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雄鷹
夜深了,妻兒已經(jīng)熟睡多時,畫完一幅小畫,一個人在書房,點一支煙,聽一首歌,實在是愜意自在的好時光。隨手亂畫亂寫、翻覽閑書,或者啥也不干,靜靜地坐著發(fā)呆也好,感覺怎樣都是自在無比,獨獨是舍不得睡覺的。
過了凌晨,稍有睡意,睡吧!明天還要早起。關上燈,保持自己最喜歡的木乃伊式平躺的姿勢,刻意地閉上眼,讓清醒的大腦有點模糊甚至眩暈,這套流程幾乎是每晚睡前的必修課,簡直是從清醒到熟睡兩種模式之間的人為轉(zhuǎn)換。
不到兩分鐘,就“有客來訪”,對,是蚊子!“吱吱”之聲在耳邊回旋,清脆悠長,響亮刺耳,從左到右,從右到左,我假裝沒聽見,繼續(xù)醞釀。
蚊子是很多人晚上的天敵,經(jīng)常把欲睡而不能的人們逼急,如背中芒刺、眼中之釘,不除不快。妻子便是如此的人,從來聽不得蚊吟或類似蚊吟的一丁點聲音,對蚊吟的警覺簡直可以和專業(yè)的搜救戰(zhàn)士相提并論。無論在哪兒,哪怕只是聽到若有若無的“吱吱”聲,就能突然警覺,如若發(fā)現(xiàn)了敵情的戰(zhàn)士一般,就地保持靜止,表情凝固,瞇眼皺眉,閉口側(cè)耳,若有所思,瞬間進入戰(zhàn)備狀態(tài)。噓!別出聲!我常常為之一驚,咋了?有蚊子!我一時愕然無語……看這架勢,哪里是蚊子,簡直是敵機來襲。妻子與蚊子是水火不容的,戰(zhàn)斗是持久而日常的,以至于兩個兒子現(xiàn)在對待蚊子的警覺,比妻子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無意間發(fā)現(xiàn)蚊子的身影,每次像截獲了敵方的重要情報一樣,躡手躡腳,捏著嗓子,第一時間密報給妻子:媽媽!有蚊子!以至于后來,我似乎堅定的認為“小題大做”這個成語的誕生是與蚊子有關的。
生活中,真正與我們有關系,無論好壞,總是能或多或少牽著我們的情緒,無關痛癢的人事,哪怕一直在眼前,其實是與我們無關的,就像蚊子與我。
可能是因為我的血味道太過寡淡,蚊子不大喜歡的緣故,幾乎是很少被蚊子叮咬的。還有人說:一部分人的皮膚天生就攜帶著某種蚊毒的抗體,就算被蚊子吸了血,皮膚也不會紅腫瘙癢,渾然不覺,自己可能屬于這一類人。相比那些被蚊子叮咬一下就紅腫一片、瘙癢半天的人,像我這樣的人算是幸運的,至少睡時沒有起身抓蚊子的煩惱。所以,我?guī)缀鯊膩聿蝗ダ頃米拥?,也很少有被蚊子逼急的時候,消滅蚊子也只是在妻子的要求下進行,純屬友軍協(xié)同作戰(zhàn),盡管認真詳細,可終究跟掃地、抹桌子一樣,是沒有態(tài)度、沒有情緒的機械操作,扎扎勢、走走流程而已。
快凌晨一點了,那只蚊子還是一個勁地在床頭“吱吱”著,忽近忽遠,喋喋不休。我繼續(xù)努力地保持著我的大腦空白,充耳不聞,睡自己的覺,讓蚊子飛去吧!
這些小東西越飛越近,就在我的眉目之間,我能真切地感覺到蚊翅扇起的微涼,叫聲也越來越響,像是在我耳邊大秀歌喉一樣的盡情,還有立體環(huán)繞的效果,一會兒左一會兒右。我心里告訴他們:差不多得了,今晚我不想拍死你們,大家都活著多好,你活你的,我睡我的。所以,好多次蚊我近在厘米之間,我都友好地揮趕??蛇@小東西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似乎看我軟弱一般,越來越不像話,竟然在我的鼻子、額頭上撒起了歡兒,一種要把我的臉當成游樂場的樣子,云霧般的肆無忌憚在黑暗中自由蕩漾。
得寸進尺果然是生物的本性,從小心試探,到不拿自己當外人,再到自由自在,他們開始挑戰(zhàn)我的底線。我的臉一塊一塊地癢,撓幾次,滿臉都癢,腦子也清醒起來,耳朵敏銳地判斷著,我似乎看到了它們盡情的歡喜雀躍。感覺到了一股氣流在我的身體里慢慢往上涌,一股勁兒也從全身開始往上匯集……對!我要消滅它們!
起初,我想以消滅為目的,不大動干戈起身對付,就躺著拍死它,留個全尸,哪怕在我的臉上。我集中聽力,在黑暗中清醒地等待時機,終于,它落到了我的臉上,我緩緩的抬起右手,悄悄靠近,輕輕地拍在臉上,下意識的手貼著臉摸下來,這小東西的敏捷程度我早有領教,沒打??!一會兒又回來了,依然自在地“吱吱”著,簡直就像剛才的生命危機沒有發(fā)生一樣,停留在的我鼻梁上,鼻梁眉目之間,此處藏身之空間大,拍住它確實沒有十足的把握,我壓著消滅它的急切,揮手趕走,也助長著它的肆無忌憚。果然,去了又來,它停在我的額頭上。有了剛才失敗的經(jīng)驗,這次我更加地謹慎小心,志在必得。慢慢伸手,在十公分左右的距離停下來,微調(diào)角度,“啪!”迅速拍向我的額頭,著實比剛才要用力得多,我的腦袋“嗡”的一下,有點轟鳴,可我竟然又一次失敗了……
我承認,我似乎第一次被這小東西給逼急了。實力懸殊這么大,它屢屢進犯卻次次優(yōu)雅的離開,簡直是赤裸裸的挑釁,實在讓人難以接受。這次,我決定要“小題大做”、大動干戈了,堅決消滅他們!
我翻身開燈,起身下床,隨手取了窗臺上的蒼蠅拍,貓腰搜尋,很快,我發(fā)現(xiàn)了剛才那只自由自在的家伙,就在床頭上,靜靜地,肚子癟癟的,看來之前它并沒有吸到我的血,或許他今晚心情不錯,只顧著自娛自樂忘記了吃飯,或許這是一只正在減肥的蚊子也不一定,我心里胡亂地琢磨著,甚至有點分心。不!我要集中精力。我舉起蒼蠅拍,小心翼翼地靠近,看準了,又停下來,匯聚力量,瞬間“啪”的一聲下去,聲音響到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都擔心起會不會驚醒隔壁熟睡的妻兒了??晌已郾牨牭乜吹弥鴮嵡宄?,就差不到半公分,它就像被風吹起來一般,以漂浮在水面上度假者的姿態(tài),不慌不忙、懶洋洋地飛了起來,照舊在床頭來來回回。我這使勁地一拍,別說危及生命,貌似連他的小心情都沒受到絲毫影響。咦!難道這小東西今晚的使命就是成心跟我作對?我徹底被逼急了,暗暗告訴自己:別急別躁,越是焦躁的時候越要讓自己慢下來,哪怕守株待兔,總要收拾了它的。
我順著它飛舞的路線盯著他,眼睛都不眨一下,一會高點一會低,聲音還是那么的悠長,就像跟著師傅學嗩吶換氣的新徒兒一樣,只吹一個音卻聽起來從頭至尾都不曾換氣。這小東西的肺活量讓我暗暗佩服起來,既要拖著身體飛舞,還要不間斷的“吱吱”,不但不累,還不換氣。我調(diào)整好自己,拿著蒼蠅拍坐在床邊,準備就這樣跟它耗著,它落一次我拍一次,拍住拍不住無所謂,就算累,我也要累死它!
它一會兒落在被子上,一會在墻壁上,飛飛停停。看著它自由自在地跟我對峙,一瞬間,我似乎平靜的有點輕松,竟然想就逗逗他,找找樂,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看他落在了床頭的菱角線上,一分鐘,兩分鐘,幾分鐘過去了,他還一動不動地停在那兒。這是要休息了?還是它也跟我耗?等我躺下再來狂歡?不行!剛才不是折騰的挺精神挺歡快的嗎?全然把我的周圍當KTV,又是唱又是舞的,我陪你玩才剛開始,你倒要休息了,這能行嗎?此時,我是真的舍不得一下拍死它了,更想看到它被“溫柔以待”地累倒在地,然后一腳踩死,才覺得是比較合適的。
我悄悄地用食指和拇指形成一個縫兒,慢慢靠近他,試圖逮住它的一雙翅膀。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要是像摘棗子一樣輕而易舉地活活捉住這小東西,那就不會有那么多人被一次次逼急了,就像今晚的我。我?guī)缀醵紱]怎么細看,兩個手指像逮空氣一樣地胡亂地一捏,簡直難以置信,我竟然逮住了它的一雙翅膀!就像擒住了它一樣,這么容易嗎?這樣的簡單和不經(jīng)意?我肯定它絕不是安靜的等著讓我逮住的,可就在那一瞬間,天時地利人和,它確實被我活生生地逮住了,那一刻,它該跟我一樣的意外。生活果然是最好的編劇兼導演。這個結(jié)果實在讓人猝不及防,我有點無語,大動干戈地圍捕了幾次都沒得逞,好不容易調(diào)整自己,改變計劃,準備持久戰(zhàn),作戰(zhàn)計劃還在制定中,戰(zhàn)爭卻結(jié)束了,關鍵還勝利了!這算什么,這樣的仗怎么打,對于一個把玩戰(zhàn)略智慧、講究戰(zhàn)斗尊嚴的將軍來說,這樣勝利的侮辱性無疑是極強的。
我手里捏著蚊子的一雙翅膀,看著它掙扎的身體,一時有點懵,傻站在地上,不置可否。本來已經(jīng)做足了思想準備要慢慢跟他耗的,誰曾想竟然在沒留意間抓了活的,現(xiàn)在該怎么處置它呢?我得想想。
現(xiàn)實有時候就是如此荒誕滑稽,不可思議,你拼命要的時候生活就是不給你,等你不想要了,生活卻隨手硬塞給你,不要卻由不得你。還有人說,很多時候,成功不屬于窮追不舍者,而屬于守株待兔者,這句話應該是我大學讀到的,一直都認為有點扯,今晚,我的確是有點信以為真了。
終于,我決定首先把它的兩個翅膀卸了,讓其徹底成為一個喪失飛行能力的爬行昆蟲。卸了翅膀,放在地板上,我蹲下來仔細端詳它,它瘦小的身體在廣闊的地板上簡直就是一個可以忽略的黑點,他的腿像幾根細長的繩子,拉在地上,拖著干癟的身體吃力地向前蠕動,沒了翅膀的它竟然像沒了脛骨一樣的失去了力量。它要去哪里?它能去哪里?對它來講,四周哪里才是前方?它的生命注定要終結(jié)在這里了。我似乎在欣賞著這個小生命最后的艱難,欣賞著它的不幸、它的掙扎、它的茫然無助。就像成功捕獵后的獅子盡情把玩著剛剛捕獲的野兔一般,一個生命欣賞著另一個生命最后的表演。
慢慢的,我感覺眼前不再是地板,似乎真的是一片荒漠,漫無邊際,沙黃沙黃的,那黑點也不是只小蚊子,簡直是一個垂危的生命在荒漠里獨自前行,走了好久,終其一生也沒走出這片大漠的疲憊灑落一路……我甚至看到了在荒原上獨行的、渺小得像一個黑點的自己……好奇怪的想象,人真的是太能無中生有了,而往往無中的有啊,卻似人潮洶涌一般來得真切悠長、漫得無處不在。有人說,夜晚,人的想象力就會像脫韁的野馬,不僅能翻越山河,還能天馬行空。果真不假,西方的意識流小說可能大概就是這么寫出來的。
就到這里吧!一個沒有方向、沒有希望的獨行者,有什么關系呢,有什么好思考的呢?!芭?!”起身落腳,泰山壓頂,那小東西瘦小干癟的殘體瞬間化為烏有,只是留下淺黃的一道痕在地板上……一個生命的消逝,就像他從未來過一般虛幻……萬物生來如此,從無中來,從有中去,來去匆匆,若有若無,簡單如一,卻往往被人的瞎琢磨弄得很是復雜、驚天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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