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銀良
當歸甘溫,生血補心,扶虛益損,逐瘀生新。
白芍酸寒,能收能補,瀉痢腹痛,虛寒勿與。
鄰居小白正搖頭晃腦背誦歌訣,我則立在他的地頭兒,觀賞他種植的百畝白芍。此時,正值六月,白芍花開。極目遠望,滿眼的粉紅,燙得我的意識有些繚亂。太陽下,盡是蝴蝶在飛??諝饫锪饕葜銡?。我吸了吸鼻孔,想多多汲入,徹底過一把香癮。
這股熟悉的香味,讓我想起遙遠的過往。少時,我因體弱多病,沒少和湯藥打交道。那時,我的故鄉(xiāng)的集場上,有一間破舊的也是唯一的藥鋪,它本身就像一個病人。它的后壁用幾根木棍頂著,仄仄歪歪,像要倒塌的樣子。鋪里陳設簡陋,一柜,一椅,一桌而已。一踏進屋內,即刻就被濃濃的香氣圍裹。我就問:“咦,咋那么香?”一個禿頂?shù)睦舷壬?,就笑瞇瞇地指著一個烏黑的柜子說:“香味就來自這里?!迸?,我明白了,這個柜子里藏著香寶寶!先生慈眉善目,待人和氣,閑時常一手捋著長長的胡須,一手掀著藥書,也是搖頭晃腦地誦讀,像和尚念經,嚶嚶聲高不過蚊蠅聲,引人發(fā)笑。
再看這柜子,身上開了幾十個精致的小小抽屜,抽屜蓋兒上都貼著潔白的小小紙條,紙條上都寫著小小的字。字是先生的手筆,秀氣典雅,寫的全是藥草的名字。左邊一排抽屜躺著板藍根、白芷、南星、葛根、牛膝、地黃,中間一排抽屜睡著女貞子、決明子、沉香、車前草、紅娘子、白芍,右邊一排抽屜臥著半夏、茯苓、銅錢草、甘草、熟地、蒲公英等等。后來,經先生多次指點,略略知道一些。你看,先生正一邊掂著細細的秤桿,一邊往一方小巧玲瓏的秤盤里抓藥,嘴里還念叨著:“白芷十錢,決明子五錢……”麻黃、桂枝、紫蘇、辛夷等組成一隊,主攻高地:風寒;薄荷、牛蒡、葛根、蟬蛻等組成一隊,主攻目標:風熱;菊花、柴胡、決明子、夏枯草等組成一隊,主攻方向:解毒;貝母、半夏、前胡、桔梗等組成一隊,主攻陣地:咳痰……
先生醫(yī)術精湛,醫(yī)德仁厚。他為鄉(xiāng)親看病總是那么細心,先是看面色、舌苔,再問病情,接著把脈,然后開方抓藥,最后又千叮嚀萬囑咐。一整套程序,一項不落,有條不紊。先生的藥價便宜公道,如遇確實付不起錢的貧家窮戶,則全免。
可惜在一個黃昏,先生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先生安靜地走了,無疾而終,帶著滿身的藥香。鄉(xiāng)親們都記得先生的好,送他一程又一程,淚水打濕了狹窄的村道,打濕了田野,打濕了大地……
先生去了,只剩藥鋪空空。門框上先生書寫的對聯(lián)于風里翻舞流響,字跡隱約還能辨認:
左指把脈療盡人間疾苦;
右手握筆寫出天下名方。
橫額:救死扶傷
再后來,我在故鄉(xiāng)的街上,找不到先生的藥鋪了。那些牽牛,那些雪蓮,那些地黃,那些蓯蓉……叫也叫不回的背影,喚也喚不回的魂靈,讓我的淚深深長流。
多年后,也許是受先生影響的緣故,我決計學醫(yī),卻遭到了父親的極力反對。他認為學醫(yī)風險太大,承擔不起。拗不過父親,我便開始了教書生涯,并且一教數(shù)年,直至今日。但我始終沒有忘記先生,沒有忘記那些草藥,有時會抽空像先生一樣讀讀《本草綱目》,讀讀《千金方》,讀讀《傷寒雜病論》。讀到癡迷時,會看到那些草從書里溜出來,蹦出來,飄出來,打著滾兒出來,星星一樣盈盈地在我面前招搖。無風草扭著身子,羞澀地和我耳語,蒼耳伸來它的粗糲,俏皮地刺著我的手掌,清秀的君影、曼陀羅,揚著披巾,在一旁演繹著嫵媚。我叫一聲,他們就輕輕擺出各種造型。又叫一聲,也許這一聲過大,嚇得他們紛紛縮進書里,收回了細小的腰身。等我睡著了,他們又出來講起自己的故事。白芷講她如何救活了蘇州的李秀才,紫蘇講她如何醫(yī)好幾千年前一群因吃蟹而鬧肚子的頑劣少年……他們的聲音吵醒了我,又一溜煙躲進書里。原來和先生一樣,他們一直是活著的?。?/p>
現(xiàn)在,我特別想像鄰居一樣,擁有自己的一片藥草園,一百畝不多,一千畝不夠。這一邊種紫花地丁,那一邊植車前子,這一邊種白芨,那一邊植丁香。讓人間飄滿香氣,讓大地干凈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