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來來
今年七月,是昆壇泰斗俞振飛120歲誕辰。
有人說,“俞振飛就是昆曲”。此話沒錯,梅蘭芳先生也是這么認為的。
誕生于昆山的昆曲,作為我國最古老的戲劇遺產(chǎn)之一,至今已有600余年的歷史。自昆山腔的產(chǎn)生到魏良輔的改革,昆曲得到迅速的傳播。而蘇州一直是昆曲表演的重鎮(zhèn)。葉堂一派作為昆曲傳承中的重要流派,唱腔口法嚴格規(guī)范,為世所宗,在歷史上被尊為“葉派唱口”。而將“葉派唱口”傳承得最好,繼而又自創(chuàng)“俞家唱”的,便是俞粟廬、俞振飛父子。
俞粟廬是清代松江府婁縣人,家住府城大倉橋西施家弄,后移家蘇州。俞粟廬一生愛好昆曲,師從韓華卿。而韓華卿又習(xí)得長洲葉堂唱法。俞粟廬從之,盡得其妙并形成自我風(fēng)格,人稱“俞家唱”,更被譽為“江南曲圣”。他以畢生心血研究昆曲,堅守了正宗的昆曲唱法。俞振飛先生在俞粟廬先生的精心培育下,承襲家學(xué),轉(zhuǎn)益多師,尤其是“俞家唱”在其傳承下,弘揚劇壇,是代表昆曲演唱藝術(shù)的一座豐碑!
現(xiàn)如今,《粟廬曲譜》《振飛曲譜》,已經(jīng)成了昆曲從業(yè)者和愛好者必備的唱本了。
這使我想起了俞(振飛)老對我講述的一件往事:
1920年代,年僅30來歲的梅蘭芳已經(jīng)是享譽大江南北的紅角兒了,也是俞振飛心儀已久的偶像。梅蘭芳每次來滬演出,俞振飛是每場必看;不僅看,還要“偷”——“偷戲”。那個時候,梅蘭芳已經(jīng)在演出方面作了大膽革新,開始演《天女散花》《嫦娥奔月》《黛玉葬花》等,這是以前旦角戲中所沒有的。這一切,都給俞振飛留下了極好的印象。
有一次梅蘭芳來滬演出,上海江海關(guān)監(jiān)督姚文甫宴請梅蘭芳,便邀請俞粟廬、俞振飛父子作陪。姚文甫雖為浙江海寧人,卻是昆曲愛好者,還讓自己的兒子跟俞振飛學(xué)唱昆曲。姚文甫聽說梅蘭芳也喜歡昆曲,所以還特地找了個笛師,希望梅蘭芳能當(dāng)場唱曲。然而梅蘭芳反而以攻為守地說,我知道俞老先生(指俞粟廬先生)名望很大,是昆曲界的大王,大王面前我是絕對不敢唱的,我很希望俞老先生能夠指教。
梅蘭芳的面子總是要給的。于是,俞老先生和著笛聲唱了一段。事后,梅蘭芳的秘書許姬傳告訴俞振飛,說梅蘭芳回到住所后高興極了。梅說,我總在琢磨昆曲是怎么唱的,可是北京也好,上海也好,那些票友演唱的昆曲總覺得缺點什么。今天聽了俞老先生的唱,跟我想象的完全一樣,說明俞老先生唱昆曲是正宗的。今后有機會,一定要學(xué)點“俞派”昆曲。
梅蘭芳先生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
昆曲電影《游園驚夢》,俞振飛飾柳夢梅,梅蘭芳飾杜麗娘
1929年至1930年間,梅蘭芳委托許姬傳找到俞振飛,希望:一,把梅以前學(xué)的昆曲改一改;二,另外再學(xué)一二出新的昆曲。俞振飛表示,以前學(xué)的就不用改了,因為我要是一改,豈不是說梅蘭芳以前都錯了,對梅的名聲影響不好。
當(dāng)然,要給梅蘭芳上課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盡管他是京劇大家,但他會唱的昆曲也多達好幾十出,要找一出梅蘭芳不會的戲,還真是讓俞振飛費了一番工夫。最后選定《慈悲愿·認子》,這出戲唱腔好聽,會的人倒是很少,俞振飛本來就是俞粟廬老先生親授的。梅蘭芳一聽非常高興,說這才是正宗的“俞派”唱法。
看,連梅蘭芳大師都被“俞家唱”深深折服,認為這才是“正宗”,旁人難以不服吧!
十年“文革”,百戲凋零。昆劇因為“高貴”“典雅”“曲高和寡”,更是成為“橫掃”對象。
大地春暖以后,戲曲百花園里老枝新花競相怒放;只是昆曲園里沒見“姹紫嫣紅開遍”——“文革”后奄奄一息的昆劇藝術(shù)終于“起死回生”,又是與俞振飛的努力緊緊連在一起。
這是怎么回事呢?
1997年夏天,我剛到電視戲劇頻道工作,馬上就要我負責(zé)拍攝介紹昆劇藝術(shù)的專題片20集,由昆劇作家方家驥撰稿,昆劇表演藝術(shù)家、上昆團長蔡正仁和我擔(dān)任監(jiān)制,同時我還要擔(dān)任編導(dǎo),片名《幽蘭飄香?昆劇藝術(shù)》,馬上投入拍攝。
也該我運氣好,此時,正好時任文化部副部長周巍峙來到上海,下榻衡山賓館。我瞅準機會,乘他有空,趕去賓館,簡單匯報了工作情況并提出,希望他在我們專題片的正片前,做一個講話,就像書的“序言”,作為鎮(zhèn)片之寶。因為“文革”結(jié)束后,周部長積極奔走,呼吁和大力組織挖掘中華文化歷史資源,倡導(dǎo)民間文藝活動。他對弘揚昆劇藝術(shù)特別重視,做了大量工作。請他講話,應(yīng)該是眾望所歸。
聽了我的請求以后,周部長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只是說時間不能太長,因為他工作也是排得蠻滿的。
我簡單寫了一段前言,約一分鐘時間,他看了以后比較滿意,只是在“上海市領(lǐng)導(dǎo)”前面加了“黨中央”三個字,他說,振興昆劇工作是(胡)耀邦同志親自關(guān)心的。他對我說,昆劇大師俞振飛先生就昆劇問題于1984年上書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直陳昆劇艱難困境。文化部根據(jù)胡耀邦同志批示精神,于1985年下發(fā)了《關(guān)于保護和振興昆劇的通知》。1986年1月12日,文化部振興昆劇指導(dǎo)委員會在上海成立,由時任文化部副部長周巍峙代表文化部,在保護和振興昆劇會議上宣布第一屆“振興昆劇指導(dǎo)委員會”的領(lǐng)導(dǎo)人員名單。主任委員俞振飛,副主任委員俞琳、周傳瑛、秦德超,委員有沈傳芷、馬祥麟等十七人。秘書長錢瓔,副秘書長林毓熙、方家驥、徐坤榮、洛地。同年4月,文化部決定由周巍峙任名譽主委。
1986年卓琳同志(中)在家里會見俞振飛(左)李薔華夫婦
文化部振興昆劇指導(dǎo)委員會成立后,舉辦了4期培訓(xùn)班,在搶救、繼承傳統(tǒng)劇目方面取得了可喜的成績。4期培訓(xùn)班采用錄音、錄像、文字記錄等手段,共搶救傳統(tǒng)劇目133出。1987年,文化部再次發(fā)出《關(guān)于對昆劇藝術(shù)采取特殊保護政策的通知》,并于1987年12月17日至25日在北京舉辦了“全國昆劇搶救繼承劇目匯報演出”,共演出折子戲33臺、大戲2臺。隨后,在1989年,以俞振飛為顧問、集中了當(dāng)時全國6個昆劇院團主要演員的中國昆劇藝術(shù)團赴香港演出,獲得了極大成功。
1989年,中國昆劇藝術(shù)團赴香港演出前夕,曾在上海瑞金劇場先行演出,獲得了極大成功。這是后話。
文化部振興昆劇指導(dǎo)委員會,起先是由全國昆劇院團和各地文化部門的人員組成,后來一些領(lǐng)導(dǎo)同志的夫人,也紛紛加入其中,成為振興昆劇的“志愿者”,卓琳同志就是其中一位。
1986年9月下旬,應(yīng)文化部的邀請,上海昆劇團在京昆大師、上海昆劇團名譽團長俞振飛,和時任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副部長、上海市文化局代局長丁錫滿的帶領(lǐng)下,晉京北上,向首都人民匯報演出。這次演出團陣容之大、劇目之多,絕無僅有。華文漪、蔡正仁、岳美緹、王芝泉、計鎮(zhèn)華、梁谷音、劉異龍、張銘榮、方洋、成志雄、陳治平以及張靜嫻、陳同申、史潔華、姚祖福、蔡青霖、段秋霞等昆大班、昆二班的主要演員悉數(shù)上陣。同時,正在上海戲校帶班育人的優(yōu)秀演員張洵澎和王英姿,作為上海戲校昆劇第一班(昆大班)的成員,也被文化部特邀,隨團進京匯報演出。俞振飛先生以85歲高齡親自登臺,分別與鄭傳鑒先生演出《千忠戮·八陽》、與華文漪演出《牡丹亭·游園·驚夢》,此外昆大班、昆二班共演出折子戲55出之多。另外演出大戲《墻頭馬上》;同時“內(nèi)部演出”《鐵冠圖》,共有《別母·亂箭》《撞鐘·分宮》《刺虎》等出。
從演員陣容可以看出,當(dāng)時是以上海戲曲學(xué)校成立以后招收的第一班(俗稱昆大班)學(xué)員為主體,赴京接受檢閱。
9月26日晚,上海昆劇團赴京演出的首場。卓琳同志早早來到北京人民劇場,先到后臺看望俞振飛先生以及演員們。正在后臺的粵劇表演藝術(shù)家紅線女,邀請卓琳去看她的演出,卓琳說,很想看你的演出,就是你那個廣東話實在聽不懂。紅線女說,我們現(xiàn)在都配上字幕了,可以看了。卓琳爽快地說,有了字幕就好,我有時間一定去看。
看到隨后拄著拐杖進來的曹禺先生,卓琳迎上前去,“咱們是深交了”,曹禺連連稱是。見到曹禺,卓琳不忘自己的“使命”,對著曹禺說,你是全國劇協(xié)主席,更要支持昆劇的發(fā)展、振興。曹禺“反戈一擊”,打趣地說,有你的支持,我的力量就更大了。卓琳認真地說,為了這個事,我曾經(jīng)專門找他(指曹禺)談了三個小時。曹禺證實說,是的,她專門找上門來,找我談了三個小時。
大家被這兩位可愛的老人為了昆劇的振興,而流露的認真、執(zhí)著所感動。
不一會兒,俞振飛先生來到后臺,卓琳又是趕上前去,與俞老緊緊握手,贊許地說,上昆這樣的班子很整齊。俞老也不無得意地說,這樣的劇團已經(jīng)很少了,他們(指上昆的演員)30年在一起,很不容易。卓琳稱贊俞老年歲雖高,精神依舊抖擻,85歲了,還要自己上場演出,不容易?。?/p>
9月28日晚,中共十二屆六中全會結(jié)束,正在北京演出的上海昆劇團,由俞振飛先生領(lǐng)銜,被邀進中南海演出。演出前,習(xí)仲勛同志來到休息室,看望了俞老和昆劇團的同志。
“文革”后奄奄一息的昆劇藝術(shù)的“起死回生”,是與俞振飛的努力緊緊連在一起的。
順應(yīng)“改革開放”大潮,古老的昆曲也要搏擊浪潮。
在北京,在中國劇協(xié)舉辦的記者見面會上,俞振飛深思熟慮后指出,昆劇要振興,必須要改革!
1980年代初,做好傳、幫、帶,培養(yǎng)中青年演員成為俞振飛晚年工作的主要內(nèi)容
俞振飛教習(xí)昆曲
百十年來,為了順應(yīng)潮流,甚至是為了活下去,昆劇“它自己也在那兒變,主要是時代不同,臺上(臺下)也要有所不同。清朝時期,很多文人愛昆曲,可是有些鉆到‘牛角尖’去了,不是‘文’,成了‘澀’了。就拿一開始的‘引子’來講,京劇中最多就兩句;而昆劇中‘引子’中也有‘牌子’,像《長生殿·定情賜盒》中的‘牌子·東風(fēng)第一枝’,就有十幾句之多,一個人干唱;若唱得不好,聽了就讓人煩?!印炅?,又有所謂的‘定場詩’,來一首‘七絕’,賣弄作者的飽學(xué),文采比誰都好,唯獨不管人家是否聽得懂。因為觀眾不可能帶著字典去看戲,有時甚至連大學(xué)教文學(xué)的老師也看不懂,因為用典太多了。這就非改不可了,太不合時代了?!?/p>
是的,戲是演給人看的。人群是不一樣的。今天的觀眾,與幾百年來的“有錢、有閑”的人很不一樣了,如果連“大學(xué)教文學(xué)的老師都看不懂”的話,這個劇種不消亡才怪。
昆劇要改革!這是俞振飛先生振聾發(fā)聵的吶喊。
正如俞振飛先生指出的那樣,歷來的藝人們也在“改”,為了適應(yīng)時代、適應(yīng)不同時代的觀眾。他指出,“有一些‘牌子’,如‘懶畫眉’‘桂枝香’等,要么不用,一用就是四支‘套用’,定出規(guī)矩了,根本不管劇情是否需要。但是也有例外,像《琴挑》中只用一支‘懶畫眉’,《亭會》中只用一支‘桂枝香’,就很好。這也是藝人們在實踐中感到不合適,做的改動。我們的改革,要考慮結(jié)構(gòu)的需要,也要符合人民群眾的要求?!?/p>
俞振飛以當(dāng)年的《墻頭馬上》為例,說:“我們的《墻頭馬上》,是國慶10周年的時候,周恩來總理提出來的獻禮劇目。當(dāng)時我們正苦于找不到題材,周總理就說,元曲當(dāng)中有個《墻頭馬上》你們看看,可否改變一下。我們回去一找,找到了,是個反封建的題材,就請了京劇院的蘇雪安先生,先編成京劇,又下功夫改成昆曲。他也是根據(jù)老規(guī)矩,每個‘牌子’要唱幾遍。我跟他說,這樣寫上了臺不一定行;而且一個大戲,三個鐘頭結(jié)束不了,老是唱肯定不行。所以我們就改了,根據(jù)時代的特點、觀眾的要求來改,有的四支曲改唱一支,甚至只唱半支。我們在《墻頭馬上》的這種改革嘗試,在去成都、重慶演出的時候,四川觀眾很歡迎。今天的改革,首先要讓人聽得懂?!庇崂虾芸隙ǖ乇硎?。
沒錯,對于600多歲的昆曲,并不是不能“改”,關(guān)鍵是怎么改。俞振飛先生又為我們做出了有說服力的表率。
“改”是“改”了,是否會“偏離”昆曲,不像昆曲了呢?
俞老又就昆曲“念字”的問題,發(fā)表了自己的見解:“昆曲在于昆山出了個魏良輔,創(chuàng)出了‘昆山腔’。有人說我們上昆是‘京昆’。因為我是京、昆都唱的,不論京昆,都念中州韻。京昆的中州韻有南北之分,但是昆曲的南音不等于是蘇州音,昆曲是全國性的。在沒有京劇之前,全國都唱昆曲;要看戲,也只有昆曲。而京劇歷史只有200年。我們認為有些字音可以帶些普通話念法,因為有些中州韻觀眾聽不懂?!?/p>
《墻頭馬上》劇照
“我認為,中國文字念音有一定的規(guī)律,詩有詩韻,昆曲有所謂‘南從洪武,北問中原’之說,過去我們都按這個。但是到現(xiàn)在,我覺得稍微要有些改動。再不改動,人家聽不懂;詞句聽不懂,音韻也不明,還有誰來看你們的戲?今天的時代,音韻要放寬些。既然為人民服務(wù),總得要讓人家聽得懂?!?/p>
就像丁錫滿先生所講的那樣:“昆劇當(dāng)中也有一些通俗的戲,《思凡》《下山》《鐘馗嫁妹》《八仙過?!贰际峭ㄋ椎膽颉1硌菔峭ㄋ椎?,雅是雅在唱詞、典故多,不容易懂。而它的表演程式較少,載歌載舞,容易讓人接受?!秾簟贰扼@夢》等戲,單從表演中就可以看出少女傷春的心情,并不像日本的歌舞伎那樣脫離時代、離人民那么遠?!?/p>
在會見俞老、李薔華夫婦以及上昆主要演員的時候,卓琳同志說,你們這次帶來的戲,角色真整齊,演員嗓子真好,整個班子真不錯。還有三個美:服裝美、唱腔美、表演美??戳四銈兊难莩龊?,醫(yī)生給我量血壓,說你的血壓挺好的。那是啊,看了你們的戲,又美又舒服,聽了又舒服,心里就愉快,心里一愉快,血壓就正常了么!你們上海昆劇團的戲,除了唱腔美以外,表演也確實好。
“既然為人民服務(wù),總得要讓人家聽得懂。”
俞老的真情講白,是大白話,更是真心話。這也是上海昆劇團幾十年來始終堅守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