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20年前,他從湖南鄉(xiāng)間跑到上海念大學的時候,母親硬是在他的背包里塞上幾瓶自制的姜糖,讓他分送室友。他不解,行李已經很重了,何況,大學同學尤其是上海同學,哪里會吃這么土的東西?他把姜糖瓶子拿出來,母親又塞回去。如此幾番“拉鋸”,搞得父親不耐煩了,高喝一聲:“怎么著,姜糖丟了你這伢子的臉了?你大學4年的學費,還要家里這姜糖鋪子供給呢……”
他逃也似的背著行李,離家東去,坐了近30個小時的火車來到上海。果然,初次見面,室友們拿出的家鄉(xiāng)土特產,從牛肉干到椰子蛋卷,從玫瑰餅到乳扇,從紅豆沙拉糕到蝴蝶酥,應有盡有。他更不敢把從家鄉(xiāng)帶來的姜糖拿出來分享給大家了。
在室友眼里,這個小個子的湖南伢子看上去很不好惹。他讀書很兇,筆記做得像印刷出來的一樣整潔。大冬天穿著洗到發(fā)白的衛(wèi)衣在外頭跑步1小時,滿頭大汗卻從來沒有感冒過。室友看到他偷偷摸摸從枕邊摸出一個瓶子,夾出一塊東西,放進嘴里,每次長跑之后都如此。那東西,難道是能讓他體力充沛又從不感冒的原因?
某一天,他發(fā)現瓶子里的糖少了一大截,一整天都很惶恐:不消說,他的秘密被發(fā)現了。在室友眼中,他是小氣又內向到不近情理的人吧?他該如何向室友解釋一個湖南鄉(xiāng)下伢子莫名其妙的自尊心與自卑感?
他正在百般躊躇,卻聽當晚的“臥談會”主題,經人兩三次調轉話頭,漸漸集中在如何鑒賞沈從文先生文學作品的價值上。他吃驚地發(fā)現,在工科生當中,沈從文的擁躉也多得是,人人會背《邊城》中的名句: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翠翠在風日里長養(yǎng)著,故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p>
在室友們熱烈討論的時候,他一直靜默得像一艘深水潛艇。他明白,他周圍的那些愉快的“浪頭”,都在鼓勵他:嘗試浮出水面吧,看看今晚的月光。
良久,良久,大家的議論聲里略略有了困意。他清清嗓子開口了:“有人想吃我阿媽做的姜糖嗎?我阿媽說,嚼得姜糖,才知湖南人的血有多熱火。你們愛的從文老爹,當年就是我們湖南伢子,十幾歲就出門闖世界去了?!?/p>
他記得,為了吃他的姜糖,兄弟們不惜去寒冷的水房重刷了一遍牙。姜糖已經潮到能拉出絲來了,隱隱地,還能咀嚼出里面沒有剁碎的姜絲。他挺不好意思,然而睡上鋪的兄弟寬慰他:“辛烈暖胃,好吃得很。放了寒假,帶我們去你老家的鎮(zhèn)子上吧。”
直到今天,他依舊感念他的室友們,是他們,不動聲色地融化了他身上那層力求自保的冰殼,若無其事地消融了一個小地方孩子的倔強、木訥與自卑。
他記得,他帶兄弟們回鄉(xiāng)去,男孩們學習切姜、剁姜,他們熬糖,將一大坨溫熱的姜糖吊在門口的鐵鉤上,用木棍插入,像拉面一樣不停地旋轉、拉、抻。他們被這種游戲一樣的活計逗得瘋笑。最后,姜糖被放在青石板上再次甩打、冷卻,剪成拇指般粗的小塊糖。
鎮(zhèn)上許多有小孩子的人家,都來買糖,說要沾沾做糖大哥哥們的靈氣。晚上,不等母親開口,左鄰右舍的嬸娘、嫂子們,紛紛抱來了家中最厚最暖的被子。母親就在吊腳樓上,為兒子和他的室友們打好地鋪。
木制的吊腳樓其實隔音效果很差,躺在樓板上,可以聽見江水的波濤聲與打魚人敲打船幫驚擾魚群的聲音。
他記得,上鋪的兄弟在睡熟之前問他:“樓前這條江,就是沈從文筆下的沅江嗎?”
他很自豪,睡意全無地回答:“這是上游的清水江,黔城鎮(zhèn)以下才叫沅江。我們這是上游來水,比沅江水還要清透、活潑。”
上鋪的兄弟說:“你在這里長大,多讓人羨慕?!?/p>
他知道,那話里有真心的勉勵,也有鼓舞。
(摘自《揚子晚報》,有改動)
點燈人說:不是每一個人,都像谷愛凌一樣無懼無畏,恣意翱翔。他,習慣了靜靜流淌的江水,還有那緩緩升起的裊裊炊煙。當他背著行囊奔赴遠方,那呼嘯的火車,擁擠的人群,室友們精致的甚至叫不出名字的小食,讓那顆蓬勃著的心瑟縮了起來。面對不確定的環(huán)境,他只有用堅硬的殼把自己緊緊包裹起來,為了不受傷害,也為了避免那自以為的瞧不起。這個他,就生活在我們周圍,他可能是你的一個朋友,一個同事,又或許,你就是他。當感受到別人的真誠與溫暖,他才敢褪去硬殼,坦露真實的自己。
文章以姜糖為線,牽扯出一個少年的心靈成長故事。從母親硬塞給“我”姜糖的無奈,到在寢室不敢分給室友的自卑,再到秘密被發(fā)現的惶恐,直到最后室友們極有興致地品嘗姜糖,同回故鄉(xiāng)做姜糖,“一個小地方孩子的倔強、木訥與自卑”才被“若無其事地消融了”。作者以細膩的語言,豐富的情感變化,讓我們感受到了善意的力量與成長的勇敢。
愿我們以善良友愛之心待人,以自信從容之姿處世,了無礙障,清透如月。
點燈嘉賓
陳曉湖南省“青年精英教師”,湖南省首批“優(yōu)質空間課堂”首席名師,長沙市卓越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