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加齋
秋收之后,五個地村口的那棵大楓樹葉子紅了,悠悠蕩蕩地飄下來,落在土地廟的屋檐上,踏碓翹的石臼里,山灣里的竹林間。阿滿站在屋前的巖坎上,怔怔地看著老葛從楓樹底下的石頭路上走過。
老葛肩上扛著一只黑布袋,袋里裝著一個閃亮的鋼杯,一只彎曲的龍角,一件畫著八卦圖的道袍。他轉(zhuǎn)身向阿滿揮揮手,嘶啞著喉嚨喊道:“老弟,五個地就交給你了,你好好守著,過年過節(jié)我會來看你的?!?/p>
阿滿回道:“老哥,你放心吧。我會好好守著的。”
老葛的身影在楓樹底下消失后,阿滿便回到屋里,戴上斗笠,扛起鋤頭往山坡上走去,身后緊跟著一條老黃狗和一只灰黑色的老母雞。
山坡向著南面,上端是三坵園,下端是三坵田,布帶似的繞著山梁,遠看如趴著一只田螺。這里的園和田都是葛老太爺開的。葛老太爺原先住在山頂上的葛家村里,是一位道士先生,專給人做揀日子、選墳地、做道場之類的事情。為了替村里的老財主選一塊好墳地,葛老太爺爬下葛山的懸崖峭壁,來到半山腰里,發(fā)現(xiàn)崖壁下有一股清泉,四周長著密密匝匝的雜樹。葛老太爺俯身喝一口泉水,感覺涼涼的,甜甜的。又彎腰捧起一撮泥土,細細的,黑黑的,黏黏的,便暗記在心里。后來葛家村鬧兵匪,葛老太爺便帶著家人偷偷來到山腰里,搭起草棚,開墾田地,栽竹植樹。因地點狹小,地里的產(chǎn)出估計最多只能養(yǎng)活五口人,葛老太爺便取名叫“五個地”。
阿滿年幼時跟著一個老乞丐“唱長筒”,老乞丐死后他便獨自四處流浪,流浪到五個地時被葛老太爺留下來做幫工,起初住在山坡上的草棚里,后來把草棚改建成了一座小木屋,一層,三間。一間做廚房,一間做中堂,一間做堂前間和臥房。土改后,阿滿分了葛家的田地,占一坵田,一坵園。大集體年代,兩家又合攏耕種,后來又分開。憑靠五個地土地的滋養(yǎng),阿滿順順溜溜地存活了下來。
老葛一家遷到柳林鎮(zhèn)以后,這里的田地都歸了阿滿。阿滿不想去政府安排的養(yǎng)老院里生活,他想要是自己走了,這里的地就荒了,廢了。他要在這里好好守著,一直守到自己永遠閉上眼睛為止。
阿滿來到坡上,只見田間地頭開滿了野菊花,有紅的、白的、黃的,在風(fēng)中輕輕搖曳。阿滿來到田里,往手心里啐了一口唾沫,揮起鋤頭“嘣”地鏟倒一簇稻稈頭,一股泥土的清香飄進鼻息里。老母雞蹣跚地跑了過來,啄吃著窟里的小蟲子。
夕陽的余暉撒在山坡上,五個地被括上一層金燦燦的輪廓。阿滿扛著鋤頭回到家里,他一看灣里的屋頂并沒有升起裊裊炊煙,才想起老葛一家已經(jīng)搬走了。
吃了晚飯之后,月亮便從柳林鎮(zhèn)的山坳里爬上來,月光透過老楓樹的枝葉落在窗前的水缸里,缸里閃著魚鱗似的斑駁的光。阿滿躺在堂前間的凳子上,抬頭望著碧藍的天空。由于沒有老葛來嘮嗑,他感到天空更加寂寥了。
當年也是這樣的夜晚,老葛走進屋里,喜滋滋地說:“老弟,給你帶來一個婆娘?!?/p>
阿滿抬眼一看,只見老葛的身后跟著一位四十來歲的女人,腦后扎著一條長長的辮子,手里抱著一個三四歲的娃,那娃臉頰被山風(fēng)吹得紅彤彤的。
阿滿連忙把女人引進堂前間里,一開口才知那女人是一個啞巴。老葛說,啞巴原先是被一個光棍漢帶到葛家村的,也不知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村里人都叫他“啞巴嫂”。后來光棍漢生病死了,老葛去那里做道士時遇到了,便把她帶了回來。
當天夜里,老葛哆哆嗦嗦地躺在啞巴嫂的旁邊,生平第一次做了一回男人。但畢竟六十多歲了,第二天起床時便感到腰酸背疼的。
啞巴嫂雖然不會說話,但干活麻利,勤快,讓阿滿感到家里暖融融的。特別是有了兒子米粒之后,家里便充滿歡樂的氣氛。阿滿常常馱著米粒下地里干活。
但這美好的一切就像脆弱的氣球一般被那個干貨佬阿邱戳破了。
阿邱五十來歲,單身,跛腳,住在山外柳林鎮(zhèn)。每年清明過后,阿邱就到五個地來收購筍干,秋后又來收蘿卜干、扁豆干等各色干菜。阿邱每次到五個地,都帶來一些帶魚之類的海貨,約了老葛在阿滿家里喝酒聊天,一直聊到半夜才睡下。自啞巴嫂來了之后,阿邱似乎來得更勤了,每次過來都送給啞巴嫂一件新衣服,給米粒帶來玩具和糖果。
夏日里,太陽火一般炙烤著大地。阿滿從地里回來,端起灶臺上的茶罐咕嘟嘟灌一氣。他放下茶罐,看見中堂里擺著阿邱的行頭,聽到臥房里傳出作作索索的聲響。阿滿推開堂前間的門走進去,只見米粒站在桌前頭板上咚咚咚地玩著撥浪鼓,啞巴嫂紅著臉衣衫凌亂地從臥房里走出來。阿滿走進臥房一看,見床上躺著一個男人,光著脊背,一看便知是阿邱。阿滿罵了聲“畜生”,拿起邊上的掃把劈頭蓋臉地打過去。阿邱捂著腦袋竄出臥房,拿起行李狼狽地跑出了五個地。
此后,阿邱便再也不來五個地了。阿滿發(fā)現(xiàn)啞巴嫂成天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時常紅著眼圈,發(fā)著呆,人也變瘦了。米粒則成天念叨著:“阿爸,邱叔怎么都不來呀?”
夜里,阿滿時常想:自己一個老頭,讓啞女守著,豈不誤了她?何況米粒也不能總是待在山里,馬上就要到上學(xué)的年齡了。要是自己帶著娘倆去山外,那就會像鯉魚離開水一般無法生活。阿滿輾轉(zhuǎn)反側(cè)想了好幾夜,終究拿不出主意,最終找到老葛。兩人商量來商量去,決定把母子倆交給阿邱。
月光透過窗欞射進堂前間里,窗外傳來蟋蟀“吱吱”的叫聲。米粒打著鼾靜靜地躺在床上。阿滿脊背靠著床頭,吧嗒吧嗒地吸著煙。啞巴嫂仰面躺在阿滿的身邊,失神地望著天花板。阿滿磕掉煙灰,收起煙筒,俯下身子對啞巴嫂說:“啞巴啊,你娘倆以后就……別再跟我吃苦了,你到山外……跟阿邱……好好過吧!”阿滿渾身發(fā)顫,聲音哽咽。啞巴嫂坐起身,把頭埋進阿滿瘦骨嶙峋的胸膛里。
老葛托葛家老大叫來阿邱。阿邱屁顛屁顛地來到五個地,豎起食指指著天對阿滿說,老哥,你放心,我一定對他們娘倆好的。我也會把你當親哥哥,幫你養(yǎng)老。
阿滿眼巴巴地看著阿邱帶走了啞巴嫂和米粒,心里宛若蛻殼一般空空的。每到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阿邱便帶著米粒來看阿滿。
一天,米粒獨自一人走進五個地,哭著說:“大爸,我爸不能來看你了?!痹瓉戆⑶窦依锸Щ鹆?,由于堆了太多的干貨,阿邱和啞巴嫂都沒跑出來。那時,米粒正在廣東讀大學(xué)。
阿滿噙著眼淚走進臥房,翻開箱底,拿出一沓零錢遞給米粒。米??拗辉敢馐眨f自己可以通過勤工儉學(xué)讀完大學(xué)。老葛聽到了,對米粒說:“拿著吧,你不要擔(dān)心你大爸,他有低保?!泵琢=舆^錢走了,說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再來看阿滿。
清晨,阿滿早早起來,他想馬上到年關(guān)了,趁天晴備足柴火。阿滿來到水缸邊沙沙沙地磨起刀來,水缸里映出一張堅實、瘦削、老氣橫秋的臉。阿滿把砍刀磨得雪亮雪亮的,插進刀鞘里,敷在腰里向屋外走去。老黃狗和老母雞一前一后跟了上來,阿滿回頭喊了一聲:“回去,在家待著?!崩宵S狗轉(zhuǎn)身往回走,老母雞也咯咯地往回走。
阿滿走下山坡來到大楓樹底下,一條坎坷不平的石頭路隨著山勢歪歪扭扭地斜下葛溪,通過溪上的碇步又向上仰起,繞向山外的柳林鎮(zhèn)。另一條小路則直往山下掛,直掛到懸崖上的雜樹林里。那是五個地唯一有雜樹的地方,別的地方只有蓈萁和雜草,燒成火后一會兒就變成灰,做不了過冬烤火的材料。
阿滿側(cè)著身子小心翼翼地走下懸崖,心想真是老了,不像當年猴子似的在懸崖上翻來爬去。懸崖上是一片砍倒的柴火,有櫟樹、烏枝樹、大頭株、蛇豹花,被太陽曬得又干又硬。阿滿揮起刀把柴砍成一截一截的,用樹藤一捆一捆扎起來,每捆都有五十來斤重。阿滿揮著汗,喘著粗氣,一趟一趟地把柴背上山嶺,背進家里,一直背到太陽西下。阿滿感到腳步越來越沉,肩上的柴像壓下一座大山似的。忽然一個踉蹌,柴和人骨碌碌滾下山崖,被一棵樹擋住。這是一棵韌性十足的老山茶樹,由于缺乏營養(yǎng),葉子泛黃,樹干只有手腕那樣粗。阿滿一動身子,山茶樹枝便搖晃起來,葉子簌簌往下落。阿滿雙手緊緊抓住樹干,撐開雙腿坐下來。他抬頭看看四周,只見上下左右都是直直的崖壁,刀削斧劈一般,身體不由打了個寒顫。
阿滿想自己很可能會被困死在崖壁上。自己還不能死,要是死了五個地的田地就廢了。自己要盡量多守幾年,再說米粒還會回來看他呢。
怎么辦?阿滿索性拿出煙筒抽起了煙絲,心想自己在山里活了六十多年,總能想出辦法擺脫困境的。他抬頭往上看,只見崖壁上光禿禿的,向上爬已經(jīng)不可能了,往下又需要繩子。他想要是老葛在就好了,可以給他放下一條又長又韌的棕繩。阿滿左看右看,發(fā)現(xiàn)腳邊有一簇大麻草,腳下五六米處有一簇龍須草。那龍須草長長地往下掛,龍須草下面是什么呢?或許有一棵樹?或許有一簇大麻草?或許有一個平臺?阿滿探下頭,下面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見。阿滿自言自語:“只能下去看看再說了。”怎樣才能接近那一簇龍須草呢?“有了?!卑M伸出刀割下大麻草,擰成一股繩子。由于大麻草不多,繩子只有一米多長。阿滿又揮起刀砍倒那棵山茶樹,利用枝杈做成一個樹鉤,把頂部的樹枝扎成一個圈,圈里接上大麻草繩子,繩子另一端拴在腰里的刀鞘繩上。阿滿又吸了一口煙,磕掉煙灰,把短煙筒收進衣兜里。他小心翼翼地站起來,用樹鉤鉤住砍過的山茶樹樁,轉(zhuǎn)身抓住繩子緊貼著崖壁往下滑去,最終接近了那簇龍須草。阿滿感覺腳下空蕩蕩的,他憋住氣,騰出手來將龍須草的頂端打了一個結(jié),然后一手緊緊地抓住龍須草,另一只手將繩子一抖,山茶樹的鉤子便脫離了樹樁滑了下來。阿滿用鉤子鉤住龍須草,抓住繩子往下降,就像從天花板上掛下一只老蜘蛛。阿滿的身子降下五六米的距離,轉(zhuǎn)頭往下看,底下除了黑乎乎的石壁之外什么也沒有,看來運氣差到了極點。腰里的繩子勒得阿滿喘不過氣來。阿滿想,如果一直這樣掛著,不久就會成為一個吊死鬼,看來只能碰碰運氣了。他從腰后拔出砍刀,“嚓”地割斷繩子,身體便急速地往下墜,“嘩”的一聲掉進崖縫間的一處小樹林里。林子里有山茶樹、櫟樹、杜鵑花,共有十來棵,每棵都只有手腕那么粗。阿滿坐起身子,心想自己真是命不該絕。此時天邊已拉下黑色的帷幕,阿滿低頭往下看,下面幽深不見底,心想今天只能在這里過夜了。
阿滿肚子咕咕叫起來,他裝了一筒煙,吧嗒吧嗒地吸著。他想不知老黃狗和老母雞怎么樣了。不久,便聽見老黃狗在懸崖頂上汪汪的叫聲。阿滿嘶啞著喉嚨喊道:“回去!回去!在家里好好等著,我明天回來?!币粫?,老黃狗的叫聲消失了。
月光在崖壁上投下一個個斑斑駁駁的影子,懸崖上的山鳥發(fā)出一聲聲怪叫。阿滿渾身直打哆嗦,他依稀看到崖坎里有一些枯枝敗葉,便收在一起用火柴點燃,摟著火堆烤起來。倏忽間,火滅了,懸崖上又是冷冰冰的。阿滿蜷起身子,上下眼皮直打架,他怕自己睡著了掉下懸崖,便用刀鞘繩把自己綁在樹干上。又累又餓的阿滿抱著樹枝終究睡著了。
清晨,崖壁上傳來一陣嘰嘰喳喳的鳥叫聲,山腳下的葛溪嘩嘩地流著。阿滿睜開眼,感到全身的骨頭像散了架似的。他扶著樹干站了起來,摟緊樹干伸展脖子極力往下看,只見巖壁底下露出一簇烏枝樹的葉子。阿滿估摸著那棵樹離自己有五層樓那么高,跳下去如果抓住樹枝或許可以活命。阿滿又撮了一筒煙絲,吧嗒吧嗒地吸著,自語道:“只能搏一次了。”怎樣才能減輕下降的重力呢?阿滿磕掉煙灰,收起煙筒,揮起刀砍下雜樹林的樹枝,用繩子扎成一個圈,套在腋下,那模樣很像老太婆穿著一件大裙子。阿滿縮緊身子,展開雙臂,腳一蹬,“呀”的一聲跳出小樹林,順著崖壁直往下墜,“嘩”的一聲落到烏枝樹上,擱在枝葉里。阿滿幸運地抓住了一根枝條,枝條立即“咔”的一聲斷了,連人帶枝掉到地上。阿滿從地上坐起來,左腳的腳底傳來一陣鉆心的疼。阿滿脫了鞋子一看,只見腳底下被樹枝戳了一個洞,滲出一絲血,心想:一點兒小傷,不礙事。阿滿扶著樹干站起身子,抖一下身體,確認全身的骨頭完好無缺。他抬頭驚恐地看了一眼高高聳起的山崖,立即合起手掌念叨著:“真是祖師爺保佑?。∽屛疫€活著。”
阿滿砍了一截樹干,做成拐杖,一步一拐地往葛溪邊上走去……
潔白的月光照射在山坡上,阿滿一步一挨地走到土地廟前,對著廟里的香爐拜了三拜。老黃狗“嗚嗚”地迎了過來,黏著阿滿不停地甩著尾巴。阿滿撫了撫黃狗額頭上的毛,俯身說:“等急了吧。”
阿滿走進屋里,點亮火篾燈,掀起鍋蓋。鍋底尚存一層沒吃完的米飯,阿滿舀了一勺倒進盆里放在地上,老黃狗低頭“呼哧呼哧”吃了起來。阿滿舀起米飯直往嘴里塞,噎得直伸脖子。他走到屋外水缸邊,舀起一瓢水直往嘴里灌。吃完飯后,阿滿來到雞窩邊。老母雞蹲在里面咯咯地叫著,雞窩門口忽地滾出一個蛋來。阿滿握在手里,感到暖暖的,便往墻壁上噗噗地敲幾下,仰起頭“咕咕”地把雞蛋吸進肚子里,然后走進臥房,仰面躺在床上,累得像一攤爛泥。
清早,阿滿醒來,感到腳底下又麻又疼。他起身抬起左腳一看,只見腳板腫得如冬瓜似的。一著地,阿滿便疼得“哎呀”一聲叫起來。阿滿找來一根拐杖,拄著來到坡上,用草耙挖來一些苦草、山棕櫚、豬兒菜,回到屋里用錘子搗碎敷在腳底下,用布條扎起來,感覺腳底下涼涼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阿滿的左腳時好時壞。他試著用腳后跟著地走路,一邁步整個身子便撐船一樣一扭一歪的。后來他干脆丟掉拐杖,伸開手臂像雜技演員一般平衡著自己的身體,看上去像一只受傷的烏鴉,展開翅膀不停地在地上撲騰著。
年關(guān)到了,由于傷了腳,阿滿無法去山外置辦年貨。臘月廿四,阿滿做了一板豆腐,幾條糍粑,燒了香,祭了灶神。臘月廿八,天空忽然飄起了雪花,一片片,鵝毛似的。不久,山坡上、屋檐里、竹林間,全積上一層厚厚的雪,五個地成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阿滿縮在堂前間里,烤著火,默默地吸著煙,眼巴巴地看著窗外。
大年三十下午,雪依然下著。阿滿燒了六樣熟菜,分成兩份,一份擺在自家的桌子上;一份擺在壺盆里,端出屋子,走向灣里。雪花簌簌地落在阿滿花白蓬松的頭發(fā)上,黏在凌亂的胡茬里,雪地上留下一串串深淺不一的腳印。阿滿來到灣里,只見屋前的毛竹被冰凌壓得棉花弓一般掛到地上。阿滿搓搓手,放在嘴邊哈一下氣,打開老葛家的門,把菜和飯擺在桌子上,桌上升起一縷尚存的熱氣。阿滿又在桌上擺上酒杯,拿起酒壺斟上酒,然后默默地立在一旁,眼前不停地浮現(xiàn)出當年跟著老葛在田里勞作的情形,便躬起身對著桌子拜了三拜,嘴里絮絮地說:“葛家的列祖列宗啊,你們收留了我,就是我的祖宗……”然后又往杯里斟上酒。酒過三巡之后,阿滿轉(zhuǎn)身走到屋前,燒了紙鈿,又走上樓梯,往中間樓后的香火柜里敬上香,拜了三拜。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天空的雪花依然簌簌飄落。阿滿坐在堂前間里,吃著菜,喝著米酒。老黃狗把腦袋伸進阿滿的懷里,阿滿往老黃狗的嘴里塞上一塊肉。老黃狗縮回脖子,晃著腦袋吧嗒吧嗒地吃起肉來。到了半夜,阿滿又吃了一盤番薯粉絲,喝了一杯米酒。
大年初一,雪停了。阿滿早早起來,踩著厚厚的積雪,來到土地廟里,點上香,握在手里對著香爐拜了拜,然后把香插進香爐里。
地上的積雪漸漸融化,山坡上露出黑黃色的泥土。阿滿跛著腳來到地里,揮起鋤頭不停地挖著,他想趁著自己還有點兒力氣,多種點兒東西,多積點兒糧食,到了自己干不動的時候,可以多維持一段時間。
清明節(jié)到了,五個地的草綠了。老葛穿著一件藍色的夾克衫,戴著一頂鴨舌帽,拄著一根烏黑的拐杖走進阿滿的屋里。老葛胡子和頭發(fā)理個精光,穿著也完全換了一副模樣,阿滿幾乎認不出來了。
阿滿緊緊握住老葛的手,眼淚簌簌地從臉頰上滴下來,哽咽著說:“老哥,你可來了。”老葛說:“我過年的時候想來,不想下了雪。你過得好不好?”阿滿說:“好……好。”阿滿往煙筒里裝上煙絲,點著后遞給老葛。老葛推辭說:“戒了,家里小的不讓抽?!崩细鹫f完就往屋后葛家墓地里走去,一邊走,一邊喘氣,一邊“咳咳”著,阿滿感覺老葛比在五個地時老了十歲似的。
掃完墓回來,老葛看見阿滿走路一瘸一拐的,便問:“老弟,你的腳怎么了?”
阿滿說:“被樹枝戳了一下,半年多時間也不見好?!?/p>
老葛抬起阿滿的腳一看,只見腳底下有一個小小的洞,輕輕一按便流出一絲黃色的膿水,腳面上爛出一個疤。老葛挽過阿滿的手腕把了一下脈,搖搖頭說:“怕是被鬼箭射了?!?/p>
天色暗下來以后,老葛便在阿滿家的中堂里擺起了香案,端上糍粑、斗米、肉。由于沒帶道士的行頭,便用瓷碗代替鋼杯,用筷子叮叮當當?shù)厍弥?,嘴里絮絮叨叨地念起了咒語。老葛折騰了好一會兒才收工,然后便挨著阿滿睡下。
兩人一夜無語。
第二天早上,阿滿醒來。老葛問:“好些了沒有?”阿滿說:“好些了。”老葛吃了早飯后要走,阿滿想挽留他多住幾天。老葛說,家里小的要帶他去城里住上一段日子。老葛便拄著拐杖走了,臨走前說端午節(jié)再來看阿滿。
到了端午節(jié),老葛終究沒來五個地。
一天下午,天氣異常悶熱,村口的楓樹葉打著卷兒一片片飛下來。阿滿坐在屋前的椅子上打盹,老黃狗舔著他腳底下的疤口,老母雞在一旁抖落身上的泥粉。阿滿的耳邊忽然傳來一陣咚咚鏘鏘的鑼鼓聲和滴滴答答的嗩吶聲,睜眼一看,只見楓樹底下出現(xiàn)一隊披麻戴孝的人,領(lǐng)頭的是葛家老大和老二。老大手里端著一個盒子,老二撐著傘。送葬的隊伍越來越近,阿滿看見老大、老二的身后跟著一個男孩,手里捧著一個相框,相框里分明是老葛的照片。阿滿深陷的眼眶里不由得涌出一股淚水。
埋了老葛之后,老大和老二來到阿滿的家里。老大說,老葛臨死前念念不忘要回五個地。他還吩咐,要是滿叔在五個地太吃苦就不要守了,把他接出去養(yǎng)老。阿滿說:“我還是留在五個地吧!”老大、老二留下一些吃的東西便走了。
盛夏到來,坡上一片碧綠。阿滿想:今年雨水調(diào)勻,收成一定不差。
一天夜里,阿滿聽到老黃狗不停地叫著。阿滿也不去理會,心想山里不要說有賊,連個鬼也沒有。
天亮了,阿滿照例去地里轉(zhuǎn)。一到地里便頓時傻了眼:只見園里的番薯藤被連根拔起,泥土被翻了一遍。老黃狗跑進園里汪汪地叫著。阿滿俯身細看,只見園里滿是野豬的腳印,心想自葛山一帶的人們遷走之后,野豬就更加無法無天了。阿滿一邊詛咒著,一邊揮起鋤頭培土、施肥,重新把番薯藤栽進窟里,一直忙到夕陽西下才回到屋里。吃了飯后,月亮靜靜地掛在天空,田里的青蛙“呱呱呱”叫個不停。阿滿想:野豬要是晚上再來糟蹋怎么辦?于是便抱起一捆稻草,帶著老黃狗來到坡上,躺在稻草上守著。夜里,阿滿感到有點兒冷,便在一旁燒起一堆火。
清晨,阿滿回到家里,老黃狗圍著雞窩叫個不停。阿滿一看,只見窩邊滿是雞毛,還留著一攤血跡,雞窩里空空的。阿滿頓時哭喪著臉坐在地上,雙手不停地拍打著自己的腦袋,責(zé)罵自己:“真是個死人!顧東不顧西,把老黃狗帶走,母雞就交給狐貍了?!?/p>
地里的莊稼一天天長大,阿滿在坡上搭起一個草棚,與老黃狗一起在里面日夜守著。一天夜里,老黃狗“汪汪”叫著沖到棚外。阿滿走出棚子一看,只見月光底下,一群野豬吁吁地叫著,不停地拱著番薯壟。阿滿揮起鋤頭趕了過去,張開嘴巴“哦哦”地喊著。野豬欺老,這邊被趕跑了,又從那邊的園頭上來,番薯地里一片狼藉。阿滿急了,拿起一塊石頭狠狠地向領(lǐng)頭的一只大野豬砸了過去。石頭重重地落在大野豬的腦袋上,大野豬“吁”的一聲齜著獠牙向阿滿沖了過來。眼看就要拱到阿滿的身體了,老黃狗“汪”地一聲迎了上去。野豬和黃狗纏斗在一起,忽然老黃狗凄慘地叫了一聲,然后抽搐著躺在番薯地里。阿滿揮起鋤頭聲嘶力竭地喊著、打著,那群野豬終于被趕跑了。
阿滿抱起老黃狗,老黃狗眼巴巴地看著阿滿,脖子上涌出一股血,發(fā)出最后幾聲嗚咽,然后便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天亮了,天邊布滿灰色的霧靄,太陽在五個地里閃著凄冷的光芒。阿滿哭著在坡上挖了一個窟,窟里墊上一層衣服,把老黃狗放進去包裹起來,然后在上面蓋上一層厚厚的土。
阿滿回到屋里,走到水缸邊,水缸里映出一張丑陋衰老的臉,面目猙獰,五官扭曲,布滿褶皺。阿滿舀了一瓢水放在水缸邊的石板上,俯下身子雙手捧著水使勁兒搓著雙頰,洗去沾在臉上的泥土、汗水、血跡,然后回到門前,無力地靠在竹椅上,習(xí)慣性地抬起左腳。由于長期用力,阿滿的左腳腳板腫大,小腿的肌肉萎縮,只留下一根細小的腿骨,整個腳面看起來像一個鴨掌。阿滿并沒有等到老黃狗給他舔腳,心里感到空空的。他起身走進里間,從床角里找出六十年前用過的那支長筒,拭去灰塵,摟在懷里,“咚咚咚”地用手指敲著,嘶啞著喉嚨唱著:“正月里來是新春,家家戶戶點紅燈;人家丈夫團圓聚,孟姜女的丈夫造長城……”
月光照射在金黃的稻田里,阿滿想再過幾天就可以收割了。他躺在棚里,依著長筒“咚咚咚”的響聲,嘶啞著喉嚨反復(fù)低唱著:“正月里來是新春……”從“正月里來”一直唱到“十二月里來”,眼前不時浮現(xiàn)出當年四處流浪和在五個地生活的情景。
天邊忽然飄來一片烏云,烏云漸漸擴大,吞噬了月亮。烏云越積越厚,像鍋一樣沉沉地壓了下來。頃刻間,天空嘩啦啦地下起一陣雨,雨水漏進棚里,滴在阿滿身上。阿滿打了一個噴嚏,冷得全身瑟瑟發(fā)抖。
雨淅淅瀝瀝不停地下著,一連下了十幾天。阿滿穿著蓑衣,在田邊心急火燎地轉(zhuǎn)著。他看見稻稈變黃,變軟,有些稻谷直掛到土里,變黑,長出了白芽。阿滿跪在地上,舉起雙手呼號著:“老天爺啊!行行好吧,別再下了?!?/p>
雨終于停了,阿滿立即拿起鐮刀來到田里,嚓嚓嚓地割起稻子來。他想把老葛家里的打稻機背到田里,但一放在肩上就無論如何使勁兒也直不起腰來。阿滿只好把葛老太爺當年留下的“稻梯”背過來,放在簟上,揮起稻穗使勁兒往稻梯上砸,谷子便一粒粒落到簟里。阿滿怕天又下雨,天黑了也不敢停下來休息,在月光底下跪在田里割著稻谷,困了就枕著稻稈睡一覺。阿滿一直忙了十天十夜,終于把田里的稻谷一小袋一小袋,螞蟻搬家似地搬回家里。然后又忙了五天五夜,把園里的番薯收了回來。
阿滿看著疊滿了谷子的稻桶和盛滿番薯的木箱子,深深地透了一口氣,他想,這里的糧食自己可以足足吃上三年。阿滿撥了一簸箕的谷子來到踏碓翹里,他使出全身力氣也踩不動踏碓翹的石錘。他只好把谷子端回家里,倒在水缸邊的石板上,用木錘一下一下捶打著。一天下來,只捶出五六斤米粒。第二天,阿滿感到腰酸背疼的,連手臂也抬不起來。他想,帶著谷殼也是可以吃的,他干脆收起了木錘。
阿滿想去坡上種些冬菜,一背起鋤頭,身體便像煮熟的面條一般蔫了下去。他暈暈乎乎地坐到椅子上,感到全身綿軟無力,于是便扶著板壁挨到臥房,躺在床上。阿滿清醒過來的時候,心想自己在世的時日恐怕不長了,自己不能就這樣死在床上,零零散散的,骯臟。于是,他走到中堂墻邊,那里擺著一口烏黑的棺材。阿滿極力掀起棺材的蓋子,搬來被子放在里面,翻身躺進去,身邊放著那根長筒。阿滿想,自己一定要熬到過年,再祭一次祖宗,再給土地爺燒一次香。
早上,阿滿掙扎著起來燒飯。他佝僂著腰來到水缸邊,水里映出一個毛發(fā)全白,臉色蠟黃,顴骨高凸,眼眶深陷,目光呆滯的人。阿滿煮熟飯后盛在碗里放在棺材邊的凳子上,餓了就吃,也不管一天吃幾餐,有時好幾天才吃一頓。他一有力氣,便敲響長筒,唱著:“正月里來……”聲音嘶啞,斷斷續(xù)續(xù),細如蚊蠅,宛若推動漏了氣的風(fēng)箱。
一天,阿滿迷迷糊糊地感到有人推他,睜開眼睛一看,只見米粒站在跟前,喊道:“大爸,醒醒,醒醒……”他以為是夢,又眨了眨眼睛,最后確認是米粒。
米粒噙著淚水,背起阿滿向村外走去。
縣人民醫(yī)院手術(shù)室里,醫(yī)生從阿滿的腳板里面取出一截指節(jié)長的樹枝,“當”的一聲放在盆子里。醫(yī)生跟米粒說,樹枝被卡在骨頭里,要是不做手術(shù)就永遠待在里面了。
阿滿微微睜開眼睛。米粒說:“大爸,你的腳治好了?!卑M眼眶里滾出一顆渾濁的淚珠。阿滿問米粒,今天是什么日子?米粒說,今天是臘月廿八。阿滿極力從床上坐起來,催促道:“快……快,把我送回五個地。我還要祭祖宗,還要給土地廟燒香?!?/p>
一輛救護車開到柳林鎮(zhèn),米粒和葛家老大、老二把阿滿送回五個地。老大、老二走了,米粒留在五個地陪阿滿過年。
大年三十,五個地響起一陣“噼噼啪啪”的鞭炮聲,米粒扶著阿滿祭了祖宗。正月初一,兩人又給土地廟上了香。正月初八,米粒要去外地上班。他想帶阿滿離開五個地,阿滿固執(zhí)地要留在山里守著。
清明節(jié)到了,米粒和葛家老大、老二一起回到五個地。村口的大楓樹長出了新葉,樹頂上新添了一個喜鵲巢。兩只長尾巴的喜鵲在上面一邊飛,一邊“嘎嘎”地叫著。三人來到阿滿家的門外,喊著:“叔”“大爸”。屋里沒有回音,三人“吱呀”一聲推開門,只見阿滿靜靜地躺在棺材里……
十年以后,一條石板路從柳林鎮(zhèn)通向五個地。五個地的坡上出現(xiàn)了一座石亭,叫做“守山亭”。亭子的四周開滿各色野菊花,紅的、白的、黃的,在風(fēng)中輕輕搖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