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巴音博羅
總是在下一個思想開始之前他滑入睡眠,他是不是為了夢見它?
——卡內(nèi)蒂
秋天,思想在大地上起伏
麥浪滾滾,那金質(zhì)的德行
那眾多母親和兒女們棲息的領地
那愛,在一望無際的田疇間
低低燃燒
我要把一首雄偉的詠嘆調(diào)領回
我要沿著一首進行曲走過的道路
反復踏進
因此我有了一個礦工的胸襟
我允許一條大河——那銅筑的礦脈
喧囂著進入我顫抖的軀體
在我懷里她被焐得那樣熾熱
那愛……那絢爛的美麗
那灰燼!
我也想要一個,不
哪怕半個秋天!百分之一的秋
和千分之一的懺悔!
我知道的不會比你們多也不會比你們少
遠方,當悲傷冒出濃煙
海水從城市的四角轟然撤退
人們終于開始思索什么是風,什么讓雷霆
得到了寧靜,什么讓海水比火焰更適合燃燒
和高蹈。我相信許多事物藉此會閃閃發(fā)光
許多個停滯的夜晚,會重新被呼喚
許多盞燈會熄滅,點亮,再熄滅……
它要照耀它本身,它還要行走
但舉步即為深淵
昨夜,我被來自遠方的痛驚醒了
我開始懷疑痛的方位,我變得多疑
不自信。我想練習高聲說話,我想表達
一直不敢表達的東西,譬如我的疼是真的疼
但是綠皮火車仍然在鐵軌上行駛
不緊不慢地行駛,原野仍然籠罩在夢里
心跳,是一聲聲尖叫(綠皮火車的尖叫)
歌和星光交換過外套,外套變成云朵
在我冒煙的腦袋上飄過
而遠方,是母親住過的遠方!
日迫黃昏
大地的四蹄正在收攏
廣場轉(zhuǎn)動表針
石像的臉,散發(fā)微涼
我路過一家盲人按摩所時
通往我身體的各個幽暗的路口
街燈陸續(xù)在亮
我跨過了一條大河
但我不確定我能領會這人間的意義
夜空像緩緩拉開的大幕
滿天星斗一瞬間就傾瀉下來
我驚悚并無言
我的沉默像無邊的隱秘覆蓋住這寂靜
我也有了本該償還的債務!
他拼力在撥動那弦
仿佛死命地要把它們扯斷
他一邊扯一邊拍琴箱
火星嗶剝,雷霆爆裂,他忽然一仰身
將雙手向空中放飛
仿佛那手是兩只大鳥
仿佛就這么奮力一揚
它們就會在空中盤旋、翱翔……
整個大廳的燈火忽悠一顫
整個大廳都一片死寂
整個大廳的人都被他猛然一推
來到音樂的懸崖上
來到塵世的盡頭
老同學帶我去的
說是每年四五月時,會有許多鳥飛來于此
會有許多人在這里看鳥拍鳥
會有許多翅膀把天空擦得錚亮
也會有如水的鳥鳴洗凈人的心肺
但我去的那天是二月,天空中
一只鳥影也沒有,只有風刮著
光禿禿的海灘,荒涼無比
我們一群人站在那兒靜靜地看了一會兒
想象著鳥翅鳥趾劃過的??罩猩衿娴那榫?/p>
我感到我汗津津的腋窩下
有毛茸茸的東西生出
仿佛無數(shù)個朝代正紛至沓來
宮廷的花兒,才開到一半
就衰敗了
一大片陰影,從檐頭的風鈴聲中
搖落。香氣繚繞中,是帳中的喘息
那湖水波光的沉吟,是王與后
在云朵上的漫步
而一只驀然驚起的水鳥,正向著
史冊中的大霧彌漫處疾飛
我看見馬背上一座山正在顛簸
閱讀的快感往往來自歷史的暗處
或痛處,當我從公園一角的涼亭下
起身,伸個懶腰時
所有剛剛讀過的文字卻簌簌然地
從我弄皺的衣襟上散落了……
和一個朋友去山里收木頭
收很老很老的木頭
木頭的肉都爛掉了,只剩下筋和骨
只剩下木頭的魂了
和一個朋友結(jié)伴去僻遠的山里收木頭
越老的木頭越珍貴
木頭就像人,越老
就越會把它作為樹的時光濃縮進
這木頭的驚魂里
有的木頭被鋸成木板、木楞、木椽子
它們陪著一所老房子度過一生
或者隨一艘大船漂洋過海
它們身上的刀痕、釘眼,都是最美的花兒
他們的木紋里有雷霆和閃電在滾蕩
一只狗喜歡在一塊舊木頭上磨爪子
另一只常常把尿撒在花樹兒的裙腳
我是院子里的一棵老槐樹,站在這兒
一輩子也沒站累
塵世還如往常,花開葉落僅是一瞬
如今我已老了,早已有了蟲蛀的心
我想從院子的東北角走到西北角
走到離夕陽更近的地方
我的誤區(qū)在于相信自己終能走過去
從一棵樹走到一根木頭
當晚霞如同烈焰熊熊燃燒
當我把那霞靄看作焚煉的火……
我看見一群人駕車奔馳在通往古漢語的路上
我看見他們被之乎者也搖晃著
他們的腦袋
集體裝滿塵土或黃沙
他們是三個杜甫,兩個白居易或十七個李白
抑或他們什么也不是
他們的翅膀一律平仄押韻
耳朵次第開花,他們作揖鞠躬的樣子像莊嚴
的鵝
他們吟哦,假設風從遠古吹來
但吹不動鉛一樣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