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龍濤
義盛泰,虞城最大的百貨行,主營布料鞋服,兼營刺繡品、銅鐵器、燈具及各式南木家具。開張之初,恰逢馮玉祥擴軍購辦軍服,老板任蘊清趁機撈了一肚子肥油。
任蘊清有件寶物,是努爾哈赤戴過的一枚鹿骨扳指。上海雙線膠鞋廠老板朱友航用五萬雙膠鞋來換,任蘊清眼皮未抬:“祖?zhèn)髦铮M可交易!”
朱友航哂笑:“儂這個門檻精(上海人對精于算計之人的稱呼),當(dāng)成命根子了?”
任蘊清真正的命根子是獨子任志明。明少爺原在河南大學(xué)就讀,因參加反日游行,被任蘊清拉回家中,專事營商。明少爺頭腦精明,從山東曹州等地購置土布,并順帶收購藍靛、橡殼、石榴皮和槐豆低價售給染布行;還從上海洋行,如美國的藍星,瑞士的汽巴,英國的十內(nèi)門購置洋布平價售賣,一時門庭若市,魁聚一家。
初見明少爺,身穿英國呢料西裝,腳蹬德國愛頓皮鞋,修竹般的手指將算盤撥拉得噼啪作響。見朱友航落座,便仄出柜臺,上前施禮敬茶。朱友航一下就喜歡上了這個俊秀明朗的少爺。
朱友航一挑拇指,口中嘖嘖。
任蘊清正擺弄一臺東洋留聲機,一臉得意。
“我認作干兒如何?儂虧不了。”
任蘊清翻了他一眼,閉眼哼了一段《捉放曹》。
“我在教育部里有相熟,可為小赤佬申請官費留學(xué)?!敝煊押綄⒉栾嫳M,“去國外留學(xué)深造,以明世界大勢。”
“外寇縱橫,夷族錯落,還是伏處深居,經(jīng)商置業(yè)為好?!比翁N清嘆息一聲,關(guān)掉了留聲機。
“虞城仄狹地界能做甚大事。”朱友航鼓凸雙眼,“做生意也要到上海灘鬧騰鬧騰?!?/p>
任蘊清吧嗒一下閉了眼,不再理會。
晚飯后,兩位故交殺完一盤棋,夜幕就拉上了。任蘊清將一把銅鎖交于管家,繼續(xù)下棋。不大一會兒,樓上傳來茶盞摔碎的聲音。管家下樓,將一把鑰匙交給任蘊清,附耳道:“老爺,明少爺歇了?!?/p>
朱友航一臉駭然,將棋盤撥拉到地上,罵道:“任老胖,儂腐朽愚鈍至極!”說罷拂袖而去,不相往來。
虞城淪陷,市民和潰軍潮水般南逃。任蘊清豎起門板,關(guān)門歇業(yè),幾十號人躲在商行里屏聲斂氣,聽風(fēng)是雨。
為了供應(yīng)前線物資,日寇、漢奸、狗腿子開始向商民壓榨掠搶,橫征暴斂,稍有抵抗便會招來殺身之禍?;疖囌緯円狗泵?,一車車糧食、布匹、食物等物資被運往前線,虞城一時間商業(yè)零落蕭條,商號紛紛倒閉破產(chǎn)。
一日,明少爺窗前南望,目睹日偽罪行,旋身回到柜臺,一把將算盤摔得珠子四散。
任蘊清將茶盞用力一蹾,瞥向兒子,卻碰到了兩道寒光。晚上,他親自給兒子的臥房上了鎖。
日偽給義盛泰攤派了一萬雙膠鞋兩千匹洋布,一個月期限。自虞城淪陷,朱友航就一次也沒來過,任蘊清愁得滿嘴虛泡。明少爺自薦到上海購買膠鞋和布匹。
是夜,任蘊清向樓上走去。兒子房間里燈火忽閃,任蘊清愣了一下神,推門進去,明少爺慌忙將一卷《中華民國現(xiàn)勢圖》塞到枕下。
“走哪條線?”
“……”
“去時,可走隴海線到連云港,再乘船到吳淞口,購貨后原路返回,萬不可走南京、蕪湖水路途經(jīng)皖南地界,那里正鬧新四軍哩?!?/p>
“……”
“切記!”
任蘊清被兒子凌厲的目光蜇了一下,他稍作躊躇,從袖筒里拿出一個紫檀木盒,遞給兒子。明少爺遲疑了一下,接過來,打開,一枚包漿渾厚的鹿骨扳指靜靜地躺在盒底。他“撲通”跪地,淚流恣肆,重重磕了兩個響頭。
“交于朱友航?!比翁N清喉結(jié)聳動一下,“可換五萬雙膠鞋和若干布匹?!?/p>
言罷,任蘊清起身向門外走去。在門口,他猶豫了一下,抓起銅鎖向樓下走去。
翌日一早,明少爺帶領(lǐng)管家出城而去。任蘊清站在窗前,眼望南方,倏然,兩行清淚滾落而下。
半月后的一個傍晚,管家踉踉蹌蹌奔進義盛泰,長跪不起。
“老爺,明少爺他——”管家頭在地上磕得咚咚作響。
“莫慌,細細說來?!比翁N清將管家攙起。
“前日途經(jīng)蕪湖,明少爺讓我去操辦飯食?;貋恚魃贍敽拓浂疾灰娏??!?/p>
任蘊清身子晃了一下,立住,眼里亮光閃閃,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爬上嘴角,他招呼來眾人,分發(fā)了銀兩和物什,偕老伴兒出城而去。
1965年勞動節(jié),虞城西大街的供銷社家屬院里來了一個干瘦的上海老頭。他打聽到了任蘊清的家,小心翼翼地敲門。門開,任蘊清仔細打量眼前的不速之客。
“任老胖,我是朱友航?!?/p>
“朱猴子?”任蘊清一把抓住客人的手,急忙吩咐老伴兒沽酒備肴。
飯桌上,任蘊清給朱友航斟滿酒,說:“朱兄,多年未見,來,干一杯?!?/p>
朱友航環(huán)顧一周,說:“明少爺呢?快讓干兒過來陪我喝酒?!?/p>
任蘊清岔開話說:“這些年,朱兄一直在上海?”
“No,No,上海淪陷后,隨兒子去了美國,他在麻省工學(xué)院任教,5年前舉家回國,兒子去了大西北搞科研,去年那朵蘑菇云,兒子就參與了?!敝煊押揭荒樀靡?。
“有出息!”任蘊清挑起大拇指。
朱友航轉(zhuǎn)身從包里拿出了一個紫檀木盒,推到任蘊清面前,說:“物歸原主。”
任蘊清打開盒子,鹿骨扳指的光讓任蘊清眼里霎時起了霧。
“明少爺?shù)缴虾5谝惶炀驼J我做了干爸,我可是給了干兒雙倍的貨喲,他幾時從上?;氐挠莩??”
任蘊清身子晃了一下:“在蕪湖,他帶著膠鞋和布匹奔了新四軍……”
朱友航一臉驚訝,說:“哎喲,那可不得了了,干兒現(xiàn)在哪里高就?”
“……”
“最小是個團長了吧?儂趕快讓他過來陪我喝酒?!?/p>
任蘊清端起一杯酒,站起來,走到身后的一個拉著寶石藍幔子的櫥窗前,嘩一下拉開幔子,一幀黑白照片里,半身戎裝的明少爺笑得很燦爛,鮮紅的烈士證將他的臉映襯得紅彤彤的。
“留在朝鮮了?!比翁N清將酒潑灑在地上。
朱友航淚水奪眶而出,渾身顫抖不已,他顫顫巍巍站起來,挺直腰板,舉起右手,重重地敬了一個軍禮。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