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
我母親出生在一個叫大果的白族村子,多年后她被嫁到大果村往南大約一公里的小果村,再之后就生了我。然而我的童年時光,絕大多數(shù)的時間是在外婆家度過的,因為我始終覺得母親的故鄉(xiāng)大果,不僅面積更大、人口更多,歷史人文也更為悠遠,在古跡斑斑的村落深處,也許還深藏著遠比我們小果村更為豐厚的秘密。
那時我的外公尚還健在,被母親帶一個口信,就在村口的牌坊下等我?!芭品幌隆笔莻€地名,事實上我從未見過這里有什么牌坊,但大人卻告訴我說大果村口的確有過一座石牌坊,在建筑工藝尚不發(fā)達的年代,的確有著一種氣宇軒昂的氣度。說起上面的刻繪和文字,就只能用一個字形容:絕!
長大以后我外出求學,終于見過許多更高更大的牌坊,同時也深深地知道,牌坊是中華特色建筑文化之一,是封建社會為表彰功勛、科第、德政以及忠孝節(jié)義所立的建筑物,也是祠堂的附屬建筑物,昭示家族先人的高尚美德和豐功偉績,兼有祭祖的功能。
大果和小果所在的老茈碧壩子,依山傍水,風光秀麗,前有洱海之源茈碧湖如同明珠閃耀,后有羅坪山氣勢逶迤,同時又因其豐富的物產,自古就被世人頌以“沃野平疇”“稻壤花村”的美譽。加之民風淳厚、文脈綿長,實在算得上滇西高原上一塊地靈人杰、鸞翔鳳集的風水寶地。
事實上大果村就是這樣一個人才輩出的地方。村里的確也有一座家族祠堂,然而在當時,它卻被改造為村里的小學,作為整個行政村的中心完小,記得每到學年末,我們都會被老師帶到這里進行期末考試,舊意斑駁的格子門窗、粗壯的梁柱、六角形地磚,如同時間的烙印,一直刻在我的記憶深處。
我外公叫楊鵬振,是一個有著30多年教齡的鄉(xiāng)村教師,所以他有足夠的耐心為我講述那些流傳在鄉(xiāng)間的故事。關于大果村的故事,當然就是從那座早已不見蹤影的石牌坊和祠堂說起的。我方始知道,后來被改為大果小學的馬家祠堂中,曾走出名振三迤的馬氏“一門三將”,曾在抗日戰(zhàn)爭中數(shù)挫日寇,抗擊外侮,令敵膽寒。更重要的是,其中還走出了一位被季羨林先生頌之為“云南學界領袖群倫”的馬曜先生。
關于先生的介紹,搜狗百科里是這樣說的:“馬曜(1911年10月11日-2006年2月6日),云南洱源縣人,畢業(yè)于西南聯(lián)合大學,現(xiàn)代教育家、歷史學家、民族學家和詩人。一生著作頗豐,代表作主要有《云南古代史》《白族簡史》《白族異源同流說》《孔子評論》等。2006年2月6日逝世,享年94歲?!?/p>
作為早期的共產黨員,并為云南和平解放作出較大貢獻的馬曜先生,同時在新中國成立后孜孜不倦地投入祖國的教育事業(yè)和歷史與民族學研究,可謂功勛卓著、譽滿全國。文脈流長厚鄉(xiāng)梓,在家鄉(xiāng)人民的心目中,他就是一種昭示和啟迪,不斷影響著后學子弟。
我外公說,馬曜先生溫文爾雅,為人親和,而他和我們家也頗有淵源。早年家貧,外公就曾在馬家門下的店鋪做過學徒,后來又曾在馬家祠堂做過短暫的零工。但馬曜先生見他天資聰穎,又謙虛謹慎,為人正直,便一直鼓勵他讀書,后來我外公從洱源縣初級中學就走上教師崗位,并在新中國成立后被人民政府吸收成為共和國第一代人民教師,36年勤勤懇懇執(zhí)教在山區(qū)和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學校,這與馬曜先生對他的鼓勵、幫助和培養(yǎng)分不開干系。很多年后,馬曜先生回鄉(xiāng),還曾為我外公寫過一幅字。馬曜先生的書法,頗具金石之氣,正如同他一輩子的剛直性格,被我外公當作座右銘,一輩子珍藏在身邊。
新中國成立70多年來,大果村文脈不迭,人才輩出,至今已培養(yǎng)出近百名大學生。其中,備受馬曜先生稱道的,差不多就是我的大舅楊榮昌了。那時,我大舅剛初中畢業(yè),就因為“文化大革命”導致學業(yè)荒棄,作為知識青年回鄉(xiāng)接受再教育,之后便在大果小學代課。然而他卻憑借自己的聰穎明慧和務實篤學,考上大理師范民代班轉為公辦教師,1977年恢復高考,他就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云南民族學院,成了全縣第一批大學生中的一員,畢業(yè)后留校任教直至2011年退休。
外公告訴我,大舅上大學時,正是馬曜先生擔任云南民族學院院長,他從而可以近距離接受一代學林大儒的點撥和誨導。而馬曜先生對他這位小鄉(xiāng)黨也極是看重,多年后,我大舅楊榮昌通過自己的勤奮和努力,成為一位成果喜人的演講家、評論家、教育家和作家,先后被北京大學等17所國內著名大學和人民日報新聞培訓中心等多家機構聘請為客座教授,畢生公開演講5 000余場,被列入“云南高校四大鐵嘴”和“云南四大演講家”,并且是“四大鐵嘴”中唯一的云南本籍人和少數(shù)民族學者;由他參與合著、編寫、主編或專著的著作共出版29種,并用15個筆名在《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文論報》以及北京大學《高等教育論壇》等國內100多家報刊發(fā)表各類文章600多篇,逾200萬字……確切地說,他一生成果的取得,與馬曜先生一直的關懷和培養(yǎng),也分不開關系。
而我外公和大舅,一直都對馬曜先生備為尊重。1996年,云南教育出版社編輯出版了《馬曜先生從事創(chuàng)作學術活動五十周年紀念文集》一書,其中收錄了一篇由我大舅撰寫的文章《學林巨松——白族學者馬曜素描》,他認為馬曜先生是詩人,“少作已追二李”,而一本《茈湖精舍詩初集》格律謹嚴、對仗工整、意境高遠,博得著名學者、國學大師羅庸、錢基博、王燦、劉文典、閻毅任、徐嘉瑞、季羨林等大家的極高評價;他認為馬曜先生是歷史學家,對先秦史和云南地方史的研究卓有建樹;他認為馬曜先生是民族學家,從1951年起,便經常深入邊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調查研究,并適時予以理論總結,其成果有的見之于著作,有的被云南省委采納而成為擬定具體政策的直接理論依據(jù);他認為馬曜先生是學術活動家,眾多學術成果,令人瞻仰;他認為馬曜先生是教育家,系列教育理論和教育成果,令人嘆服。同時在他研究的成果里,有一篇《干老枝豐屹學林——馬曜和他的民族學研究管窺》,從馬曜先生對云南民族史的系統(tǒng)研究、對民族學理論的真知灼見、民族政策中的睿目獨見三個方面,淺述馬曜先生的民族學研究成果。后來這兩篇文章,又都被收入他的綜合文集《茈湖文心》第2卷中,字字句句,表達了他對恩師的一片敬重之情。
2006年2月6日,馬曜先生去世后,親屬遵其遺囑,將其骨灰葬回老家大果村馬氏墳山。彼時,我舅楊榮昌亦在病中,但驚聞噩耗,卻依舊拖著病體隨同馬家親屬一起回鄉(xiāng),并親自來到馬家墳山痛哭一場后,將恩師骨灰安葬。出于馬曜先生對他才學的賞識和認可,先生的墓志銘,也是我舅寫的,在結尾處,他用一首詩這樣贊道:“道德文章第一流,壽高人偉垂千秋。祖塋留跡神長在,松青柏翠云悠悠?!?/p>
在馬曜先生誕辰110周年之際,我收到了馬曜先生世侄馬榮邦先生贈送的由他參與編輯的《學冠瓊林》紀念文集一書,這時我的外公和我的大舅也都先后去世,一時感慨不已,寫下這些紀念文字,一同緬懷這位令家鄉(xiāng)父老為之驕傲的學界大師,同時也表達自己由衷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