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義
闞寨紫檀
一條河流拐一個彎,就會拐出一個村寨。
拐彎上邊的村寨,居住的人們可能都喜歡當(dāng)木匠,拐彎下邊的村寨,居住的人們都可能喜歡當(dāng)篾匠。
這樣的差別,被這條河流兩岸的人們叫做風(fēng)水。
河流拐彎了,風(fēng)也跟著拐彎了,水也跟著拐彎了,風(fēng)水也就拐彎了。兩個山寨居住的人們,就擁有了不同習(xí)俗和性格,擁有了骨子里的愛好和厭·倦。
闞寨,就在老鸛河上游一個拐彎里。
順著老鸛河往北看,看不到闞寨,闞寨被一座迎山擋住了。順著老鸛河朝南看,也看不見闞寨,闞寨被另一座迎山擋住了。
西峽口把一座山寨或是一個村莊對面的山叫做迎山,一切財運一切鴻運的來臨,都決定于一個山寨有沒有迎山。在民間流傳的堪輿學(xué)里,迎山被叫做應(yīng)山。一個村寨財運和鴻運,決定于一個村寨自身,附近對應(yīng)的山峰只是對于村莊命運的呼應(yīng)。西峽口自己的堪輿學(xué),誕生于西峽口,把應(yīng)山叫做迎山,大概是一座座山峰都在歡迎一座山寨那些有財運和有鴻運的人。
老鸛河兩岸的人,把闞寨的兩座迎山,叫做兩塊元寶。一個擺在闞寨南邊,一個擺在闞寨北邊。闞寨只要伸出手,就能摸著兩個大元寶。
闞寨人卻說:誰摸著了?誰也沒有摸著。西峽口一街兩行商鋪,最大的有六家,沒有一家是闞寨人的。闞寨人說自已伸手都能摸著倆元寶,是做夢抱著楊貴妃,想的怪美,都是空的。
闞寨出紫檀。在滿山的橡樹林里,中間夾雜著一些山荊橛,也就是檀樹。山荊橛分兩種,一種是黃檀,樹芯是深黃色的。山荊橛樹質(zhì)堅硬,從山上砍下來,就能燒鍋。闞寨人一年不知道燒掉了多少山荊橛,也就是后來被人們視為珍貴樹種的黃檀。
在山荊橛里,還有一種稀少的,砍開后的切面,是紫紅色,闞寨人把它們叫紫檀。紫檀生長的速度很慢,幾十年上百年,一棵紫檀才能做筆筒。一個紫檀筆筒,背到西峽口能賣一塊銀元,背到老河口能賣三塊銀圓。紫檀有結(jié)疤的地方,做成筆筒后,有一個圖案,樹紋細致,很是耐看,這個筆筒就更值錢一些。西峽口巡檢司的巡檢,把闞寨的紫檀筆筒當(dāng)禮品,送到內(nèi)鄉(xiāng)縣衙,送到南陽府衙,甚至送到開封都督府。那個時候,知縣知府和都督,都是一路考出來的,最少是個舉人。見到了紫檀筆筒,有點愛不釋手。西峽口的巡檢通過紫檀筆筒和知縣知府甚至都督相聯(lián)系,后來都做的不錯。
紫檀筆筒成為闞寨的標志,闞寨人就把紫檀視為銀圓樹,誰找到一棵能做筆筒的紫檀,就等于種了兩三年莊稼。闞寨私塾先生就說:管子說,想要當(dāng)年有收獲,就種植稻谷。想要十年有收獲,就栽種樹木。百年以后能看見收獲,就栽種會讀書的人。咱們闞寨的紫檀,也要百年才有收獲。按照管子說的谷子、樹與人的關(guān)系,咱們闞寨一棵紫檀,就相當(dāng)于一個會讀書的人。
畢竟闞寨人是沒有讀過很多書的,也沒有把一棵紫檀看成一個會讀書的人。紫檀長到大拇指頭粗,就把它們砍下來,在院子里鏇成紫檀珠子,中間挖一個洞,串在一起,帶的時間長了,紫檀珠子就烏黑發(fā)亮,成為珍品。闞寨沒有被人記住,闞寨的紫檀珠串被人們記住了。
木質(zhì)稍微粗的紫檀,長到大拇指頭粗,闞寨人就砍回來鏇成算盤珠子,不用染色,紫得閃亮。紫檀珠子做算盤珠子,堅硬又滋潤,撥拉起來聲音入耳細膩。西峽口商鋪賬房先生,都以有一把闞寨紫檀珠子做的算盤為榮。闞寨私塾先生說:闞寨人瘋了,大拇指頭粗的紫檀就砍了鏇算盤珠子,都鉆到錢眼里了。按照管子說的,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砍掉十棵紫檀,就相當(dāng)于砍死一個人。闞寨人誰也不會聽一個私塾先生的,到了紫檀能做算盤珠子,就砍掉了。慢慢的,闞寨再也沒有人到西峽口賣紫檀筆筒了,因為闞寨紫檀再也長不到能做筆筒那樣粗了。
闞寨出紫檀算盤珠子,也出賬房先生。西峽口從南到北大大小小幾百家商鋪,一大半賬房先生都是闞寨的。他們讀書不多,算盤打得很是麻利精準。他們記不住唐詩宋詞,但是對于賬目流水卻記得一清二楚。西峽口商鋪的賬房先生老了,或是升任掌柜的了,老板就到闞寨來找賬房先生。西峽口商鋪的老板說:闞寨的賬房先生,不僅是算盤打的好,心底清楚,而且不會從商鋪的流水里摸走一塊銀元。在外地找的賬房先生,三五年過去,就在老家起梁蓋屋,買十幾畝甚至是幾十畝地。闞寨的賬房先生,從十八九歲做到老,家里還是老房子,土地也沒有多一分一厘。外地的地理先生說:闞寨在老鸛河拐彎的地方,人應(yīng)該是曲里拐彎的,是會多長一只手抓錢的,但是闞寨的賬房先生們,不知為啥把第三只手裰掉了。闞寨本來應(yīng)該是青堂瓦舍的,卻沒有見到一座一進三道院的青磚臥頂?shù)姆孔?。闞寨的賬房先生們,不是圣人勝過圣人啊。
在闞寨中間有一棵幾百年的紫檀樹,樹下有三間老瓦屋,擺了五張紫檀木桌子和五條紫檀木板凳。闞家初來闞寨,紫檀樹能做檁條做大梁,也能做板凳做桌子。過了很多年,闞寨有了私塾,桌子和板凳都是紫檀做的。闞寨的私塾先生,要教闞寨的孩子們讀之乎者也,也要教孩子們打算盤。闞寨人是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者,他們認為之乎者也是不能當(dāng)飯吃的,學(xué)精了摳算盤珠子,就能到西峽口商鋪里當(dāng)賬房先生,風(fēng)不刮日不曬就能養(yǎng)活一家子人。闞寨的私塾先生,就順腿搓繩,寫了“算盤學(xué)堂”四個大字,刻在紫檀木板上,掛在門楣中間的位置。進了算盤學(xué)堂的孩子們,把摳算盤珠子看得重,把之乎者也看得輕。十三四歲之后,進過算盤學(xué)堂的孩子們,就把算盤摳得很是精當(dāng),就等著西峽口商鋪的老板們來了,把自己挑選去當(dāng)一個賬房先生。
商鋪老板來了,對私塾先生說:“找?guī)讉€算盤珠子摳得利麻的娃子?!?/p>
私塾先生就到闞寨走一圈,領(lǐng)著靦腆的闞寨孩子們過來。他們每人背著一個算盤,珠子都是紫檀做的。他們把自己的算盤擱在桌子上,說:“老板,我們摳摳算盤,你看看?!?/p>
老板點點頭,孩子們就給老板熟練地打民間很難計算的賬目。闞寨的孩子們算盤都摳得很好,老板就笑瞇瞇地看著幾個孩子,挑一個面相憨厚一點兒的,領(lǐng)著去西峽口。私塾先生說:“你挑來揀去,這個孩子并不是最精當(dāng)?shù)?,也不是最聰慧的。?/p>
老板說:“憨厚也是聰慧,憨厚也是精當(dāng)?!?/p>
離開闞寨的那天,老板騎著馬走在前邊,新賬房先生走在后邊。馬蹄敲著石板路,踢踏踢踏響著。闞寨孩子背著自己用慣了的算盤,走一步算盤珠子呼啦呼啦響著。自此,這個孩子就成了西峽口商鋪的人,闞寨就成了他的老家。過年回來,聲音就有點柔軟。商鋪里的賬房先生,是一個商鋪的面子,說話是不能生硬的。滿臉堆著的笑意,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誰看見了這張臉膛,就如同看見了一塊銀圓。
闞寨人對自己的兒子做賬房先生,是充滿喜悅之情的,但是對兒子當(dāng)了賬房先生說話像個女人,總是耿耿于懷。過年回到闞寨,父親會問:“到了西峽口,聲音咋變成婆娘了?”
兒子說:“老板說,做生意的,聲音不能像炸雷,一開口就把人嚇跑了?!?/p>
父親說:“那也不能捏聲扭氣的,像是男唱女戲的麻子娃?!?/p>
兒子說:“麻子娃在西峽口唱戲,你咋跑百十里去看戲?不是為了聽麻子娃的男唱女聲?!?/p>
父親說:“麻子娃是戲臺子上的,你是在戲臺子下的,那是不一樣的?!?/p>
兒子說:“老板說,我的聲音還有點大,還有點粗?!?/p>
父親說:“娃子,為了幾塊銀圓,老板把你毀了?!?/p>
兒子說:“不會的,不會的?!?/p>
父親就領(lǐng)著兒子,攀爬到闞寨的頂峰,對著群山大聲喊叫?;匾魪囊蛔椒寮な幍搅硪蛔椒?,最后又拐回來,落在闞寨。兒子也扯開嗓子大聲喊叫,回聲和父親的一模一樣。父親說:“這才像個男人?!?/p>
兒子說:“是不是男人,不是聽粗脖子浪嗓喊出來的聲音,是聽口袋里銀圓碰撞聲音的?!?/p>
父親說:“皇后口袋里裝滿銀圓,也不是個男人。”
兒子悻悻離開闞寨,忽然闞寨就無限遙遠了。
闞寨最出名的賬房先生,是闞富貴。西峽口同濟堂的老板來闞寨挑選賬房先生,文弱的闞富貴坐在算盤學(xué)堂最后一張桌子上。左手邊放一個算盤,右手邊也放一個算盤。老板走到闞富貴身邊,對白凈白凈的闞富貴說:“這娃子,一臉白凈,一臉聰明相,到西峽口,我供養(yǎng)你讀白羽中學(xué)?!?/p>
闞富貴說:“我爹說,闞寨的男人,混的最體面的,就是個賬房先生?!?/p>
老板說:“白羽中學(xué)讀完了,可以到開封讀河南大學(xué),也可以到上海讀交通大學(xué),還可以到北平讀協(xié)和,混的就比賬房先生體面多了?!?/p>
闞富貴說:“我能當(dāng)好一個賬房先生,就很體面的?!?/p>
老板嘆息了一聲說:“闞寨看到的天,很窄的,到了上海和開封,天就寬了?!?/p>
闞富貴說:“寬是個天,窄也是個天。”老板就注視著聰慧的闞富貴兩只手摳算盤,許多從中國歷史縫罅間留下來的算盤難題,都在闞富貴的兩只手下很隨意地摳出來。私塾先生讀得毛了邊的綿紙《九章算術(shù)》,里邊所有的疑難,都被闞富貴用算盤珠子的形式表達出來和計算出來。老板說:“走吧,到西峽口同濟堂當(dāng)賬房先生吧?!?/p>
闞富貴臨走的時候,父親對老板說:“我們闞家的男人說話聲調(diào)本來就不粗,到了西峽口商行,就是少發(fā)一塊銀圓都行,但是不能讓我們闞富貴變成婆娘腔?!?/p>
老板說:“好的?!?/p>
父親對闞富貴說:“我給老板說的,你都聽見了。一個人的聲音,是一個人的根,是父母給你的,是蒼天給你的,你不要把它變成了婆娘腔。”
闞富貴說:“不會的。”
對著闞寨上空正在飄移的云朵,闞富貴大聲喊叫,回聲擴散到云朵里。他對父親說:“過年回來,我還是這個聲音,對著天空喊一聲,聲音要是變細了變尖了,我就不是你兒子?!?/p>
同濟堂是西峽口三大商鋪之一,闞富貴進了同濟堂,老板就讓掌柜的給闞富貴換了對襟的藏青色山絲綢褂子。風(fēng)從門口吹進來,褂子隨風(fēng)擺動。西峽口人就把山絲綢褂子,叫做疙簌簌。老板說:“富貴啊,穿上疙簌簌,說話的聲音自然就綿軟了?!?/p>
到了冬天,老板拿出來一件狐貍皮領(lǐng)子的大氅,讓闞富貴穿上。大堂里,墻壁上鑲著一面鏡子。闞富貴抬起頭,看見了鏡子里的自己,才知道在闞寨,那一身撅屁股小祆子穿在身上,叫做富貴,就是對自己的諷刺。這件狐皮領(lǐng)子大氅披在身上,闞富貴才真的叫做闞富貴。老板說:“富貴啊,披上狐皮領(lǐng)子大氅,你還好意思對著闞寨大喊幾聲?”
同濟堂老板沒有讓闞富貴改變聲音,只是讓闞富貴從穿衣裳開始變成一個地地道道的賬房先生,幾個月過去,闞富貴的聲音就綿軟了。
闞富貴兩只手摳算盤,同濟堂一年上千宗生意的流水,被闞富貴整理的井井有條。進的出的花的剩的,老板一目了然。一年的銀圓盤點,賬面上的銀圓數(shù)目和庫房里的銀圓數(shù)目,對的齊齊整整,一塊也不多,一塊也不少。到了臘月二十七,闞富貴要回闞寨過年,要換自己在闞寨穿的襖子,掌柜說:“老板讓我扔了?!?/p>
闞富貴說:“我咋好意思穿著狐皮領(lǐng)子大氅回闞寨?!?/p>
掌柜說:“富貴還鄉(xiāng),就是要錦衣而不夜游?!?/p>
闞富貴對掌柜說:“我是第一年當(dāng)賬房先生,沒有一塊銀圓。能不能從賬房里支出三塊銀圓,讓我回家過年,明年有銀圓了還上?!?/p>
掌柜問:“富貴啊,當(dāng)了一年賬房先生,十幾萬塊銀圓的流水,真的沒有摸一塊銀圓?”
闞富貴說:“沒有。那是老板的銀圓,不是我的銀圓,我咋能摸一塊穿到自己尾巴骨尖上?!?/p>
掌柜告訴老板闞富貴要三塊銀圓,老板走到大堂里對闞富貴說:“富貴啊,當(dāng)了一年賬房先生,沒有捂攬一塊銀圓,是同濟堂開天辟地遇到的第一個。”
闞富貴說:“我來西峽口那天,我爹說,不是自己的銀圓,一塊也不能要?!?/p>
老板說:“同濟堂的銀圓,你一天拿走一塊,也拿不窮同濟堂。”
闞富貴說:“我不會拿走一塊的。”
老板拿出三十塊銀圓,遞給闞富貴說:“給你三十塊銀圓,這是今年的?!?/p>
闞富貴說:“第一年是沒有工錢的,明年才有三十塊銀圓。我只拿三塊,明年給我二十七塊?!标R富貴拿出三塊銀圓,裝進大氅口袋里。
老板把剩下的二十七塊銀圓,也裝進闞富貴的大氅口袋里。又拿出四瓶汾酒說:“這是給你父親過年的?!?/p>
拎著四瓶汾酒,走出同濟堂的大門,相公馬頭籃牽著一匹大白馬等在門口。馬頭籃彎了一下腰對闞富貴說:“老板讓我送你回闞寨?!?/p>
闞富貴說:“我走著來的,還走著回去。”
馬頭籃說:“老板給你準備了一份年貨,你背不動的。”
闞富貴騎上大白馬,從西峽口北關(guān)出街。騎著大白馬回家,和走路回家,是很不一樣的。這是老板對闞富貴一年的肯定,也是對闞富貴一年的獎賞。群山萬木葉子落盡,山巒在老鸛河里留下突兀的倒影。大白馬走在老鸛河邊,蹄子就踩在群山的倒影上。
馬頭籃跟著大白馬走,不經(jīng)意地說“闞賬先,大白馬送賬房先生回家,同濟堂是開天辟地。”
闞富貴說:“是嗎?”
馬頭籃說“你做了一年,沒有摸走一塊銀元,老板就要給你獎賞銀圓?!?/p>
闞富貴說:“馬頭籃,你這名字好奇怪。”
馬頭籃說:“我生下來,腦袋不高,前后很長,像個過年走親戚裝油饃的馬頭籃。我姓馬,我爹就給我起個名字叫馬頭籃?!?/p>
闞富貴說:“馬頭籃啊,生下來就是個吃油饃的命?!?/p>
馬頭籃說:“同濟堂里百十號人,吃飯分等級的。老板掌柜是一等,賬房先生是二等,我們是三等。你闞富貴剛到就吃一等,你才是吃油饃的命?!?/p>
到了闞寨,馬頭籃騎上大白馬回西峽口,闞富貴拍拍狐皮領(lǐng)子大氅上的塵埃,在院子里坐下來。父親說:“誰讓你置辦這么多年貨。”
闞富貴說:“是老板給置辦的。還給你備了四瓶山西的汾酒?!?/p>
父親說:“頭一年當(dāng)賬房先生,是沒有銀圓的?!?/p>
闞富貴說:“老板給了三十塊銀圓?!?/p>
父親說:“富貴啊,老板的銀圓是老板的,咱可不能摸一塊啊。”
闞富貴說:“得,我要是摸了同濟堂的銀圓,老板就不會給你辦年貨,也不會給你置備幾瓶汾酒。”
父親說:“手穩(wěn),心穩(wěn),這兩條比兩只手摳算盤還金貴?!?/p>
闞富貴說:“我們到闞寨頂上大喊幾聲,聽聽我的聲音變了沒有?!?/p>
父親說:“富貴,你穿著狐皮領(lǐng)子的大氅回到闞寨,是這些年離開闞寨去西峽口當(dāng)賬房先生里的第一個,到闞寨大喊幾聲,就掉身價了。”
闞富貴把三十塊銀元遞給父親。父親說:“積攢幾年,在闞寨蓋座青磚臥頂?shù)姆孔??!?/p>
闞富貴說:“那要積攢到猴年馬月的。”
父親說:“只要積攢,早晚都會蓋座青磚臥頂?shù)姆孔??!?/p>
在闞寨,在西峽口,都把蓋一座青磚臥頂?shù)姆孔幼鳛橐惠呑拥淖罱K目的。闞富貴原本是沒有宏圖的,父親有了這個宏圖大業(yè),忽然把掩埋在闞富貴骨頭縫里的渴望調(diào)動起來了。他對父親說:“爹,盡早讓你住上青磚臥頂?shù)姆孔影??!?/p>
日子晃動著,闞富貴蓋一座青磚臥頂房子的宏圖,還很遙遠。他坐在大堂里,閑了就兩只手撥拉算盤,紫檀木算盤珠子發(fā)出很沉靜的聲音。上世紀三十年代中期的某一天,同濟堂大堂里走進一個西北軍的旅長,身后跟著兩個馬弁,屁股上掛著盒子炮。
兩只手撥拉算盤的闕富貴只顧著自己的算盤游戲,一個蒼蒼茫茫的聲音說:“我也能兩只手摳算盤?!?/p>
闞富貴抬起頭,看到了旅長,也看到了馬弁的盒子炮,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起來說:“你來摳摳。”
旅長坐下來,摳著算盤說:“行伍之前,我也是賬房先生?!?/p>
一句話,掃掉了闞富貴的恐懼。他對旅長說:“背著槍,跑來跑去的,還不如當(dāng)個賬房先生?!?/p>
旅長說:“還是弄個師長旅長好?!?/p>
闞富貴問:“師長旅長混搭一輩子,能在老家蓋一座青磚臥頂?shù)姆孔???/p>
旅長沒笑,馬弁笑了。
旅長說:“我們師長原來也是賬房先生,最后成了山陽縣的大老板,我給他當(dāng)賬房先生。后來刀客一把火,就把師長的三進院子青磚臥頂?shù)姆孔訜恕K诵形?,我也入行伍。走南闖北,樂陶陶的。娃子,看你算盤摳的比我好,比我們師長也好,干脆到我們西北軍來,干我們旅的軍需主任?!?/p>
闞富貴說:“我看見盒子炮兩條腿就打顫,我還是當(dāng)賬房先生吧。”
過了幾天,一輛黑色別克轎車開到了同濟堂大門口。旅長跳下車,打開車門,一個穿著灰色軍服的人從車門里鉆出來。他們倆徑直走向大堂,找到了闞富貴。旅長說:“這是我們師長,會兩只手摳算盤?!?/p>
闞富貴說:“那都是往事了吧,當(dāng)了師長,還會兩只手摳算盤?”
師長說:“忘不掉的,少年學(xué)會的手藝,到死都是忘不掉的。”
闞富貴離開了自己那張紫檀木桌子,師長坐下來,兩只手摳著算盤。師長的速度和精準度,一點都不亞于闞富貴。師長說:“這兩個算盤珠子很好,是紫檀木的?!?/p>
闞富貴說:“是的?!?/p>
師長說:“給你一百塊銀圓,我拿走兩個算盤。”
闞富貴說:“兩個算盤我摳熟了,每個珠子里都滲透了我血脈里的東西,我不舍得?!?/p>
師長說:“那就帶著算盤跟我走。我到南你到南,我到北你到北,我吃香的喝辣的,你也吃香的喝辣的?!?/p>
闞富貴說:“我一輩子只想在闞寨蓋一座青磚臥頂?shù)姆孔?,其他的,我都不稀罕?!?/p>
師長說:“跟著我當(dāng)軍需主任,弄的銀圓就夠蓋座青磚臥頂?shù)姆孔?。?/p>
闞富貴說:“那樣快弄來的銀圓,還會很快丟掉。我慢慢地掙到手的銀圓,才不會丟掉?!?/p>
師長說:“是銀圓都不會長久的,今天裝到我的口袋里,明天裝到你的口袋里,后天裝到他的口袋里,這才叫做銀圓。娃子,沒有一塊銀圓永遠是一個人的?!?/p>
闞富貴說:“我也不跟你走,我就在同濟堂當(dāng)一輩子賬房先生?!?/p>
師長說:“同濟堂也不是永遠的?!?/p>
師長最后還是說通了闞富貴,拿一百塊銀圓換走了闞富貴那兩個紫檀木算盤。師長說:“娃子,你不跟我們走,過一些年,你會后悔的?!?/p>
闞富貴說:“不會后悔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頭野豬或是一頭毛狼了?!?/p>
1945年春天,日軍發(fā)動隨棗戰(zhàn)役,西峽口作為隨棗戰(zhàn)役的一部分,經(jīng)常傳來這樣的消息,唐河縣城被老日的飛機轟炸了,內(nèi)鄉(xiāng)縣城被老日的飛機轟炸了。偶爾也有一兩架老日的飛機飛到西峽口,扔下一兩顆炸彈。西峽口商鋪的老板們,看到某一家商鋪被炸彈炸毀了,才知道自己的家業(yè),對于炸彈來說,彈指一揮間就無影無蹤了。
闞富貴聽到炸彈聲音之前的那天早上,醒來睡在床上,默默盤算自己積攢了多少銀圓,算來算去,依然不能在闞寨蓋一座青磚臥頂?shù)姆孔?。入這一輩子啊,總是算路不按算路來,你積攢了一點銀圓,就要有個不遂心的事花掉一點銀圓。你想多掙一點銀圓,往往會丟掉一點銀圓。闞富貴感嘆說:“日他媽,這就是命啊?!?/p>
忽然門被拍響了。
闞富貴打開門,老板走進來。
老板說:“富貴啊,你在同濟堂當(dāng)了這些年賬房先生,同濟堂對你放心,你對同濟堂也放心吧?”
闞富貴說:“我吃同濟堂的,喝同濟堂的,還能不放心?!?/p>
老板說:“互相放心了,就能互相依靠。”
闞富貴說:“是的。”
老板說:“不瞞你說,老日到內(nèi)鄉(xiāng)了,過不了幾天,就打到西峽口了。同濟堂有些貨物,還是很值錢的。過去都是賣到洛陽,現(xiàn)在洛陽被老日占住了,只好賣到西安。今天早上,分五個挑擔(dān)的,每人挑六十斤,誰也不跟誰一路,分別到西安。你跟馬頭籃一起,他挑擔(dān),你照看。賣掉了,把現(xiàn)洋存到西安。”
闞富貴說:“一路上兵荒馬亂的,走不到西安呢?”
老板說:“這就是命啊,丟了就丟了,搶了就搶了。你的銀圓,也是別人的銀圓啊。你一輩子積攢的,忽然就成了別人的。丟了我不怪罪你們,搶了我也不怪罪你們。”
那是1945年4月的一天,馬頭籃挑著六十斤貨物走在前邊,闞富貴跟在后邊。頭一天傍晚,闞富貴和馬頭籃住在一個叫蒲塘的小鎮(zhèn)上。鎮(zhèn)子南頭有家騾馬店,店外有幾個拴馬樁。在很早,這家騾馬店是官家的一個驛站。官員或是驛員住驛站,官員有官員的拴馬樁,驛員有驛員的拴馬樁。闞富貴摸著拴馬樁問騾馬店掌柜的:“過去五品住在哪間房子里?”
掌柜領(lǐng)著闞富貴和馬頭籃走到最后三間青磚臥頂?shù)睦戏孔永?,說:“別看這三間老房子,住過知府知縣呢。”
闞富貴說:“今天就睡到知府睡過的床上。”
掌柜說:“那要一塊銀圓,不要紙幣。”
闞富貴說:“紙幣你們咋不要?”
掌柜說:“你們側(cè)耳聽聽,山那邊就有大炮的聲音。人們都跑老日去了,一個鎮(zhèn)子只有我一個人留在這兒守著,我只要銀圓?!?/p>
闞富貴摸出一塊銀圓給掌柜的。掌柜吹吹銀圓說:“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收到銀圓了,明天早上我也要走了?!?/p>
闞富貴問:“你上哪?”
掌柜說;“跑啊。我不能坐在蒲塘等著炮彈撂到騾馬店的院子里啊?!?/p>
闞富貴說:“我們還要去西安呢?!?/p>
掌柜說:“你們上天邊我也不管?!?/p>
過了一會兒,掌柜端來兩碗熱干面,兩碗本地小米黃酒。闞富貴和馬頭籃一邊吃著熱干面一邊喝著黃酒,腦門子上冒出了汗珠子。馬頭籃喝干了黃酒,伸著腦袋聽聽說:“闞賬房,你聽見大炮聲音沒有?”
闞富貴說:“我又不是聾子?!?/p>
馬頭籃說:“咱們明天一大早要過荊紫關(guān),遇到老日咋辦?”
闞富貴說:“死。”
馬頭籃說:“與其死,還不如把貨物丟到蒲塘河里,我們跑吧?!?/p>
闞富貴說:“同濟堂對我們不薄,咱們一跑了之,能算個人?”
馬頭籃說:“只有活著,才算是個人,死了,那就是個鬼?!?/p>
闞富貴悶了半天說:“馬頭籃,貨物丟到蒲塘河里,還不如我們每人三十斤,各回各家,老日走了,我們把這批貨物賣了,蓋兩座青磚臥頂?shù)姆孔??!?/p>
馬頭籃說:“咋給老板交代?”
闞富貴說:“遇到刀客了,被搶了。遇到老日了,扔了,我們跑了?!?/p>
馬頭籃說:“闞賬先,只好如此了?!?/p>
第二天,他們每人背著三十斤貨物,翻山越嶺各自回老家。四天之后,闞富貴回到闞寨,西峽口就被老日攻破了,飛機上扔的炸彈,把西峽口轟炸的面目全非。南北大街幾百家商鋪,大的小的,沒有一家是囫圇的。
老日快到闞寨了,闞富貴就把三十斤貨物埋在磨屋石磨下邊。闞富貴家只有這一間瓦房,做了磨屋,這次成了他埋藏貨物最好的地方。
馬頭籃回到磨云坪。老日要到磨云坪的時候,他也把三十斤貨物埋到自己的磨屋里。他的磨屋是草房,黃背草繕的,也算是很結(jié)實的。他聽見了老日的炸彈,才離開磨云坪。走了半里遠,還回頭望望那座磨屋。
1945年8月底,闞富貴回到了闞寨,幾個月沒有人居住的村寨,一片荒涼。院子里的野草比人還高,回到院子里,野兔子竟然與人對視,不愿離開院子。闞富貴家的三間草房倒塌了,那間瓦房磨屋依然如故。闞富貴跑進磨屋,兩只手在磨臺子下邊扒出來了黃色的油氈。在油氈里,是三十斤保存完好的貨物。闞富貴說:“我要蓋座青磚臥頂?shù)姆孔恿耍乙w座青磚臥頂?shù)姆孔恿??!?/p>
馬頭籃也是8月底回到磨云坪,很遺憾,他的磨屋被一個炸彈炸碎了。一個夏天半個秋天,總是要下雨的。雨水順著兩個磨眼滴流到磨盤下邊,把貨物浸泡得融化了,流走了,在院子里留下一大片黑色的印痕。馬頭籃說:“原本就不是自己的,最后還是落不住的?!?/p>
1945年9月初,闞富貴和馬頭籃約好,一起到西峽口看看同濟堂,看看老板。同濟堂被老日的炸彈炸的一片狼藉,沒有一間房子是完好的。老板站在廢墟上,面無表情,眼無神色。闞富貴和馬頭籃噗通給老板跪下說:“老板啊,在荊紫關(guān)遇到了老日,貨物扔了,我們跑了,我們對不住老板啊。”
老板說:“活著就好,活著就好。他們幾個,都沒有回來呢?;貋恚钪?,比啥都值錢啊?!?/p>
同濟堂一蹶不振,也就不需要闞富貴當(dāng)賬房先生了,也不需要馬頭籃當(dāng)伙計熬相公了。他們一個回到闞寨,一個回到磨云坪,過自己流水~樣的日子。1945年10月底,闞富貴把貨物賣了,在闞寨起梁蓋屋,竟然蓋起了兩道院子的青磚臥頂。闞寨歷史也就是二百來年,闞富貴是闞寨第一個蓋起來兩道青磚臥頂房子的人。1946年春天,闞富貴到一條大河邊的鎮(zhèn)子,找了一個水色很好的女人。闞寨人都說:“一二百年,闞寨還沒有一個女人像闞富貴老婆這樣漂亮,這樣滋潤,這樣紅白?!?/p>
闞富貴女人的生產(chǎn)力,也和兩道青磚臥頂?shù)姆孔酉噙m應(yīng),呼呼啦啦每年生下來一個兒子。到1948年深秋,西峽口解放的時候,闞富貴已經(jīng)有了三個白白的胖胖的兒子。
馬頭籃依然住在寥寥草草的黃背草繕的草房里。闞富貴弄出來三個兒子的時候,馬頭籃還沒有挨過一個女人。
又過了一些年,闞富貴的三個兒子都很標致,但是找不到老婆。后來老大找了一個啞巴,老二找了一個聾子,老三找了一個沒有頭發(fā)的女人。闞寨鄉(xiāng)撤銷合并的時候,闞富貴見到了馬頭籃,說到了自己三個兒子找老婆的尷尬。馬頭籃說:“闞富貴,三個娃子找個憨傻聾啞,給你們闞家歪好爬根秧子就差不多了?!?/p>
闞富貴的三個兒子最后一次發(fā)財,就是賣紫檀木筆筒。然后,在闞寨蓋起了三座兩層樓房。闞寨沒有紫檀木的時候,闞富貴的三個兒子都老了。
然后,闞寨也老了。
向寨冬青
河流是村莊的母親。
沿著老鸛河北上,很多村莊都綴在河岸開闊的地方。很多年來,西峽口把這些開闊地上的村莊叫做坪。經(jīng)過坪,繼續(xù)往里走,那些半山的村莊叫做墁,高山的村莊叫做寨。
坪在老鸛河的主流邊,墁距離主流也不是很遠,而叫做寨的村莊,在老鸛河的支流邊。
向寨,就在老鸛河的支流響馬河旁邊。
響馬河落差大拐彎多,夏天雨水豐沛,向寨人半夜能聽到響馬河的水聲,如同一群馬嘶鳴著,隔窗走進夢里。響馬河?xùn)|拐出山谷地方有個大水潭,能看見河底的石頭和紅花翅魚。靜的時候,這個水潭和柳宗元筆下永州的水潭極其相似。
水潭在向寨以東,向寨人不把水潭叫東水潭,而叫做東河灣。秋雨連綿的日子,向寨人憑著東河灣的水聲,能判斷出雨季是否延續(xù)還是雨過天晴。在半夜里聽到東河灣的水聲響亮而清脆,天就要閃晴了。向寨人把東河灣半夜響亮的水聲,叫做河笑。
河一旦笑了,天就晴了。
東河灣那個水潭,就是向寨的氣象約摸站,因而向寨人對東河灣充滿了帶著奧秘的敬意。
東河灣水潭南邊是個懸崖,生長了一些冬青樹。高過崖頂?shù)臉渲Γ荒晁募径记嗝C5?。自此開始順著響馬河到向寨幾里遠,山寨上都是冬青樹。在春夏兩個季節(jié),向寨和其他山寨一個樣子,深深陷入在青茫茫的葉子里,過了秋后,群山脫去衣裳,枯瘦枯寒了,向寨的冬青依然青蔥。
西峽口說:向寨沒有冬天。
向寨說:沒有冬天,哪有冬青樹?大雪紛飛,冬青樹也是青茫茫的,把冬天覆蓋了。
冬青樹在西峽口另外的山寨,都是灌木,在向寨,冬青樹是喬木。就是在貧瘠的懸崖上,冬青樹也是高高大大的,招搖著自己的一身青衣。向寨讀過書的人說:江州司馬青衫濕,那個青衫就和冬青樹一樣。那個白居易,就是一棵冬青樹。每個地方的人,都會找出唐詩宋詞與這個地方的關(guān)系,都能找出自己和某個杰出詩人相聯(lián)系的信物。在向寨,這個信物就是冬青樹。
冬青樹枝條細膩堅韌,撇下來在火上烤烤,剝?nèi)淦?,潔白潔白,等長裁兩節(jié),就是一雙冬青樹筷子。做筷子的向寨人,到了臘月,挑著兩籮頭筷子走在西峽口的南北大街上,一邊走一邊喊:向寨筷子,向寨筷子。
過年換筷子,是西峽口過往年月的一個習(xí)俗。換了新筷子,來年夾肉吃,是西峽口流行了很多年的民謠。
就是日子很窘迫的人家,過年也要挑幾雙向寨筷子,給來年一點新的希冀。到了三十吃大肉米飯,初一吃餃子,西峽口人拿起冬青樹筷子,就想起了向寨的冬青樹。
在群山之間,村寨很多,大過年的被西峽口人記住的,只有向寨。
圍繞著向寨轉(zhuǎn)了大半圈的響馬河,水流里的倒影一年四季都和冬青樹一樣,青茫茫地流淌著。在冬季,過了東河灣,河流就不再青茫。水是可以流走的,冬青樹的青茫是流不走的。一河冬青樹的青茫,是向寨獨特的財富。
向寨懸崖上的冬青樹,很是稀疏。面北的懸崖,一年四季缺少陽光,冬青樹根扎在石縫里,艱難地吮吸著懸崖深處的一點水分和養(yǎng)分,讓冬青樹樹梢緩慢越過懸崖頂端,去尋找一米陽光和成為一棵大樹的機會。
懸崖凹進去的地方,幾百年都沒有見過一滴陽光,唯獨冬青樹脫掉的黃色樹葉,落盡石凹,經(jīng)風(fēng)歷雪,過雨落霜,腐殖質(zhì)和偶爾飛來的塵埃一起,演化為一層塵土。
再過一些日子,這層塵土孕育了比塵土還卑微的苔蘚。青絲絲的綠瑩瑩的,先是芝麻那樣大,過了說不清的年月,長成米粒那樣大,連接在一起,構(gòu)成了許多蝎子尾巴那樣的圖案,每年以指頭關(guān)節(jié)一半的速度推進著。誰也沒有注意,到了某個雨季,這些不顯眼的苔蘚,竟然把原來的石凹覆蓋了。這些生命,表達自己的時候.是靜默的,但是強悍得振聾發(fā)聵。
陽光是個神仙,直接照耀不到的地方,通過水影,照耀到了應(yīng)該被照耀的生靈上。每個微若塵埃的生靈,通過水影的陽光反射,也生長得隆重又尊貴。這就是人類中的某一個人在雨季見到苔蘚,不忍踩踏的理由。某個人一旦踩踏了,就踩踏到了生命中最脆弱的那個部分。
屹立于響馬河?xùn)|河灣岸邊的懸崖,隨著河流的轉(zhuǎn)向,面朝北方。在冬青樹根部盤桓的地方,生長了一片一片苔蘚。水影把光線探照燈那樣照耀在苔蘚上,竟然誕生了另一個生命
珍惜的金釵。根部帶著略微的黃色,尖刺般地扎在苔蘚里,如同一個嬰兒吮吸母乳那樣,吮吸苔蘚里的水分和塵埃里的養(yǎng)分。冬青樹的葉子不經(jīng)意落下來,不經(jīng)意地腐爛,幻化為金釵乳汁里的鈣質(zhì),金釵在懸崖上很是雅致神秘地生長著,中間一節(jié)一節(jié),像是一個蝎子尾巴。
尾巴末端,舉著幾片巴西碧璽那樣翠綠的葉子。金釵夾在苔蘚中間,誰也不知道哪一片是苔蘚,哪一片是金釵。西峽口人把金釵叫做還魂草,能延續(xù)人的生命。人在彌留之際想見到未歸的親人,就熬一碗金釵湯喂下去,讓彌留的人多活幾天,最后看到遠歸的兒女。
因而向寨就有了打金釵的人。
金釵是草本植物,尋找金釵的人,不叫采而叫打。可見,打金釵危險的程度和打野豬和毛狼是一樣的。
向寨打金釵的始祖,叫向火。
他把向寨的野苧麻皮剝下來,砍一棵懸崖上的冬青樹做一個棒槌,把野苧麻皮捶柔軟,打成繩子。野苧麻皮是紅色的,打出來的繩子也是紅色的。向火背著苧麻繩子,領(lǐng)著兒子們?nèi)ゴ蚪疴O。他對兒子們說:“我們向家,祖先是神農(nóng)氏。神農(nóng)氏是弄啥的?是把野草弄成莊稼的。我們打金釵,恰好就是神農(nóng)氏干過的事?!?/p>
向火把苧麻繩子拴在懸崖頂?shù)睦隙鄻渖?,另一端拴在腰上。順著繩子縋到懸崖上,緩緩地進入懸崖中間凹進石壁的地帶,把苔蘚里的金釵一棵一棵摘下來,裝進胸前的大口袋里,扣上扣子。向寨東河灣的懸崖上百米高,下邊是很深的潭水。向火在懸崖上摘金釵,影子落在潭水里,晃晃蕩蕩有點眩暈。
向火對兒子們說:“打金釵,掙的是玩命錢。一不小心墜下去,就和一片冬青樹的葉子差不多,順著河水流走了?!?/p>
打金釵的時候,要在苔蘚里留下一些金釵。向火說:留下的金釵叫做油饃蛋,它們還會長大的,還會生出金釵的。把金釵打完了,就再也生不出來金釵了。
向火打回了金釵,丟在鍋里淖淖,撈出來放在笸籮里。白天把金釵笸籮擱在房屋陰涼的地方,晚上把笸籮端出來擺在院子里,讓金釵在月色和星光下晾干。不見太陽的金釵越發(fā)的陰補,越發(fā)能延長最后的生命。每年秋后,西峽口何一泰藥鋪的掌柜背著裝了銀圓的褡褳,順著老鸛河岸走到響馬河,又順著響馬河走到向寨。一路上褡褳里的銀圓溫厚地摩擦著響動著,很是動聽。
掌柜鉆進向家的院子,徑直走到堂屋,在粗糙的太師椅上坐下,解開褡褳,倒出一堆銀圓說:“三根金釵,一塊銀元?!?/p>
淖過陰干的金釵,黃亮亮的,好像透亮,又好像不透亮。掌柜扒拉著一笸籮金釵,數(shù)完數(shù)目,把銀圓推給向火,再把金釵裝進褡褳里。
向火端出來一碗金釵茶遞給掌柜的,掌柜嘴唇在碗邊抿抿,舌尖上粘了金釵茶濃厚的香味。掌柜說:“有點月亮的味道。”
向火說:“月亮是沒有味道的?!?/p>
掌柜說:“但是月亮陰干的金釵,就有了月亮的味道?!?/p>
向火來開大桌子的小抽屜,掏出一個粗布荷包,遞給掌柜說:“這一份是你的?!?/p>
荷包里是一點金釵,算是對掌柜的打點。每次何一泰掌柜來向寨收金釵,向火都要給一個粗布荷包,掌柜不溫不火笑笑i。這是值當(dāng)幾塊銀圓的?!?/p>
向火說:“都是懸崖上長的草,今年打了,來年又長出來了?!?/p>
掌柜說:“金釵是草,但也是銀圓啊。”
向火說:“你把它看成了草,它就是草;你把它看成了銀圓,它就是銀圓?!?/p>
掌柜說:“銀圓是石頭里的東西。”
向火說:“金釵是石頭上的東西,都是一樣的?!?/p>
掌柜說:“天下值錢的東西都在石頭里?!?/p>
向火說:“是啊,沒有一樣值錢的東西是從天上挖的,從天上摘的。金子銀子是從地下挖出來的,翡翠瑪瑙也是從地下挖出來的?!?/p>
掌柜背上滿褡褳金釵離開向寨,向火和幾個兒子都跟在后邊。沿著響馬河走到老鸛河邊,幾個人的影子在河水里流淌。向火走在最前邊,大兒子跟著向火。掌柜走在最中間,后邊是向火的老二和老三。很多年了,何一泰的掌柜背上一褡褳金釵,都要打金釵的送到西峽口。這個規(guī)矩是雙方約定俗成的,掌柜說:“一褡褳金釵,比我的命還值錢啊?!?/p>
生意人總是把銀圓看得很貴重,把命看得很輕賤。打金釵的向火,每每聽到掌柜的說金釵比命值錢,就說:“天下最值錢的就是一個疙瘩七個窟眼,沒有了這個腦暴疙瘩,要銀圓弄啥哩?”
掌柜說:“沒有銀圓,要一個疙瘩七個窟眼弄啥哩?”
向火說:“到了最后,銀圓弄哪里去了,都裝進嘴巴這個窟窿里去了。留下來的銀圓,都不是銀圓,只有通過嘴巴裝進皮布袋里的銀圓,才是銀圓。”
老鸛河是無語的,向火的話,掌柜的話都掉進老鸛河里,隨著水流走了,連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
何一泰的字號在西峽口丁字街口,本來幾十間房子是座南面北的,何一泰卻把大門蓋在面西的街道上。何一泰說:“老鸛河在西邊,大門就朝西邊。面水生財,面山生娃。我何一泰是做生意的,大門面向老鸛河,祈求的就是個財如鸛河水,一年四季淌淌流?!边M了何一泰的大院子,面西的大門八尺遠,是一個影背墻,請江南來的畫匠畫了一幅鸛河夏水圖。畫面上水從遠處流來,一直流淌到院子深處。在清末民初,何一泰家的生意折合成銀圓或是銀子,相當(dāng)于半個西峽口商鋪的流水銀子。
向火和幾個兒子送掌柜的回到何一泰的西大門,踉著掌柜進了院子,到了影背墻跟前,掌柜的對向火說:“到此止步,到此止步?!毕蚧鸷蛢鹤觽兙屯O聛?,眼睜睜看著掌柜走到影背墻后邊。向火領(lǐng)著三個兒子退著走出大門,向火有些惱火。打了大半輩子金釵,都賣給了何一泰,連影背墻后邊是啥模樣都不知道。
一堵影背墻,何一泰在里邊,向火在外邊。掌柜在里邊,向火在外邊。向火對兒子們說:“人啊,一輩子都混不到何一泰的影背墻后邊。人和人有多遠,就是一個影背墻那么遠。”
走出何一泰面西的大門,向火領(lǐng)著兒子們到西峽口十字街荷花齋去美美實實地吃一頓。清朝末年,西峽口的巡檢喜歡荷花齋的菜肴,就給荷花齋題寫了匾牌。巡檢是蘇州人,字寫得很是清秀。向火抬頭把巡檢題寫的匾牌從東邊看到西邊,總覺得不是很夠味道。向火很喜歡過年的時候,向寨人貼的對聯(lián),字體黑吞吞的大乎乎的,他對兒子們說:“巡檢的字,小家子白呆,筆道細得好像連墨汁都不舍得蘸。還是咱們過年大門貼的對聯(lián)好,一個字都用半斤墨汁?!?/p>
向火在橡木椅子上坐下,叫了一個紅燒鹿鞭,一個爆炒黃羊腰,一個紅燜狼頭,一個鹵野豬蹄子。荷花齋最拿手的菜就是這四個,巡檢司來客,巡檢首先也是點這四個菜。向火把何一泰的掌柜送到影背墻里邊去,每次來荷花齋,也是點這四個菜。向火對荷花齋老板說:“巡檢吃啥,咱也吃啥?!?/p>
老板說:“你們打金釵的人,跟巡檢一樣牛?!?/p>
向火說:“是我們的銀圓跟巡檢的銀圓一樣牛?!?/p>
老板說:“是你們的命跟銀圓一樣牛?!?/p>
向火說:“你這是啥意思?”
老板說:“巡檢的銀圓是身不動膀不搖來的,你們的銀圓是身上系著一根繩子,拿命換來的?!?/p>
向火想想,也是這個道理。就問:“除了這四個菜,巡檢還吃什么菜?”
老板說:“獨釣寒江雪?!?/p>
向火說:“我們也來個獨釣寒江雪?!?/p>
老板說:“巡檢還吃孤舟蓑笠翁?!?/p>
向火說:“我們也來一個?!?/p>
獨釣寒江雪上來的時候,就是一盤子白糖,中間插了幾根油炸薄荷,薄荷的葉子上,也撒了一層白糖。老板說:“這些薄荷葉子,就是釣雪的人?!?/p>
孤舟蓑笠翁上來的時候,就是一個白蘿卜,中間掏空了,放了一個紅蘿卜做的帽子,上面撒了一層白糖。老板說:“這就是孤舟蓑笠翁。”
掏銀子時候,向火傻眼了。平時點的荷花齋的四個當(dāng)家菜,也就是六個銀圓,加上了獨釣寒江雪和孤舟蓑笠翁,就要了十二個銀圓。向火說“荷花齋是刀客,搶銀圓呢?”
老板說:“你們把柳宗元的五言詩都吃掉了,這值當(dāng)多少錢。你們用的筷子,是向寨冬青木的,用一次就不用了,這也是加銀子的?!?/p>
向火說:“我們就是向寨的,一雙冬青木筷子最少用一年?!?/p>
老板說:“你們來了,我們拔上來三桶井水,那個轆轤架子,也是向寨老冬青樹做的。一棵冬青樹長到能做轆轤,要幾百年。這幾百年的日子,值多少錢?”
向火說:“我們就是向寨的,每天都能看見老冬青樹,誰也沒有要銀圓?!?/p>
老板說:“向寨是向寨,西峽口是西峽口。”
向火掏了銀圓,走出荷花齋,看看巡檢題寫的三個細瘦的字,對兒子們說:“總算把柳宗元咽到了肚子里,不就是一把金釵嗎?”
在荷花齋對面,是一間從清朝中期就開的胡辣湯店鋪,門外擺著幾個小方桌,幾條小板凳。何一泰的掌柜坐在小板凳上喝胡辣湯,滋滋溜溜的聲音從碗邊和嘴唇接觸的地方流淌出來。向火經(jīng)過胡辣湯店鋪,對掌柜說:“何一泰的大掌柜,跑了幾天,也不舍得炒個菜喝幾盅?”
掌柜抹拉抹拉嘴巴說:“就嗜好這一口?!?/p>
向火說“銀子積攢多了,能買一座西峽口?“
掌柜說:“積攢幾輩子,恐怕連個西城門也買不了?!?/p>
向火和兒子們打金釵賣金釵,換糧食換酒肉,幾乎全部裝進了肚子里。向寨蓋青磚到頂瓦房不止一家兩家的時候,向火還住在草房里。到了臘月,住青磚到頂瓦房的人家,殺一頭豬腌臘肉,向火就殺兩頭豬腌臘肉。向寨住青磚到頂瓦房的人家,有了錢就買幾畝地,向火打金釵賣了銀圓,在西峽口吃幾天,到騾馬鎮(zhèn)吃幾天,回到向寨銀圓就所剩無幾。向寨最有錢的人叫向雷,他問向火:“你們打金釵,掙了恁些銀圓,咋不置辦幾畝土地?”
向火反問:“要土地弄啥哩?”
向雷說:“有了土地,就能生長小麥谷子和玉米,祖祖輩輩有吃有喝?!?/p>
向火說:“我們打金釵,我們也沒有餓死啊。西峽口飯鋪和酒館,老板都認得我們父子四個。騾馬鎮(zhèn)的飯鋪和酒館,老板也認得我們父子四個。你們在向寨買土地種莊稼,西峽口沒人認得你們,騾馬鎮(zhèn)也沒人認得你們,誰知道你們有多少土地。再說了,土地在河邊,土地在山邊,土地在土地上,誰也不能背著土地到西峽口和騾馬鎮(zhèn)換一壺酒,換一碗肉?!?/p>
向雷啞然。他明白向火說的道理,但是很厭棄向火這個看似有理的歪理。向雷說:“向寨就你們祖輩打金釵,就不能多打幾次金釵,到西峽口騾馬鎮(zhèn)多喝幾回酒多吃幾回肉?”
向火說:“一座山寨的金釵是有限的,多打幾次,明年我們上哪兒打金釵?一年只管一年吃飽喝足,下一年還有下一年的福分。今年把明年的福分吃掉了,明年就沒有福分了?!?/p>
向雷說:“向火啊,朽木不可雕也?!?/p>
向火說:“不可雕爺?shù)駛€奶奶也行?!?/p>
向寨的日子和西峽口同步,到了收購金釵的日子,何一泰的掌柜就來了。他的懷里就揣上了向火送給他的粗布荷包,挨著胸口人就踏實了。送給掌柜二十一個粗布荷包的那天,向火說:“我們把金釵賣給了何一泰,每年都要給掌柜一個粗布荷包,過了一些年,掌柜就離開何一泰走了?!?/p>
掌柜說:“我也快走了。”
向火問:“你也要走?”
掌柜說:“過去的掌柜,你們打金釵的向家給的荷包,都買了十幾畝地,加上給何一泰做了十幾年甚至是二十幾年掌柜每年給的份子銀圓,也能買十幾畝土地,就過上了安生的日子。我已經(jīng)買了三十幾畝土地,也要回去過日子了?!?/p>
向火說:“不管你們買多少土地,也不如當(dāng)個掌柜。”
掌柜說:“掌柜是東家的狗,有了土地,就不再給掌柜當(dāng)狗了?!?/p>
向火說:“我們打金釵的,不稀罕土地。”
掌柜說:“你們不懂,還是土地好啊。百年的生意,千年的土地。生意做百年做著做著就撲塌了,土地種過千年,還長莊稼?!?/p>
向火說:“掌柜,我們把金釵賣給何一泰,都沒有走到何一泰影背墻后邊。我們這次能不能到影背墻后邊看看?”
掌柜說:“不行。這是何一泰幾輩子的規(guī)矩?!?/p>
后來掌柜回去了,幾十畝土地最后讓他成為村莊最不受待見的人。西峽口的何一泰家,經(jīng)過公私合營,還住在原來商鋪后邊的老房子里。掌柜偶爾到西峽口,還要到丁字街口的商鋪后邊見見何一泰的后代們。何家還算是念舊,總要給掌柜一些錢,掌柜的拿著錢就喝一碗胡辣湯,吃半斤油條。
縣大隊到老鸛河北邊的青銅寨剿匪,向寨就成了縣大隊的落腳地。向火的老大打金釵多次去過青銅寨,就給縣大隊的魯大隊長當(dāng)向?qū)?。剿匪的時候,魯大隊長肩膀被土匪的子彈擊穿,昏迷過去,向老大找到了金釵,熬湯救了魯大隊長,最后就成了縣大隊的一個支隊長,腰里別著一個盒子炮。土匪剿滅完畢,向老大就擔(dān)任城關(guān)鎮(zhèn)的鎮(zhèn)長。
向火的老二,腿腳快,剿匪的時候,給魯大隊長當(dāng)馬夫,魯大隊長當(dāng)縣長的時候,就給魯縣長當(dāng)馬夫。后來縣里用吉普車代替了馬,向老二就分在監(jiān)獄當(dāng)看守。
有了這兩個兒子在外邊工作,向火過的很是踏實。
向火來到西峽口,跟老大說:“能不能找到何一泰掌柜的,我要給他說句話?!?/p>
老大真的找到了掌柜的,向火對他說:“掌柜啊,看看人家何一泰家,開著西峽口的大商鋪,現(xiàn)在還不缺吃不缺喝,為啥,生意人屬于手藝人,哪個時候能少了生意人和手藝人?你把牙齒里刮出來的銀圓,都買了地,等于買了根繩子,把自己拴住了。你說是不是?”
掌柜的點著頭說:“是的,是的?!?/p>
老大問向火:“你見掌柜的,說的啥?”
向火說:“教育教育他,懂得人、銀圓和土地的關(guān)系。”
老大問:“你還教育過誰?”
向火說:“向寨的向雷。一輩子,就教育這兩個人。”
現(xiàn)在,向寨還有打金釵的,還上了中央電視臺的九頻道和十頻道。不過,此時向家打金釵的,已不是彼時打金釵的向家了。向寨那些冬青樹,還是蒼蒼茫茫的,準備再青蔥一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