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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道人的八卦爐

2022-07-15 01:29蔣話
文學港 2022年8期
關(guān)鍵詞:八卦

蔣話

彌 留

半年里,藍普第二次面臨生死之別。這次,他一時不知道該表露出怎樣的情感。

妻子去世后,他沒有再出過門,向公司請了長假,整天把自己關(guān)在房中。妻子的音容笑貌在他腦中揮之不去,五年里相處的種種總是如煙般聚攏又散去,縈繞在幾乎所有相思的瞬間。

妻子葉靈十歲之前在國外生活,父母親離婚之后,她跟隨母親回到國內(nèi)。她的性格全然沒有受到單親家庭影響,對人都友善熱情,與她相處總讓人覺得舒服自在,像有一道柔和的陽光灑在身上。

葉靈卻說這全是洪老師的功勞。剛回國的時候,她本是那么的自卑和孤獨,因為中文差還伴有口吃,常被院子里的小伙伴嘲笑追打,還跳河輕生過,好在洪老師路過救了自己。后來洪老師成了她的家庭教師,不但耐心教導她學習中文,使她跟上了新學校課程,還幫她重新樹立自信,甚至改掉了口吃的毛病。

洪老師比葉靈的父親還要年長十多歲,在陪伴葉靈成長的十多年歲月里,他幾乎見證了葉靈所有重要的瞬間:演出匯演、畢業(yè)典禮、成人儀式……某種程度上,甚至親過對自己不聞不問的父親。在葉靈眼中,洪老師溫雅而睿智,胸中似乎藏著萬千學問,所有困難會在他手上迎刃而解。

“現(xiàn)在呢,洪老師現(xiàn)在在做什么?”藍普問,他承認自己有些心不在焉,內(nèi)心似有波濤般按捺不住。

“他年事已高,說是回故鄉(xiāng)教書去了?!比~靈說,眼里盡是思念之情。

“以后的日子,就讓我來照顧你吧?!彼{普深吸一口氣說道。然后單膝跪地,打開裝有鉆戒的盒子。

“嗯!”葉靈雙頰緋紅,不假思索地點點頭。

“啪”朋友們拉響手中的彩炮,藍普回憶的畫面也在此定格,變得褪色扭曲。再回過神來的時候,腦海中的畫面已變?yōu)榱死渖{(diào)病房中的景象。

“辛苦你了,阿普。”臨終前,葉靈對藍普說。面如紙色的妻子在病痛的折磨下仍然擠出笑容,安慰著藍普。

“只要你不忘記我,讓我活在你心里,我們的故事不會這樣結(jié)束的?!逼拮拥穆曇粢廊粶厝幔q如五年前那個夏天,兩個人第一次在嵊泗相遇時,吹拂而過的海風。

沒想到,這竟是妻子最后的話語。

握著妻子逐漸失去溫度的手,藍普泣不成聲。連他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忽然萌生恨意,他恨自己的平庸,恨自己的運氣,勤勤懇懇加班工作,卻仍沒有升遷機會,年近三十,還只是事務所一個小小的會計。五年時光里,他從沒能給妻子帶來安定富足的生活,每個月都為房貸還款而傷腦筋,連求婚時的鉆戒都是挑最廉價的款式。

思念與自責彼此交織,直擊藍普內(nèi)心。在無限接近崩潰邊緣之時,父親的來電將他強行拖出了回憶的漩渦。

多年未見的父親藍瑄已近彌留,急著要見自己一面。

血濃于水,雖然不是很情愿,藍普還是答應了下來。他洗漱,換上干凈的衣服,按著電話里給出的地址打車前去。

上一次見父親是什么時候?藍普已經(jīng)不記得了。在父親身上,的確有太多的謎團。

上高中前,父親曾給自己和母親近乎奢侈的生活,藍普記得那時候父親明明沒有像樣的工作,整天游手好閑,他的巨額收入來自哪里?后來,父親忽然忙碌起來,開了物流公司整日不著家,也正是從那時候起,父子倆一年也見不了幾次面,最后母親難以忍受,與父親離了婚,聽說后來又再婚,重新?lián)碛辛诵碌募彝ァ?/p>

出租車拐入相對陳舊的老城郊區(qū),在一座普普通通的公寓樓前停下。藍普按響了103室的門鈴,開門的是護工。

望著病床上的形容枯槁的父親,仿佛只是面對一個陌生人,藍普的內(nèi)心沒有生出絲毫波瀾。

藍瑄在護工的幫助下半支起身子,將背靠在柔軟的靠枕上,使得自己能夠平視床后站著的兒子藍普。今年五十多歲的藍瑄已白發(fā)蒼蒼,看上去比實際蒼老了太多。

藍瑄示意護工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自己要與兒子單獨待一會兒。等護工離開后,他開口道:“你肯定想問我,怎么會住在這么簡陋的地方?!?/p>

“我并不想知道?!彼{普不咸不淡道,實際已被父親看穿心思。

“我沒錢了,變賣了公司股份還債,這間公寓也是租下的,我沒有值錢的東西留給你了?!彼{瑄略有歉意地說。

“你又去賭博了?這么多年了你還是沒有變?!彼{普苦笑。

“賭博?”藍瑄說,“不不不,我欠債的對象不是人,而是一個東西?!?/p>

“東西?”藍普疑惑道。

“事實上,今天把你喊來,就是要把這個東西交給你,就像你爺爺傳給我那樣?!彼{瑄說,“這可能是我唯一留給你的東西了,而它,是解開很多謎題的鑰匙。

“在這之前,我想給你講兩個故事,兩個可能曾經(jīng)發(fā)生的、有關(guān)時空的故事?!彼{瑄咳嗽了數(shù)聲,接著說,“希望我還有力氣講完它們。”

丹 爐

藍仲文清楚地記得那次神遇,一切都像發(fā)生在昨天。

那時候的藍仲文還很年輕,他的心智遠不及如今這般成熟,情緒總會顯露在他略顯稚嫩的臉上,行事風格也有些魯莽。

那是二十三年前的七月初三,一個金烏高懸于天際的午后。

齋戒、披袍、潔冠。數(shù)日的精心準備,并不能使得藍仲文的心就此落定。

藍仲文端坐在蒲團正中,望著臂彎中的拂塵麈尾被微風吹起又落下。走神間,居然起風了。他連忙起身,將殿門合攏,八卦爐的火焰這才恢復升騰。

三天三夜的煉制,如今已近尾聲。

能出丹么?藍仲文忖道。今日是向圣上敬丹的最后時日,倘若錯過,不知道會降下什么罪過。

即使煉出金丹,是否能緩解圣上頑疾?藍仲文手心濕潤,內(nèi)心愈發(fā)焦急。

八卦丹爐置于三層丹臺之上,爐身通體金黃,形如鍋釜,三足而立。這是藍仲文入宮后設(shè)計打造的第一座煉丹爐,專替天子煉制外丹。若不是上月初六以符水驅(qū)邪安撫失了神的裕王,這樣的機會尋常人等上十年也不會到來。

藍仲文心里再清楚不過,裕王的還神與自己的作法毫無關(guān)系,太醫(yī)的調(diào)理方子見效本就需要時日,他只是撞運趕上了裕王的康復。可天子并不這么認為,信奉道教的他下旨重賞了藍仲文,連舉薦自己的嚴閣老也受到嘉獎。

藍仲文是湖北人氏,家里世代務農(nóng),過著貧苦卻也平靜的日子。在他十二歲那年,恰逢天下大旱,地里長不出一粒莊稼,奉命賑災的宮中太監(jiān)與當?shù)夭颊唇Y(jié),貪墨了賑災糧款,光是藍仲文所在的村子,逃難的逃難,餓死的餓死,人口銳減了一大半。

恰逢一名游方道士來到村里。那道士名叫邵方節(jié),擅扶乩煉丹,他自發(fā)前來,為的是做法驅(qū)邪,替村里消災去難,然而收效甚微,瘟疫反倒開始流行。

邵方節(jié)離開時,父母親跪拜懇求他帶上藍仲文。邵方節(jié)一心軟,便應了下來。就這樣,那一年藍仲文拜邵方節(jié)為師,跟隨他來到龍虎山,成了一名道士。

在眾多弟子當中,藍仲文的才華十分平庸,但卻是最心靜、最能忍的那一個。尋常弟子對著枯燥的煉丹爐,不出半個時辰已是瞌睡蟲上腦,行眠立盹,藍仲文卻是謹遵師命,抽鉛添汞,烹煉止火,分毫不敢怠慢。

藍仲文二十七歲那年,師父邵方節(jié)經(jīng)州府推薦入宮,此后又得到天子垂青,留在身邊。邵方節(jié)傳喚貼身弟子六名入宮相助,藍仲文是其中之一,還是替師父焚火煉丹。師父邵方節(jié)時常被天子傳喚,于西苑扶乩問詢,無暇長時間在藍仲文身邊照料。另外五位師兄弟在山上時就與他不和,進京后時而孤立疏遠,時而捉弄戲耍他。朝中清流文官本就反感道術(shù),上書彈劾邵方節(jié)并不算新鮮,好幾次連藍仲文也遭遇中傷,險遭發(fā)配。

只有首輔嚴閣老對他甚是關(guān)心,年過六旬仍稱其為藍兄,每次見面都是噓寒問暖笑臉相待,發(fā)現(xiàn)藍仲文生活上物有所缺,總會第一時間派人送上。

藍仲文對嚴閣老很有好感,嚴府也成了他常去做客的地方。當今天子聰慧過人,心思難以捉摸,嚴閣老對師父邵方節(jié)和天子論道內(nèi)容尤為上心,每每問及,藍仲文都是知無不言,和盤托出。

一年后,藍仲文發(fā)現(xiàn)自己被冠上“嚴黨”的稱號。嚴黨黨同伐異,同流合污,一榮俱榮,左右著朝政局勢,為清流文官所不齒。他卻并不在意,眼下最重要的是在京城生活下去,如果還能出人頭地的話,就更好了。

嚴閣老拉攏自己,明顯只是賭運下注的一種方式,他應該早就看出邵方節(jié)操勞多病,不可能支撐太長時間。

又過了一年,師父邵方節(jié)果然勞累過度撒手西去。在嚴閣老的提攜下,藍仲文面圣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然后就是那次改變命運的裕王府驅(qū)邪儀式,他開始被天子寄予厚望,一扇上達天聽的富貴之門正緩緩打開。

此番,是他頭一遭替天子煉丹,一定是嚴閣老又在天子面前替他美言。只是,他清楚自己的能力,他還差師父太遠,沒有師父的指導,他不可能煉出完美的外丹。

如今的他,無異于正在進行一場豪賭。

除焰、靜待、開爐,四位道僮完成工序后,恭敬離開。爐口長寬各約三尺六寸,爐腹深四尺三寸,像一只張開的巨口,即將吞噬一切。藍仲文神色恭敬,數(shù)次反復整理袖口衣冠后,口中念著無量天尊,緩步踏上丹臺,朝爐口內(nèi)望去。

這一看,卻是大失所望。

爐底的制煉物如一塊枯朽之木,表面粗糙瘆人,讓人聯(lián)想到蛤蟆的外皮。

爐中非但沒有結(jié)丹,還煉出污穢之物。藍仲文幾乎站立不穩(wěn),臉頰也失去了血色。

就這樣結(jié)束了么,獲得的一切,終究還是要歸還回去。藍仲文這樣想著,像是認命般慢慢閉上雙目。

忽然聽到“當”的一聲,如镲動,又似鐘鳴,再看爐底,竟憑空出現(xiàn)了一粒丹丸。這丹丸遍體銀白,圓潤飽滿,品相實屬上品。

藍仲文揉揉眼睛,他確定之前爐中并無此物。湊近細瞧,一只左掌掌心朝上,倏然由爐底伸出,驚得藍仲文一個后仰,險些從丹臺上翻落,好在右手及時搭在鼎口邊緣,這才穩(wěn)住重心。再看時,那只手掌早已消失無蹤,銀色丹丸卻仍然留在爐中。

“藍兄,如何,是否制出靈丹?”門外傳來鄢大人焦急的問詢。嚴閣老派的左膀右臂鄢大人前來,可見情勢已火燒眉毛。

不知為何,這個時候藍仲文想到的是之前天子御賜的紫金道袍,親手編織贈予的香葉冠,以及成堆的絲綢珍寶。得而復失,他不允許這樣的情況發(fā)生。

“請鄢大人回稟閣老,諸事順利?!彼{仲文回答道。

午膳后,嚴府收到了藍仲文送來的裝有銀丹的錦盒,由嚴閣老入宮,代為敬獻天子。

聽聞天子服下銀丸的消息,藍仲文卻又變得后怕起來,并后悔將不明來歷的銀丸獻給天子。煉制丹藥失敗,主動向圣上請罪,頂多被逐出宮門永不敘用。倘若圣上服丹后有個閃失,自己就是滅門的死罪。一念至此,藍仲文像得了瘧疾般渾身冷熱不定。他臥病在床,連續(xù)兩日沒有進食,司禮監(jiān)陳公公送來天子敕封詔書時,他雙目發(fā)黑幾乎是癱倒在地接的旨。

沒有功名的他,被敕封為太常丞,并授神霄保國宣教高士。

“恭喜了,藍大人?!币婈惞笆值蕾R,藍仲文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陳公公……圣上龍體可安康?”藍仲文用顫抖的雙手接過圣旨。

“圣上服下銀丸后,通體舒暢,食欲大增,到今日已能下地,直夸這銀丸為靈丹妙藥。”陳公公說,“藍大人,日后還要請你多關(guān)照了?!?/p>

從大悲到大喜,藍仲文熱淚縱橫,當著陳公公的面竟哭出聲來。

那時的他并沒有想到,富貴榮華,這才剛剛起了個頭。

轉(zhuǎn)眼間,二十三年過去了,藍仲文依然喜歡手持拂塵靜心打坐,在空閑之時仍舊會正襟端坐于蒲團之上冥想修煉,他深信這兩件事會給自己帶來好運。只不過,他此時的頭銜,已經(jīng)是“大明恭誠伯領(lǐng)太子太師、少保、少傅,加授特進光祿大夫柱國兼吏部尚書,敕神霄保國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

這一串讀著連自己都會犯暈的稱呼,見證了他的成長,從初入仕途的年輕道士,他逐漸成為一位謀定而后動、喜怒不形于色的道尊。對嚴黨的認知也有了轉(zhuǎn)變,藍仲文早已發(fā)現(xiàn)嚴黨中盡是些禍國殃民的無能之輩,靠著巴結(jié)嚴閣老才得以高升甚至位列封疆。

如今的嚴閣老貴為內(nèi)閣首魁,門生故吏遍及天下,執(zhí)掌中樞權(quán)傾朝野,無人能撼動他的地位。藍仲文表面與嚴閣老保持著最初的那種默契依存關(guān)系,內(nèi)心的天平卻開始慢慢偏向于嚴黨的反面。他私下里結(jié)交富有抱負的清流文官,甚至會暗中營救被嚴黨誣陷的諍臣直隸。

李時珍便是其中一位,他極具醫(yī)學才華,為人正直仗義執(zhí)言。一次,他的諍言惹怒了天子,是藍仲文的勸阻,將他從廷杖中救下。

二十多年備受天子恩寵,沒有人知道藍仲文屹立不倒的真實原因,連他的盟友嚴閣老,也真就以為他有通曉萬物、窺探人心之術(shù)。只有藍仲文自己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是那只八卦爐賜予的。

第一次敬丹緩解天子頑疾之后,每隔十五日,爐中又會出現(xiàn)新的銀丸。那八卦爐中仿佛是一片滋養(yǎng)萬物的土壤,吸收天地靈氣,源源不斷開花結(jié)果。三個月后,天子腹疾徹底治愈,八卦爐才歸于寂靜,停止出丹。

銀丸從何而來,這尊八卦爐又為何能憑空產(chǎn)出神物?藍仲文百思不得其解。他將事物無端出現(xiàn)的日期、時間嚴謹記錄在冊,希望有朝一日能從中看出端倪。

不過此中原因又顯得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八卦爐總能在一些關(guān)鍵節(jié)點給予藍仲文莫大幫助:

嘗有柳條冒出,于爐底排列成離卦之態(tài)。幾日后天子南巡,藍仲文同行左右。至行宮,妖風襲駕,周圍柳樹都是連根傾倒。藍仲文想起前些日子柳枝拼成的離卦預警,離卦主火,于是勸天子異地而宿。誰想當夜原行宮果然起火,宮人死傷眾多,躲過災禍的天子對藍仲文愈加信任。

天子迷戀圣跡,興師動眾于全國搜尋祥瑞。爐中突現(xiàn)輿圖,在舟山一處列島畫有紅圈。藍仲文親率錦衣衛(wèi)前往,于山中捕得白鹿一對。白鹿仙麋,傳言其壽無疆。天子大喜,如獲至寶,入太廟告慰列祖,藍仲文又記首功。

爐底曾出現(xiàn)字條一張,上書“汝貞”兩字。后圣上召集內(nèi)閣司禮監(jiān)于西苑召開御前會議,藍仲文列席。原來是東南倭患嚴重,幾任巡撫都未能平亂,朝廷急需人選入浙。責任重大,嚴黨內(nèi)閣搖擺不定,一味推諉和稀泥之時,藍仲文力排眾議,提出出人意料的名字——“胡汝貞”,一位現(xiàn)在還沒有任何統(tǒng)帥經(jīng)驗、十分不起眼的巡按御史。十年之后,胡汝貞徹底解決倭患,還東南太平盛世之時,天子仍不忘將頭功記在了藍仲文身上?!白R人善用,無過藍公”。天子如此評價道。

……

一切看起來都是如此美好。

只有一個例外。

那一次,八卦爐內(nèi)出現(xiàn)一封詔書,原本以為又是天賜神跡,閱讀數(shù)行才發(fā)現(xiàn)竟是要將藍仲文投入詔獄,秋后棄市問斬的旨意。刺骨的涼意直躥上脊背,藍仲文一慌神,手一松,詔書落入身旁取暖的炭火之中,等祛火拿出后紙面已被燒得發(fā)黑,再難認出字跡。

毫無疑問,這是一封預示自己人生結(jié)局的詔書。

縱使現(xiàn)在身居高位,享盡榮華,到頭來卻仍是一場空嗎?藍仲文忖道。不,這一定是八卦爐在向自己提前預警,他一定能一如既往遇難成祥。

然而,藍仲文終究還是參透了八卦爐的奧秘。

那一天,藍仲文像往常那樣從太醫(yī)院歸來。與李時珍切磋探討三月有余,他終于悟得制丹靈感,之前的他遭遇瓶頸,已有半年未開爐。

回府直入丹房,他在八卦爐中加入膩粉、硼砂、水銀、定粉等原料,加以文火緩慢煉制。幾日后冷卻開爐,一粒上品銀丸煉制而成。藍仲文大喜,方要取出那丹丸,一眨眼工夫,那銀丸像被八卦爐底部吸收,倏地一下消失不見。藍仲文倍感詫異,下意識伸掌觸碰爐底,掌心竟也與爐底黑色融為一體,驚得他連忙將手掌伸回。

有驚雷于藍仲文內(nèi)心響起,他像是想到什么,連忙翻閱多年前的記錄。果然,距離首次向天子敬獻銀丹,整整過去了十五年。

真相浮出水面。

當初八卦爐賜予他的銀丸,是十五年后的自己煉制的,而十五年前那只從爐底伸出的詭異手掌,也正是自己的。

八卦爐是一扇連接十五年時空的神奇之門,只不過它是單向的,只能從未來向過去傳送物品。此前進入八卦爐的東西沒有被傳輸,是因為十五年前的自己還未造出這鼎金爐。

幫助自己度過層層考驗的人,原來一直是未來的自己。心念至此,他忽覺欣慰:所以之前那封賜死詔書一定也是未來自己放入的,為的是警示現(xiàn)在的自己,找到救贖的路。

知曉這一秘密后,藍仲文謹遵冊子中記錄的物品出現(xiàn)時間,卦象柳枝、舟山輿圖、選帥字條……被他制造而出,按時在十五年后的八卦爐中放置,然后親眼見證它們的消失,去到宿命的十五年前。

有時他也覺得心累。倘若對冊中記錄置之不顧,會發(fā)生什么事?藍仲文時常會冒出這樣的念頭,然而他終究還是沒有這樣做,現(xiàn)在的他仍然接受著十五年后的饋贈,在官場上扶搖直上。他擔心自己不按時向十五年前傳送物品,整個循環(huán)就會被打破,未來八卦爐中也再不會出現(xiàn)十五年后的指引。

某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像極了一個工具。往爐中置物那一刻,他的自由意識仿佛完全剝離,宛如一只剛看到亮光便撲騰而去的飛蛾,失去靈魂般重復著動作。抑或者,一切早已有了論斷,他只是一個扮演者。

另外一層無助感,源自自身理想的破滅。藍仲文雖非科舉出生的文官,卻一直懷揣報國理想,自執(zhí)掌吏部以來,他幾次想要整頓吏治,然而從京城到地方,嚴黨已是鐵板一塊,官官相護,根本無從下手。

如今的嚴黨如日中天,他們敗壞朝綱,殘害忠良,氣焰囂張至極。李時珍上書痛斥嚴黨被罷官逐出宮門,沈煉、楊繼盛彈劾嚴閣老,前者流放千里,客死異鄉(xiāng),后者入詔獄受酷刑,身死棄尸。而這些人,都是藍仲文最好的朋友,他們曾經(jīng)一起把酒賦詩,暢談家國理想。如今,卻是天各一方,生死相隔。

然而,藍仲文沒有太多悲傷的時間。庚戌年夏天,俺答人領(lǐng)兵進犯邊界。令人震驚的是,身為嚴黨的大同總兵竟然不敢與敵軍正面抗衡,他派出使者暗中賄賂俺答人,俺答人倒是“守信”,轉(zhuǎn)而對京城發(fā)起進攻。匪夷所思的一幕發(fā)生了,嚴閣老唯恐自己提領(lǐng)的內(nèi)閣在天子眼皮底下吃敗仗,同樣命令京城守軍堅壁不出,任由俺答人于京郊燒殺搶掠八日,方才退去。

藍仲文來到京郊的時候,這里狼煙滾滾,已是廢土一片。饑民遍野,殍尸遍地。藍仲文想起了年幼時村里遭災的樣子,而此時的慘狀,無異數(shù)倍于當年。大難人相食,易子而食,這些在史書中才能讀到的場景,竟活生生地發(fā)生在他的面前。

即使這樣,嚴閣老的地位依舊無人撼動,他將罪責推脫給兵部堂官,致使又一批忠良慘遭殺害,而他自己依舊過著錦衣玉食、鐘鳴鼎食的快活日子。無數(shù)清流的彈劾奏章如浪潮般涌入內(nèi)閣,終究是徒勞,只換得天子一句“再有妄言彈劾內(nèi)閣魁首者,立斬不赦”的口諭。

無數(shù)次的失望過后,藍仲文知道,決裂的時刻到來了。

藍仲文端坐在蒲團中,望著臂彎中的拂塵麈尾被微風吹起又落下。他起身關(guān)上殿門,視野回到陪伴他多年,屹立于丹壇上的八卦鼎?;腥绺羰?,一切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起點。只是,他已不再年輕,他的雙手遠沒有當年那樣穩(wěn)健有力,然而他的內(nèi)心卻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篤定堅毅。

落筆寫下諫書第一個字時,藍仲文知道自己的結(jié)局已經(jīng)注定。在那一刻,他也終于明白了所有事情的意義。加入嚴黨,屢獲封賞,三孤無雙。自己之前所獲得的所有一切,是為了今天的反戈一擊,扳倒嚴黨的沖鋒號角,必須由身為嚴黨中堅的自己去吹響。

即使知道半生富貴滿堂金玉都將化為烏有,也要身死殉道以慰天理綱常。

藍仲文,你做好準備了嗎?

是的。

“臣藍仲文泣血上奏:大學士嚴嵩盜權(quán)竊柄,致使生靈涂炭,百姓流離,乞賜圣斷早誅奸險賊臣,以清朝政!”

傳 鼎

自己接手之前,八卦爐傳了多少代人?藍瑄沒有算過,事實上,他對這一問題并沒有太大的好奇心。

從父親那里傳得八卦爐那年他只有二十一歲,在外地的船運公司當學徒。那是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他接到老家寄來的信件,信中父親說自己身患絕癥,將不久于人世。藍瑄脫下工服換好衣服,連夜買了回老家的火車票,僅用了一天一夜便火速趕回。

眼前的父親精神矍鑠、談吐自如,沒有一絲患病的跡象。

藍瑄本以為父親只是思念心切,騙兒子回家一聚,不想父親真將自己帶到里屋交待后事,并將房契和家中財物托付給自己。

而后,父親述說了一樁發(fā)生在古代,卻充滿科幻色彩的異聞,又說那是真實發(fā)生在先祖身上的往事。如今,那只神奇的八卦爐依舊存在,就鎖在后院的倉庫里。

藍瑄雖然文化不高,卻從不信什么怪力亂神的事,更別說連接時空的八卦爐了。然而父親的神情卻非常嚴肅,并不像是在述說一件荒謬的事。

“我希望你遠離這丹爐,可以的話,永遠不要和它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备赣H說,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只樣式古怪的黑色背包。

“不過,我知道你是做不到的,還沒人能抵擋住它的誘惑。如果你從他這里索取事物后,務必記下準確時間,并效法先祖那樣歸還?!备赣H補充道,“切記,切記!”說完后,他像是如釋重負般,轉(zhuǎn)身出門。

“爹,您要去哪?”藍瑄連忙拉住他。

“是時候了……”父親這么說著,忽然拍拍藍瑄的肩膀,改口道,“我只是想出去走走。”

“既然希望我遠離丹爐,為什么還要告訴我它的存在?”藍瑄不解。

“不是我要告訴你,是一切就是這么發(fā)生的。”父親的話讓藍瑄犯了迷糊。

藍瑄本想再問些什么,卻聽到屋后倉庫傳來一聲刺耳的聲響,像是玻璃碎裂的聲音。他急忙出去查看,回來的時候,屋里早就沒了父親的蹤影。

當晚,父親沒有回來。第二天,他的尸體在后山山腳被發(fā)現(xiàn)。法醫(yī)替父親進行尸檢,斷定死亡之前他的健康狀況良好,沒有重大惡疾。警方經(jīng)過調(diào)查,定性為他殺,只是后山人跡罕至,案子一時也就成了懸案。

在父親身上發(fā)生過什么,他怎么會慘死?藍瑄如墜云里霧里。父親退休前在縣里教書,一輩子小心謹慎從不與人結(jié)仇,是誰對他狠下毒手?藍瑄想起離別的那個夜晚,父親的表情看上去竟像是視死如歸。

為父辦喪事期間,藍瑄幾次經(jīng)過屋后倉庫,心中總會掀起莫名波瀾。在遙遠的記憶里,十多年前后院曾經(jīng)遭火災,熊熊烈焰直沖天際,倉庫連同南邊幾間平房都被燒塌過,現(xiàn)在的倉庫是后來重修的。

會不會,父親的遭遇,真的與倉庫里的八卦爐有關(guān)……

望著倉庫鐵門上那把塵封許久的黑鎖,藍瑄有種魂魄都要被吸進去的疏離感。然而他很快甩了甩腦袋,定了下神,否定了之前所想:這種天方夜譚怎么可能是真的。

半個月后,藍瑄重新回到廠里,繼續(xù)著學徒的生涯。生活還要繼續(xù),他接著勤勤懇懇跟師父學習本領(lǐng)。三年后,他出師正式成為一名船舶修理工。按照這樣的人生軌跡,他大概會像師父那樣半輩子投身船舶事業(yè),以工程師身份功成身退,在退休那天佩戴上紅花,接受廠長與同事的掌聲與祝賀。

命運卻和藍瑄開了一個不小的玩笑。國企改制的步伐很快席卷了他所在的城市?;蛟S因為資歷尚淺,又或許是自己技術(shù)不及工友,成為正式職工不滿一年,藍瑄發(fā)現(xiàn)自己上了首批下崗名單。當年丟了工作是天塌下來的大事,藍瑄沒有抱怨不公,積極在當?shù)貙ふ覚C會,然而,幾家技術(shù)相關(guān)的廠子都以不缺人手的理由將他拒之門外。

失意的藍瑄回到了故里,他依然希望獲得再就業(yè)的機會,隔三差五跑人力市場。誰知工作沒有找到,卻被混跡在市場中的混混盯上,帶入地下賭局,經(jīng)歷了莊家前期甜蜜放贏的陷阱后,藍瑄終于輸光了所有的錢,并欠下賭場巨額高利貸。

東躲西藏暗無天日的日子由此開啟。藍瑄幾次被催債的人當街追打討債,遍體鱗傷卻沒錢醫(yī)治。在最絕望的日子里,他想起了父親臨終前的托付,和那只被關(guān)進潛意識里,卻總會浮現(xiàn)的、未曾謀面的八卦爐。

鑰匙插入鎖孔,黑鎖應聲開啟。命運就像一只無形的手,終于推著藍瑄走到了這一步。像父親所說的,一切就是這樣發(fā)生的。

傳說中的八卦爐出現(xiàn)在藍瑄面前,它三足而立,足有一米多高,鼎身爬滿了銅銹,像一只暗綠色的巨型葫蘆被攔腰切開。藍瑄能感覺到自己心跳加快,他屏住呼吸,朝八卦爐內(nèi)張望。與鼎身不同,爐底竟黑得發(fā)亮,絲毫看不出歲月的痕跡。

然而,爐底空空如也,沒有任何事物出現(xiàn)。

死心之后,藍瑄反倒自嘲一笑,靠著墻壁緩緩坐下。也許真的是自己走投無路,才病急亂投醫(yī),祖上的傳說本就是無稽之談。這樣想著,他意識慢慢模糊。

晨光熹微,藍瑄醒來已是第二天清晨。他許久未進食,腹中饑餓,起身拍去身上灰塵,想找個鄰里要點水和食物。剛要邁步離開,眼角余光中似有微光一閃,又聽到一聲宏亮的“當”聲,他循聲望去,八卦爐那漆黑的爐底正中,竟碼著三根如拇指粗細的金條。

這……真出現(xiàn)了!藍瑄猶如抓住救命稻草。懷揣著金條,他來到縣里的當鋪。一位頭發(fā)半白的中年伙計接待了他,鑒定過后告訴藍瑄是貨真價實的金子。藍瑄決定出手交易時,伙計并沒有馬上開價,而是用疑惑的眼神望著他,問金條的來歷。藍瑄被問得心里發(fā)毛,立刻帶著金條離開。后來,經(jīng)賭場老板聯(lián)系,輾轉(zhuǎn)了幾家黑市,才將金條脫手,雖然比市價縮水百分之二十,但還是償還了賭債,并留有現(xiàn)金剩余。

靠著八卦爐,藍瑄終于不再為金錢發(fā)愁。他在縣里買了房,又安置了貴重家具。接著回老屋給八卦爐好好擦洗一番,又請搬家隊將它搬到新家里屋供奉起來,早中晚三次祭拜(主要是忍不住向爐底查看)。

飛來橫財,總會迅速散盡。賭場幾把梭哈后,藍瑄又將錢財揮霍殆盡,但是這一次他沒有向莊家借貸。明明已經(jīng)輸了個精光,莊家發(fā)現(xiàn)他總能在半個月內(nèi)籌得賭資卷土重來。

“你小子,家里有聚寶盆么?”賭場老板齜著牙問道。

“祖?zhèn)鞯木蹖毰琛!彼{瑄笑著說,下重注都沒有眨一下眼睛。

金錠、銀幣、珠寶……頭一個十五年里,陸續(xù)有貴重之物從爐底生出。看來未來的自己很體貼,像是為了方便他記錄,物品出現(xiàn)的時間幾乎都在早上八點整,并伴隨著一聲清脆的鐘鳴。

藍瑄總是在聽到聲響的第一時間趕到八卦爐旁,小心翼翼將未來賜予的財寶捧起,使之不至于因手滑再掉入爐中。拿起后重新掉入爐里的物品會被爐底吞噬,傳送到相對于自身時間的十五年前。藍瑄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所以總是格外注意。不過,一想到掉落的物品大概率是被十五年前的父親獲得,他心里好受了許多,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說不定,連手滑掉落本身也是命中注定的。

漸漸地,每當聽到類似于鐘鳴的聲音,都會產(chǎn)生莫名的興奮,他似乎都能感受到自己的瞳孔微縮,多巴胺與內(nèi)啡肽在身體里瘋狂分泌。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無法正常工作,越來越好逸惡勞,每天盼望的,都是八卦爐的賜予。

神跡開啟的那年夏天,他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自己的摯愛女友。她美麗大方,溫柔賢淑,是藍瑄理想中的妻子人選。藍瑄準備了豐厚的彩禮,向女友的娘家提親,很快得到了泰山岳丈的認可,婚禮距離兩人相識僅僅不到三個月。婚后,他依然保持著每日三次與八卦爐的“親密接觸”,妻子問起,他只說這是家族規(guī)矩,一直流傳下來祭祀祖宗的鐵律。

倆人結(jié)婚的第二年,妻子為藍瑄生下了一個健康的兒子——藍普。藍瑄對兒子寵愛有加,從吃喝穿戴到零花錢,他從不吝嗇給予,使得同齡孩子羨慕不已。

時光荏苒,眨眼間,兒子藍普已經(jīng)長到了十四歲。這也意味著,十五年首個“歸還”金條之期也即將臨近。事關(guān)命運,藍瑄不敢怠慢,提前半個月托關(guān)系兌換來三根金條,只等著既定時間將金條放回爐底,依照循環(huán)傳送到十五年前,幫當年的自己擺脫困境。然而,在規(guī)定期限的前一晚,賭癮發(fā)作的藍瑄經(jīng)不住誘惑去了賭場,不出意料地輸了大錢。腦子里有惡魔的聲音慫恿他把金條拿來繼續(xù)賭,幾番動心后理智還是戰(zhàn)勝邪念,他沒有這么做,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里,癱倒在床。

時間一分一秒向前,已是第二天六點二十分,距離歸還金條不足兩個小時。藍瑄的內(nèi)心卻異常煎熬,像一個宿醉的人,后勁從凌晨天亮后才涌上心頭:要是昨晚不去賭就好了,不去賭場就不會輸那么多錢,這錢給妻子置辦一身行頭不好嗎?他想著立即翻本,邪念還是打到了那三根金條上,此時就鎖在床頭的保險箱里。

也許,不還回金條也不會有事呢?他產(chǎn)生了僥幸心理,想著今晚用三根金條去賭場過三關(guān),三根變六根,六根再翻倍變十二根,然后再還回爐底也不遲。一念至此,他干脆用被子裹住腦袋,像一只自欺欺人的鴕鳥。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撲通一聲,藍瑄從床沿跌落到地上。他吃痛驚醒,赫然發(fā)現(xiàn)大半張床已呈現(xiàn)半透明之色。

不僅是床,周邊的家具都在緩慢褪色,趨近透明。立式擺鐘像蟬蛻皮后留下的軀殼,而這軀殼也在漸漸消失。半截指針逾過八點,距離既定時間已經(jīng)晚了將近二十分鐘。墻頭正中掛著的結(jié)婚照,此時只剩下藍瑄一人,照片中的妻子不見蹤影,又像從來沒出現(xiàn)過。藍瑄急忙拿起行將消逝的手機,撥打妻子手機號,聽筒中傳來空號的提示音。他又從通訊錄里找出兒子班主任的電話,倒是接通了,卻被告知她班上沒有叫藍普的學生,是不是打錯了電話。

藍瑄恍然大悟,因果鏈條果然是嚴絲合縫的。如果現(xiàn)在的他沒有按時給十五年前的自己送去金條,當年的自己就無法走出泥潭,買房娶妻生子自然也成了癡心妄想。十五年前歷史的更改,也直接影響到了現(xiàn)在自己的生活。

藍瑄忙從保險柜里取出金條(金條也在消融),連滾帶爬來到里屋,毫不猶豫地歸還入八卦爐中。

隨著金條的消失,家里的一切開始恢復原本的色澤,然而,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屋里的裝修風格有了變化,家具擺放位置也不像先前。

諸多嶄新的記憶涌入藍瑄腦海。比如,十五年前的他得到金條送去當鋪,接待他的中年伙計被更改成了青年,他也如愿在當鋪里兌得現(xiàn)金,并且比市價高了不少;比如,他與妻子相遇的方式從朋友介紹被修改成了商店偶遇,原本密切的死黨媒人,如今只是泛泛之交,不常往來,卻在生意失敗走投無路時打起藍家主意,入室搶劫誤傷妻子,戳瞎了她的一只眼睛;最令他痛心的是,健康的兒子遭遇了原本不存在的車禍,在病床上躺了大半年被迫留級,頸部也留下了永久的傷痕……

強烈的真實感,告訴自己這些不是妄想,它們確確實實發(fā)生了。

僅僅是二十分鐘的誤差,引發(fā)的時空效應遠超出他所想象的。而這一切,都源自于自己的貪婪。

跪地發(fā)呆良久后,藍瑄去了菜市場,紅著眼圈燒了一大桌豐盛的菜肴,等著妻子兒子回來。望著妻子不再靈動的雙眼,有一把鋒利的劍直刺入心臟。他強忍著難過咽下幾口飯,目光卻觸及兒子頸部的傷痕,如一條火紅的蟒蛇纏繞。他終于崩潰,失聲痛哭起來。

看似是八卦爐的恩賜,實則是與不見底的深淵簽訂了賣身的契約。揮霍時的快感有多強烈,之后的陣痛只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從那天起,藍瑄像是變了個人。

八卦爐被他運回了老屋倉房,重新上鎖。他不再關(guān)心爐內(nèi)會出現(xiàn)什么價值連城的東西,相反,他內(nèi)心害怕,避之不及。

他在夜里反復做著相同的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貓,每當紅光閃現(xiàn),在地上聚成嫣紅一點,因為貓的習性他總?cè)滩蛔∩熳θビ|碰紅光,然后光點消失,他縮回貓爪,紅點再現(xiàn),復又伸爪。如此反反復復,他變得氣喘吁吁,疲于奔命,醒來之后也是疲憊不堪。

說來奇怪,當他斷掉向八卦爐索取財物的念想后,爐底再也沒有憑空出現(xiàn)過任何事物。

賭場老板也沒有再看見藍瑄來賭錢,聽賭客說他向銀行申請了貸款,買了卡車起早貪黑做起了貨運。而后,公路物流行業(yè)開始蓬勃發(fā)展,藍瑄慢慢擁有了貨運隊,又過了幾年,成立了貨運公司做了老板。

他像一匹不知疲倦永遠向前狂奔的老馬,一刻不停地拓展業(yè)務,醉心工作。每當他有松懈的念頭時,之前時空線扭轉(zhuǎn)降臨在家人身上的災禍總會令他精神再度緊繃。

饒是如此,情況依然不算樂觀。十幾年他在賭場揮霍掉了太過巨大的資金,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賺錢速度永遠追不上向八卦爐歸還財物的期額,他只得抵押公司幾度向銀行貸款,先解燃眉之急以免時空再度更改。

私下里,他對自己近乎吝嗇到極致,甚至舍不得在身上多花一分錢。正式場合中,他永遠穿著同一套西裝。賺來的錢,一部分寄給妻子補貼家用,另一部分則被存了下來。

只是在特定的時間里,他會回到老屋,打開倉房門進入,然后對著手表盤看準時間,深吸一口氣——還債。

執(zhí)行與八卦爐的契約。

那一刻,覺得自己就是那只向著紅點伸爪的貓。

銜 尾

藍普沒有想到,自己的決心下得那么快,快到幾乎沒有半分踟躕。

自從妻子葉靈去世的那刻起,思念之種便在他心中播下,到如今已長成參天巨樹。

自己一定要再見到妻子,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

替父親藍瑄料理完后事,藍普托人處理掉了按揭房,換來現(xiàn)金,隨后來到珠寶店,用一半的錢購置了多件金銀首飾,一同放入黑色背包中。接著他打車來到父親兒時生活過的老屋,徑直走向后院倉房。

用父親留給自己的鑰匙,他打開了那扇命運之門。

暗綠色的八卦爐就立在倉房東墻邊,像是靜靜地在這里等待了許多年。夕陽從窗戶外斜射而入,照在爐身上,藍普卻仿佛看到爐子周身正在泛起一層綠色的冷色調(diào)幽光,揉揉眼睛后,綠光又在瞬間消失不見。

不知道有多少人曾為你的神跡所贊嘆,自以為成了天選之人,又有過多少人被你的宿命所累,疲于奔波如傀儡一般。藍普忖道,但是,無論如何,這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怪不得別人。

這一次,終于輪到自己了。他調(diào)整呼吸,心一橫,雙手在爐口邊緣一撐,縱身往爐中躍去。

倘若父親所說的故事都是真的,他就能回到十五年前,那個時候,妻子葉靈只有十五歲。

只遠遠地看看她,哪怕一眼,他就心滿意足,即使再也無法回到自己的時代,也無怨無悔。

雙腳先是踩到棉花般的質(zhì)感,綿軟無力,緊接著腳底化為一片虛空,整個人仿佛跌落萬丈深淵。四周混沌無聲,時間仿佛也在這一刻靜止,藍普看著自己的四肢被拉長又復原,卻沒有一點疼痛之感。忽然一道紅光射入,充滿了溫暖而真實的感覺,藍普下意識向著光源伸手,指尖摸到了銅制的觸感,雖然燙得厲害,他還是忍住了疼痛,雙手一發(fā)力,上半身從八卦爐里探了出來,猶如溺水的人掙扎著沖出水面。

八卦爐擺放的位置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動,倉房的大小格局與之前的大相徑庭。

那一定是在火災翻修之前的倉房,自己真的回到了十五年前。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高興,就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一片火海。他怎么也不敢想象,自己竟正巧遇上了那場大火,在混沌間看到的,是倉房燃起的火光,怪不得剛才爐口的觸感如此灼熱滾燙。

他連忙捂住口鼻,在濃煙中找到倉房門,數(shù)次奮力往門上撞去,鐵門卻紋絲不動。唯一的窗戶窗框被燒得通紅變形,一根粗大木梁縱貫窗前,正在熊熊燃燒,像一道浴火屏障,鎖死了可能逃生的出路。

濃煙滾滾,火光蔓延。驚慌中的藍普開始對著窗外拼命喊叫,希望有人聽到呼救聲前來救助,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蛟S是吸入了過多煙塵,他變得四肢無力,神志恍惚,喉嚨里也像卡了根粗柴,再難發(fā)出聲音。

還沒見到妻子,怕是就要死在這里了。他苦笑,四肢著地,支撐著逐漸沉重的身體,忽然瞥見了銅制的三足——八卦爐的爐腳。

靈光乍現(xiàn),他有了一個想法。一個被逼無奈,卻唯一可能活下去的辦法。

藍普使盡渾身力氣站起,忍著熱浪第二次進入了八卦爐。

星移斗轉(zhuǎn),再度經(jīng)歷那片混沌之后,藍普從八卦爐里翻身而出。

這一次,他來到了三十年前的倉房中。

趴在地上喘著粗氣,藍普驚魂甫定沉沉睡去,直到月上柳梢才醒過來。他將隨身攜帶的背包抵在窗前,用手肘撞開玻璃,翻身而出。

才剛落地,便有人聞聲趕來,手中握著一把農(nóng)用鐵鍬。

“有賊!”那人抄著鐵鍬向自己砸來,竟是年輕時的父親。

藍普側(cè)身避過這一擊,他沒有時間認親,撒腿便跑,跑了數(shù)里才將父親甩掉。然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迷路了,這時已置身一片荒野,不遠處有山巒起伏,山獸悲鳴。不會有狼吧,他內(nèi)心發(fā)怵,硬著頭皮往前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走了約莫半個小時,不知哪里躥出兩個身材高大的壯漢,攔住了藍普的去路。

“把包留下!”為首的那人兇狠地說,手中的匕首在月光下泛著光亮。

猛獸沒碰上,倒遇上劫道的了。

“別激動,給你,給你?!彼{普做出從肩膀上解下背包的動作,待為首的賊人放松警惕伸手去接時,忽然收手扭頭疾跑。

一天里他遭遇了太多變故,本有些吃力,一想到妻子的面容,腳下竟來了勁道,朝著山上奔去。兩個強盜緊追不舍,跟著一起上了山。

月亮被云層遮蔽,掙扎著從縫隙中擠出幾絲光亮,整個大地都是一片黯淡無光。不知又跑了多久,藍普終于力竭不支,一個趔趄,被山石絆倒,摔在地上。他知道再起不能,翻滾身子,躲到一塊巨石之后。

兩個賊人這時也趕將上來,見藍普突然沒了蹤影,斷定他不可能跑遠,極可能就地隱藏了。他倆開始在周遭仔細搜索,不放過一塊巨頭怪木。

藍普內(nèi)心直罵娘,卻不敢出聲,他覺得自己成了一只待宰的羔羊。

“包在這里!”

藍普聞聲看去,只見離兩個歹人不遠處,出現(xiàn)一個略顯孱弱的身影,那人舉起一只包狀物,昏暗的月色下呈現(xiàn)灰色的剪影,正在大聲疾呼。兩個賊人一愣,見那身影背著包往另一頭跑去,隨即快步追趕離開。

藍普再一次死里逃生。他背靠著巨石,淚如雨下。

是祖父,祖父救了自己。他的胸中燃起一腔熱血,在地上找了塊尖銳碎石想要起身相助,不料此時的他已經(jīng)脫力,雙腿綿軟,沒走幾步又倒了下去。等到體力有所恢復,又能重新走路時,東方已泛出一絲光亮。

幸運女神終于還是眷顧了藍普。拖著疲憊的身軀,在半山腰他遇見了一隊藥農(nóng),在藥農(nóng)的引領(lǐng)下他才得以順利下山,走到山腳時已是日上三竿。他看到山腳下停著警車,拉起了警戒線,思索之后終究沒有停下腳步,悄悄擦去了淚水。

接下來,要去哪里?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好,為今之計,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正午時分,藍普搭乘一輛貨車,前往了縣城。

此時,距離自己生活的年代有三十年之遠,而距摯愛的妻子出生,也還有兩年多光景。

藍普漫無目的地走著,走在既熟悉又陌生的縣城里。

街上川流不息的鳳凰永久,路邊坐滿讀者的小人書攤,以及還在興建中搭滿腳手架的縣火車站,這一切,藍普只在過去的相冊里看到過。

他忽然明白,現(xiàn)在自己能做的,只有等待。漫長的等待。而等待的前提條件,是先適應這里,生活下去。

隨身帶的鈔票因為版本問題還沒開始流通,好在他還有一些金銀器物。他將金銀首飾送去典當行換來這個時代的流通貨幣,然后托人辦了身份。不久,又遇典當行低價轉(zhuǎn)讓,干脆出資盤了下來,有了一份正當營生。

就這樣,他在不屬于自己的時代安頓下來。

藍普有意避免著過多交際,喜歡一個人靜靜待著。經(jīng)營上也沒有雄心,只要不虧損即可。他很信任伙計,把店里幾乎所有的事務交給他們,工資開的也比同行高了不少。

一天,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揣著三根金條來典當。伙計看出金條品質(zhì)出眾,可能是官方定制,又見那青年蓬頭垢面,面黃肌瘦,懷疑是贓物,不敢接收金條。這少有的事引起了藍普興趣,他親自到前臺收物,并放給了青年超過金條三分之一的款額。

“不要再賭博了?!泵髅髦罒o濟于事,藍普還是對年輕人這樣說道。換來詫異的眼神,青年拿了錢便匆匆離開。

在伙計們眼中,藍普顯得隨和而無趣。他似乎沒有任何愛好,從不去舞廳和棋室,唯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里屋看書,閱讀累了,就靠在窗邊發(fā)發(fā)呆。下班之后,每天他都徑直回家,有時候會坐在陽臺上聽廣播打發(fā)時間,有人給他說媒,介紹女朋友,也被他一一回絕。

他像是一個遺世獨立的人,又像是每天都在等待著什么。只是沒有人會猜到,他等待的竟是歲月的流逝,年華的凋零。

三年、五年、八年……時間如他所愿在他身上飛速流逝著。他的鬢角生出了白發(fā),眼角出現(xiàn)了皺紋,皮膚也漸漸松弛。

望著鏡子里已逾不惑的自己,他動搖了。他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

他真的能做到,只看妻子一眼嗎?人心總是不知滿足、得寸進尺的,他不信任自己,他怕極了自己的舉動會影響到早年的妻子,給她帶來困惑。

既然如此,就不要見面了吧。

在成百上千次的內(nèi)心掙扎后,他終于下定決心。

他仍舊像往常那樣經(jīng)營著當鋪,只是更加心平氣和,漫不經(jīng)心。他仍然會在準點下班,只是更加放慢步伐。到家后給自己煮上一碗陽春面成了常態(tài),端起碗悠閑地站在陽臺上,他望著院子里人進進出出奔波忙碌,望著冬去春來,枯槁的柳樹又發(fā)出了嫩芽。

一切都與自己無關(guān),時間在這一刻也失去意義。他像是被卡在了時光漏斗的縫隙之間,一個人逐漸老去,慢慢被人遺忘。

恍恍惚惚中,又過去了多少年?他早已不再計算。

那天,他一如既往下班回到家,便聽到樓道里傳來嘈雜的腳步與重物搬運的聲音,顯然是有新鄰居住了進來。

藍普并不在意,準備開火煮面。不一會兒,傳來了敲門聲。

藍普打開門,整個人像觸電般愣住了。

門外的女孩大約十來歲光景,梳著可愛的馬尾辮,一手拎著個精美的手袋,正怯生生地望著自己。

命運的齒輪彼此咬合,翻滾前行。

“叔叔,我……我新來,媽媽叫……叫我給你?!彼目谝粽Z序有些奇怪,口齒也并不那么清晰。

藍普強忍著不讓淚水掉下來。

“只要你不忘記我,讓我活在你心里,我們的故事不會這樣結(jié)束的。”

多年前妻子的話語,在藍普耳邊再度響起。這一刻,他才真正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兩個人的故事,早已在過去開始。

那年夏天嵊泗的邂逅,并不是真實的源頭。或許那一刻,妻子早就認出了自己,認出了盤繞在他頸部的傷痕。

“謝謝你,也謝謝你媽媽?!彼{普接過禮物,眼眶泛紅。

“對了,我該怎……怎么稱呼您?”女孩問。

“洪,我姓洪?!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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