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倉
清明,我跪在父母的墳前,點(diǎn)一盞太陽能燈,點(diǎn)燃我的一腔思念。清風(fēng)陣陣,我的思緒也追憶到了從前。
1966年,上一年級的我,挎著爺爺編織的柳筐,筐里塞滿豬草,鉆進(jìn)煙熏火燎的窯洞。一盞煤油燈,被煙霧鎖住了,晃晃悠悠?!芭距距?,母親低頭把風(fēng)箱拉得山響。
初入校門,老師發(fā)給我第一本語文課本,我高興得蹦了起來。我回家顧不得剜豬草,用皺巴巴的牛皮紙包書皮,給書角打上了硬折,期待第二天老師寫封面。夜幕覆蓋了村莊,炕的隔墻上蹲著一盞煤油燈,豆大的火苗忽閃忽閃,散發(fā)出橘黃色的光亮。我跪在煤油燈下,指點(diǎn)課本,“日、月、水、火、山石、田土……”磕磕絆絆地讀呀讀,嫌煤油燈不亮。
燈不亮,沒得選擇。夜深人靜,我睡不著,滿腦子都是課本中的文字,還有那一幅幅美麗的圖畫。窗外蛐蛐歡唱著,北風(fēng)忽而輕吹口哨,忽而輕搖門閂,土炕上一片呼嚕聲。我悄悄地又把燈點(diǎn)亮,偷偷地默讀課文。
父親翻了一個身,重聲道:“愣娃,睡覺,煤油不要錢嗎?”母親囈語:“念吧,念吧?!蹦赣H的話使我心暖,我念一會兒,寫一會兒,鼻尖掛著黑穗穗。
煤油燈,昏昏欲睡。懷中的小花貓,伸了個懶腰,探出小腦袋,張嘴打哈欠。一對圓溜溜的眼睛,望一眼我,瞅一眼書,疑惑不解。噗!我吹滅了煤油燈。
這盞煤油燈,是母親的杰作。墨水瓶,瓶蓋上鉆個孔,孔里插根毛筆帽,帽里穿根棉花線,墨水瓶里灌上煤油,長長的絨線,一端潛入瓶底,繞圈撒歡兒,一端躥出瓶蓋,探頭探腦。嚓,劃一根火柴,煤油燈跳起了豆大的火苗,倏地一下,趕跑了窯洞的黑暗。在我的眼里,母親就是能工巧匠。
母親從田間勞動回家。咚的一聲,撂下柴火,把胸前的粗黑長辮甩向身后,撈起馬勺,咕嘟嘟幾口涼水下肚,趕忙安頓一家人的晚飯,還有炊煙中“哼哼”的豬和“咕咕”叫的雞。油燈火苗搖搖晃晃,時而點(diǎn)點(diǎn)頭,時而搖搖頭,嗞嗞嘆息。
月牙兒懸掛樹梢。母親騰開手,端來針線笸籃,盤腿于土炕納著鞋底。一根瘦針悠悠地牽著一根長長的麻線,在鞋底上穿過來鉆過去,偶爾,她把針伸進(jìn)濃密的黑發(fā)里斜斜地劃拉幾下……
穿上“千層底”布鞋,我興奮不已。低頭品讀著黃土地上自己的腳印,心里那個美啊,好似欣賞課本里的插圖。
我家在大山深處,只有一條通往學(xué)校的羊腸小路,整整十公里長。那路一會兒在溝邊,一會兒在坡上;一會兒攀到大山腰,一會兒又掉到溝底下。那路,布滿了雜草和石子,野棗刺趁你不備,倏地跳出來把你刺痛。
草叢和石子看到新鞋,嫉妒得眼里冒火,哪能放過。我把碎布頭拼接起來的“彩色”鞋子塞進(jìn)書包,生怕磨壞。腳被棗刺扎得通紅,被碎石硌得生疼,我咬咬牙,摸摸書包,繼續(xù)前行。
初中,開始晚自習(xí)了。我沒有同學(xué)那高高的馬燈,陪伴我的只有那盞母親制作的煤油燈。有天晚上,教室的燈泡忽地亮了,亮得刺眼。噗,煤油燈滅了。我一會兒寫作業(yè),一會兒撫摸小小的煤油燈。
轟隆隆,幾聲炸雷,把天劈開一道道口子,也把我打得找不到北。母親被醫(yī)生確診為癌癥晚期,我的淚水就像唰唰的雨水,滿臉流淌。白天,我強(qiáng)打精神學(xué)習(xí),晚上回家,就在那盞昏暗的煤油燈下做飯。
瘦弱的母親,下不了炕,依在煤油燈前,費(fèi)勁巴拉地一針一線縫補(bǔ)兒女的破衣爛衫。那根針啊,好似千斤重?fù)?dān),壓彎了她的腰,滿面汗珠滾落!那根線啊,拴著她的人生路,總也走不到盡頭……
風(fēng)從北邊刮過來,似提著刀子,在院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在門縫一覷兩爽。微弱的煤油燈下,母親艱難地轉(zhuǎn)動無神的眼珠,恍惚地看著哽咽的我和弟弟妹妹,有話說,卻說不出,頭一歪,走了。就這樣,三十八歲的母親帶著遺憾走了!
母親走了,重?fù)?dān)落在了父親的肩頭上。他又當(dāng)?shù)肿瞿?,不再推碗就睡。白天晚上忙得像陀螺,日子催得他喘不過氣。有時坐在墻角發(fā)呆,唉聲嘆氣,吧嗒吧嗒抽著悶煙,臉上的“犁溝”越聚越多,越來越深。
父親一天說不了幾句話,很難看到笑臉。他總是默默地拼命干活兒,圍繞兒女苦苦掙扎,一手把我的弟弟和妹妹送進(jìn)學(xué)堂。
日轉(zhuǎn)斗移,煤油燈換成了電燈,女成家,兒就業(yè),家有了余糧,腰包有了錢。父親的腰板挺起來了,走路呼呼帶風(fēng),布滿皺褶的臉舒展了,有時還吹幾口笛子,吼幾句秦腔。
世事無常,哪料想啊,父親還是走了,晚上,在明亮的水晶燈下走了,安靜地合上了眼睛。老家的窯洞荒蕪了,但我忘不了窯洞和窯洞里那盞微弱的煤油燈,忘卻不了窯洞里的故事。
清水溝陵園,噼里啪啦,鞭炮聲炸響。遠(yuǎn)去的煤油燈啊,夢里依稀多少回。遠(yuǎn)去的煤油燈啊,你雖然光若螢火,但在我的心里,永遠(yuǎn)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