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宗成

人教版高中語文必修教材共5冊。這套教材相對于其他教材而言，編寫水平高，十分利于教學(xué)。但是正如白璧微瑕一樣，這套教材也有美中不足之處。筆者在教學(xué)中發(fā)現(xiàn)，該教材的編者在處理通假字、古今字時，存在“不作注”“只作注，但未指明通假字或古今字”“不明通假字，造成注釋錯誤”三種不足。此外，注釋術(shù)語“通”“同”使用混亂?，F(xiàn)不揣淺陋，特擇數(shù)例試作分析，望廣大同仁和編者不吝指正。

一、對某些通假字、古今字漏注

清代文字學(xué)家朱駿聲在《說文通訓(xùn)定聲·自敘》中說：“不知假借，不可與讀古書?！鼻宕?xùn)詁名家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說：“凡讀經(jīng)傳，不可不知古今字。”通假字、古今字所在之處，字不一定生僻，往往一看即知，但如果照字面解釋，很容易產(chǎn)生望文生義的錯誤。所以，為避免產(chǎn)生望文生義的錯誤，教材的編者一般都會將教材中的通假字、古今字指出來，并作相應(yīng)解釋。讓人遺憾的是，人教版高中必修教材的編者，對教材中的個別通假字、古今字仍然漏注。

（一）對通假字漏注。例如：

1.以精鐵鑄成，員徑八尺。（必修4《張衡傳》對“員”無注）

教材對通假字“員”漏注，結(jié)果造成理解困難?！墩f文解字》：“員，物數(shù)也?！毙戾|注曰：“古以貝為貨，故數(shù)之。”《說文解字注》：“員，物數(shù)也。本為物數(shù)，引伸為人數(shù)。”不管是將“員”注為“物數(shù)”，還是“人數(shù)”，在“員徑八尺”此語境中，都生硬謬誤，殊不可解。其實，“員”是“圓”的通假字?！皢T”和“圓”都屬云母，仙韻，同音通假?！皢T”通“圓”，見于古籍。如《孟子·離婁上》：“規(guī)矩，方員之至也。”又如《徐霞客游記》：“其穴豎而起，亦員如井。”

所以，宜將“員”注作：通“圓”。

（二）對古今字漏注。例如：

1.謹使臣良奉白璧一雙，再拜獻大王足下。（必修1《鴻門宴》對“奉”無注）

《說文解字》：“奉，承也?！薄墩f文解字注》：“奉，承也。手部曰承、奉也?！薄蹲髠鳌こ晒辍罚骸霸侔莼?，奉觴加璧以進。”引申為恭恭敬敬地接受下來，有“擁戴”“供奉”“奉養(yǎng)”等意義。后造“捧”表本義，造“俸”表“供奉”“奉養(yǎng)”等引申義。顯然，“奉”是“捧”的古字，“捧”是“奉”的今字。

所以，宜將“奉”注作：同“捧”，雙手恭敬地捧著。

2.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fù)?。。ū匦?《孔雀東南飛》對“取”無注）

“取”，古為象形字，從“耳”，從“又”，一只手抓住耳朵，原指捕捉俘虜。引申為“拿”“拿來占有”?！蹲髠鳌べ夜辍罚骸叭舨魂I秦，將焉取之？”由“拿”又引申為“采取”?！盾髯印駥W(xué)》：“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庇忠隇椤叭⑵蕖?。就“取”與“娶”這對古今字而言，“取”表本義，“娶”表引申義。

所以，宜將“取”注作：同“娶”，娶妻。

二、對某些通假字、古今字“注而未明”

人教版高中必修教材的編者，對選文中出現(xiàn)的絕大部分通假字和古今字，都“標明身份”并作了相應(yīng)解釋，但仍然有疏漏，仍然存在“注而未明”的情況。具體而言，“注而未明”有兩種情況：一是正確注釋了，但未指明通假字或古今字的身份，讓人不知所以然;二是由于不從通假字、古今字的角度解釋，結(jié)果造成注釋錯誤。

（一）只注釋，但未指明通假字或古今字的身份。例如：

1.荊軻逐秦王，秦王還柱而走。（必修1《荊軻刺秦王》將“還”注作：環(huán)繞）

2.毋內(nèi)諸侯。（必修2《鴻門宴》將“內(nèi)”注作：接納）

3.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將反。（必修2《離騷》將“反”注作：返回）

4.合葬華山傍。（必修2《孔雀東南飛》將該句注作：一起葬在華山旁邊）

5.傍行八道。（必修4《張衡傳》將該句注作：這個儀器已失傳。推測起來，大約是在大柱的周圍，設(shè)四根橫桿，交叉起來，按照東、西、南、北、東南、西南、西北、東北八個方向，和八個龍頭相銜接）

6.舉酒屬客。（必修2《赤壁賦》將“屬”注作：這里指勸人飲酒）

7.山川相繆，郁乎蒼蒼。（必修2《赤壁賦》將“繆”注作：繚、盤繞）

8.鈿頭銀篦擊節(jié)碎。（必修3《琵琶行并序》將“鈿頭銀篦”注作：上端鑲著金花的銀質(zhì)發(fā)篦）

9.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必修3《寡人之于國也》將“直”注作：只是、不過）

10.涂有餓莩而不知發(fā)。（必修3《寡人之于國也》將“餓莩”注作：餓死的人）

11.雖有槁暴，不復(fù)挺者。（必修3《勸學(xué)》將“暴”注作：曬）

12.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必修3《過秦論》將“誰何”注作：緝查盤問）

13.躡足行伍之間，而倔起阡陌之中。（必修3《過秦論》將“倔起”注作：突然興起）

14.設(shè)九賓于廷。（必修4《廉頗藺相如列傳》將“九賓”注作：由儐者九人依次傳呼接引賓客上殿）

15.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趙。（必修4《廉頗藺相如列傳》將“介”注作：個）

16.勃，三尺微命，一介書生。（必修5《滕王閣序》將“一介”注作：一個）

以上1至16例句中帶點的字，教材編者都作了注，但都未指出其“通假字”或“古今字”的身份，妨礙了師生對文意的正確理解與疏通。

例1中的“還”通“環(huán)”，“還”和“環(huán)”都屬匣母，元韻，同音通假，故釋“還”為“環(huán)繞”。例2中的“內(nèi)”是“納”的古字，“納”是“內(nèi)”的今字，故釋“內(nèi)”為“接納”。例3中的“反”是“返”的古字，“返”是“反”的今字，故釋“反”為“返回”。例4、5中的“傍”通“旁”，“傍”和“旁”都屬並母，陽韻，同音通假，故釋“傍”為“旁邊”“周圍”。例6中的“屬”通“囑”，“屬”和“囑”都屬章母，燭韻，同音通假，故釋“屬”為“勸人飲酒”。例7中的“繆”通“繚”，“繆”屬明母，幽韻，“繚”屬來母，宵韻，聲母相近，旁紐通假，故釋“繆”為“盤繞。例8中的“篦（梳子）”通“鎞（釵）”，“篦”屬幫母，脂韻，“鎞”屬幫母，齊韻，雙聲通假，故釋“鈿頭銀篦”為“上端鑲著金花的銀質(zhì)發(fā)篦（筆者注：‘篦’當(dāng)為‘鎞’）”。例9中的“直”通“但”，“直”定母，職韻，“但”定母，元韻，雙聲通假，故釋“直”為“只是、不過”。例10中的“莩”通“殍”，“莩”和“殍”都屬並母，幽韻，同音通假，故釋“莩”為“餓死的人”。例11中的“暴”是“曝”的古字，“曝”是“暴”的今字，故釋“暴”為“曬”。例12中的“何”通“呵”，“何”屬匣母，歌韻，“呵”屬曉母，歌韻，迭韻通假，故釋“誰何”為“緝查盤問”。例13中的“倔”通“崛”，“倔”屬群母，物韻，“崛”屬疑母，物韻，迭韻通假，故釋“倔起”為“突然興起”。例14中的“賓”通“儐”，“賓”和“儐”都屬幫母，真韻，同音通假，故釋“九賓”為“由儐者九人依次傳呼接引賓客上殿”。例15、16中的“介”通“個”，“介”屬見母，月韻，“個”屬見母，魚韻，雙聲通假，故釋“介”為“個”。

（二）不明通假字，造成注釋錯誤。例如：

1.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必修2《蘭亭集序》將“趣舍萬殊”注作：意思是各有各的愛好，取舍各不相同。趣，趨向，取向。舍，舍棄。萬殊，千差萬別）

課本將“趣舍萬殊”意譯為“意思是各有各的愛好，取舍各不相同”，準確無誤;但將“趣”單注為“趨向，取向”，則錯誤。趨向，即朝著某個方向發(fā)展。取向，即選取方向。二者均不切合文章語境。其實，這里的“趣”本是“取”的通假字。許慎《說文解字》：“趣，疾也。從走，取聲?！薄叭ぁ币浴叭　睘槁?，故二字可通?！叭ぁ蓖ā叭　?，見之于古訓(xùn)?！豆沤耥崟e要·遇韻》：“趣，通作取?！薄肚f子·天地》：“趣舍滑心，使性飛揚?！背尚⑹瑁骸叭?，取也?；瑏y也。順心則取，違情則舍。”教材編者單注“趣”為“趨向，取向”，乃不知“趣”即“取”的通假字所致。

所以，宜將“趣舍萬殊”注作：“意思是各有各的愛好，取舍各不相同。‘趣’通‘取’，擇取。舍，舍棄。萬殊，千差萬別?！?/p>

2.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懷。故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必修2《蘭亭集序》將“不能喻之于懷”注作：不能明白于心。這是說，看到古人對死生發(fā)生感慨的文章，就為此悲傷感嘆，也說不出是什么原因。喻，明白）

課本將“不能喻之于懷”注作“不能明白于心。這是說，看到古人對死生發(fā)生感慨的文章，就為此悲傷感嘆，也說不出是什么原因”，將“喻”單注為“明白”均錯誤。一是此注與其緊密相臨的上下句難以貫通。從上句看，既然作者與古人對死生產(chǎn)生的感觸像符契那樣相合，又怎么會突然糊涂起來，反倒“不明白”“說不出是什么原因”呢？從下句看，作者既然知道把死和生等同起來的說法是不真實的，把長壽和短命等同起來的說法是妄造的，他就該是清醒的，明白的，說得出原因的。二是此注與下文的“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及“雖世殊世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等文意相抵牾。其實，“喻”是“愉”的通假字?！坝鳌迸c“愉”皆以“俞”為聲，故可通?！坝鳌贬尅坝洹?，見于古訓(xùn)。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需部》：“諭，假借為愉?！薄爸I”即“喻”的異體字?！肚f子·齊物論》：“莊周夢為蝴蝶，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陸德明釋文引李（頤）云：“喻，快也?！?/p>

所以，宜將“不能喻之于懷”注作：“內(nèi)心頗為不快。‘喻’通‘愉’，愉快?！?/p>

三、通假字、古今字注釋術(shù)語“通”“同”使用混亂

教材在注釋古今字、通假字時，使用注釋術(shù)語“同”“通”頗混亂，模糊了通假字、古今字、異體字的界線，從而導(dǎo)致“學(xué)生糊涂，老師也說不清”此類尷尬局面的出現(xiàn)。通假字、古今字、異體字是三個不同的概念，在古文教學(xué)中是不能混淆的。簡言之：通假字是指古代漢語書面語言中，可以通用和假借的音同或音近的字，即用某同音字去表示另一個同音或音近字的字;古今字是指從歷史角度觀察，同一字的初文和以初文為形體基礎(chǔ)，為減輕初文字義過多的負擔(dān)，另造的一個后起字;異體字指的是音同義同形體不同，在任何語言環(huán)境中都可能相互替換的字。

教材中的注釋術(shù)語“通”“同”使用不當(dāng)之處大致可分為以下幾項。

（一）“通”“同”司職不清。例如：

1.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必修2《離騷》將“郁邑”注作：通“郁悒”，憂愁苦悶）

2.匪來貿(mào)絲，來即我謀。（必修2《氓》將“匪”注作：通“非”，不是）

3.合從締交，相與為一。（必修3《過秦論》將“從”注作：通“縱”）

4.曰歸曰歸，歲亦莫止。（必修2《采薇》將“莫”注作：同“暮”）

5.鋤櫌棘矜，非铦于鉤戟長鎩也。（必修3《過秦論》將“櫌”注作：同“耰”，碎土平田用的農(nóng)具）

6.空自苦亡人之地。（必修4《蘇武傳》將“亡”注作：同“無”）

例1中的“郁邑”是異體字，例2中的“匪”是通假字，例3中的“從”是古今字。三例都使用注釋術(shù)語“通”。例4中的“莫”是古今字，例5中的“櫌”是異體字，例6中的“亡”是通假字，三例都使用注釋術(shù)語“同”?？梢?，“通”“同”司職混亂，模糊了通假字、古今字、異體字的界線。

（二）不當(dāng)注“同”而錯注為“同”。例如：

1.不顧恩義，畔主背親。（必修4《蘇武傳》將“畔”注作：同“叛”）

“畔”和“叛”，上古同屬并紐元部，同音通假。畔的本義是田界?！墩f文解字》：“畔，田界也?！薄墩f文解字》：“叛，反也?！薄芭稀蓖ā芭选保舍尀楸撑?，叛亂等。如《論語·雍也》：“君子博學(xué)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

所以，宜將“畔”注作：通“叛”，背叛。

2.武臥嚙雪，與旃毛并咽之。（必修4《蘇武傳》將“旃”注作：同“氈”，毛織的氈毯）

“旃”和“氈”，上古同屬章紐元部，同音通假。旃的本義是赤色的曲柄旗?！墩f文解字》：“旃，旗曲柄也?！薄墩f文解字》：“氈，撚毛也?！薄吨芏Y·天官·掌皮》：“共其毳毛為氈，以待邦事?！薄办埂蓖ā皻帧保敢环N毛織物。如司馬遷《報任安書》：“虜救死扶傷不給，氈裘之君長咸震怖?！?/p>

所以，宜將“旃”注作：通“氈”，毛織的氈毯。

3.掘野鼠去草實而食之。（必修4《蘇武傳》將“去”注作：同“弆”，收藏的意思）

“去”，上古屬溪紐魚部;“弆”，上古屬見紐魚部。二字為迭韻通假。去的本義是離開?！墩f文解字》：“去，人相違也。從大口聲?！倍巫ⅲ骸斑`，離也?！薄都崱罚骸皬l，藏也?！薄叭ァ蓖ā皬l”，意為藏，收藏。如《左傳·昭公十九年》：“及老，托于紀鄣，紡焉以度而去之?！?/p>

所以，宜將“去”注作：通“弆”，收藏的意思。

（三）不當(dāng)注“通”而錯注為“通”。例如：

1.卒起不意，盡失其度。（必修1《荊軻刺秦王》將“卒”注作：通“猝”，突然）

“卒”，《說文解字》：“隸人給事者為卒。卒，衣有題識者。”“卒”的本義是古代供隸役穿的一種衣服。衣上著有標記，以區(qū)別于常人。引申為“倉促、突然”的意思。如《漢書·食貨志》：“行西逾隴卒。”顏師古注：“卒，倉卒也?！焙笤臁扳А北怼皞}促、突然”的引申義。

所以，宜將“卒”注作：同“猝”，突然。

2.距關(guān)，毋內(nèi)諸侯，秦地可盡王也。（必修1《鴻門宴》將“距”注作：通“距”，把守的意思）

“距”，《說文解字》：“雞距也，從足，巨聲。”“距”的本義是雞足后面突出象腳趾的部分。《漢書·五行志》顏師古注：“距，雞附足骨，斗時所用刺之。”由此引申為“抵拒”“抗拒”，如《公輸》：“子墨子九距之?！焙笤臁熬堋北怼暗志?、抗拒”的引申義。

所以，宜將“距”注作：同“拒”，把守的意思。

綜上所述，建議人教版高中必修教材的編者，在今后教材的修訂中，能夠規(guī)范通假字、古今字的注釋及其術(shù)語，通假字一律用“通”予以標注，古今字用一律用“同”予以標注，異體字一律用“也寫作”予以標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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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2020年貴州省教育科學(xué)規(guī)劃重點課題“人教版高中語文必修教材文言文注釋問題研究”（課題編號：2020A030）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