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梓

北宋慶歷五年（1045年），范仲淹57歲。這一年，他的肺病有所加重，就以身體欠佳為由，上書宋仁宗，求解邊任鄧州。為什么是去鄧州，而不是別的地方呢？

范仲淹提出了“許從善地，就訪良醫(yī)”的理由。說白了，也就是方便治療。顯然，這只是一句托詞，或者說是一個美麗的謊言，因為這樣的理由實在有些牽強——鄧州，無非是名醫(yī)張仲景的故鄉(xiāng)罷了。而實際的情況是，當(dāng)時朝廷內(nèi)部保守派對革新派加緊圍攻迫害，甚至瘋狂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在范仲淹看來，如果繼續(xù)留任西北且身掛軍職，只能是禍多福少。很快，范仲淹的請求得到了宋仁宗的恩準(zhǔn)，以保留資政殿學(xué)士的館閣身份轉(zhuǎn)給事中，知鄧州，并于當(dāng)年十月十四日，帶著體弱的長子范純祐從陜西南下，赴任鄧州。

一

北宋的鄧州，又稱南陽郡，下轄穰、南陽、內(nèi)鄉(xiāng)、順陽、淅川五縣，據(jù)史載，此地“六山障列，七水環(huán)流，舟車會通，地稱陸?！?，堪稱中原重鎮(zhèn)。范仲淹赴任鄧州，也算得償所愿，躲開了政治漩渦，所以心情大好，身體也有所好轉(zhuǎn)。于是，范仲淹有了更多的時間去讀書著述，去深刻思考作為地方長官如何治理好腳下的這片土地。

話說范仲淹到鄧州的第二年，也就是慶歷六年，六月十五日這一天，他收到了滕子京派使者送來的一封信。

滕子京是誰呢？范仲淹的老朋友??！他們倆同年進士，同朝為官，還曾同任邊帥，抵御西夏入侵。慶歷四年（1044年），兩人又同時遭貶，只是范仲淹貶知邠州（今陜西彬縣），滕子京貶知巴陵郡（今湖南岳州）。幾十年的交往中，兩人引為知己，惺惺相惜，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滕子京到任一年之后，開始重修岳陽樓——岳陽樓的前身，相傳是三國時期東吳大將魯肅的“閱軍樓”，始建于公元前220年左右，西晉南北朝時期改名“巴陵城樓”。南朝劉宋元嘉三年（426年），中書侍郎、大詩人顏延之路經(jīng)巴陵，作《始安郡還都與張湘州登巴陵城樓作》詩，詩中有“清氛霽岳陽”之句，“岳陽”之名首次見于詩文，直到唐代詩人李白賦詩之后，巴陵城樓改稱岳陽樓，巴陵城也改稱岳陽城。

岳陽樓經(jīng)滕子京組織人力重修之后，平素尚奢華的他不僅喜歡于良辰美景之時登高望遠，還想請老朋友范仲淹為之作文一篇。

范仲淹接到滕子京的約稿后，并未馬上動筆。他是不是在進行一場漫長的精心構(gòu)思呢？誰也說不清楚。最大的一種可能是，范仲淹手握舊友來信，一時往事翻飛，回想起曾經(jīng)跌宕起伏的政治風(fēng)云，回想起無疾而終的慶歷新政，回想起與滕子京頗多相同的人生際遇，睹物思情，不免感慨萬千，心緒不寧，終是難以下筆。

反正，他沒有馬上動筆。差不多過了三個月以后，一場久違的大雨落在久旱少雨的鄧州大地，這讓范仲淹因旱情弄得焦頭爛額的心緒得以緩解。九月十五日這一天，秋風(fēng)清揚，秋陽朗照，范仲淹百感興發(fā)，神思泉涌，信步來到花洲書院的春風(fēng)堂前，展紙走筆，不一會兒，一篇辭采華美、氣韻生動的文章躍然紙上。

此文就是《岳陽樓記》！

一篇三百余字的錦繡文章，氣勢磅礴，旨意深刻，字字珠璣，文情并茂，尤其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博大胸襟和“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政治情懷，閃耀著古代知識分子的理想之光，在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的浩瀚星空上熠熠生輝。

二

那么，范仲淹在鄧州的生活又是什么樣的呢？

范仲淹到任后，看到鄧州“風(fēng)俗舊淳，政事絕簡”之后，心有大安，于是把寄養(yǎng)在京城妻兄家的二兒子純?nèi)?、三兒子純禮及女兒也接過來一起生活。早在范仲淹47歲時，其妻李夫人就去世了。來到鄧州，他又娶妻，慶歷六年（1046年），新婚妻子曹氏又為他生下第四個兒子純粹。家中添丁，是一家人團圓之后的又一喜事。如此說來，鄧州也是范仲淹的團圓之地，他不像以前那樣四處奔波、無暇照顧孩子，又續(xù)了新弦，一家人其樂融融地聚在一起，在新婚妻子的精心照顧和兒女陪伴的親情中，在眾多文雅幕僚的陪伴下，范仲淹在鄧州度過了一段溫情、安耽的時光。

當(dāng)然，這并不意味著他完全沉醉于家庭的溫馨當(dāng)中。

他仍然一如既往地勤于政事，重教化、輕刑罰、廢苛稅、倡農(nóng)桑，甚至親自帶領(lǐng)百姓鑿井耕田、引水植禾。正如他后來在《鄧州謝上表》里所說：“敢不孜孜于善，戰(zhàn)戰(zhàn)厥心，求民疾于一方，分國憂于千里?！狈吨傺椭囍萑d，《嘉靖鄧州志》如此總結(jié)：“孜孜民事，政平訟理?！编囍莅傩瞻簿訕窐I(yè)，百業(yè)俱興，算得上一段難得的政通人和的好時光。

三

《岳陽樓記》甫出，就美名傳遍天下。

起初，是在范仲淹和滕子京的“朋友圈”里傳為美談。書風(fēng)清瘦勁健、善寫行草的蘇舜欽專門書石，當(dāng)時以篆書著稱的邵餗篆額，加上滕子京巴陵郡的政績和范仲淹的文章，一時號為“四絕”。宋代王辟之在《澠水燕談錄·文儒》里，也專門談道：“慶歷中，滕子京謫守巴陵，治最為天下第一。政成，重修岳陽樓。屬范文正公為記，詞極清麗，蘇子美書石，邵餗篆額，亦皆一時精筆，世謂之‘四絕云?！?/p>

在中國的書畫界，一直有一個優(yōu)秀的傳統(tǒng)，就是書者喜歡抄錄膾炙人口的詩文，既是雅玩，也是對先賢致敬。而《岳陽樓記》自其甫出，就一直是歷代書法作品中的重要題材。但迄今為止，最有名的可能要算明代書法家董其昌的作品。明萬歷三十七年（1609年），董其昌55歲，他在補福建副使前四個月賦閑在家時，信筆寫下了《岳陽樓記》。觀覽全卷，字大如拳，流暢勁健，通篇數(shù)百字一氣，極見功力，堪稱董氏行書中的精妙之作。仔細賞讀，融晉、唐、宋、元各家風(fēng)格于一體，筆力遒勁，悠閑自得，既見米芾風(fēng)骨，又顯曠世之志，隱現(xiàn)慮思，抒情寓懷。為什么董其昌的《岳陽樓記》寫得這么好呢，這既與他正處于創(chuàng)作成熟期有關(guān)，也和當(dāng)時的處境、心境有關(guān)。這一年，久居官場的董其昌像歷代文人為官一樣，俯首輔弼，忠心不二，但又小心翼翼，矛盾重重。因此，長卷《岳陽樓記》的字里行間，隱隱流露出董其昌于仕途、于人生的一種復(fù)雜心態(tài)。此卷紙本現(xiàn)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

卷末，董其昌撰有百余字的自識：“范希文岳陽記，宋人猶以為傳奇。文如東坡醉白堂記，壹似韓白論耳，文章家之重體如此。若夫希文之先憂，則不愧其自許矣。宋之古文，實由范公推尹師魯開之，又以公書法絕類《樂毅論》，雖文與書非所以重公，公在此道中，未嘗可稱當(dāng)行名家也。”

四

慶歷八年（1048）正月，范仲淹鄧州任滿，朝廷將其調(diào)到荊南府（今湖北江陵）任職，圣旨都到了鄧州，但鄧州百姓把傳旨使者圍得水泄不通，請求收回成命，更有數(shù)萬百姓跪道挽留，綿延數(shù)里，“不忍公去”。范仲淹為民情所動，遂上書皇帝，訴說了種種理由懇請留任，比如大兒子體弱生病，比如舟車勞頓之苦，比如荊南的醫(yī)療條件不好，當(dāng)然，最大的理由正如他在《謝依所乞依舊知鄧州表》里所言，愿意繼續(xù)在鄧州“拳拳民政，戰(zhàn)戰(zhàn)官箴”。

這一請求，得到了批準(zhǔn)。

于是，他繼續(xù)執(zhí)政鄧州，直到次年（皇實元年，1049）正月，才離開鄧州，移知杭州。細細算來，范仲淹在鄧州雖有五個年頭，但滿打滿算也就三年時間，但這也是他地方吏治生涯里居留最長的一段時光。在鄧州，范仲淹留下了花洲書院，留下了一世清名，也留下了彪炳史冊的千古名篇《岳陽樓記》——不幸的是，請他撰寫此文的滕子京，就在范仲淹知鄧州時病逝蘇州，痛失好友的范仲淹，含淚寫下祭文，足見他們情誼之深。

選自《北京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