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亮
從海邊回來的那個夜晚,我累壞了,身心俱疲。白天陪四歲的女兒耍了一整天,抓螃蟹,撿貝殼、海螺,手指探入細軟的海沙尋花甲,看海鷗逐浪;返程路上堵車,三十公里路,開了將近四小時才到家。
夜半,我做了個奇怪的夢,夢到自己變成一頭瘦駱駝。
那頭瘦骨嶙峋的駱駝每天走路上班,天蒙蒙亮出門,八點半之前趕到公司,刷臉打卡,再打開電腦工作。半小時或者一小時后,離開工位,去茶水間沖一杯咖啡或者泡一杯茶。休息間隙,做一套眼保健操,拉伸身體,順帶跟同事閑聊幾句。再回到工位,繼續(xù)埋頭工作。中餐訂的外賣,A套餐:小炒肉或削骨肉、西紅柿炒雞蛋、大白菜;B套餐:隆江豬腳飯或燒鴨三寶飯;C套餐:叉燒飯或燒鵝飯。周一至周五,外賣每天輪換著吃。干滿八小時,到了下午五點半,再刷臉打卡下班……有個雨天的早晨,瘦駱駝睡過頭起床晚了,來不及打卡,急得從夢中哭醒,渾身黏乎乎的汗。
臥房黑漆漆,身邊妻子睡得香甜,我爬起床,走到陽臺抽煙,手摸胖了一圈的腰身,想夢中那頭瘦駱駝,想這些年在深圳的生活,所有時間仿佛焊接好的,一天連著一天,過往生活仿若一張大拼圖,每張小圖都處在它應該在的位置,嚴絲合縫,不能隨意更改。
一支煙抽完,我注視遠處烏暗的夜空,想起好萊塢某部電影,思考自己是否被神秘力量操控,可能只是人世間的一個提線木偶,在劃定的區(qū)域過著按部就班的生活。
喉嚨癢,醫(yī)生說是咽部黏膜發(fā)炎,吃了一陣藥,炎癥消了,但未根治。我在黑暗中猛咳兩聲,喝了半杯檸檬水,返回臥房,躺床上繼續(xù)回想古怪的夢。
燈光調了溫馨模式,室內光線微暗,就著暗光,我讀了兩遍藥品說明書,藥物化學成分、結構式及分子式。掀開窗簾,近處木棉花開得正艷,更遠的地方,斷斷續(xù)續(xù)傳來火車車輪軋過鐵軌的聲音。
伸出舌頭,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想喝一杯冰鎮(zhèn)啤酒。體內似點燃一團火,我感到皮膚開始發(fā)熱發(fā)燙;潦草地洗了個澡,盯著浴鏡,眼瞳布滿血絲。右手大拇指輕壓左手腕脈搏位置,脈動鼓點般跳躍。我想象劉伊然嚼著益達口香糖走出寫字樓,經過帶紅綠燈、綠化帶的十字路口,跨過一道天橋,搭乘轎廂飄蕩藍月亮洗衣液氣味的電梯,摁響酒店房間門鈴。
門鈴似響非響。是幻聽。
我發(fā)了條語音,問她在哪?劉伊然說,不來了。我爸查出肝癌晚期,擴散了,時日不多。
我沒告訴她,半小時前吞了一粒枸櫞酸西地那非片。我知道劉伊然“來”或“不來”,跟她父親患病沒半點關系。相處三年,我們作為彼此的情人,已經厭倦對方,但又懶得捅破那層窗戶紙。
又聽了一遍語音,劉伊然的聲音仿佛裹了層糖衣,甜膩膩的。我想起她笑時總是露出上排一截牙齦,沒心沒肺的模樣。熱浪在身體里翻滾,心臟、肝、肺都熱了起來,熱血直往頭上涌,我走到洗手間擰開水龍頭,捧起冷水,洗了一把臉。劉伊然的父親,我沒見過真人,只看過照片,一位和善卻郁郁寡歡的老頭,眉間有粒綠豆大的痦子,發(fā)量少,但沒少到禿頂?shù)某潭取?/p>
照片是在劉伊然父母家看到的。
那個夏天,劉伊然帶我去她父母家,天特別熱,她穿了一條波點連衣裙,白底黑點,裙擺恰好高過膝蓋。大概是下午兩點多,到她家時,她父母不在,我也沒細問。進門后,她捏了下我手心,說好多汗,問我是不是緊張。我說,叔叔阿姨什么時候回來?她說,誰知道他們??蛷d里,他們家的合影相框擱酒柜旁,除了一家三口,照片里還有她老公和兩歲的兒子。她拉著我進了她的臥房。我說,伊然,你爸媽什么時候回?她說,我現(xiàn)在很少在爸媽家過夜,你看那些公仔哆啦A夢,擺床上好些年沒挪過。又說,我給你看照片吧。她拉開抽屜,掏出本相冊,抽出一張照片。我盯著照片里略顯嬰兒肥的女孩,朝門外瞄了一眼,后背流出的熱汗浸濕襯衫。她說,這是我八歲時在羅湖國貿大廈拍的,“深圳速度”發(fā)源地,應該是1992年下半年,我爸媽剛從石家莊到深圳。照片放回去,又抽出一張,她說,這張是1993年,在東門老街拍的,你看,背景是中國也是深圳第一家麥當勞。嘉明,你現(xiàn)在是不是不想看照片?我沒有說“想”,也沒有說“不想”,我在想合影里那個瘦瘦高高的男人。她說,咱倆玩?zhèn)€游戲,腦筋急轉彎,我出三道題,要是你全答對,我就滿足你一個要求。像是真出考題,想了三秒,她說,什么布剪不斷?我說,瀑布。她說,什么東西破裂后無法愈合?我說,感情。她說,什么時候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比較好?我說,射擊時。她說,麥嘉明,你太棒了,對答如流。我說,劉伊然,這么簡單的題,故意的吧你!她說,我爸媽快回來了,有什么要求,你趕緊提。我靠近她,將她箍緊,她的皮膚表層似燒起野火,滾燙。擔心她從指縫間溜走,我越抱越緊,把她放在堆滿哆啦A夢公仔的席夢思床墊上,目光凝視門外。她捂住肚子笑,笑得肩膀一抖一抖,她說,別看了,我爸媽在呼倫貝爾,沒那么快回深圳。她閉上眼睛,將劉海捋了兩下,額頭一層細密的汗液。我發(fā)現(xiàn)她發(fā)際線那里有塊細小的疤痕。哆啦A夢淹沒了我和劉伊然,我想起女兒看哆啦A夢時的場景,還想起照片里瘦瘦高高的男人,他皺著眉,好像很不快樂。
后來,劉伊然又帶我回過幾次她父母家,找他們在外地旅游的空當。我沒問他們在哪旅游,但劉伊然提過,一次在青海湖,一次在烏鎮(zhèn)。每次,她都會變著花樣出考題,很簡單那種,答完題,再把自己當成獎品呈上頒獎臺。
冷氣從空調風口噴出,響聲似寒冬硬朗的北風。
室內有股難以名狀燥熱的氣息。我把空調調到最低溫度,還是感到熱,打開電視機,是少兒節(jié)目,隨便換了個頻道,播放的紀錄片,兩只黑猩猩為爭搶領地和交配權,血拼互毆。我讓電視機開著,走進浴室。
又洗了個冷水澡。
浴室彌漫著濕漉漉的水汽,瓷磚地板冰涼,我給劉伊然發(fā)了兩個字——等你。我知道她不會來了,但還是心存僥幸,想碰一碰運氣,希望這一次她能來。鐘點房可用四小時,我打算囫圇睡一覺,再離開酒店。
房間里某個角落傳來細微的響聲,我循著聲音找,發(fā)現(xiàn)是隔壁傳來的,將耳朵緊貼墻壁,兩個男人在講話,模模糊糊聽不清具體內容。我回到床上,電視畫面換了,一只饑餓的北極熊正追逐一群體型龐大笨拙的海象,結果無功而返,絕望地看著一片茫茫的冰川。
縮進被窩,閉眼,我計算從老家到深圳生活的時間,大概有十五個年頭,三五年實現(xiàn)一個小目標,買房、買車、結婚、生子,每天兩點一線,上班去公司、下班后回家,跟上了發(fā)條的陀螺差不多,不停地旋轉,掙了錢還房貸、還車貸,隔三岔五繳納女兒興趣班補課費。
睜眼,看手機信息,沒有劉伊然消息。在被窩里捂出一身汗,我挪了挪兩只腳,沒有掀開被褥。電視里,成千上萬匹斑馬在非洲草原奔跑,我覺得自己像某種動物,微不足道的動物,大概是一只螞蟻,藏身蟻群,過著單調、乏味的生活。我記得有一年冬天,寒夜里,我跟妻子聊起深圳生活,人變得越來越機械化,像一個機器人,或者說遲早會變成機器人。她說,來了就是深圳人。又說,每個人都是一路這么走過來的,我們也不例外。人不能想太多,想太多會陷入虛無。
隔壁安靜片刻后,又傳來細微的響聲,仔細辨別,是哭聲,瑣碎的抽泣聲,聽起來像某種瀕臨死亡動物的哀鳴。睡不著,眼前浮現(xiàn)出劉伊然的笑臉。在父母眼里,她是個順從、乖巧的女孩,所有的一切,都是父母幫她安排好的,包括婚姻,丈夫由父母的朋友介紹,各方面條件不錯,她也沒覺得哪里不好,就結婚了。
我想起劉伊然甜膩的聲音,生氣時講出的話也是輕言細語,仿佛一團棉花,又軟又柔。那年秋天,我和她在深圳戲院附近的人民公園,倆人坐長椅上,被周圍郁郁蔥蔥的榕樹包圍。她說,麥嘉明,接下來兩小時,我把自己交給你,你問什么問題,我都告訴你。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應你。我捏了一下她的手心,沒有問她問題,也沒有要求她做任何事。她說,我一點也不喜歡現(xiàn)在的生活,那是爸媽為我規(guī)劃的生活,不是我的,做夢我都想離家出走。又說,我在深圳大學念的國際金融專業(yè),也是爸媽做主替我選的。我去肯德基當服務員,也能養(yǎng)活自己,你信不信?盯著她看,她眼瞳里飽含決絕和狠勁。我保持沉默,沒有搭話。她抬起左手,將手腕約一厘米長的條形疤亮給我看,并行的三條,她說,麥嘉明,你猜,這是怎么弄的?疤痕邊緣長出不易察覺凸起的肉芽,我說,劉伊然,你是個有故事的人。她說,以后,那些故事,我再一點一點告訴你。
……
身體里的火爐熄滅了,熱氣消散,離開酒店時我想,我和劉伊然的故事結束了。
喝醉酒后,我喜歡給馬莉打電話。她是我前妻。
很多次,代駕開車送我回家,車停地庫,我坐車里,打開車前窗,點燃一支煙,撥通馬莉電話,你還好嗎?
她說,還行,不壞。
我說,你在干嘛?
她說,我都睡了,被你電話叫醒了。
我說,旁邊還有誰?
她說,麥嘉明,喝多了吧你。
我知道馬莉跟我離婚后,這些年一直單身。我說,聽到聲音了,你告訴我,旁邊還有誰?
她說,你聽岔了,真有誰,也跟你沒關系。還有別的事嗎,沒別的事,我就掛了。
我說,對不住,我喝多了。
可能是在深圳偶感孤獨,也可能是一念之間的思念,我才給馬莉打電話。但我沒告訴她我的真實想法,只是說,還記得大二那年國慶節(jié)游園會嗎?你穿一件紅色棒球夾克外套,扎馬尾辮,背著琴盒,路過會場。我拍到一張你的背影照片,后來給了你,現(xiàn)在照片在哪?
她說,多少年前的事,誰還記得。
我說,你爸媽身體怎么樣?
她說,糖尿病、高血壓,長年沒斷過藥。
我說,我得找個時間,去看望他們。記得那年冬天,天黑了,我從圖書館出來,發(fā)現(xiàn)你走在校道上,我一路緊緊跟隨,看你走進教職工宿舍。后來打聽到,你爸媽是學校外文系教授。那段時間,斷斷續(xù)續(xù)給你寫了多少封信,托你同學交到你手上,我忘了有多少封?
她說,好像有七八封信,不到十封,那些信我處理掉了。
我說,信里的內容,我都忘了。有一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晚上九點多鐘,你喜歡站陽臺,凝視夜空和遠方,也不清楚你看著天空想什么。那時候,我就站你家樓下,躲墻角邊,遠遠地看著你。當時我們還沒在一起,我就想,要是能一輩子都這樣,你看著天空,我看著你,便知足了。
她說,現(xiàn)在說這些,有什么用。
我說,你能原諒我么?
她說,你的身體和精神都背叛了我,你覺得能嗎?麥嘉明,你喝多了,我掛了!
……
有時候,馬莉也不接我電話,我一遍一遍撥過去,她仍不接。我就大段大段給她發(fā)微信語音,反反復復說過的那些話、那些事,又重新跟她講一次,馬莉,原諒我吧,起碼你答應原諒我,我心里會好受點……
干嘔兩下,我聞到身上有股酒味,頭昏沉沉的,又點燃一支煙,猛吸。
回到家,妻子和女兒都睡了,客廳電視柜擺了個相框,是我們一家三口的合影,照片是女兒三歲時拍的,她不知愁滋味,在鏡頭里咧著嘴笑。妻子似笑非笑,很快樂的樣子,仔細看,又好像沒有想象中那般快樂。
走出酒店大門,拐入嘉賓路,路過海上皇海鮮酒樓。因為疫情,酒樓已歇業(yè)多日,我想起某天,跟劉伊然在此喝早茶,吃了蝦餃、叉燒包、燒麥、蛋撻。又走了一百米,抵達東門老街,昔日游人如織,如今街道升級改造,盛景不再,繁華的街景落寞了許多。
夜色蔓延開,天黑了,我突然想離開深圳,回一趟常德。
購買翌日清晨出發(fā)的高鐵票,從深圳北到長沙南,再轉坐大巴車到常德。我沒跟妻子講實話,告訴她回常德,而是說去廣州出差兩天。簡單收拾行李放進旅行袋,出門前,我順手帶了一本美國詩人艾米莉·狄金森的詩集《我用古典的方式愛過你》。
車廂空空蕩蕩,乘客寥寥無幾,8點10分高鐵出發(fā),我從行李袋拿出詩集,胡亂翻看,潦草地閱讀:
我離家已多年
而此刻,正在家門口
卻沒勇氣開門,唯恐迎面一張
從未見過的臉
茫然地盯著我
問我有什么事
“什么事?——只是我留下的一個生活,
是否依然還在那里?”
……
快到長沙南站時,妻子打來電話,我沒接。連續(xù)打了三次,我都沒接?;亓藯l微信給她——在開會。過了將近十分鐘,妻子回了語音,她說,麥嘉明,就騙我吧,打電話到你公司,公司根本沒安排你出差,你到底去了哪里?我說,等我回來,再告訴你。
下午三點半,抵達常德,我攔了一輛的士前往學校,洞庭大道常德卷煙廠對面。十五年時間,學校及周邊變得面目全非,白馬湖附近昔日的田野長出一棟棟整齊劃一的高樓大廈。我在學校轉了一圈,校區(qū)已擴大無數(shù)倍,圖書館、船型樓、風雨亭、足球場,熟悉又陌生。
我慢慢地走,仿佛邁入一段舊時光。
與一群手握書本的年輕人擦肩而過,我想起十多年前校道上自己的身影,走到風雨亭,我走出一身細汗,坐亭子里歇了口氣,遠處圖書館門口男孩女孩進進出出,近處戀愛的男女坐草地上相互依偎。時光流轉,多年前的月夜,馬莉說,嘉明,我們會永遠相愛嗎?我說,永遠。那時候,我們都相信永恒。
走完一圈,我又在學校走第二圈。
我像一頭拉磨的驢,在校區(qū)內憂傷地轉圈。一直走、一直走,邊走邊看,走到天空一點點黑下來。我走到學校門口的球球餐廳,十多年前,餐廳就開在那兒,現(xiàn)在它還在,只是老板和老板娘,由壯年變成了老年。點了一份茄子煲、一個炒青菜,依舊是從前的味道、記憶中的味道。我計劃第二天早晨再來餐館,吃一碗正宗的常德牛肉米粉,跟過去一樣,外加一個虎皮雞蛋。吃完早餐,再返回深圳。
天完全黑了,我再次走進校區(qū),似乎聽到遙遠處有個聲音召喚我。
晚風拂面,我沿著校道走近教職工宿舍,一步步靠近那棟熟悉的建筑。躲墻角,我昂頭凝視不遠處的陽臺,從八點站到九點,又從九點站到十點,陽臺門緊閉,沒人走出來。我多么希望,那扇門在黑暗中打開,扎馬尾辮、背著琴箱的女孩,從門里頭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