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金剛
背風(fēng)、聚暖、儲水,故而墻根兒處的薺菜、地黃、紫花地丁,在春天露頭最早。鮮嫩、可愛的芽子在春風(fēng)中抖擻,招引著尋春人的腳步。
兒時,我總愛跟在母親身后,挎?zhèn)€小籃,拿個小鏟,鋤光了墻根兒處的嫩草,喂豬喂雞。臨走,母親揮鐮“沙沙”割下幾簇新發(fā)的春韭,沖鼻、誘人的韭香從墻根兒騰起,入籃,牽引我追到灶臺,靜待春韭炒雞蛋噴香出鍋。我深愛墻根兒,應(yīng)是打小兒起。
村里房屋大多坐北朝南,最宜冬日曬暖兒。我家地處村中心,冬閑時節(jié),串門兒的鄉(xiāng)鄰幾乎天天都攢在墻根兒下,從早到晚,只要陽光在,他們就在,儼然熱鬧的“朋友圈”,令喜歡安靜的我不堪其擾。
男人們抽著煙卷兒、煙鍋兒,打牌,下棋,吆五喝六,天南海北侃得云山霧罩;女人們領(lǐng)著孩子,拿著針線活兒,張家長李家短地傳閑話、嚼舌根兒;孩子們嗑瓜子兒,吃花生,跑過來跑過去,靠墻擠暖兒,嘰嘰嘎嘎,沒個消停。也罷,誰讓我家墻根兒暖和、人緣兒好呢?
取暖尋墻根兒,乘涼也尋墻根兒。只不過,陣地又轉(zhuǎn)移到了我家東西配房墻根兒下。母親照舊忙著家里一日三餐,或縫補洗涮;父親編著他的籃筐,或做著他的小木工,偶爾應(yīng)鄉(xiāng)親之請拉上一段板胡;我坐在小板凳上看書,聽廣播,發(fā)呆,看著他們。
六老爺爺光著膀子,搖著麥秸蒲扇,津津有味地講他講了無數(shù)遍的抗美援朝故事,右臂上的彈痕一閃一閃。二奶奶也光著膀子,坐在那里打著瞌睡,布袋狀干癟的乳房在胸前耷拉著,一起一伏。張大哥捧個海碗,蹲在墻根兒,“呼嚕呼?!贝罂谖镏鴽鰷?,不時挑一根兒,喂不知誰家饞嘴的狗狗。蚊子來了,點燃一根蒿草火繩,煙霧繚繞中,一切繼續(xù)……
先前,我特?zé)Ω鶅合碌男[吵嚷??扇缃?,村里少得可憐的老人已再無精力撐起墻根兒下的牌局、棋局。年邁的父母時常蹣跚走老遠,到街頭才能尋個說話的人,坐在那里像尊雕塑。街邊墻根兒下被磨得溜光的石階、石凳、石磨、石碾,落寞地靜默著,已很難再等到搶著坐的、熱乎的屁股,只蒙上些落葉、沙塵。已是中年的我,不知怎的,越發(fā)依戀故鄉(xiāng)的墻根兒,是依戀墻的依靠,還是依戀根的牽扯?應(yīng)該都有。
我居住的小區(qū)不遠處有個狹長的小村,早上常去散步。天冷時,貼著西墻根兒追太陽;天熱時,貼著東墻根兒躲太陽。墻根兒下溫暖或清涼的一隅,如是天堂。再邂逅些居民如父母般精心營造的菜園、花圃、樹蔭、禽舍等“墻根兒詩意小景”,更是賞心悅目,如在故鄉(xiāng)。
尋塊石頭坐在墻根兒下,看芳草萋萋、爬蟲忙碌,看菜蔬鮮美、花兒盛放,看村民慢行、墻影輕移;或什么也不看,就那樣坐著?;秀遍g,我左手多了根拐杖,右手搖了把蒲扇,身邊趴了條黃狗,心無掛礙地靠著院墻閉目養(yǎng)神,許久,許久……這當(dāng)是我向往的、老了的模樣。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