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導引】1877 年7 月2 日,黑塞出生于德國南部卡爾夫小鎮(zhèn)上一個虔誠的清教徒家庭。黑塞的父親希望兒子能子承父業(yè)做牧師,于是黑塞14 歲時考入了墨爾布隆神學院。黑塞在其《自傳》中說:“我不是個唯命是從的孩子。我好不容易才適應那個虔信的教育機構,那種教育的目的在于壓制和扼殺人的個性。”入學后不久,黑塞便時常陷入沮喪的精神狀態(tài),逐漸患上了神經(jīng)衰弱和抑郁癥。在兩年間的數(shù)次逃學后,他最終告別學校生活,并在其后的十年中,陸續(xù)做過書店店員、鐘表廠的學徒、書商等。盡管生活艱難,黑塞卻開始研讀家中的藏書,潛心自修和持續(xù)地寫作。1904 年,黑塞撰寫的長篇小說《鄉(xiāng)愁》出版并引起熱烈反響。同年黑塞結婚,移居至凱恩赫芬村,過著世外桃源般的隱居生活,專事寫作。
黑塞早期的作品多屬于純粹主觀自我世界的抒發(fā),呈現(xiàn)著“自我”與“現(xiàn)實”的沖突。1914 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在注意到許多人因為戰(zhàn)爭而自認為身處“偉大的時代”,并對此感到激動和振奮后,黑塞感到了一種悲愴,于是他撰文表達了主張和平的愿望,但這種不符合主流氛圍的言論引起了極大的爭議。由于反戰(zhàn),他受到當時德國政府的打壓和新聞界的圍攻。他被迫背井離鄉(xiāng),生活陷入困境。黑塞在震動之余開始反思他多年來所相信的關于文明和歷史的敘述,他認為歐洲文明正在淪喪。他說:“我再度看到自己同一直和平相處得很好的世界發(fā)生了矛盾。一切似乎又淪于失敗,我又變得孤獨和痛苦,我所講的和寫的一切又被別人滿懷敵意地誤解了。在現(xiàn)實和我認為是希望、理性和善良的事物之間,我又看到了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在心理學家榮格看來,自性化是一個人最終成為他自己,成為一種整合性的、不可分割的,但又不同于他人的發(fā)展過程。也就是使一個人能夠意識到自己在哪些方面具有獨特性,同時又是一個平凡的人的過程。黑塞的許多作品中都可以看到這種整合過程的主題。注重精神生活者的孤獨以及他們的需要,把個人的生活和行為加入超越個人的整體之中,是黑塞持久的努力。
黑塞一生著述豐碩,包含詩集、散文、小說、評論、童話和水彩畫作等,作品中流露出強烈的自傳性傾向以及自我分析式的寫作方法。他的作品常流露出對童年和鄉(xiāng)土的思念,充滿著對自然和人類的愛。用盡全力描繪消逝了的歡樂、悲切、迷惘和煩惱,以及熱烈的祈求和憧憬。除了令人蕩氣回腸的直抒胸臆,細膩深刻的自我剖析也是黑塞作品的動人之處。他敘述自己的感受,抒發(fā)心靈的孤獨,描述年輕人的彷徨苦悶,反映生活現(xiàn)實,揭露社會積弊。黑塞努力探索在作品中更好地反映內(nèi)在自我的方法,他的作品以真誠剖析探索內(nèi)心世界和人生的真諦而廣受讀者喜愛。
【作者簡介】赫爾曼·黑塞(1877~1962),德國文學家、詩人、評論家,以《彷徨少年時》《鄉(xiāng)愁》《悉達多求道記》《玻璃珠游戲》等作品飲譽文壇。1946 年獲歌德獎,同年,“由于他的富于靈感的作品具有遒勁的氣勢和洞察力,也為崇高的人道主義理想和高尚風格提供了一個范例”,又獲諾貝爾文學獎。
【附文】
我的自傳
[德]黑塞
一
在近代結束的時候,我誕生了。這是7 月和煦的日子,離黃昏還有一段距離。當時的溫度是我一生都喜愛不已、不斷追求的溫度,溫度一降低,那就極其煩惱。
我的父母信仰篤誠,我也深愛父母。如果早點教我摩西《十誡》中的第四誡(第四條誡命:當孝敬父母),我大概會更深愛他們。勸誡的言語不管出于怎樣的誠正善意,遺憾得很,只能給我索然無味的印象——我這個人就像天生的羔羊,容易像肥皂泡那樣左右飄浮。但是一碰到勸誡的話,不管什么種類,我總是以反抗的態(tài)度,少年時期尤其如此。只要聽到“你要這樣做!”我的心立刻就變得僵硬。這種特性給我的學生時代帶來極不利的影響。
在世界史這門趣味盎然的課程中,老師告訴我們,世界經(jīng)常自造法則,并受破除傳統(tǒng)戒律的人支配、指導、改變。又說,這類人才值得尊敬。但這說辭跟其他課程一樣,全是假話。因為如果有人不管是善意還是惡意,一旦拿出勇氣,反抗某些戒律或無聊的習慣與時尚,不但不會受到尊敬,或被推獎為全校的模范,反要遭受處罰、受盡嘲弄,被老師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優(yōu)越性壓制下去。
幸好,早在開始學校生活之前,我已學會活在世上最重要的有價值的東西里。我有鮮活、優(yōu)美、微妙的感覺。由于這種感覺,我才能獲取許多樂趣。后來,由于抵不住形而上學的誘惑,我的感覺曾經(jīng)一度受到壓制和忽視。但是,在微妙中形成的感覺世界的氣氛一旦成為視覺與聽覺,便會經(jīng)常包圍我,并在我那看似抽象的思想世界中發(fā)揮鮮活的作用。
因而,如前所述,早在學校生活開始以前,我便穿上了一副鎧甲。故鄉(xiāng)的城鎮(zhèn)、雞舍、森林、果園等,我都非常熟悉,樹、鳥、蝴蝶也都認識,我會唱歌,也能吹口哨。此外,活在世上所需要的各種事情,我都懂得。學校的學問也應該加進去。對我來說,這很簡單,也很有趣,在拉丁文中,我更能發(fā)現(xiàn)真正的樂趣。大概就在那時候,我開始寫德文詩和拉丁文詩。
二
學校生活的第二年,我學會了說謊的技巧,悟得交際的秘訣,這應歸功于一個教師和一個助教。在這以前,由于孩子的誠實與易于相信人,我接二連三遭遇了悲慘的命運。這兩個教育家很快就叫我了解,教師并不是要學生誠實與愛真理。我被迫將一種不規(guī)矩的行為嫁禍他人,這本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但這件小事卻受到過分的審查,于是他們責罵我、打我,最后我還被迫寫坦白書。這樣做,不僅沒有使我悔過,反而使我懷疑教師階級的品格。
然而可貴的是,我也慢慢地認識了幾位真正可敬的像教師樣的教師,但傷痕仍然無法痊愈。不僅學校的老師和我的關系,就是一切權威跟我的關系也被扭曲。不過,大致說來,學校生活最初的七八年間,我是善良的學生,至少成績名列前茅。應該成為了不起人物的人惹起那無可避免的戰(zhàn)斗時,我也漸漸跟學校發(fā)生沖突。但真正懂得這種戰(zhàn)斗的意義,要到二十年以后。當時只知戰(zhàn)斗,我已被無望所包圍,引起了可怕的不幸。
事情是這樣的:13 歲那年,我清楚地知道,我要做個詩人,我不想從事其他任何職業(yè)。但是,慢慢地又加進了其他痛苦的想法。誰都可以當教師,做牧師、醫(yī)生、工人,也可以成為音樂家、畫家。通向社會上各種職業(yè)的道路都已筑好,從事這些職業(yè)的條件也都具備。有學校,也有指導初學者的教授??墒?,就詩人而言,這些東西都不存在!以詩人而存在,亦即以詩人而揚名,才是可被允許的,甚至才算是光榮。遺憾得很,那時,這種希望已消失了。
做詩人已不可能,想當詩人,如我親身所經(jīng)驗,幾乎是一件可笑的事,也是一個丟人現(xiàn)眼的話柄。所以,我只好開始學習該學的事。要言之,詩人是一種存在,而不是可以借學習而成為的。
不只如此,甚至愛好文學與自己特有的文學才華也被老師懷疑,受人輕視,有時還遭遇到令我羞怯欲死的命運。詩人的命運跟英雄的命運一樣,也和一切剛健美麗、意氣非凡的人物與努力一樣。換句話說,在過去,他們都非常卓越,所有學校的教科書都在贊美他們;但是在現(xiàn)在和現(xiàn)實中,他們都是被憎惡的。教師被訓練出來大概只為了阻礙杰出自由的人之成長及其偉大輝煌之業(yè)績罷了。
因而我知道,我和我的遙遠目標之間只有地獄,一切都已喪失其價值。只有一個事實是千真萬確的——我想作詩,不論難易,不論榮辱??傊?,我想做個詩人。
三
我13 歲的時候就開始和學校發(fā)生沖突。那時候,我的品行不管是在家里還是在學校都有很多可訾議之處,因而被流放到別鎮(zhèn)的拉丁文學校。一年后,我就讀于神學校,學習希伯來文字母的寫法,開始了解內(nèi)部強烈要求的符號是什么。就在那時候,突然受到從內(nèi)部刮起的暴風雨的襲擊,我逃出了學校,遭受到監(jiān)禁的重罰。于是,我向神學校道別了。
過后不久,我盡力想在一所高級中學繼續(xù)我的學業(yè)。在此,結局也是監(jiān)禁與退學。此后有三天,我在商人那里當見習生,旋即逃離,藏了幾天幾夜,使父母極為擔心。其后半年,我做父親的助手。又在座鐘制造廠見習一年半。
總之,有四年半以上的時間,我做什么都非常不順利。學校待不下去,當學徒也不能持續(xù)長久。各種想讓我成為有用之人的嘗試都歸于失敗,而且以污名、可恥、逃亡和放逐結束。不管到哪里,人家都承認我有好天分,甚至認為我有一些真誠的意志。加上,我一直都是一個肯讀書的人——雖然我一直對怠惰的美德表示敬意,感嘆不已。但是,在怠惰這一點上,我畢竟無法成為名人。
15 歲那一年,上學很不順利,我自覺地開始自習,而且全力以赴。家里有祖父的龐大藏書,真使我高興愉悅,覺得幸福無比??蛷d排滿了舊書,18 世紀的德國文學與哲學莫不齊備。16 歲到20 歲這幾年,我不僅寫了許多早期的作品,也讀了大半的世界文學,對藝術史、語言學和哲學也耐心地啃讀。
之后,我當了書店店員,足以賺取面包維生??傊腋鷷镜年P系比跟木螺絲和鐵輪銜接的關系更深、更密。起初,我涵泳于新發(fā)行和最新發(fā)行的文學書中,啊,不,可以說是完全沉迷其中,幾乎如醉如癡。不久后,我發(fā)覺,像那樣生活在新書中,精神上是難以忍受而無意義的;只有跟過去的作品,歷史古老的作品、最古老的作品不斷發(fā)生關系,才是使精神生活可能維持下去的方法。
于是,剛開始時的那股樂趣逐漸消失,深覺應由新書回歸古籍。因而,我由新書店轉(zhuǎn)向舊書店,將計劃付諸實施。但是,只有在必須維系生命的時候,才忠于職業(yè)。26 歲時,由于最初的文學成就,我放棄了這項職業(yè)。
接著,我又遭遇了許多暴風雨,忍受了種種的犧牲,終于達到目標。雖然一般人認為簡直不可能,但最后我還是成了詩人,看來好像也戰(zhàn)勝了與社會長時期的艱苦戰(zhàn)斗。在學生時期與成長時期,我屢次瀕臨毀身的絕境。這種苦澀的回想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忘得一干二凈,甚至能含著微笑來重述——以前對我深表絕望的家人與朋友,現(xiàn)在都以笑靨相向。我勝利了。現(xiàn)在無論做了什么蠢事與無聊的事情,世人都認為了不起,我自己也覺得非常舒服。我現(xiàn)在才發(fā)覺自己已在多么可怕的孤獨、禁欲與危機中過了好幾年。為世人激賞的溫煦微風使我愉快。我開始成了一個心滿意足的人。
我的外在生活有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在平穩(wěn)愉悅中度過。我有妻子、孩子和房子。我寫了幾本書,被認為是可愛的作家,與世人和睦相處。1905 年,為了反對威廉二世的獨裁統(tǒng)治,我?guī)椭鷦e人創(chuàng)辦了一份雜志。不過,到最后,我仍然沒有認真思考過此一政治目標,而且一直都在瑞士、奧地利、意大利旅游,看似萬事順暢無比。
四
1914 年的夏天終于來臨了。突然間,內(nèi)外似乎都完全不同了。我知道,我們往昔的幸福是建立在不安定的基礎上。因而,苦難——偉大的教育開始了,所謂偉大的時代開幕了。迎接這個偉大時代的我很難說比別人準備周詳,態(tài)度安詳明朗。那時候,我跟別人唯一不同的是,我缺乏大多數(shù)人所擁有的偉大慰藉——振奮。于是,我又回歸到自我,并與周圍的世界發(fā)生沖突。我應該再度進入學校;必須再度遺忘自我的滿足,忘記安于社會現(xiàn)實。由于此一體驗,我才跨過第一道門檻,走進生活中。
我不曾忘記過大戰(zhàn)第一年的小小體驗。為了能夠主動、有意義地順應這變化的世界,我去訪問了大野戰(zhàn)醫(yī)院。當時,我認為我一定適應得了。在這傷患醫(yī)院中,我認識了一個獨身的老婦人。她以前過著好日子,靠財產(chǎn)的利息生活,現(xiàn)在則在這野戰(zhàn)醫(yī)院中當護士。她以動人的振奮告訴我,能遭逢這偉大的時代多么值得驕傲與喜悅。我當然了解她的心情。因為對她來說,要使惰性、完全自私的老女人的生活變成精力充沛、較有價值的生活,就需要戰(zhàn)爭。
但是,走廊上滿是包著繃帶,身體因中彈而扭曲的士兵,客廳內(nèi)充滿手足殘缺的人與瀕死的人。聽她談起自己的幸福,我真有窒息之感。即使很了解這婦人的振奮,我仍然無法跟著她振奮,也無法肯定她的說辭。每當有十個傷患交給這個振奮的護士時,她的幸福似乎就提高很多。
是的,我無法隨著這大時代而興奮。所以從開始,我就在戰(zhàn)爭中嘗到悲涼的痛苦。對于從外部吹來的不幸,我曾絕望地抵抗過好幾年。我四周的人群全都瘋狂地陶醉在這不幸中。當我看到詩人們在戰(zhàn)爭中找到喜悅的新聞報道,讀到教授們的呼吁與名詩人來自書房的戰(zhàn)爭詩時,更倍感悲愴。
1915 年的某一天,我公然地將這種悲愴的告白公之于世。在這告白中,我感嘆精神生活者竟然除了強調(diào)憎惡、擴大謊言、贊美大不幸之外,毫無所能。我以相當慎重的態(tài)度表達這些不滿,但在祖國的報紙上,我卻被宣稱為叛逆——這對我來說是新的體驗。我跟報紙的接觸雖然很頻繁,但未嘗一次受到這么多人的唾棄。這非難指斥的記載被我家鄉(xiāng)的20 家報紙轉(zhuǎn)載。我本以為在報社中有許多友人,卻沒想到只有兩個人敢挺身出來替我辯護。
老朋友告訴我,我們心中都養(yǎng)著蛇。此后,這顆心只為愷撒(皇帝)和國家而鼓動,不會為我這種墮落的人鼓動。從陌生人那兒也寄來許多侮辱我的信。出版業(yè)者告訴我,他們不愿跟應被唾棄的作者來往。這許多信的封套上都附有一個飾物,它是寫著“神呀!請懲罰英國!”的小圓郵戳。
五
人們也許會認為,我又從心中嘲弄這種見解,但我并沒有。這種看來不十分重要的體驗,卻在我的一生中帶來了第二次大變化。
在此,你大概會想到,我的第一次變化是在立誓要做個詩人的瞬間發(fā)生的。以前的模范生黑塞變成了不良學生,他受處罰,被退學,到哪里都品行不端,不僅自苦,也使雙親時時擔心——因為他在周邊世界(或者是平凡的世界)與自己心聲之間找不到和解的可能性。同一現(xiàn)象又在戰(zhàn)爭中重新出現(xiàn)了。我發(fā)覺我又跟以前和睦相處的社會發(fā)生沖突了。
于是,做什么都不順利,只好再度回到孤獨悲慘的處境中。我的所思所為都遭受他人懷有敵意的誤解。我看見,在現(xiàn)實與我寄望的美好理性世界之間橫亙著絕望的地獄。
但是,這一次,我卻不能不內(nèi)省。我知道,我必須把自己痛苦的責任求之于自我,而非求之于外界,因為我深深體悟到:指責世界瘋狂與野蠻的權利,不在人,也不在神,更不在我。因而,如果我跟變移的社會發(fā)生沖突,那必定是由于自己有種種混亂。的確,我自己有混亂。在自己的內(nèi)部攫住這種混亂,并試加整理,著實不是一件愉快的事。當時還有更明顯的事,那就是我為了要跟世人和睦相處,不僅要付出極高的代價,而且還必須跟世界的外在和平一樣模棱兩可。
由于青年時代漫長的艱苦奮斗,我不只在社會上贏得地位,也自以為現(xiàn)在已是詩人??墒?,成功與幸福只給我平凡的影響,我滿足、懶散。仔細觀之,詩人跟通俗作家實在沒有什么區(qū)別。我太順利了。逆境經(jīng)常是好的修業(yè),對此,我必須講究對策。于是,我慢慢學會將世上的糾紛委之于世事的推移,整體的混亂與罪惡已經(jīng)和自己發(fā)生關聯(lián)了。
現(xiàn)在,我仍然暗中懷著希望。我的民族中好像已經(jīng)有很多人(雖非全部)慢慢覺醒,具有強烈的責任感,而且正跟我一樣在進行檢討。大家心中都懷著疑問:對于不善的戰(zhàn)爭、不好的敵人、不良的革命,自己為什么也跟別人一起犯了罪?要如何才能脫罪呢?大家都不會再嘆息或咒罵了吧。因為如果我們承認自己的苦惱與自己的罪,而不再委罪于人,我們總有一天會脫罪,會恢復潔白之身。
新的變化開始在我的著作與生活中出現(xiàn),可是,大多數(shù)朋友都搖頭,不敢茍同,舍我而去的人為數(shù)很多。這跟我失去房屋、家人以及其他財產(chǎn)與生活的方法一樣,是我生活上的一種變化。這段時日我每天都向過去告別,每天都覺得再也無法忍受,但我們?nèi)匀换盍讼氯?。也不知為什么,我始終愛著這種只會帶來痛苦、幻滅與損失的異樣生活。
在此,我想附筆一句:戰(zhàn)爭中,我有幸運星或守護神之類的東西。在這期間,苦惱與包圍著苦惱的狀態(tài)反而成了我應付外界的守護者與鎧甲,助我良多。因為我是在可厭的環(huán)境中度過戰(zhàn)爭的。那時,政客、間諜、股票商全聚集于我所在的瑞士首府貝倫。這兒正是德國、中立國與敵國的外交集中地,因而一夜之間便人滿為患,而且盡是外交官、政治密使、間諜、記者、囤積者與走私商人。
我生活于外交官和軍人之間,還跟包含敵人在內(nèi)的許多國家的人們來往。我四周的氣氛已形成一個網(wǎng),網(wǎng)中有間諜、雙重間諜,偵探、陰謀和政治上的變動——但我在整個戰(zhàn)爭期間卻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些。我被懷疑是間諜,我受到間諜的監(jiān)視,我被敵國、中立國及自己國家的人懷疑。但這一切,我都絲毫未警覺。在這樣的氛圍中,我為什么能夠不受害,超然地活下去,自己也覺得奇怪。
六
隨著戰(zhàn)爭的結束,我的變化也完成了,試煉的痛苦也臻于極致。這痛苦跟戰(zhàn)爭與世界命運沒有絲毫關系。對住在外國的我們來說,德國的敗北早在兩年前已預料到,所以一點也不覺驚奇。我已經(jīng)完全閉鎖在自我與自我的命運中,但我常常覺得這樣才能和整體的命運發(fā)生關聯(lián)。我也在自我中發(fā)現(xiàn)了世上的一切戰(zhàn)爭與殺機,一切輕薄、享樂與懦弱。我首先喪失了自尊心,接著又喪失了自我輕蔑之意。在混亂中,我有時滿懷重睹自然與純真的希望,有時卻又喪失這個希望,最后只好一心一意凝視著這混亂。
朋友離棄我的時候,我常常覺得很悲哀,但沒有不快。毋寧說我覺得這才是對自己所走之路的確認。這些老朋友對我說,你以前是個敏感的人,是個詩人,但你現(xiàn)在所提出的問題卻如此無趣。是的,的確如此。當時,我已經(jīng)順利地超越了嗜好或性格之類的問題,已經(jīng)沒有一個人能懂得我的話。這些老朋友指責我,說我寫的東西已失去美與和諧。是的,他們說得沒錯。但是這一類說法只會使我發(fā)笑——接受死刑宣告的人、被夾在斷壁中拼死命往外逃的人,美與和諧究竟有什么意義?
如果違反自己一生的信念,我也許就不是詩人。難道美的生活只是一種迷惑嗎?為什么不是?連這點也不重要了。從很早以前,我就無法在抒情詩、哲學這類專門性著述中觀察到自己的使命。啊,不,毋寧說是救贖之道,我只能在自己內(nèi)心的活動中看到那真正強而有力的一絲活力。同時,我也毫不保留地向我心中所感受的東西宣誓效忠,于是我發(fā)現(xiàn)了救贖之道。這就是生命,就是神。
后來,跟生命有關的極度緊張時代過去,這一切似乎已發(fā)生奇妙的變化,因為當時的內(nèi)容與名稱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意義,前天的神圣事物,現(xiàn)在聽來已近乎滑稽。
戰(zhàn)爭結束的那一年,1919 年春天,我隱居于瑞士的鄉(xiāng)野,成為一個孤獨的隱士。我一生中(這是父母與祖父母的遺傳)不僅熱愛印度和中國的智慧,也常引用東方富于象征的詞語來表現(xiàn)自己的新體驗,因而人們常稱我“佛教徒”,當時我只是一笑置之。因為在根本上,佛教比其他任何信仰都遠離我。后來,我才慢慢發(fā)覺佛教也隱藏了一些正確的東西——真理。
世人對我的另一項非難,我也認為非常正確。他們說我缺乏現(xiàn)實感。我寫的詩和作的畫都跟現(xiàn)實不相符。寫作時,我常常忘記有教養(yǎng)的讀者對書籍所提出的要求。其實,我的確也缺乏尊重現(xiàn)實的想法。我認為現(xiàn)實是最不值得介意的。因為現(xiàn)實老是存在,令人厭煩。較美的東西經(jīng)常吸引我們的注意力,使我們惦記關懷。不管在何種情況下,現(xiàn)實總無法使人滿足,無法使人尊敬、崇拜,因為現(xiàn)實是偶然,是生活的屑末。這貧瘠,經(jīng)常使人失望。
人們都說,我的詩作缺乏對現(xiàn)實的尊重。我作畫時,樹有臉,房屋會笑、會跳舞、會哭泣。樹大抵很難分得清是梨樹還是栗樹。這種非難我必須甘心接受。老實說,我經(jīng)常認為我的生活跟童話簡直一模一樣。也常??吹交蚋杏X到外界與我的內(nèi)界存在于被稱為魔術的關聯(lián)與和諧中。
現(xiàn)實對我并未扮演很重要的角色。過去經(jīng)常跟現(xiàn)在一樣滿溢我心?,F(xiàn)在似乎無限遙遠,我無法把未來和過去完全區(qū)分開來。我大多生活在未來中,因而無須以今日來結束我的傳記,還可以慢慢地延續(xù)到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