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朔維
以畫為業(yè),始為職業(yè),而后成為志業(yè),這是一個畫家的成長過程,也是畫事對其的歷練過程。當一個畫家不再只為稻糧而愁時,這時的畫家也就真正有了“志業(yè)”或“事業(yè)”。這里所探討的《仙山樓館圖》,正是出自明正德、嘉靖年間蘇州“吳門畫派”中最重要畫家之一的仇英,乃是一個成功的職業(yè)畫師從以繪畫為職業(yè)向以畫為志業(yè)轉化或飛躍的重要標志(圖1)。
仇英的《仙山樓館圖》是一幅頗具特點的山水立軸。畫中的樓館亭臺、漢白玉石檻石階、小橋涵洞,界畫筆法工細準確;圖中人物,雖看似僅只點景,卻無一不是仇氏獨有的筆墨線條;草木枝葉,或以當時典型的筆法繪制,卻體現了職業(yè)畫家在技藝上的基本訓練。此卷顯著而又值得注意的地方乃其山巒描繪,其皴法獨特:遠景山影,只用淡墨平染,不用皴筆;中近景峰巒,僅以中鋒勾巒起巒落,略施淡彩淺墨擦染,幾未見皴筆披露。
仇英大約是在明弘治十一年(1498)出生于江蘇太倉,太倉位于江蘇東南部,東瀕長江,居姑蘇以東偏北。弘治十年 (1497),也就是我們推算的仇英出生的前一年,朝廷建制太倉州。太倉也是春秋時期的古城——“吳王于此置倉,故名太倉,又曰東倉”①。因太倉與吳都姑蘇相距不足百五十里,故而吳王將倉稟筑建于此。太倉西去未遠便是姑蘇古城,向東則是長江江岸,船腳接踵,也是繁盛。仇英幼時生長于斯,自然也受到吳都厚重歷史文化的熏陶與歷練。當時年僅十四五歲的仇英就打點行囊,離開太倉,去到姑蘇城。仇英到蘇州后,躋身于姑蘇吳中畫壇時,僅為一個童稚少年,只是在工坊內從事一些油漆雕畫之技的“打工者”,而后經過自己的努力,成為當時最有成就的一代職業(yè)畫家,最終也成為明代最為重要的一代繪畫大家。
當仇英在姑蘇城畫壇上聲名卓著之后,求畫者便絡繹不絕,而仇英也自當持重了許多。不過,這都還是表象。以仇英穩(wěn)重踏實的性格和對自己畫藝的要求來說,他自然也會憐惜自己的畫名,這便使他“心師意匠,新新不窮,可謂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他的畫作也就達到近乎神技的境界。②于此一境界的仇英,事實上已經擺脫既成的繪事窠臼,不斷探尋不同的、新的藝術可能。在此幅《仙山樓館圖》中,我們發(fā)現,仇英以他職業(yè)畫家最為擅長、最為出色的界畫技藝勾摹出隱于山林水澤之間的樓臺以及溪水間的小橋(圖2)。
其間,各點景人物、所持物什皆勾畫細膩(圖3),非一般山水圖卷中只作陪襯;人物之間,尚有惟妙惟肖的馬匹,俊朗健碩,這些都與一般文人山水中僅以簡筆勾勒形象有著很大的區(qū)別(圖4)。
畫史上,仇英歷來被認為與“明四家”中另外三位不同,其畫卷上缺少吳門畫派的那種士人風度。這一點或可從兩個角度來看:其一,仇英確實非文人世家出身,其初入畫壇時僅一漆匠,詩書均無。仇英也從不在自己的畫卷上做任何跋序,如此卷中,畫家僅以 “實父仇英制”作款屬(圖5)。其二,如僅從這個角度來看仇英,其作品顯然不足以與文人畫為主的吳門書畫同等看待;但從多個角度來看,仇英的作品作為繪畫,或許以畫家高絕的技藝更能夠突出繪畫本身的素質,而這一特質在仇英另一幅手卷《輞川十景圖》中也同樣得到充分的體現。僅其“鹿柴”一段,仇英便以他所獨具的筆墨將王維輞川詩意出神入化地鋪陳在畫卷之上,此一功力也確非一般畫事人所能及(圖6)。
唐代詩人王維(701—761)曾于唐玄宗年間,游于輞川山谷之間,大約于天寶三年(744),于山谷中購置一處山莊,建園林于此,名“輞川別業(yè)”。王維晚年居于別業(yè),而此時輞川山谷還住著另外一位長于山水詩的舊熟識。此人名裴迪(生卒年不詳),職尚書省,致仕后歸隱至輞川。早年間,此裴迪嘗結交文士,故與王維十分稔熟。此時同住山谷之中的他們多有往來,于是便有了二人廿首詠輞川的對詩。王維的詠輞川廿首詩,各誦輞川一景而成輞川廿景,收為《輞川集》。仇英晚年寫過一幅《輞川十景卷》,便是各寫王維一首詠輞川詩,其中“鹿柴”一段寫空山古木、寂絕人跡的一處山景,體現著一種空寂幽深的境界: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王維詩中,雖“空山不見人”,卻“但聞人語響”,傳遞一種空谷傳音、愈見其空的意蘊。而仇英寫此“鹿柴”,這“但聞人語響”如何以畫寫聲,卻考驗構思能力。在畫卷中,這一意境被巧妙在一彎潺潺自山中流淌出的溪水中。遠近山巒處,青綠皴染;幾叢墨竹,也流露人煙的氣息。
總結起來,此卷《仙山樓館圖》立軸是仇英在藝術探索過程中一次難得的嘗試。但凡有所成就的畫家,無不需要在長期創(chuàng)作的經歷中不斷探索新的創(chuàng)作可能,以新的手法、筆墨探索更深藝術表現的可能。此古今皆然。
注釋:
①(明)桑悅.太倉州志[M].揚州:廣陵書社,2013.
②顧復.平生壯觀(卷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