后怕人看出破綻來,而是害怕殘存在心的那點良知之鼠嘴,會絲絲吱吱不停地咬。然而沒有想到,盡力敬業(yè)地去上課,卻也是一種新的出一進十的收獲和剝奪。
一半是香港的學(xué)生,一半來自內(nèi)地;一半是學(xué)校人文中心文科生,一半是科大先天勢優(yōu)的理工科。他們齊齊寂寂地坐在那,每一張臉都藍天白云素潔著,對文學(xué)與寫作的靈悟與專注,仿佛從深冬縫隙看到春天前腳的慧眼,于是我知道了他們生命的重量,一錢重于一斤,一寸長于一里,那光澤的神圣,仿佛傳說中佛道顯靈的神色。
知道作家是不可教的,但世上又不存在沒有啟悟就天靈自開的寫作。
知道文學(xué)的式微,一如街市上黃昏到來前攤賣的花草。然而不為寫作和成為清貧的作家,可讀書,終歸還是不可或缺的靈魂的衣食與住行。
那就一塊兒讀書。
一塊兒討論所讀之書。
我教不是為了你寫,而是為了讓你懷疑并問異。課堂上有幾分肅嚴,也有幾分溫暖和放松。大家是師生,卻也是文學(xué)的一個大家庭。文學(xué)一笑,世界就變得明亮了。言語有詩,冬天就會歇下逼近的腳步。讀讀寫寫,寫寫讀讀;說說論論,論論爭爭。到了期末,每人必寫一個短篇小說來。是作業(yè),更是人生的一次創(chuàng)作和文學(xué)之試探。閱讀這些作業(yè)小說時,讓我感到驚艷和感嘆,想我在他們這個年紀時,倘能寫出這樣的小說來,而我之今天,會是什么樣子呢?他們對生活熱切的愛,對世界的敏銳和感激,語言的透明與雅稚,寫作目的的輕松和坦蕩,尤其對文學(xué)與寫作所葆有的那種初來乍到的探秘心,凡此種種,都是我失去并急切要重新回頭尋找的最質(zhì)感的寫作之必備——哦,就像走失了歲月的人,面對別人青春的無限感嘆樣。他們讓我知道我丟掉什么了,我必須在以后的寫作中去求獲和學(xué)習(xí)什么了。
是我在教授他們寫作嗎?
還是他們在教授、指點、啟示我?
他們從我這兒獲得了什么、獲得多少我實在不知道,就如不知道他們這一生,有一學(xué)期跟著一個作家讀書和學(xué)習(xí)寫作到底有什么意義、有多少意義樣。但于我,反倒太知道我從他們身上學(xué)到、得到什么了——純粹、愛、對世界和生活的好奇與試探,寫作必備的敏感和憂傷,從晨曦的日光中透視黃昏、人生、未來的明亮和美。這些對我實在太為匱缺、太為需要,我太渴望重新?lián)碛胁槲抑晾狭恕?/p>
教書不僅是他們跟著我學(xué)什么,反倒是我跟著他們學(xué)什么。出一而進十,我總是站在大贏必贏的位置上。
一個生命要在另外一個國度嫁接重生了,一如匈牙利的蘋果要在中國的土地上通過移植、光合作用而結(jié)出新的果實。想到最初感受裴多菲的詩、閱讀凱爾泰斯·伊姆萊和雅歌塔·克里斯多夫的小說時,都會有一種血脈僨張、幾要炸開那感覺,也因此就覺得在中歐匈牙利的土地上,每棵樹木的膚裂,會不會流出來的都是匈牙利人的血;每一株野草自晨時醒來的擺動和嘰言,會不會都是匈牙利人在世間踮腳舉項的吶喊和喘息。及至近年讀到馬洛伊的《燭燼》和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的《撒旦探戈》,以及薩博·瑪格達和馬利亞什·貝拉等作家的作品后,才感到匈牙利文學(xué)的寬闊、雄厚及柔美,如草原、山脈、河流彼此的相間和纏繞、滲透與互補,自成著一種文學(xué)的天地和世界。
可以這樣說,多難、偉大的匈牙利,是又一個真正的“小國大文學(xué),人少眾經(jīng)典”。
匈牙利的文學(xué),在中國廣泛地被認知和接受,當然源于它自身文學(xué)獨特的審美和創(chuàng)造,然兩國彼此間曾經(jīng)相近、相似的歷史與文化,也給這種接受提供了天然的土壤和渠道。也正緣于此,才會使哈拉茲蒂的《天鵝絨監(jiān)獄》那樣的一冊小書,悄悄地來到中國后,會引起作家和讀者壓著嗓子在私底的驚呼和歡喜,因此我們也就可以對著天空大聲地喚:
匈牙利萬歲!
匈牙利的文學(xué)萬萬歲?。?/p>
現(xiàn)在,《受活》也要遠渡重洋,翻過語言的山脈和水域,去到匈牙利的土地上,如同匈牙利文學(xué)要遠渡重洋來到中國的大地上,這讓那個姓閻的作者懷著惴惴的歡樂和等待。因此間,也就想到十五年前《受活》在中國面世時,曾因為小說的形式與思維,對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的冒犯和不恭,而引起喧喧鬧鬧的爭執(zhí)和論說,直到今天也不能說徹底靜下來;而其故事和內(nèi)容,對中國現(xiàn)實與歷史的冒犯和騷擾,就不僅是一種爭執(zhí)和論說了——因為它的出現(xiàn),我被一腳“踹”出了服役了26年的軍營——這就完全改變了我的命運和人生。
再說到讀者去,他們并不僅僅討論《受活》對中國文學(xué)、歷史和現(xiàn)實的冒犯和侵襲,更重要的是,它還冒犯了“人”——幾乎所有而特殊的“中國人”。所以說,說好的就把它說到天上去,不接受的會面帶譏笑一連聲的“NO,NO,NO”!
說到底,《受活》是開啟我從此被過度爭議大門的一部書,乃至于今天它連重新再版的大門也被閉關(guān)著——這么講,匈牙利的讀者是會理解它在匈牙利終于問世時,我為什么會如此惴惴的歡樂和等待;說到底,無論什么語種的讀者,當每一個人捧起這部小說時,我都能聽到他們獻給在爭論中沉默不言的文學(xué)的歌。正是因為這樣的歌,在這兒請讓我誠摯地感謝把當今匈牙利文學(xué)譯作帶往中國的余澤民先生樣,感謝把《受活》譯作帶往匈牙利的我的譯者和出版者。
哪怕它在匈牙利的土地上,僅僅存有一個讀者、僅僅有一個沉默著捧起它的人。
文學(xué)最為艱難的要務(wù)之一,或說最為重要的去向和目的,就是孕生、形塑并給他們以血脈和靈魂的僅屬于某個民族的“民族人”——他不是文學(xué)人物中的“這一個”,而是其外的某個“民族人”。數(shù)百年來,這幾乎是所有偉大作家敘述的靶標和作品合格、成敗的最大之印章。是狄更斯、福樓拜和托爾斯泰們?yōu)槲覀冏罱K確認了這部文學(xué)的憲法或這部憲法中最為重要的宗旨及條款。紫式部和曹雪芹,莎士比亞和塞萬提斯們,是這部憲法的起念者和起草者,其他所有最偉大的作家都是舉手表決的代表和最為誠信的踐行者。自此之后,在二百年的時間里,再也沒有哪個國度的作家敢于提案、修正、刪撤這部偉大的文學(xué)憲章和條款。即使20世紀所有偉大的作家都懷揣著背叛之野心,也沒有誰能夠真正撼動、改篡這部憲章中關(guān)于“民族人”的偉大之條款。喬伊斯、卡夫卡等那些西域被稱為現(xiàn)代文學(xué)鼻祖的人,還有近現(xiàn)代群星薈萃的中越作家們,也從來沒有誰不是以孕生、形塑并超越所謂“這一個”的那個“民族人”,為其己任、夢想、野心和最后努力之極終。其唯一的不同之處是,在向那極終嘗試走去時,后來者選擇了自己的筆墨和路道,并邁定了自己堅實的步伐和行速。而去向的那個目的地,卻是不會輕易改變的。
《堅硬如水》亦如此。
它和所有的先輩一樣,絲毫沒有背叛憲章之逆想,只不過是在去往憲章規(guī)定的極終時,作者渴望在自己寫作的道路上,邁定自己的腳步,去迎接他以為的那個超越眾人說的“這一個”的那個“民族人”。把中國作家魯迅筆下的那個“民族人”的代表阿Q,更換為只屬于中華民族的又一個漫長階段的“癲狂人”,借此孕生一個僅屬于中國但卻能讓世人鏡照出自己身影的“民族癲狂者”。這——才是我從來不敢告人的隱秘、野心和夢想,并且在這個不懈的努力中,能夠找到一條不同于他人和主義——也非完全的神實主義——的徑道和橋梁。
請不要讓我談?wù)摗秷杂踩缢泛同F(xiàn)實主義之關(guān)系、和神實主義之關(guān)系,甚至不要談?wù)撍椭袊臍v史、現(xiàn)實之關(guān)系。我只是想從我的寫作之路上去迎接、擁抱那個雖僅屬于中華民族,但卻能映出他地、他族人影的“民族癲狂人”。
在“民族癲狂人”這一點,我知道我是一個失敗者。
之所以敢于這樣說出來,也緣于我是一個失敗者,如賊被捉了會誠實招供樣;人之將死會坦然、坦蕩般。實在說,當《堅硬如水》這部作品在經(jīng)過我的同仁——譯者和編輯朋友努力再版后,再次與越南讀者見面時,我不乞求任何讀者說句“恭喜”或“成功”的話,只渴望在所有的越南讀者中,有人能說“那個中國作家是在文學(xué)的憲章中努力尋路和邁定自己異步的人”!
如此也就異常地滿足和充溢著對越南同仁和讀者的感激心!
無論哪國的讀者,我總是渴望他們讀到《年月日》。因為,只有它和《日光流年》等少量的作品,才顯示了我更為不同的寫作、更不一樣的閻連科。尤其日本的讀者,和中國一水之隔,聲音相聞,傳說和聽到的我,雖然耳稀音小,多半會是一個猙獰爭論的人,批判和被批判的人,是一個被媒體或多或少加工塑造了的人。
無論是人或文學(xué),我以為我不是那樣。不全是那樣?!抖∏f夢》《受活》《炸裂志》等,你們喜與不喜、愛或者不愛,都在塑造著一個作家的形象。那個形象,無論多么被人愛戴,我也總是覺得,作為作家,未免猙獰可怖。所以,我希望你們讀到《年月日》《我與父輩》《日光流年》等。讀一個、一部更為不同的小說,讓那有些猙獰的作家的面孔,緩解下來,有著別樣的表情和寫作的求向。也許你們在讀完之后,會慢慢地合上書頁,輕微地感嘆一聲:“哦,原來他還這樣寫作,寫過這樣的小說!”果能這樣,哪怕只有一個幾個讀者的感嘆,都是對我最大最愛的褒獎。
已經(jīng)記不得是哪年哪天的日子,在中國的西安求醫(yī)治病,內(nèi)心凄楚悲涼,獨自走在空曠無人的玉米地邊,走著走著,頭腦如閃炸一樣,《年月日》中的故事人物,就轟然到了我的心里。站到了我的面前。那種激動,那種來自靈感力量的戰(zhàn)栗,在后來再也未曾有過?;蛘f時常見到,卻再也沒有那么強烈。
從西安回到北京,就躺在殘疾人聯(lián)合會的工廠專門為我設(shè)計定做的使我可以躺著仰面寫作的殘椅鐵架上,用一周時間,寫出了這冊薄薄的小書——這部中篇。——是的,對的。那些年月,我因嚴重的腰病與頸椎之疾,不能行走,不能站立,坐起來又頭暈不止,在中國四處求醫(yī),惘然無助,內(nèi)心絕望之極。然在這絕望的求醫(yī)治病之間,為了證明自己活著,就趴在床上或仰躺在那殘疾人的椅上,面向天空臉前那特制的寫字的架板,寫作、寫作、寫作,竟就恍然模糊,冥冥鬼鬼,寫下了《年月日》和《日光流年》那樣的小說。
不是說它們一定就好,而是說,它們在我半生的寫作中,是那么的不同。而不同,則是我寫作最大的欣慰。
終于,它也在日本出版了。并不期盼著它能和在中國與別的國家一樣,“人見人愛”,絕少爭議、非議的聲音,但也還是在惴惴地等待著,有日本的讀者在讀完之后,會說出那樣輕微的感嘆:“哦,它和他別的小說不一樣呢,是個不一樣的閻連科?!比缡?,也就足矣滿矣,是對我一生總是病纏的最大回報。
一年過去了,宛若事情如期而至樣。然在這如期而至中,十二個月的忐忑和不安、惶惑與驚恐,仿若果子不熟在金黃之秋時,而落枝在雪白之冬季。我以為——以我這一年在中國的極度焦慮之體驗,今天的現(xiàn)實,不僅不是政治、文化、文學(xué)的好與壞,而且可能是極度冰寒到來之前夜。而我們每位虔誠的作者與讀者,都有可能被挾裹在這場寒冷中,顫抖與無奈,喘息及無力,使寫作、閱讀和閑談,不僅變得多余,甚或為恥辱。尤其我的生活和寫作,是那么缺少呼應(yīng)和暖熱,怎么都不會如其他作家的生活和寫作在現(xiàn)實中的歡迎樣。不用去問為什么,也不需要知道為什么,接受這個結(jié)果就行了。但如果一定要尋根求源的話,我想是因為我的寫作和生活,一定是沒有完成某種超脫或者超越吧,不然不會總是那樣磕磕絆絆,經(jīng)歷曲折;而在世界各地,又總是獲得過分豐碩的誤讀與誤解。不知這是因為我生活和寫作的局限性,還是某種寫作生活對人與世界的關(guān)注之必然??傊f,單單是為了生活和文學(xué),我極其渴望在日子那塊并不大的水面上,無風(fēng)無浪,閑閑淡淡,一年四季都靜靜平平,月圓花好。
渴望一種可以隨意閑扯、歡笑、吃飯穿衣的平靜和寫作。
我們已經(jīng)知道天宇之博大,而地球只是宇宙中的一粒埃塵,那么普通人的心室里,為什么還要相信它可以容納無邊的宇宙和時間呢?為什么不可以讓理想的欲念,縮歸到日子油鹽醬醋的位置上?人與人的溫暖就像碗和筷子一樣同室同桌呢?緣于此,我夢想整個人類都盤腿坐在桃花源中祥和讀書那場景;也緣于此,我不欲求自己在現(xiàn)實的中國和其他任何國家的讀者,都群群股股,山山海海,但我渴求有一種理解,如同冬日之文火,幽暗之光亮??是笤谏罾锬呐聝H有一位——僅僅一位,他或她在捧讀《兩代人的十二月》時,關(guān)心的不僅僅是這本書,還有文學(xué)和生活之本身。
我相信未來,相信寫作,相信文學(xué)的力量。我相信,溫和的爭論和無偏見的閱讀,這些才是深沉的愛。相信只要有閱讀之超越——那種純凈、純粹的閱讀的存在,人心和語言的裂隙中,就有無數(shù)的心絲相連著,以牽扯冰冷的海水不把溫暖的彼岸朝著更遠更遠的地方推過去!
實在說,我知道文學(xué)與生活之脆弱,也知道現(xiàn)實于寫作之酷寒。因為明白這種不對稱的丑陋和冷峻,也就更相信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與溝通,如兩代完全不同人的一場對話樣。
《我與父輩》能夠獲得讀者廣泛喜愛,這原是我不曾預(yù)料到的。我的寫作,在這許多年來,磕磕絆絆,都是行走在某種“背離”的道路上,被人失望,被人短長,乃至被大家批評和唾棄,對此我都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到如同擦凈了桌子必然還會落灰樣,而永遠地不去擦抹,倒也不覺得那桌子有多么臟了。不擦不抹,不管不顧,倒也有著一個好兒,就是反而可以放下包袱,真正隨心所欲而為之,不管讀者,不管評家,只管自己的內(nèi)心——把文學(xué)簡單到只有一個標準,就是在你的寫作中,你的內(nèi)心交付出去,交給某塊土地和大地,有多少人說好說壞,你就不用再管再顧了。
然而話又說回來,交付內(nèi)心是有方式、方法的。寫散文、寫小說,你不可能像舞臺劇那樣去表演。散文或小說,你交付內(nèi)心的渠道不是語言與構(gòu)思,不是人物和故事,更不是技巧與技術(shù)。最好的交付方法是,從“心”寫來,讓你和土地融在一塊,把你的心交給大地就行了。那塊大地中的土地上,有房舍、有河道、有人流,有寂寞和繁鬧、有恐懼和安慰、有出生和離去。那土地雖然貧窮卻也富裕到應(yīng)有盡有著,缺什么它就有著什么呢;什么多到了極處它就反而缺著什么了。
你的心,無法把方方面面都照顧周全、平均分配,讓世事萬象在你的寫作中都得到你的周全、你的愛。那么著,就把你最真實的內(nèi)心交還給大地去——把你所有的情感都放在那塊或窮或富的土地上。土地是你情感的庫藏,是你心之落處和存放處。把你的心交給土地了,完完全全、無所保留地交給土地了,土地會適時宜量地把你的心交給大地上的人、大地上的事,和那大地上的植物、動物和氣流。
你所要去做的、能夠去做的,就是把你的心交給那大地?!段遗c父輩》的寫作,正是把心交給大地——而不是交給你筆下創(chuàng)造的人物、語言、敘述和技巧的一次努力和嘗試。我寫過很多帶著強烈嘗試的小說了,《日光流年》《堅硬如水》《受活》《丁莊夢》《風(fēng)雅頌》和《為人民服務(wù)》等,我需要一次不帶任何嘗試的寫作和回歸,從走得很遠的絕峰回到踏踏實實、扎扎實實的土地上,讓寫作中的張揚、狂歡和有意壓抑的情感,一是一、二是二地回到土地的純凈和質(zhì)樸中,把敘述中的技巧、技術(shù)從寫作中剔除得一干二凈,除了心和土地其余什么也沒有。
我知道《我與父輩》在這方面做得還不夠,但我畢竟那樣去做了。不構(gòu)思、不設(shè)計、不精雕細刻和推敲琢磨,讓筆沿著你最心疼、心暖的思緒走下去,有之則言,無之則止,讓你筆下的一朵云、一根草、一聲鳥鳴都和柴米油鹽聯(lián)系在一起,和那塊土地的黃土生長在一起,和大地的氣息相融在一起。
終于寫就了《我與父輩》這部長篇散文了。寫完后,交給自己最信任的同仁朋友去出版、去翻譯。到這兒,這件事情也就畫下一個句號過去了。然而意料之外的,是讀者對這本書的熱情和異國同仁對這本書的愛,這讓我感到我雖行走在“背離”的路道上,但我把心交出去,把心交還到和我生命相連的那塊土地上,讀者和同仁,就還依然與我同道地牽著手,彼此的心,在什么時候、什么境況下,都是糾結(jié)在一起,同苦同樂、同笑同淚地一塊兒跳動和起伏。這讓我再次感覺到,質(zhì)樸不是無華的實在,而是一種寫作的境界和高度。
《我與父輩》的經(jīng)驗是,作家只應(yīng)有用心寫作的義務(wù),而不應(yīng)有其他要求的權(quán)力和想念,因為說到底,讀者和同仁朋友對用心和土地寫作的人,是會用心和大地般的寬容去衡量評定的,去愛、去淚、去一同感慨歡笑的。深謝韓語的譯者金泰城先生。深謝為出版《我與父輩》做出努力的韓國同仁和喜歡這部作品的韓國讀者,是你們讓我再次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