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爬上這棵參天大樹。拍一拍手掌,再看一看腳下,一番凝神靜氣之后,我靠近樹干,展開雙臂。樹干太粗,好在裸露在外的碩大樹根在樹干基部形成了一個斜面,上方還有一個樹洞。我踩著樹根,攀著樹洞,沿著樹干中間的凹槽,爬到了位于左側(cè)的第一個大枝杈上。鞋子似乎有些礙事,脫下,卡在樹縫里。第二個大枝杈在右邊,距離不太遠(yuǎn),我空手赤腳,使勁抓著樹干,匍匐向上,費了不少勁兒。而后,我攀著樹背的小枝杈,繞樹一圈,爬到了位于左側(cè)的第三個大枝杈上。上部更是枝繁葉茂,我觀察一番,沒有發(fā)現(xiàn)野蜂巢,便繼續(xù)往上。沿著樹干攀爬,其間再次繞樹一圈,終于爬上了左側(cè)最上部的大樹枝。我脫下外套,靠著樹干,懸坐在高高的樹杈上,在濃密的綠蔭中張望。我的臉上盡是汗水,心里卻充滿莫名的歡樂。
是的,莫名的歡樂。寧靜的夜晚,我的目光停留在一幅巴西雨樹盆景圖片上,據(jù)書中介紹,這是印度盆景友好聯(lián)盟創(chuàng)始人尼坤·巴里克先生的作品。原來,我不過是在神往。我凝視著圖片里斑駁蒼古的樹干和新綠繁茂的枝葉,完成了一次“爬樹”遠(yuǎn)行。
大概爬樹是一種不太文雅的行為,從沒見過有古詩文記載爬樹之事。西漢時期的敦煌壁畫,記錄了古人在清明時節(jié)“攀樹摘花”,但其重點是摘花而非攀樹。古人大概不會想到,如今爬樹需要接受正規(guī)的訓(xùn)練,借助專業(yè)的工具,不僅成為一個職業(yè)——注冊攀樹師,還是一個戶外運動項目。各地曾多次舉辦“攀樹錦標(biāo)賽”,邀請世界各地的攀樹愛好者同園競技。不過,那場面已經(jīng)跟我記憶中的“爬樹”相去甚遠(yuǎn)。
小時候,我常見父母爬樹,尤其是母親。父母爬樹,多半是生活所需。
在二十世紀(jì)七八十年代的四川農(nóng)村,有不少會爬樹的女人。母親擅長爬樹,她身輕如燕,爬樹如履平地,在方圓幾里因爬樹而名聲在外。母親習(xí)慣爬樹,她爬的樹上有果實、有柴火,有我們生活可用的東西。柏樹是母親爬得最多的樹,每年冬季,稍微農(nóng)閑些時,母親就別著彎刀爬樹,砍柏樹枝丫。那時的杏樹總是很高大,在繁忙的夏季,母親抽空爬樹,摘下金黃的杏子,用背篼背回家,有時候,背篼里除了有杏子,還同時裝著四季豆和黃瓜。母親把我們的生活從地面向空中拓展,增加收獲,解決我們的溫飽問題。母親的這個習(xí)慣持續(xù)到她七十三歲,這是令人震撼的,我甚至為此暗自驕傲。是啊,我的母親手腳有力量,眼睛明亮,她在此高齡,依然能夠拓展生存的空間。母親終于在七十三歲這樣的年齡承認(rèn)自己老了,干不了很多活了。母親對衰老的認(rèn)同就是不再爬樹。
父親穩(wěn)重,他爬樹總是不會爬得很高。父親在秋季爬上核桃樹,擎著長長的竹竿打核桃,父親又要打一竿時總是提醒我們。父親的竿打得很準(zhǔn),核桃落地的位置也好,我們在樹下?lián)焓埃恳活w核桃都是我們的快樂之源。村里四處是隨風(fēng)而舞的竹叢,十幾米的竹竿隨手砍來,那是父親打核桃的竿,也是父親手里無所不能的篾條。父親不常爬樹,記憶里,父親除了爬核桃樹,就是扎“草樹”,即把稻草扎在大樹樹干上以保存過冬。爬樹對父親來說是太輕松的活了,父親的使命是在土地上和山路上流汗。父親在崎嶇的山路上負(fù)重,行走的時候,他身上的汗珠子一顆顆掉下來,仿佛那汗水是流不盡的。歇息的時候,他用汗帕子擦汗,他搭在肩上的汗帕子總是濕漉漉的。路上的父親和爬樹的父親不是一個風(fēng)格,爬樹不是父親的風(fēng)格。
爬樹是鄉(xiāng)下孩子喜歡的日?;顒樱蟾乓菜闶怯螒颉?/p>
爬樹是男孩子們小時候的基本功,誰爬樹厲害,誰就能稱王。堂哥就是一個孩子王。他小時候極調(diào)皮,調(diào)皮到曾經(jīng)燒掉他家門前的一棵草樹,差點燒毀了房子。堂哥是家族里的長子,受爺爺奶奶溺愛,更是伯伯和伯母的“心尖尖”。最驚險的一次爬樹,堂哥差點傷了命。那次堂哥爬上了村里的柿樹。那是村里僅有的一棵柿樹,長得又高又大。那年秋天,柿樹上掛了許多果實,柿子即將成熟,堂哥已是迫不及待。我和小伙伴們曾經(jīng)仰望那棵幾丈高的柿樹許多次,每次脖子都仰麻了,也不敢爬上去。堂哥爬上樹梢,采摘柿子。一瞬間,堂哥從樹上掉了下來。幸虧樹下是蔭濕的水稻田,剛剛秋收后的稻田因為田后有浸水,又濕又軟。堂哥重重地落下,在稻茬里得以緩沖,幾個小時后才蘇醒過來。他的衣服口袋里有柿子,他手里緊緊抓著的柿子,好半天才被人摳出來?,F(xiàn)在想來,堂哥當(dāng)時多半有些腦震蕩,因為在此后的一段日子,難得他老實了許多。多年之后,堂哥憑著那調(diào)皮搗蛋的勁頭,到城市打工,買房買車,終是衣錦還鄉(xiāng)。
村里還有一個能與我堂哥相比的調(diào)皮蛋金飛,他比我小一歲,小時候是相當(dāng)厲害的爬樹大王。他個子不高,卻有蠻力,常與人打架,打遍長坪無敵手,長坪是我們小時候放牛的聚集地。金飛有時候仗力欺人,有一次就打了我大弟。本來那次長坪上的打架事件是事后即罷的,但金飛沒想到我弟弟有個不一樣的姐姐。第二天,我找到機(jī)會,帶著兩個弟弟揍了他一頓,以多勝強(qiáng)。至今我還記得我們把他按倒在地,直到他服輸?shù)膱鼍?,但早已不記得他為什么打我弟弟,以及怎樣打的了。金飛后來去了廣東,在建筑工地上吃苦耐勞,包些小工程,如今成了村里的首富。多年未見,幾年前春節(jié)在老家遇見時,他溫和親切,禮數(shù)甚是周全,甚至有些害羞。我總覺著他還記得那些爬樹和打鬧的往事。那是珍藏在我們心底的童年記憶。
喜歡爬樹的男孩子們總是勇敢、堅韌,他們走南闖北,歷盡波折,跌倒了就爬起來繼續(xù)闖蕩,終會在這個世界開辟出屬于自己的一席之地。我的大弟也喜歡爬樹,動作輕盈嫻熟,他還常常掏鳥窩。與堂哥和金飛不同,二十多年后,大弟返回家鄉(xiāng),競選當(dāng)上了村主任。他回饋故鄉(xiāng),公平公正,為鄉(xiāng)親們服務(wù)。
我小時候是個性格倔強(qiáng)的野丫頭,極喜歡爬樹。我爬的樹種類很多,大小高低都行,十幾米的高度也不在話下。桃樹、李樹、杏樹、柏樹是小意思,油桐樹、板栗樹和核桃樹也是家常便飯。為了安全起見,一般在晴朗天氣,我尋找樹皮粗糲、樹干有裂紋和枝杈的樹,最好光著腳丫爬。我放牛的時候爬樹,砍完柴爬樹,割完草也爬樹。我在樹頂看吃草的老水牛,在樹頂遙望村莊和炊煙,在樹頂凝望藍(lán)天和遠(yuǎn)方。
記憶中最后一次攀爬是在高二。那年,班主任帶全班同學(xué)秋游,放風(fēng)般的快樂洋溢在每個同學(xué)的臉上。在風(fēng)景區(qū)山頂上,我們遇見一座二十多米高的鐵塔,我憑著爬樹的功夫,和幾個同學(xué)爬到鐵塔頂上,不理會班主任老師在下面的呼喊。太高了,我們其實根本聽不到班主任的聲音。即使回校后寫了檢討書,我們的快樂也未減分毫,反倒成為若干年后,我們的美好記憶。
爬樹的樂趣似乎無窮盡,讓人上癮。爬上樹頂,穿越了內(nèi)心的恐懼,似乎也穿越了心靈的束縛。樹頂如此靜謐,大自然如此美好。明媚的陽光,清新的空氣,蝴蝶起舞,鳥兒啁啾。居高臨下,放眼四望,我仿佛獲得了某些力量,感覺自己能夠飛起來。
那個愛上樹的女孩,卻在接受高等教育之后,變得溫順恭良,成為一個安靜的腦力勞動者。我穿上高跟鞋和淑女裝,再也沒有爬上任何一棵樹。成年后,我曾多次回到村東的核桃樹下,望著那粗大的樹干發(fā)呆,回想并疑惑當(dāng)年自己是怎樣爬上去的。爬樹的往事卻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爬樹的欲望也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心里。走在公園、校園、小區(qū)、風(fēng)景區(qū)的路上,路旁常有大樹,我站在一棵棵大樹下,思考和觀望,常常有爬上一棵樹的沖動,幻想著能夠脫掉鞋子和外套,爬上樹梢。可是路上總是有行人,我知道自己只能想一想,即使沒有行人,恐怕也只能想一想。但我知道我的心早已經(jīng)在樹上了,就在那樹之巔。
后來我想,我其實最是喜歡爬上高處,遙望遠(yuǎn)方的。童年的貧窮擋住了外出的路,家鄉(xiāng)的山脈遮住了我的眼睛,于是少年的我選擇了爬樹。
小時候,爬樹是被父母默許了的,卻從來沒有被允許下河游泳過。后來,我在城市生活里失去了爬樹的機(jī)會,卻有了四季都游泳的可能。我捧著一本大學(xué)體育教科書自學(xué),之后便愛上了游泳,就像少年時愛上爬樹一樣。有時候我想,我游泳,其實是為了彌補(bǔ)無法爬樹的遺憾。
而此生我的所有選擇,似乎都是為了撫慰和彌補(bǔ)。
作者簡介:郭碧花,現(xiàn)為西華師范大學(xué)副教授,系四川省南充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2020年出版散文集《初夏的風(fēng)》,平時偶有散文作品發(fā)于報刊。
(責(zé)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