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如 豆
晉唐以前書風(fēng)高深莫測,不必說甲骨文,不必說鐘鼎文,不必說大篆和小篆,某些隸書也高深莫測。
好的藝術(shù),往往高深也常常莫測。也有高深不莫測的,譬如莊子的文章,王羲之的行書,顏真卿的大楷。也有莫測并不高深的,譬如竟陵派桐城派文章,康有為的書法。還有不高深也不莫測的,譬如李白的詩歌,唐宋的傳奇,李煜的詞令,陸游的筆記,明清的話本,張岱的小品,八大山人的花鳥, 曹雪芹的小說,魯迅的序跋,家常中的遙不可及。鐘繇的書法也差不多如此。家常的遙不可及,比高深莫測的距離更難。
鐘繇的字是青菜豆腐家常菜,元明后的書法像滿漢全席。晉唐五代與宋人的書法,吃素的,絕了葷腥,面目兀自豐腴,實(shí)在是天資,也實(shí)在是天賜, 何止文章天成,書畫也天成。
鐘繇為人貪心,貪是一份執(zhí)著。小說家言,鐘繇于韋誕坐上見蔡邕筆法,往借不成,苦求無果, 捶胸三日,其胸盡青,因嘔血大傷,曹操以五靈丹救活了他。韋誕死后,鐘繇命人發(fā)其墳冢,而得《蔡伯喈筆法》,此后才知書藝多力豐筋者圣,無力無筋者病。此事或?qū)偬摌?gòu),但見人的性情與精神。
鐘繇為藝有癡氣,自小隨劉勝去抱犢山習(xí)書。藝之道從來離不開癡,癡是先天之元。鐘繇習(xí)書精思三十年,坐與人語,用指頭在地上寫字,躺著則在寢具上寫字,天長日久,寢具被寫穿了。何止水滴石穿。
苦路子走過,我從來信奉敏而好學(xué),敏是題外話,好學(xué)才是讀書人的根本讀書人的底色。趙孟頫苦練小楷經(jīng)年,運(yùn)筆如飛,一天可寫萬言。文徵明起床先寫一遍《千字文》才進(jìn)早餐,八十多歲,一筆蠅頭小楷寫得爐火純青。鄧石如習(xí)書,不分晝夜,始有大成。
鐘繇真跡早佚,只有《宣示表》《賀捷表》《力命表》《墓田丙舍帖》《薦季直表》等幾本刻帖存世。
鐘繇烹得好一手豆宴?!缎颈怼窚唸A如土豆,《賀捷表》內(nèi)斂如豌豆,《力命表》清秀如黃豆,《墓田丙舍帖》奇崛如扁豆,《薦季直表》高古如蠶豆。鐘繇的小楷尤其如豆,一個字一個字寫得像土豆、豌豆、黃豆、扁豆、蠶豆,更有一燈如豆,照在后人的手眼之間。
晚飯前,翻鐘繇書帖,隨手取了紅豆與薏米熬粥。粥好菜香,掀開鍋蓋,紅豆與薏米在沸水中滾動,不大分得清了,像鐘繇的小楷。
鐘繇聰慧過人,其貌不凡,異人異相。鐘繇幼時與叔父去洛陽,遇一相面者,說他面相富貴,但將有厄運(yùn),易遭水淹,務(wù)必一路小心。走不到十里,過橋時,馬匹驚慌,將鐘繇掀翻水中,差點(diǎn)淹死。叔父看到算命先生的話應(yīng)驗,大喜過望,供應(yīng)鐘繇錢財,以資上進(jìn)。
《陸氏異林》載:鐘繇數(shù)月不朝會,性情異常,人問緣由,說夜里常有美婦人來,艷麗非凡。問者曰,必是鬼物,勸他殺之。夜里,那婦人又來,不敢向前,站在門外。鐘繇問何以,回曰:“公有相殺意。”繇曰:“無此?!币笄谘?,婦人進(jìn)得屋內(nèi)。鐘繇幾次想拔刀,到底不忍,最終還是砍傷了她的大腿,婦人立即跑了出來,用坎肩中之棉絮擦拭傷處, 鮮血灑了一路。第二天,鐘繇帶人沿血跡尋找,找到一座大墓,棺中有一漂亮的婦人,體容如生,穿著白綢衣衫,坎肩上繡有花紋,左腿受傷。
據(jù)說鐘繇臨死前,交給兒子鐘會一部秘術(shù)《用筆法》。筆法如兵書,古人傳法如傳道,書法之最初只在顯貴之間傳承。趙高嘗教胡亥書寫及獄律令法事;王羲之曾師從衛(wèi)夫人習(xí)字,筆法之妙訣,要兒子王獻(xiàn)之緘之秘之,不可示知諸友。
恐難平復(fù)
《平復(fù)帖》本為西晉陸機(jī)寫給友人的一封信札,收信人不可考。古人感嘆此貼通篇奇幻不可通讀,明朝時有人辨識帖文,后世諸家予以釋字,差異頗大。唯起始“彥先羸瘵,恐難平復(fù)”八個字多無異議。帖文古奧,所錄內(nèi)容,眾說紛紜,古人索性只讀法帖,不論文辭。
看《平復(fù)帖》仿佛讀《秋聲賦》,線條與文氣是相通的。歐陽修以秋聲說老境,借秋聲秋意賦一聲嘆息。人生短暫,大化無情,老夫子再也回不到悠游洛陽時與一群才俊圍著牡丹飲酒作詩的時光了。短短的辭賦,文思浩蕩似江河之停蓄,遣詞燦爛若日星之光輝,心緒凄清如疾風(fēng)勁雨之驟至,行文飄逸像輕車駿馬之奔馳。
歐陽修詩詞文章皆好,某一回酒后得意,說吾詩《廬山高》今人作不出,唯李太白能之?!睹麇泛笃?,太白也不能,唯杜甫能之?!睹麇非捌?杜甫也寫不出,唯吾能之也。我愛其詞比詩多,愛其盛麗、深情,足見優(yōu)游風(fēng)神,傷情處文辭兀是清爽, 語淺情深,有風(fēng)雅之感。其碑記書序俱佳,最喜讀他的筆記。
從筆力上說,《平復(fù)帖》線條擰,越擰越緊,力躍紙面。不僅力躍紙面,還躍過時間之河,時間比紙厚。《秋聲賦》的章法一頓又一頓,歐陽修像推刨子,刨花卷起千堆雪,可惜現(xiàn)在不易見到這個場景了。小時候喜歡看木匠推刨子,刨刀過去,木片如花卷,一卷又一卷,著實(shí)像雪。躺在刨花雪中,樟木的氣息,杉木的氣息,松木的氣息,柳木的氣息,桐木的氣息,輕靈又厚實(shí)。
《秋聲賦》有些句子可為《平復(fù)帖》的書論:“其色慘淡,煙霏云斂。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氣栗冽, 砭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敝袊鴷ǖ母呙骶驮谶@里,讓人生出無限通感。通感比同感難,同感是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通感是門泊東吳萬里船。
世間并無多少同感通感。隔壁富戶觥籌交錯,歌舞不斷的聲音傳入病入膏肓的鄰居耳內(nèi)。孩子嬉鬧聲伴隨著送葬的哀樂。有人在熬藥,有人在喝茶。酒樓里眾男子仰天大笑得意非凡,門口街上有婦孺垂淚失色。有人一擲千金,有人窮得只能咸菜下飯。有人妻妾成群,兒女繞膝,有人孤寡了一輩子。有人為升官發(fā)財,有人只想一職容身。有人家里數(shù)十豪宅,有人衣不遮體,無立錐之地。
不知?dú)W陽修是否見過《平復(fù)帖》,其論斷很有意思,說陸機(jī)閱史,尚靡識于撐犁。這頗讓人費(fèi)解?!稘h書》上說:“匈奴謂天為撐犁?!?/p>
撐犁太難,我在鄉(xiāng)下學(xué)過。一笑。
《平復(fù)帖》用筆樸質(zhì)古雅,枯筆破鋒。枯比榮來得更難,破比立來得更難。榮之極矣轉(zhuǎn)枯,立之極矣要破。更為難得的是,陸機(jī)下筆枯破不自知。藝術(shù)家貴在自知,藝術(shù)品則相反。藝之道,從來無心插柳,枯也由它,榮也由它,破也由它,立也由它。
《平復(fù)帖》是陸機(jī)隨意之作,匆匆忙忙,一揮而就。濃墨、禿筆、糙紙,有可能還是宿墨。陸機(jī)偏偏寫得石破天驚,石破天驚逗秋雨不稀奇,石破天驚卻低眉順目,這是大藝術(shù)家的稟賦。一般人寫字一厚實(shí),容易死筆死墨,《平復(fù)帖》里有跳脫,這是陸機(jī)的天性。
看《平復(fù)帖》,總覺得一片秋聲秋涼秋意秋景。殘紙上墨痕斑駁,禿筆糾纏,章法扭曲,線條像廢棄銹蝕的鐵網(wǎng),都是滄桑都是荒涼。文如其人,筆如其人,墨如其人,《平復(fù)帖》字里行間可見陸機(jī)命運(yùn)。
八王之亂時,陸機(jī)戰(zhàn)事失利,遭人陷害,被成都王司馬穎當(dāng)替死鬼殺了。據(jù)說他罹難后,濃霧彌合,大風(fēng)吹折樹木,平地積雪一尺厚,人以為是冤死的象征。臨刑前陸機(jī)脫下戎裝,戴上白便帽,神態(tài)自若,想起遙遠(yuǎn)的江東華亭,白鶴長鳴。年少的美好記憶倏忽現(xiàn)于眼前,只是再也聽不見那華亭鶴唳了,亂世紛爭的旋渦終將他吞噬,人頭滾落,激不起半點(diǎn)波瀾。陸機(jī)被殺,覆巢之下再無完卵,陸氏被夷三族。華亭鶴唳,豈可復(fù)聞。其中有憾,恐難平復(fù)。
偶爾臨帖,但一直不敢面對《平復(fù)帖》,其中原因,恐難平復(fù)。
《平復(fù)帖》在唐時收入內(nèi)府,宋代定為西晉陸機(jī)真跡。米芾看過此帖,用“禿筆賊毫,火箸畫灰”形容其線條的蒼勁枯澀之美?!镀綇?fù)帖》之妙也正如火箸畫灰, 在雙目之間扭來扭去,在心神之間翻山越嶺,在意會之間漫漶虛空。
花 氣
雨有時會勾人愁緒,香氣也如此,雨中的香氣越發(fā)如是。春深時節(jié),下了一夜雨,幾個友人游園。密匝匝的薔薇爬滿墻頭,梔子花和玉蘭花在雨中楚楚可憐,花瓣和綠葉吸足了雨,模樣飽脹,撩動人的情思。不由想起黃庭堅《花氣熏人帖》。
讀《花氣熏人帖》,有花氣縈繞。此花氣是脂粉香。古人言及花氣的詩詞不少,翻閱間隱隱嗅得出脂粉香。待月西廂下,迎風(fēng)夜半開。捻指書頁動,疑是玉人來:
曲水浮花氣,流風(fēng)散舞衣。(賈至《對酒曲二首》)
裙裾微動搖,花氣時相送。(郭熙《四時之風(fēng)》)
花氣無邊熏欲醉,靈氛一點(diǎn)靜還通。( 朱熹《香界》)
說花氣繞不開陸游“花氣襲人知驟暖”一句, 賈寶玉將賈母之婢蕊珠改名為花襲人即典出于此。花襲人是虛晃一槍,內(nèi)里是說此姝知驟暖。知驟暖可謂之“賢”。《紅樓夢》二十一回目“賢襲人嬌嗔箴寶玉,俏平兒軟語救賈璉”中,賈政問起,寶玉卻說在古書里看到“花氣襲人知晝暖”。“驟”為“晝”,大有深意,該不是曹雪芹誤記。脂硯齋有批云:“此書一字不能更,一字不能少?!敝皶兣辈恢巴頉觥?,襲人不及晴雯。
花氣襲人四個字比花氣熏人好,好在有晚唐詩味。襲字比熏字用得小心,有蟬翼之美。陸游詩文才高八斗,黃庭堅書藝技長一丈,盡管陸游的書法也好,盡管黃庭堅的詩文也好。黃庭堅是宋詩里的高手,有論者說宋詩遣詞狠,尤其到了黃庭堅手里,一如敲打。這回敲打過了,花氣熏人的熏字太沖,寫露了,失了風(fēng)流。記得有人問我晚唐詩味,當(dāng)時無言以對,現(xiàn)在覺得晚唐詩味正是人物風(fēng)流耳,下次見面告訴他。
宋朝是青瓷小盞裝酒的時代,宋人活得小心一些拘謹(jǐn)一些,不像唐人瀟灑,出不了飲中八仙那等人物,好不容易有個蘇東坡,獨(dú)領(lǐng)一朝風(fēng)騷。宋朝的服飾也是緊衣小袖,沒有唐朝的長袍寬服意氣風(fēng)發(fā)。話說黃庭堅在家閉門靜養(yǎng),駙馬王詵給黃庭堅送詩,一連幾次,有邀約酬和之意。黃庭堅懶發(fā)詩情,王詵隔三岔五令人送花來。
送花是風(fēng)雅事,朋友送花,隨手寫詩答謝,尋常不過。當(dāng)年荊州友人給黃庭堅送了五十枝水仙,他欣然會心,作詩詠之。這一次,黃庭堅直言老懶不喜作,坦誠得可愛,還把王詵的小心思點(diǎn)破,此曹狡猾,頻送花來促詩。豈料花氣欲破人禪定,黃庭堅便寫了這首詩答客問,以詩代札:“花氣熏人欲破禪,心情其實(shí)過中年。春來詩思何所似,八節(jié)灘頭上水船?!鄙纤四戏剿l(xiāng)俗語,意謂逆流行舟,雖費(fèi)力氣,終究寸遲尺滯,不能速達(dá)。
《花氣熏人帖》是黃庭堅書法小品,二十八字小詩,以隨意自在的筆法寫來,平日嚴(yán)謹(jǐn)?shù)闹袖h線和草書中的宛轉(zhuǎn)結(jié)合起來。讀來如入百花園,處處皆花氣。詩雖非大佳,其中卻有衷腸,有頹唐,有無奈,有彷徨,更有種跌宕自喜。跌宕自喜是大境界,《詩辯坻》說太白詩行,跌宕自喜。
北宋惠洪作《冷齋夜話》,書體是筆記如詩話,論詩多稱引元佑諸人,以蘇軾、黃庭堅為最。其中有《江神嗜黃魯直書韋詩》一條,說某老官外出,一江攔道,風(fēng)大不得過,當(dāng)?shù)厝苏f,你篋中必有寶物,須獻(xiàn)給江神才得安妥。老官以玉器投水里,風(fēng)如故; 又獻(xiàn)端硯,風(fēng)居然更大了;將隨身包裹、虎皮帳幕一一投入江里,風(fēng)浪不改。手頭只剩黃庭堅草書韋應(yīng)物詩扇,心想:我都不認(rèn)得,鬼寧識之乎?持以獻(xiàn)之,南風(fēng)徐來,江上風(fēng)平浪靜。
靈 狐
米芾書法讓我想起義山詩,“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又讓我想起長吉詩,“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米字華麗、曲折,透著水流云在的氣息。
深秋夜,幾個朋友溫黃酒,把盞閑話。器皿或者是瓷或者是陶或者是銅,黃酒溫?zé)?,手也溫?zé)?,入嘴一片汪洋。比酒意更汪洋的是窗外的秋色?/p>
江水有岸,秋色無邊。
秋色像迷局,米芾一些傳世法帖也差不多如迷局?!妒袼靥酚葹槿绱?,設(shè)局迷亂。迷是叢林之迷,亂是叢林之亂。米芾縱馬前行,逸興遄飛,穿林走道。秋風(fēng)在耳旁呼過,一件長衫鼓蕩欲飛。
古城不古,修舊如舊,此舊終非彼舊。米字從二王來,骨子里則與王家父子貌合神離,差別如兩漢先秦玉器與明清玉器。米字有極古部分,但米家陳釀?chuàng)接行戮?,偶爾甚至以古法釀出新酒,裝入晉唐酒具。王羲之無真跡存世,從摹本臨本看,大道至簡。米芾書法長卷雕梁畫棟,紅肥綠不瘦,先聲奪人。王字津津樂道,米字旁若無人。羲之是書圣,米芾乃書魔。
米芾四十歲前書法,英氣勃勃,顧盼間激越飛揚(yáng);中年以后的書法,漫不經(jīng)心,一板一眼卻皆出自匠心。匠心并非等而下之,關(guān)鍵看匠人如何。米芾是大國之匠。
我喜歡把蘇軾與米芾一起讀,蘇字瀟灑,米字亦瀟灑。蘇字瀟灑在意,米字瀟灑在形。學(xué)蘇難得其意,沒有人家性情沒有人家文章,學(xué)蘇字難矣哉;學(xué)米字難得其形,沒有人家性情沒有人家功夫,學(xué)米字難矣哉。米芾字字如有迷局,其門徒無數(shù),終是差之毫厘。
東坡落墨處處人情,米芾運(yùn)筆處處世故。中國漢字,中國文章,中國書法,說到底,還是人情世故的藝術(shù)?!对姟啡倨谎砸员沃?,曰思無邪。其中有人情世故。
蘇字半人半道半佛半仙,米字半人半鬼半狐半仙?!妒袼靥房吹镁昧?,字里行間一只靈狐在山野出沒,讓人心旌搖動。這么說,倒覺得米字是書法里的《聊齋志異》。想起夏夜停電時在廂房聽鬼故事, 又讓我想起一個小孩坐在秋夜的煤油燈下讀《聊齋志異》的場景。
米芾的字與《聊齋志異》同看,有奇味。蒲松齡的身體里住著一個米芾,米芾的墨管偶爾也流出一個蒲松齡,不同的是一個立墨煙云,一個下筆成文。米芾的字甚至可作《聊齋志異》插圖,儼若花生米與豆腐干同嚼。
讀《聊齋志異》遇鬼怪驚險,遇劍客驚喜,遇狐仙驚艷。喜歡狐仙,尤愛蒲松齡筆下那些嬌俏的狐仙。燈下讀米芾字帖,總能邂逅聊齋里走出的狐仙,驚喜復(fù)驚艷,驚艷之余心生惆悵。
最歡喜驚艷之余的惆悵,大美往往使人惆悵?!段鲙洝贰妒^記》《浮生六記》《板橋雜記》,一記有一記惆悵。佛經(jīng)說:當(dāng)思美女,身藏膿血,百年之后, 化為白骨。這是大惆悵。吳承恩不甘,虛構(gòu)了一個白骨精,安慰心中惆悵。
小時候不識“芾”字。有回去書店,有人指指柜臺,說買一本米市的字帖,營業(yè)員說那是米蒂的字帖。旁邊有人急聲道:錯了錯了,那是米布的字帖。米布讓我想起呂布。剛剛讀到《三國演義》,書上說呂布身高七尺開外,面白似撲粉,俊目分明,寶劍眉入鬢,鼻如玉柱,口似丹朱,大耳朝懷,戴一頂亮銀冠,蹬一雙飛云戰(zhàn)靴,肋下佩劍,威風(fēng)凜凜, 器宇軒昂。如此英雄,居然被縊殺后梟首。
泠泠風(fēng)雨聲
春雨淅瀝,陰寒不散,夜里悠悠忽忽讀了些舊人詩詞。元朝儒林四杰之一的柳貫題宋徽宗扇面詩:“扇影已隨鸞影去,輕紈留得瘦金書。”瘦金書很熟悉,存過幾枚大觀通寶銅鈔,錢文正出自趙佶。
趙佶書帖讀過不少,如《千字文》《牡丹詩帖》。瘦金體的線條仿佛金戈銀絲,看《秾芳詩帖》久了,越發(fā)覺得線條薄利,筆鋒可以削水果,手不敢觸。我看瘦金體,想到春秋時候的尖首刀幣。存有一枚燕國刀幣,想到它兩千年前在燕國市集流連,不亦快哉。只是不知其價值幾何,能否換回半升小麥,兩斤高粱,幾壺濁酒。史料說,燕國刀幣,身鑄“明”字,故俗稱“明刀”。
趙佶的瘦金體詩帖,彌漫著兵器色澤,有冰河鐵馬的底色,總讓人起不祥感。錦衣玉食里生出金戈鐵馬,刀劍鏗鏘的聲音,更有利刃閃閃之光。到底,亡國之君,到底,五十幾歲就客死他鄉(xiāng)。
《秾芳詩帖》,大字楷書長卷,每行二字,共二十行。清人陳邦彥題跋:“此卷以畫法作書,脫去筆墨畦徑,行間如幽蘭叢竹,泠泠作風(fēng)雨聲?!?/p>
纖細(xì)、青郁、勁挺、有力,瘦金之味差不多這樣。不要說書法,宋人文章也涓涓細(xì)流出一派文氣,不像唐詩欣欣向榮,郁郁勃發(fā)。唐人寫時間流逝無可奈何,“念天地之悠悠,獨(dú)愴然而涕下”,宋人卻是“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唐朝人慷慨,宋朝人感慨??犊3J菈咽浚锌鶠榈兰?,宋徽宗恰恰是道君皇帝。宋人書法,受老莊道家影響,大抵虛靜,瘦金體是異數(shù)。每見瘦金體,像冬日在梅園游玩,四周一望,老樹新花。
有回在朋友畫室,他運(yùn)轉(zhuǎn)提頓寫瘦金體。想起當(dāng)年趙佶一筆一畫運(yùn)轉(zhuǎn)提頓,在汴京皇城后宮雅室自得其樂。瘦金體的精氣神是入世的,也是出世的, 更多還是出世的。趙佶墨跡丹青,能讀出他的自得其樂,天下與我何干,寫字畫畫去,字外音差不多如此。
趙佶的字有彈性,有韌性,有精神,像鋼絲,鋒芒角出。白蕉贊嘆,瘦金體的線條,未必輸給顏真卿。趙佶好詩,好畫,好歌舞,好花崗巖,好李師師,好鮮衣駿馬,好美食華燈,好梨園鼓吹,好古董花鳥。本是紈绔兒,偏偏生在帝王家,成全了一身才華,大好河山卻蒙塵晦暗。最可惜一片江山總付與啼鳩,后人擲筆慨嘆宋徽宗,說他無一般不曉,無一般不會,更無一般不愛,諸事皆能,獨(dú)不能為君。金人掠宋徽宗囚禁北地,他作過不少亡國詩,幾乎不寫瘦金體了。文字澆塊壘,書法大概不能。身陷囹圄,宋徽宗不寫瘦金體,饑飽無依怕是有心也無力提頓騰挪。金人看見他的字跡與往日不同,懷疑假人手書。趙佶大概想要給瘦金體留下最后的顏面,畢竟堂皇帝王字,階下囚徒寫不得。
瘦金體是帝王字,也是文人字。到底什么是帝王字,我說不清。到底什么是文人字,我也說不清。只能說自得其樂是文人字,旁若無人是帝王字。王羲之、顏真卿、蘇東坡、米元章、董其昌的手跡一片自得其樂或者揚(yáng)揚(yáng)得意,唐太宗、唐玄宗、康熙、乾隆的手跡旁若無人或者居高臨下。瘦金體自得其樂或者揚(yáng)揚(yáng)得意中有旁若無人或者居高臨下。
瘦金體,又名瘦筋體。瘦金體三字大有風(fēng)雅,瘦筋體三字大有稼穡。瘦筋,筋瘦,夏天,從水塘里挑水澆園的農(nóng)夫精瘦精瘦。葉圣陶先生有文章道,“每當(dāng)新秋的早晨,門前經(jīng)過許多的鄉(xiāng)人:男的紫赤的臂膊和小腿肌肉突起,軀干高大且挺直,使人起康健的感覺”。
見到瘦金體,總想起紫赤的臂膊和肌肉突起的小腿。紫赤的臂膊和肌肉突起的小腿,多年前的往事,如今只在記憶里了。
霜天帖
史浩《霜天帖》,名字真好,好在有霜意,又迎面不寒?!端焯返臅ㄒ埠茫哪胬?,把玩間,仿佛遠(yuǎn)望徽州老宅魚鱗瓦屋頂?shù)那锼?。去過很多地方,看到過很多次霜,徽州老宅的瓦上霜最讓人難忘。霜色極淡,落在青黑色的瓦片上,像灑了層薄薄的鹽花。
霜讓凡物皆美,落在菜園青白相間,落在楓葉紅白互映,落在瓦片泛起肅穆。霜色如銀,銀色純凈,霜色也純凈,只是多了幾分清寒。鄉(xiāng)居時,冬天清晨萬物掛霜,稻田、枯枝、石頭上附著一層白,草地上也一層白,腳步落上去,咯吱咯吱作霜碎聲。
童年讀張繼《楓橋夜泊》,至“月落烏啼霜滿天”,腦際一驚。霜滿天,霜漫天,眼前倏地呈現(xiàn)出一片清寒,靜夜闃然,天地冷了下來,山孤零零的, 一鉤殘月掛在村口,地面上鋪了薄薄的霜。大概就是通感吧,倏地想起“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一句。鄉(xiāng)下板橋不少,開門即有。凝神遠(yuǎn)望,冷風(fēng)中,霜色遮住了板橋,人跡卻無,越發(fā)感覺清寒撲面。霜在板橋上泛著潮白,銅錢厚。早起的老人,拉牛飲水,過橋時,牛蹄叩下去,干而脆。
有年大清早,去菜園拔蘿卜,青菜葉上裹著厚霜,小心翼翼把霜刮下來,捧在手心,手心一涼,舌頭一舔,舌尖冰涼,貼在眼睛上,眼睛也冰涼。
念書時,每天路過一條小河,冬日清晨,泛黃的草皮鋪了薄薄一層細(xì)霜。人走上去,腳板傳來撲簌簌聲音。霜白,使清晨的氣息格外凜冽干凈。
山水之間,風(fēng)起霜生。風(fēng)霜在山水之間彌漫,雖冷,心向往之。一城繁華,天上的霜下不來,只好懸在半空。
史浩少時繼承家風(fēng),克盡孝道,手足相顧相惜之情鄰里傳為美談。十九歲時,父親史師仲逝世。以后數(shù)年,史浩一直陪伴在祖父史詔身邊。金人攻陷明州,將史家財物掠奪一空,家境頓時貧困,爺孫二人一路逃難,受盡屈辱。七十四歲的史詔,奔波勞累過度,又因戰(zhàn)火驚嚇,不久即離世,史浩守孝三年,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飯蔬食飲水,曲肱而枕之,貧困自守,不改其樂。種種磨難,史浩性情越發(fā)有事能忍,處事多思。
《霜天帖》氣息凜冽、干凈,差不多書如其人。史浩官至丞相,做過帝師,位高權(quán)重。位高權(quán)重,一身正骨,下筆有貴氣有清氣有福氣。王羲之書法有貴氣無福氣,孫過庭書法有福氣無貴氣,董其昌書法有清氣有福氣無貴氣。文人書法多清氣,王侯書法多貴氣,福氣只可意會。福氣要修,自古來之不易,要分外惜福。肉身脆弱,承蒙福氣護(hù)佑著才好。清氣要養(yǎng),才氣是上天給的,趁早揮霍干凈,化為清氣化為福氣貴氣。
我喜歡福氣貴氣清氣里的才氣。
清人詞話有論,作詩作詞,不可有腐儒氣,不可有俗人氣,不可有才子氣。人人都知道腐儒氣、俗人氣之不可有,不知才子氣也不可有。尖巧新穎,病在輕薄;發(fā)揮暴露,病在淺盡。腐儒氣,俗人氣,人人望而厭之;才子氣則使人望而悅之,故得病最深。
有學(xué)識者若無才情,不免腐儒氣;才情豐沛,識見匱乏,難免才子氣;才識俱無,一腔俗人氣耳。腐儒氣拙,俗人氣尤劣。才子氣亦未必佳,到底是小家子氣淺薄氣啊。
《霜天帖》是史浩寫給皇帝的辭官信札。功名富貴,不過秋草瓦上霜,史浩看得清楚。
霜降之后,草枯石寒,松蒼竹老,天地冷白蕭瑟,一年過得差不多了。
富貴湮滅,終是惆悵。閑翻《霜天帖》,竟生出惆悵。
燈下櫻桃,石榴滿枝
沈園墻上有陸游的《釵頭鳳》,文辭不引了,書法大佳,盡得文人之法。見過不少陸游書法,干瘦硬挺,皆不如這塊碑刻溫潤?!垛O頭鳳》字形如燈下櫻桃,似石榴滿枝,更像一個人雨天里追憶似水年華,雨氣上來了,文氣也上來了。
陸游的詩文集我看過,一輩子不改懾人詩氣,到底諸多意難平,有豪情有悲憫,有癡情有生趣,難怪有人推其宋詩第一。放翁詩近廟堂器,太多憂國憂民。詩言志,詞遣懷,我時常想起的還是“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之類句子。陸游少作,才氣逼人。晚景后,哪怕游戲辭章,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爐火純青。
杜甫憂國憂民,但他詩歌的肅穆中偶見時令瓜果蔬菜的滋潤。陸游好似一味干燥,其實(shí)也不盡然,《老學(xué)庵筆記》常有流波粼粼,文字入了化境。文言一入化境,便顯得柔軟、扎實(shí)、靈動、輕逸?!独蠈W(xué)庵筆記》體己,雜述掌故,間考舊文。筆記難在趣味,放翁才氣縱橫,又善剪裁,好一卷冰雪玲瓏文章也。
因為陸游的緣故,總覺得沈園里有凄清的東西。
即便沒有陸游,沈園也是佳處。沈園格局稍亂,亂中取趣,亂中得味。一圈走下來,有些地方比蘇州園林更有意思。蘇州園林當(dāng)然好,一片匠心在玉壺。沈園當(dāng)然也好,一片匠心在野趣,或者說匠心在不經(jīng)意間。蘇州園林是明清小品,沈園是唐宋傳奇。明清小品要品,品出弦外之音,唐宋傳奇要讀,讀出跌宕起伏。
沈園因為陸游和唐婉的緣故,跌宕起伏。
園有水,水四圍栽有樹,人乏了,坐在樹下,閉眼向天,覺得這院子暫時屬了自己,一時快活起來。院內(nèi)有廊,廊中美人靠,男人也坐靠上去的。少不了有頑童攀了扶手探首望水,結(jié)果水中人望岸上人,岸上人驚奇做鬼臉,水中人亦驚奇做鬼臉。沈園內(nèi)春色正好,有人唱戲,側(cè)耳聽了片刻,不知所云。
水無聲
從書柜里翻書,見趙孟頫《赤壁賦》帖,廝磨半夜。
趙孟頫的名字少時就知道,有時念趙夢兆,有時念趙夢頁。那年頭鄉(xiāng)下經(jīng)常停電,夢兆也是對的, 就想有燈照我讀書。當(dāng)時書籍緊缺,夢頁也無可厚非,就想有書來讀。
篆隸行楷草,趙孟頫無一不佳,他傳世作品多,正行草隸皆非凡品,不好說哪一件是代表作,像陸游的詩,近萬首,整體水平都很高。
時人因趙孟頫降元,品節(jié)有虧,薄其人遂薄其書。趙孟頫仕元生涯如籠中鳥,無人理解的哀怨,外界的指責(zé),內(nèi)心的壓抑,讓他只得潛心詩書畫。不可能居廟堂之高運(yùn)籌帷幄,指點(diǎn)江山,更不可能再回前朝,與其扭曲酷寒,不如在詩酒書畫中隱逸。
我看《赤壁賦》,可見書法家神采奕奕的流觀顧盼,分明藏著一份自得。米芾也是自負(fù)的,或者說是自信的,但他的自負(fù)自信中有小富即安的自以為是,趙孟頫則是深宅大院的富足殷殷。與趙孟頫相比,米元章是暴發(fā)戶。不知何故,米芾的字偶爾讓我覺得有暴發(fā)戶氣息,雖然腰纏萬貫,賺夠了騎鶴下?lián)P州的本錢,十足名士風(fēng)流,惜乎少了從容少了雍容。趙孟頫在書法上是復(fù)古派,篆書學(xué)習(xí)《石鼓》《詛楚》,隸書學(xué)習(xí)梁鵠、鐘繇,行草從二王一路下來,楷書深得《洛神賦》玉版十三行的法度,很多人對其書藝評價不高,覺得前人痕跡太濃。中國藝術(shù),不管是小說、散文、詩歌、繪畫、戲劇,還是書法,都講究一個師承。為藝之道,難免入了先賢的轍痕身影。趙孟頫師承廣泛,但已走出前人的影子,或者說在前人的影子中糅入了屬于自己的色彩,所以有人贊揚(yáng)他飽《十七帖》而變其形。
苦心孤詣的繼承,比信馬由韁的創(chuàng)新更具腕力與胸襟,也更有難度。描摹虎豹,虎豹有態(tài),摻不得假。畫錄鬼魅,鬼魅無形,信筆草草,謊稱自出胸襟。
觀趙孟頫的字,一派渾厚飽滿,絕無機(jī)巧寒相,困窘處格局猶在,多難時品格不變,我對他懷有冰清玉潔的好感。一見趙孟頫,腦際水粼粼。水流無聲,任世人謗他、欺他、辱他、笑他、輕他、賤他、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