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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道桃林鎮(zhèn)

2022-06-30 13:24:05羅列
啄木鳥 2022年9期
關(guān)鍵詞:小蕓

辛力坐在面包車副駕駛座上,帶隊北上,前往邯城抓捕跨省逃犯徐攀攀。

“昌河”面包車在高速上像一個業(yè)余馬拉松愛好者,盡管喘息聲很大,仍不斷被小轎車超越。平頭車前排視野特別好,辛力略帶興奮地坐在那兒,看著平坦的路面勻速向后傳送,忽然感覺車子走在一個巨大怪獸的長長舌頭上,慢慢被卷進深不可測的口腔。而那舌頭根部,正是此行的目的地邯城。

擁有異國原裝發(fā)動機的“昌河”面包車雖說里程表數(shù)接近六位,后輪上沿外殼略略泛黃,像吸煙留下的牙斑,卻絲毫不影響它成為許縣公安局大李莊派出所的寶貝。這個寶貝,平時所長馮堅勇壓在屁股底下的時候最多,除此之外,就是出遠門。

馮堅勇剛過三十,留著跟面包車一樣的平頭,警服在腹部被撐得略顯鼓囊,腋下總是夾個包匆匆走路,像個勁頭十足的農(nóng)村派出所所長的典型樣本。從縣公安局刑警大隊副大隊長調(diào)任大李莊派出所所長一年多,馮堅勇還是習(xí)慣緊盯派出所打擊處理違法犯罪嫌疑人數(shù),就像高三班主任盯學(xué)生的??汲煽儭仙梢裕迪聛聿恍?。

馮堅勇在全所會議上說:“前幾天縣局的‘夏季攻勢評比總結(jié)會,咱所打擊處理成績排名倒數(shù)第四!后三名的所長全部上臺做檢討發(fā)言,幾個人臉色比地里爛白菜都難看,我在下面坐著一腦門子汗。剛才,‘秋風(fēng)行動動員部署會又開了,這是火車過小站就停一分鐘啊?!瘪T堅勇停了停,看了看內(nèi)勤王瑩瑩,“你把‘夏季攻勢大家的排名公布一下?!?/p>

王瑩瑩指了指身后墻上的宣傳板說:“其實,板上的小紅旗一目了然,不過,所長既然說了,我就再念一遍?!?/p>

大李莊派出所除了內(nèi)勤王瑩瑩,其余五名民警包括所長馮堅勇在內(nèi),全都參加打擊處理數(shù)排名。這是馮堅勇自己定的,他要激發(fā)斗志,透明競爭,并且有把握自己邊當(dāng)所長邊領(lǐng)先。事實上也是這樣。馮堅勇一馬當(dāng)先,紅旗漫卷。往下來,紅旗依次減少,到辛力處以一面而告終。整個紅旗圖譜像一把手槍。

即便是這一面紅旗,也是馮堅勇帶著辛力一起完成的。瓜地里的西瓜一天比一天少,馮堅勇邊刺探其他派出所的成績,邊從老東家刑警大隊“訛”過來一條偷電纜的線索。他叫上辛力,兩人在月黑風(fēng)高的后半夜,貓在只能看見彼此輪廓的地里,屏住呼吸,連西瓜都不敢吵醒。終于,在一個游魂般的黑影往三輪車上裝東西時,馮、辛二人好似土地爺現(xiàn)身,一躍而起,跑過去扭住那人的左右胳膊,連同剛剛盜割的兩捆銅線一并打包,班師回朝。

全體會上,辛力是做好了充足的挨批準備的。哪知王瑩瑩剛念到他的名字,手機就嗡嗡振動起來,邊振邊后退,邊后退邊擺動,像一只上了發(fā)條的玩具鴨子。辛力忙壓住手機,拿起來一看,是朱才打來的,隨手將“我正在開會,稍后聯(lián)系”發(fā)了回去,好像郵遞員在信封上注明“查無此人”,又把信原路退回去。拒接來電及時打斷甚至減輕了一點兒辛力的羞愧。會議后半程,馮堅勇相當(dāng)鏗鏘地對“秋風(fēng)行動”進行動員部署,要求全所打擊處理數(shù)務(wù)必超過“夏季攻勢”,堅決擺脫落后局面。

李莊村離派出所五里地,不遠不近,辛力平時騎自行車去方便環(huán)保,主要是所里的面包車也輪不上他用。包村三年多,數(shù)不清的往返車輪印像風(fēng)箏手柄上來回纏繞的風(fēng)箏線。出了會議室門,辛力踢開自行車支架,跨上車座,免滑行直接蹬出派出所。

朱才和賀文良兩家肩并肩、腳挨腳坐落在村東頭,像兩個睡在大通鋪上的“親密”戰(zhàn)友。兩家的北屋完全平行,南門也幾乎一磚不差。朱才家的北屋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蓋的起脊房,墻體不停剝落,露出風(fēng)蝕后的缺損紅磚。這兩年屋里也開始漏雨。逢中雨以上天氣,朱才要把三個洗臉盆分別對準屋頂?shù)嗡恢貌鸥颐銖娝ィ拖駥Ω兑鼓虻哪型?。前年,隔壁賀文良家拆了老房,新蓋了兩層小樓,居高臨下全天候俯視朱才家的院子,讓朱才很不爽。這些年,朱才的兩個兒子在外邊給人家修鍋爐,每年帶回來十來萬,給家里砸了點兒底,也好似給朱才蓄謀已久的新房砸了地基。

立秋剛過,朱才的新北屋就動工了。哪知剛動工沒幾天,朱才和賀文良就吵了起來。賀文良說:“眼看著朱才的地基向俺家吃了一塊磚,太氣人了!”

朱才冷眼一斜:“賀文良你睜眼說瞎話,胡說八道!”

村長勸了幾句勸不動,覺得吵架事小,宅基地事大,就給辛力打了電話。辛力撂下電話就來了。問了幾句,知道了咋回事,辛力不緊不慢地說:“房子不是火柴盒,你想咋挪就咋挪。”然后扭頭對村主任說,“你算一個,把治保主任、婦女主任都叫過來,再叫隔壁幾個鄰居過來?!比说烬R后,辛力和眾人踩著細泥碎磚來到朱才北屋西側(cè)條形基坑邊,沒怎么費力就找到了原來墻基的位置,果然新基坑向賀家擴移了十幾厘米。趁著眾人在,辛力把朱才和賀文良喊到身邊,像足球裁判把雙方球員叫過來,再把足球不偏不倚放在中場線上,交代兩家,標(biāo)準就是基坑界,不按界蓋房就是犯規(guī)。末了,辛力一拍腦袋:“對了,你們管好小子們,不要鬧事!”朱才的小兒子朱剛強是個渾球貨,賀文良的二兒子賀保亮也不是省油的燈。

還沒回到派出所,辛力的電話又響了,聽了一半,氣不打一處來。賀保亮站在朱才北屋基坑邊的土坡上,手里拿著一根半截棍,光著上身,后背上沾著幾道土痕,像餃子包好后案板上留下的少許面粉。辛力支好自行車,沖著賀保亮喊:“你想干啥,給我下來!”賀保亮不動。辛力沖上去習(xí)慣性地想抓他的衣服,卻沒處下手,賀保亮趁機一撤,從基坑邊的土坡上跑下去,野馬一樣蕩起一陣塵土。辛力眼前一模糊,下意識躲了一下,然后蹲下去仔細看看基坑,就是他當(dāng)裁判員確定的位置,于是站起來對賀保亮說:“沒占恁家一分,你厲害啥?”

賀保亮橫橫地說道:“欺負俺弟兄不在家,就是不中!”

辛力沖他擺擺手:“行了行了,人家不是退回去了嗎。剛才是我在這兒主的事兒,你還有啥意見?”

兩家連筆和紙都沒有,辛力讓人跑了好幾家,才借來一支中性筆和幾張牛皮紙,就著朱才家的一張小方桌,辛力邊打腹稿邊寫下一份《協(xié)議書》,把能想到的都寫了進去,像把一群春游的小班孩子塞進中巴車,生怕少了一個。寫完落款日期,辛力站起來從褲兜里掏手機,走到基坑邊,點開錄像功能,對著基坑邊錄邊沖朱才喊:“你讓恁妞照著《協(xié)議書》抄兩份,恁兩家各一份,我留一份,還有錄像為證,看以后誰還再找事?!变浟舜蟾攀畞砻耄率謾C空間不夠,辛力忙把錄像關(guān)上,扭頭喊賀文良,“來來來,都簽上字,按上手印?!?/p>

剛回到所里停好車,馮堅勇的電話打來,問辛力去哪兒了。辛力說李莊的朱才、賀文良兩家因為宅基差點兒打起來……馮堅勇似乎沒時間聽他說完,忽然問:“你的聲音咋恁近?”辛力正想說我在所里啊,一扭頭,看見馮堅勇撩開辦公室門簾,略帶神秘地沖他擺擺手,示意他過去。

招呼辛力坐下,馮堅勇興奮難掩:“辛力啊,剛才王瑩瑩在‘追逃系統(tǒng)里發(fā)現(xiàn)一個網(wǎng)上逃犯,故意傷害,七里崗的,你轄區(qū)?!?/p>

辛力猛地一驚:“我轄區(qū)有逃犯,叫啥?”

馮堅勇說:“叫個啥攀攀,在蘇省把人打傷跑了,這可是跨省逃犯,抓住就是三分!”

辛力自言自語道:“七里崗幾個孬貨里沒有叫攀攀的啊?!?/p>

馮堅勇說:“事不宜遲,你一會兒就去七里崗摸摸,看看人回來沒有,要是沒有回來,一定想辦法摸出來人在哪兒。”

回到辦公室,辛力忙打開電腦,果然,系統(tǒng)顯示:2021年7月28日,徐攀攀在蘇省云港市云縣桃林鎮(zhèn)將肖海川打傷后逃竄,肖海川經(jīng)鑒定構(gòu)成輕傷。徐攀攀的戶籍地址是許縣大李莊七里崗,今年十八歲。上網(wǎng)時間是2021年8月20日,也就是一周前。徐攀攀,刑拘在逃,跨省逃犯,想到這些,辛力略微有些激動,他仿佛看見徐攀攀從桃林鎮(zhèn)一路挖四百多公里地道,帶著濕腥的泥土,深夜爬回家中,把家人都嚇個半死。而他辛力,不僅要像用筷子從燴面里夾住掉進去的飛蟲一樣,精準地把徐攀攀從家里揪出來,還要讓他的地道全線坍塌、曝光。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名字后邊將要添上一面迎風(fēng)招展的小紅旗。思忖了一下,辛力撥通七里崗治保主任的手機,約好在村頭地里見面。

“村里有個叫徐攀攀的?我咋不記得?”一見面,辛力兜頭就問。

治保主任想了想說:“這孩兒初中畢業(yè)后就出去打工了,你那時候還沒來七里崗,咋了,出事了?”

辛力猶豫了一下說:“沒啥事,我就是想知道他回家沒有,你去打聽一下,不能讓他家里人知道?!?/p>

治保主任說:“好。他家跟我一個本家掛親戚,兩家的孩兒一塊兒出去的,在工地搬磚提泥,我一問就知道了?!?/p>

辛力問:“他家里啥情況?”

治保主任說:“這孩兒是獨子,有兩個姐姐,都出嫁了,爹媽種地,還有個奶奶?!?/p>

辛力說:“你去吧,我往東邊樹林里走走,這邊都是熟人,等會兒你去那兒找我。”

約莫半個小時后,辛力看見治保主任朝這邊走過來。治保主任說:“問出來了,前一段本家的孩兒正好往家里打了電話,說是不在云縣干了。”

“去哪兒了?”

“去邯城了?!?/p>

“哪個邯城?”

“北省那個邯城?!敝伪V魅握f。

“徐攀攀呢?”

治保主任說:“徐攀攀比本家的孩兒小兩歲,本家孩兒說帶著攀攀一塊兒去的?!?/p>

辛力自言自語道:“他倆去邯城還得在工地上干活?!庇謫栔伪V魅?,“說哪個工地沒有?”

治保主任說:“本家沒有提,要不我再去問問?”

辛力連忙擺手:“別去問了。”

馮堅勇有些喜出望外,盤算著馬上發(fā)兵。許縣和邯城都不在鐵路網(wǎng)上,開車的話,許縣到邯城三百公里,除了兩頭各有一段省道,大部分都是高速。馮堅勇對辛力說:“我讓姜暉跟你去,他年輕,能跑能跳,老黃開車,‘昌河給你們用,路上加油吃飯該咋花咋花,一定把人安全帶回來。”

辛力問:“徐攀攀具體在哪個工地還不知道?!?/p>

馮堅勇說:“這個你不用擔(dān)心,你把你現(xiàn)在知道的信息告訴我,我想法兒查,查到后通知你?!?/p>

第二天一早,跨省追逃三人組整裝出發(fā),連“昌河”都顯得很興奮,像個上體育課的小學(xué)生。臨走收拾東西,辛力擰開藥盒,發(fā)現(xiàn)常吃的止疼片沒了,昨天從七里崗回來光顧著興奮了,忘了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在辛力眼中,鄉(xiāng)衛(wèi)生院就像個火鍋店,想吃啥藥自己點,不過跟火鍋食材一樣,常吃的基本上也就是那幾樣。自打辛力胃部疼痛開了幾次胃藥止不住疼后,每次就去衛(wèi)生院點上兩瓶止疼片,不疼不吃,一疼就吃,一吃就不疼,跟煮餃子點滾一樣,即時壓住,倒也省事。來不及去衛(wèi)生院開了,路上買吧,辛力盤算著。

事實上,辛力的老家孫營鄉(xiāng)雙溝村離大李莊鄉(xiāng)七里崗就十幾里地,爹媽也在村里種地,一年到頭張羅著麥子、玉米、花生,比徐攀攀的爹媽還要辛苦一些。大李莊種菜的多,徐攀攀的爹媽伺候的是白菜、蘿卜、土豆,收入比種莊稼要高兩倍多。辛力弟兄三個,他是老大,在村里上完小學(xué)后,去孫營一中讀初中。每逢月初,爹媽給辛力的自行車后架上捆上一袋百十斤的麥子,像額外坐上一個成年人。自行車的后帶被壓得扁扁的,一路上哭喪著臉,直到辛力把車子費力地停在學(xué)校食堂門口。麥子交給學(xué)校,換來一沓飯票,饃菜湯可以吃一陣子,不用再交現(xiàn)錢。麥子住食堂,辛力睡大通鋪,每天早上五點半起床,五點五十早操,早自習(xí)有時困得掉腦袋,跟采油機不停地在那兒“磕頭”一樣。盡管如此,辛力中考還是不理想,他不甘心,說服爹媽,又給學(xué)校食堂交了十袋麥子后,終于考上了重點學(xué)校許縣一中。

一中全縣好學(xué)生匯集,辛力在班上并不出眾。班上有個叫林梅的女生,成績總排在辛力前邊,但這不是關(guān)鍵。林梅的一舉一動讓十六歲的辛力有了異樣的感覺,好像自己被某種神秘力量控制,讀書走路吃飯無一不走神。林梅的周身,像同時快速旋轉(zhuǎn)著五六個呼啦圈,讓辛力視覺和精神上呈現(xiàn)雙重恍惚。其時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朦朧詩的尾巴時隱時現(xiàn),像一頭在海面游弋的鯨。辛力一頭扎進舒婷北島顧城歐陽江河,如饑似渴,邊讀不懂邊迷戀這種讀不懂的感覺,詩怎么可以這樣寫?語言怎么可以這么美?辛力也鼓起勇氣寫詩,“借”來一些意象,有時也“借”若干字詞,企圖把林梅帶給自己的感受描述下來。詩寫出來,卻沒有勇氣送出去。高二文理分科,本來辛力各科均衡,學(xué)文學(xué)理都可以,當(dāng)時便不再猶豫,選擇了文科。很遺憾,文科高考也不考朦朧詩,何況他讀寫朦朧詩的時間,全力沖刺的林梅們在做選擇填空閱讀理解,所以,辛力落榜了,而林梅考上了本省的一所一本大學(xué)。返??闯煽兡翘?,林梅跟一幫女同學(xué)合影,不停變換位置,像一只圍棋老師手中演示的棋子,連笑聲都帶著歡快節(jié)奏。辛力裝作迎面偶遇,忽地塞到林梅手里一封信,像塞小廣告,僅僅能確定那封信沒有掉地上,然后扭頭就走。信里,是他選出來自己最好的一首詩。

辛力又復(fù)讀了。那時,他的二弟開始像他一樣往初中帶麥子,三弟在小學(xué)校園里跟同學(xué)們嬉鬧,不用說,那是爹媽最難的時候。沒考上大學(xué)的辛力,幾乎有一種負罪感,像把不具備完全開發(fā)條件的考古基坑保護性回填,暫時將林梅埋在心底,將朦朧詩一同撒土覆蓋,做一個典型的高三復(fù)讀生。終于,辛力第二年的高考成績甚至高出林梅二十分,如果兩年高考有可比性的話。在班主任的詫異下,瞞住不懂的爹媽,辛力自降格次,報了林梅上的大學(xué)。以后的事就沒那么復(fù)雜了,辛力扒開被掩埋了一年的朦朧詩,把它放在林梅的課桌上、書包里,自然而然贏得了林梅的芳心。

辛力上大學(xué)后,他的三弟上了初中。雖然辛力的父母總將考上大學(xué)的他作為榜樣激勵兩個弟弟,但辛力清楚,真正優(yōu)秀的是三弟。三弟在輕易解開數(shù)學(xué)難題的同時,語句也能呈現(xiàn)不俗之美,成績從未出過全年級前三名。三弟將來肯定會考上名牌大學(xué),那才是真正光耀門庭,辛力常常這樣想。哪知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竟讓辛力到現(xiàn)在想起來心里都不是滋味。

事情原本很簡單,三弟同桌女生丟失的一支英雄牌鋼筆被發(fā)現(xiàn)躺在三弟的文具盒里。女生報告班主任,羅列了三弟“偷竊”的三個理由:其一,三弟的簡易鋼筆筆尖漏水,以膠布纏裹,僅能維持基本的書寫;其二,三弟在班上出了名的家里窮,纏裹的不僅是鋼筆,還有文具盒,此外,書包和衣服上均有面積不小的縫補;其三,三弟非常喜歡鋼筆,曾經(jīng)借用過這支筆,還筆的時候戀戀不舍,甚至找借口遲還。坦率地說,此三條為三弟“偷竊”創(chuàng)造了比較明顯的“因果關(guān)系”。班主任很快在全班就此事發(fā)表了語重心長的看法,大意是:你們是祖國的花朵,老師希望你們茁壯成長,但是,成長也不是一帆風(fēng)順的,你們會犯錯,誰都會犯錯,犯了錯不要怕,要正視錯誤、改正錯誤。比如辛某某同學(xué),拿了同桌的鋼筆,對,是拿了,我們暫且不用“偷”,就應(yīng)該勇于承認,向人家道歉,請人家諒解,這才是德智體全面發(fā)展的好學(xué)生。辛力是后來聽說這件事的,他簡直無法想象善良聰慧又敏感靦腆的三弟是如何當(dāng)著老師和全班同學(xué)的面返還鋼筆的,如何顫抖著向女生道歉的,如何被老師和同學(xué)們放回去的。對辛力來說,這不啻于一場突如其來的冰雹砸壞了爹媽地里的麥苗。從那以后,三弟優(yōu)異的學(xué)習(xí)成績像排放超標(biāo)的煙囪一樣被放倒了,甚至那些閃爍著微光的優(yōu)秀品質(zhì)也不如以前明亮,仿佛被人神奇地拿走了。一年多以后,三弟初中畢業(yè),沒有考上理想的高中,不想再上學(xué)了,跟隨本家兄弟去了南方打工,那年他才十六歲。打那以后,辛力每次想到三弟,心里都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好像老辛家的傳家寶被人偷走了。

辛力他們下了高速拐入省道,道路馬上變窄,交通工具種類陡然豐富,大卡小轎摩托農(nóng)用三輪穿插而過,像過江之鯽?!安印避囁坪鯖]有了高速上的窘迫,很快找回自我,被司機老黃抵住油門,連續(xù)超車,像個短道速滑選手。辛力見狀,忙說不用趕路,安全第一。在看見距邯城十公里的路標(biāo)時,馮堅勇打來電話,說查到了徐攀攀干活的地方,在一個叫“月半彎”的小區(qū)工地。

辛力忙說:“知道了,馮所你放心,我們一定把他抓住!”

“月半彎”小區(qū)在建有十幾棟樓,工人來往穿梭,塔吊、混凝土攪拌機、升降機隨處可見,像個巨大的重工業(yè)露天車間。在這個車間里找一個人,好比在森林里尋一只松鼠。商量過后,辛力和姜暉決定按照異地辦案的規(guī)矩,去“月半彎”小區(qū)所在派出所尋求幫助。管轄“月半彎”小區(qū)的民警剛從外邊出警回來,摘下帽子,劉海被帽檐壓成一片倒伏的麥子,見到辛力他們,他半冷不熱地打了個招呼,喝了幾大口水,按照辛力提供的信息查了查,說:“下午吧,我?guī)銈內(nèi)??!?/p>

辛力看看時間,已經(jīng)十二點半了,忙說:“不好意思,耽誤你吃飯了,一起到外邊吃吧。”轄區(qū)民警說值班不便外出,讓他們下午兩點半再過來。

下午,轄區(qū)民警帶著辛力、姜暉來到工地,他當(dāng)然有經(jīng)驗,讓甲方叫來乙方工頭兒,工頭兒又叫來小工頭兒。小工頭兒想了一會兒說:“有這么個孩兒,在六號樓上干活兒。”轄區(qū)民警示意小工頭兒領(lǐng)路,后邊三個警察每人頂著一個安全帽,像甲方來查看工程進度,來到六號樓最西邊的單元。剛在單元門口站穩(wěn),升降機就載著幾個人從上邊下來,轄區(qū)民警忙戳了一下小工頭兒,讓他睜大眼睛看著。升降機在地面停穩(wěn),走出來幾個年輕人,小工頭兒對著一個個頭兒不高、身形偏瘦的背影指了一下。辛力和姜暉見狀,緊趕兩步,上前一人抓住那人一只胳膊,姜暉順勢用腿把他頂在地上,喊一聲:“叫啥?”

那人顫巍巍地答:“徐攀攀?!?/p>

姜暉摸出手銬,利落地砸住那人的雙腕。辛力見有人圍觀,忙揮揮手說:“別看了,沒啥事,該干啥干啥去吧。”把徐攀攀從地上拉起來,辛力仔細看了看他,第一反應(yīng)這哪像個跨省逃犯,就是個孩子嘛,再看,鼻子以下和三弟長得很像,高鼻梁,人中長,嘴唇厚。

不知為何,辛力沒有想象中的興奮,不過他還是沒忘撥通馮堅勇的手機匯報。喜訊是藥捻子,把馮堅勇點著了,隔著電話都能聽見燦爛。馮堅勇連說了三個“好”,像往地上打了三個樁子:“你們立功了!回來時注意安全,我請你們吃飯!”

把徐攀攀帶回派出所核實完身份,辛力對他簡單問了話。借著訊問室的燈光,仔細打量著徐攀攀,這個孩子五官端正,眉眼溫和,甚至有點兒老實人的長相,這也印證了為啥在七里崗孬家伙里找不到他。想到這么一個才十八歲的農(nóng)村娃被剃光頭穿上囚服,在公檢法司的系統(tǒng)里走一遭,最后在監(jiān)獄里蹲上兩三年,辛力心里忽然一軟,甚至有點兒“自己親手毀了他”的奇怪感覺。問完話已經(jīng)快下午六點了,辛力跟姜暉商量后,決定不趕夜路,把徐攀攀在邯城臨時關(guān)上一晚,明天不慌不忙返程。晚飯后沒事,幾個人在附近散步。辛力不由得又想起了徐攀攀,他正是成長期,如果像三弟那樣,遇到意外的事沒人幫一把,人就毀了。

徐攀攀跟隨遠親兄長來到蘇省云縣桃林鎮(zhèn)時,資本正喘著粗氣在桃林鎮(zhèn)種下連片的廠房和住宅樓,簡直像插秧一樣快而簡單。圍繞這些鋼筋水泥的龐然大物,又平地躥出一排排商鋪和自建房,把桃林鎮(zhèn)填充得只剩下幾條街道。徐攀攀們灰頭土臉地把這些廠房蓋起來,跟他一樣的打工仔開始出現(xiàn)在這些街道,他們早上從街道兩側(cè)的出租房里出來,匯入各個廠房,晚上又像流水一樣被開閘放出來,沖散在多如牛毛的米線館、燒烤攤、奶茶店、臺球室。

小蕓在運動鞋生產(chǎn)線工位的最后一個,低頭把鞋子裝箱時,工帽會兜住頭發(fā),不過下班后在“劉記米線”低頭挑起一筷子米線時,頭發(fā)會垂散下來,像一把豎琴。徐攀攀不愛吃米線,他覺得米線的細密單薄難以支撐他提起水泥兜的肌肉力量,他常來“劉記米線”吃砂鍋面。吃砂鍋面的徐攀攀看到了那把“豎琴”和“豎琴”的主人。從那以后,徐攀攀吃砂鍋面的時間慢慢延長,有時還要吃第二份,以便增加碰到“豎琴”主人的概率。徐攀攀這種吃法,當(dāng)然會再次碰到小蕓。小蕓吃完起身后,徐攀攀實在忍不住,追到門口,顫顫巍巍地對小蕓說:“我喜歡你?!毙∈|愣了一下,眼睛掃過徐攀攀,快速走開。對徐攀攀來說,小蕓不說話等于說話,不表態(tài)等于同意,他欣喜若狂。

看小蕓吃米線很快滿足不了徐攀攀的需求,泥工活兒干完,他洗干凈手和臉,跑到鞋廠門口,在保安警惕的目光下,站成一株鳳尾竹。大批的成品鞋被裝運出廠,像超級中學(xué)集中送學(xué)生去參加高考。小蕓最后一個出來,徐攀攀攔住小蕓說請她吃飯,小蕓有些害羞,匆忙逃走。

徐攀攀夜里睡不著,就跟一塊兒出來干活兒的遠親兄長說了。遠親兄長對他說:“光動嘴不行,你得花錢,女孩嘛,你給她買點兒東西,她能不記你的好?”

于是徐攀攀花三百多買了一條粉色連衣裙,埋伏在小蕓下班的路上,像個驚喜似的跳出來,把小蕓嚇了一跳。不過這次小蕓開口了:“我不能要,但是心意領(lǐng)了,謝謝你。”

徐攀攀瞬間覺得自己的驚喜像籃球撞在籃板上彈了回來,但失望之余他注意到小蕓跟他說話了,拒絕的聲音都那么好聽,簡直能讓他耳膜穿孔。遠親兄長聽說后,勸徐攀攀去買一束花。那時,桃林鎮(zhèn)還沒人開花店,徐攀攀湊個工休,跑到縣城,買了一大束粉色玫瑰,風(fēng)塵仆仆捧到小蕓面前。

果然,小蕓的眼睛從看到那束粉色玫瑰后就沒有離開,她甚至不由自主地上前聞了聞,臉上溢滿了欣喜。小蕓收下鮮花后,徐攀攀小心翼翼地請她吃了頓飯。飯后,徐攀攀輕觸小蕓的手,沒想到自己的手比小蕓反應(yīng)還大,觸電一樣顫抖。觸電以后的徐攀攀反復(fù)確認自己是不是戀愛了,他不知道啥是戀愛,只覺得被一種神奇的力量貫通,遠遠不是他貧乏的詞匯可以形容的。真讓遠親兄長說對了,沒幾天小蕓就把那條粉色裙子收下了。

欣喜若狂的徐攀攀每天飛速奔跑在工地和鞋廠之間,像個快遞員,接連把高跟涼鞋、口紅以及大盒巧克力等一眾禮物免簽收免運費送達小蕓手中。小蕓露出“無人知是荔枝來”的神秘微笑,她不知道或許也知道,這微笑便是徐攀攀的終極目標(biāo)。

肖海川出現(xiàn)在鞋廠門口時,徐攀攀正在給徐小蕓送新“快遞”。肖海川開門見山地說:“小蕓是我的女朋友,你別再糾纏她,你要是不走,我就不客氣了?!?/p>

徐攀攀愣了一下,看著肖海川,竟有種鞋廠保安的錯覺:“小蕓是你女朋友?你說胡話吧,小蕓跟我談戀愛,咋會是你女朋友?”

肖海川有些急:“我跟小蕓談了半年了,小蕓不是我女朋友還會是你女朋友?”就在鞋廠門前地磚有些松動的人行道上,徐攀攀和肖海川就小蕓是誰的女朋友展開了交火。肖海川氣急敗壞地說:“讓小蕓自己說她是誰的女朋友!”

徐攀攀思忖片刻,馬上回想起小蕓收他快遞時的欣喜神情,以及那個他付出不少努力才換來的謎之微笑,這一切當(dāng)然不是虛幻的。所以,對于肖海川的建議,他欣然同意并滿懷信心。

達成共識后,兩人竟瞬間安靜下來,像校門口接孩子的家長,齊刷刷地望向鞋廠大門,等待小蕓下工。一直到天黑透,鞋廠的工人像一網(wǎng)魚被倒了出來,直到最后大門口零零星星的人中,也沒見到小蕓的影子。徐攀攀提出去找小蕓,肖海川不同意,約好第二天下午再來。

第二天下午,兩人繼續(xù)昨天的等待。小蕓依然不見身影。肖海川不甘心,也不放心,偷偷撥打了小蕓的手機,竟然關(guān)機。

第三天,場景依舊。

找不到小蕓,徐攀攀和肖海川的大事就解決不了。徐攀攀記不起來是誰先提出“打一架”的,又是怎么從“打一架”上升到“決斗”的,當(dāng)然,這里的“決斗”可以理解為“只打一架”,一戰(zhàn)定乾坤。

大概是肖海川多一些文化,便拿出了一份《決斗書》,大意是:兩人自愿“決斗”,使用同樣武器,遵守規(guī)則,生死各安天命,后果自負?!稕Q斗書》里只字不提“決斗”的原因,肖海川不想把小蕓牽扯進來。至于基本上沒有見過書面協(xié)議的徐攀攀,自然提不出修改意見。肖海川沒忘帶來一支筆,與徐攀攀分別在《決斗書》的下方簽上字。

鄭重簽字后,兩人才發(fā)現(xiàn)《決斗書》相當(dāng)簡陋,因為未盡事宜似乎比已盡事宜要多得多,比如,使用什么樣的武器,兩人經(jīng)過一番短暫的冷靜商議,從鋼管降為木棍——武器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只打一架”。在“決斗”的時間選擇上,兩人似乎都對夜晚抱有濃厚顧慮,好似打架是光合作用,于是定在傍晚時分,也就是和在鞋廠門口等待小蕓一樣的時間,似乎在追求某種隱喻。能不能報警?廢話!后果自負還報什么警。

第二天傍晚來得比平時還快,因為某件不可預(yù)知的事情將要發(fā)生。桃林鎮(zhèn)西北角的一處偏僻土坡上,徐攀攀手拿一根將近一米長、比雞蛋卷粗點兒的木棍,迎風(fēng)站立,頭發(fā)被吹得有些凌亂,像一個行走的武士。徐攀攀刻意早來一會兒,像考生提前熟悉考場,尋求心理上的“占了先機”。他充分利用“考前”時間,對手握木棍的位置和發(fā)力方法進行了實驗性探索,甚至自己設(shè)計了幾個動作。不過,他覺得這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力量,他搬磚提泥不缺力量。準備就緒,徐攀攀信心滿滿,可心里仍抑制不住地突突直跳,畢竟,他從沒打過架,何況是“決斗”。

肖海川對待“決斗”似乎比徐攀攀要鎮(zhèn)靜一些,他準點到達后,甚至想要和徐攀攀握握手,展現(xiàn)一下“決斗者”的良好風(fēng)范和精神內(nèi)涵,但被果斷拒絕了。徐攀攀指著他身后的兩個男生大聲喊:“你為啥又帶兩人!”

肖海川說:“他倆是見證人?!?/p>

徐攀攀說:“從來沒說過有見證人,你這是耍賴!”

肖海川說:“《決斗書》上沒寫的多了,沒有見證人咱倆輸贏誰知道?”

徐攀攀盯著那兩人,忽然感到了一種巨大的威脅,對肖海川說:“他倆背著手干啥?讓他倆把手拿出來!”

肖海川說:“跟你說了,他倆是見證人,人家干啥咱管不著?!闭f罷,他把手里的木棍抬起來,沖著徐攀攀,示意“決斗”可以開始了。

沒人知道徐攀攀內(nèi)心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到底經(jīng)歷了怎樣的劇烈變化,他在判斷自己受到欺騙繼而面臨生命危險后,毅然決然搶先自救,像一頭非洲雄獅,迅猛向強敵沖了上去。徐攀攀的木棍舞動得一點兒也不協(xié)調(diào),也全然忘了探索過的握棍發(fā)力方法,只是用盡氣力朝肖海川擊打過去,任憑毫無防備的他發(fā)出連續(xù)慘叫。

兩個見證人瞬間驚呆了,仿佛看見了魔鬼,甚至嚇得丟掉了手里的不明器物,直到看見肖海川痛苦倒地才明白過來,連聲喊:“住手!別打了!”徐攀攀這才停下來,朝地上的肖海川看了看,似乎意識到了什么,雙腳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兩步,一扭身,跑了。跑出十幾步,他想起手里的木棍,順手扔了出去。

徐攀攀和肖海川“決斗”的土坡,屬于桃林鎮(zhèn)派出所副所長兼責(zé)任區(qū)民警謝曉峰的轄區(qū)。

謝曉峰不到三十歲,提副所長才兩年,屁股就已經(jīng)有些坐不住了,整天瞄著指導(dǎo)員的位置。前一陣子,謝曉峰的一位表舅在飯局上說認識他們縣局的政委,幫這位政委辦過一件不小的事。謝曉峰趕忙端起酒杯,先干為敬,向表舅表達了自己想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的想法。哪想表舅答應(yīng)得很痛快:“自家的事,我去跟他說?!?/p>

謝曉峰有些意外,忙又給表舅倒?jié)M一杯,自己連喝三杯。打那以后,謝曉峰就跟懷了孕似的,滿心歡喜,秘而不宣,盼著孩子早點兒生出來。當(dāng)然,每天來得最靠譜的還是報警電話。

謝曉峰到現(xiàn)場找到了留守的報警男生,了解詳細情況后,去醫(yī)院看了一下肖海川的傷情,給他做詢問筆錄,告知他可以申請法醫(yī)鑒定,第二天又電話通知兩個見證人到所里。根據(jù)肖海川提供的《決斗書》上的簽字,謝曉峰在暫住人口系統(tǒng)里找到了徐攀攀和他住的工地,隨后往工地跑了一趟,得知徐攀攀連人帶行李都不見了,一起來干活兒的另一個許縣人也消失了。兩周后,肖海川的法醫(yī)鑒定有了結(jié)果,三根肋骨骨折、小拇指骨折、多處軟組織損傷,結(jié)論為輕傷。謝曉峰跟所長匯報后,按流程給徐攀攀辦了刑拘,然后把他掛到追逃網(wǎng)上。

第二天早上,“昌河”車重新駛上那條高速,像把來時鋪在地上長長的毯子再收回車里。辛力擰開一瓶水,遞到徐攀攀手里。徐攀攀略顯意外地看了看辛力,接過來一仰脖半瓶下肚。手銬堅硬明亮,強悍地顯示著存在,約束著徐攀攀曾經(jīng)沖動的身體。

辛力坐在后排跟徐攀攀拉家常,問他家里幾口人,啥時候出來打工,一個月掙多少錢,又問他家種菜一年能收入多少。徐攀攀愣了一下,想了想說:“不知道。”

辛力略顯夸張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對啊,你小毛孩兒咋會知道家里的大事,再說你很早就出來打工了。”徐攀攀不知道咋接話,沒吭聲。辛力看他很拘束,便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這么跟你說吧,你把人家的肋骨打斷三根,輕傷,知道啥是輕傷嗎?輕傷是犯罪,要坐牢,蹲監(jiān)獄?!?/p>

徐攀攀抬頭看看辛力,忽然臉色發(fā)紅,身子輕微哆嗦,停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喉頭有些發(fā)緊地說:“俺倆有……有《決斗書》,寫的是后果自負,還簽了字,為啥我還要……”

不等他說完,辛力哈哈大笑:“你倆那《決斗書》算啥玩意,根本就沒有法律效力,出了事還是法律說了算,明不明白?”

徐攀攀的臉色由紅變白,垂下頭,默不作聲。

辛力掏出手機,撥通縣局考評辦葛豪的電話,張口想叫“葛哥”,音還沒發(fā)出去,覺得像叫哥哥,忙改回“豪哥”。

“豪哥忙嗎?打擾了,有事想請教你?!毙亮蜌獾卣f。

“辛力老弟啊,你輕易不打電話,打電話肯定有事,說吧?!?/p>

“想問哥一下,咱局里的績效考評,抓一個網(wǎng)上跨省逃犯是三分,對吧?假如說有個輕傷害的逃犯,走調(diào)解的話,能不能得分,得幾分?”

葛豪在電話那邊停頓片刻:“我咋沒聽明白啊,抓住網(wǎng)上逃犯通知人家來領(lǐng)人不就得了,輕傷害是可以調(diào)解,誰調(diào)解?”

“我就是問問,如果走調(diào)解,咱這邊能得分嗎?”辛力小心翼翼,繼續(xù)往前試探。

葛豪猶豫了一下說:“別管咋調(diào)解,逃犯交給人家,有移交手續(xù)才能得分。咋了,你準備給逃犯調(diào)解?”

辛力忙說:“沒有沒有,我隨便問問?!?/p>

“兄弟,多少單位盯著績效考評啊,01分都爭得頭破血流,能得的分必須得,沒啥說的。”葛豪最后滿含深意地說。

辛力覺得自己就像一只鼴鼠,準備邁開出洞覓食的第一步,前面有多少風(fēng)險,能不能覓到食物,都是未知數(shù)。這時,坐在副駕駛位上的姜暉忍不住扭過臉說:“哥,咱按所長說的,把他帶回去就完成任務(wù)了,我聽你的意思,咋還要調(diào)解?”

辛力對姜暉說:“老弟,這孩兒不是孬孩兒,你也知道,他就是因為一個女孩兒一沖動把人打了,咱都年輕過,都干過傻事。分數(shù)嘛,我不是問考評辦了嗎,照樣拿三分。”

姜暉認真地說:“咱倆來抓他,把他帶回去,多簡單的事,現(xiàn)在干啥要節(jié)外生枝?”

辛力賠著笑臉說:“我就是試試,能調(diào)解當(dāng)然好,調(diào)解不了人家該咋處理他就咋處理他?!?/p>

姜暉明顯有些不高興:“那也得先請示所長吧,他不發(fā)話,咱敢當(dāng)家?哥,這可是跨省逃犯,出點兒事咱擔(dān)不起責(zé)任??!”

辛力忙說:“那是,肯定得跟所長匯報,他同意才行?!?/p>

王瑩瑩正趴在電腦前計算各種分值,此時手機響了,她一看是辛力打來的,忙客氣地說:“哥,有事嗎?”

辛力說:“我和姜暉出來抓逃犯的事你知道吧,我想讓你查一下‘追逃系統(tǒng),看看給徐攀攀上網(wǎng)的辦案單位聯(lián)系人。”

王瑩瑩隨即打開頁面:“哥,是云縣桃林鎮(zhèn)派出所的謝曉峰。”說完她把謝曉峰的手機號碼發(fā)給了辛力。

馮堅勇此時開著所里留守的那輛年長面包車在鄉(xiāng)上摸排一個盜竊變壓器線索,汗珠順著腦門流下來,滴在衣領(lǐng)上,沒等辛力說完,馮堅勇就忍不住了:“就算按你說的,你想救這個孩兒,你以為外省的事你也能弄成?”

辛力說:“我一會兒跟辦案人聯(lián)系,人家同意咱就試試,不同意就算了?!?/p>

馮堅勇的汗珠匯聚成細流,像山泉從山體里汩汩而出,他用左手隨便擦了擦左臉,右臉舍不得離開手機,幾乎是對辛力喊了起來:“你想干啥之前得跟我匯報,不能擅自行動。對了,人一定要安全,看好他。人要是有閃失,你我都吃不了兜著走!”

掛了電話,不等姜暉來問,辛力搶先說:“反正三分拿到手里了,所長沒有反對,我現(xiàn)在就跟辦案人聯(lián)系?!闭f罷,他撥通了謝曉峰的手機。

飯局后不久,表舅就給謝曉峰打來電話,說政委答應(yīng)有機會的話一定幫忙。謝曉峰連聲感謝表舅。表舅接著說:“他說你在縣局中層副職里算是很年輕的了,不要著急,先做出點兒成績,調(diào)整的時候他也好為你說話?!敝x曉峰連聲稱是,心里高興得像一串糖葫蘆掉在地上,滾來滾去。

手頭現(xiàn)在有三個案子,謝曉峰挨個兒捋了捋:其一是徐攀攀輕傷害案,這個已經(jīng)上網(wǎng)追逃,抓住當(dāng)然能出點兒彩,可目前沒有線索;其二是“利民”超市盜竊案,丟了十條中華煙、四箱酒,已經(jīng)從監(jiān)控里鎖定了嫌疑人,就剩抓人,去家里幾趟都撲了空,天天瞪大眼睛在鎮(zhèn)上找這家伙;其三是鄰居打架,一男一女,女人撒潑,先揪住男人的衣領(lǐng),狂罵臟話,男人面子上過不去,忍無可忍,兩拳把女人打成熊貓眼。女人申請鑒定,輕微傷,要男人賠錢。謝曉峰告知男人,你不要覺得冤,畢竟你動手把人家打傷了,當(dāng)然了,那女人也要警告。謝曉峰從中調(diào)解了幾次,起初女人要十萬,搶銀行吶,壓了幾次,降到一萬,男人基本同意,通知兩人明天到所里,簽個協(xié)議書,算是了結(jié)。

手機響了,外省號碼,謝曉峰有些猶豫,還是接了。一聽徐攀攀被他們找到了,謝曉峰一陣小歡喜,這是天助自己要成事啊。辛力和謝曉峰各自懷揣心思興奮而小心地溝通著。這時,姜暉的手機響了,是馮堅勇打來的:“辛力的想法你知道了吧,你把人看好,這是底線。再者,你盯住辛力,看看他準備咋弄,及時跟我報告?!?/p>

姜暉連聲說好:“他正在跟辦案人打電話,一會兒我問問他。”

掛了電話姜暉就來問辛力,辛力早有準備,邊嗯嗯邊撥打馮堅勇的手機。不等馮堅勇發(fā)問,辛力就底氣十足地說:“馮所,聯(lián)系好了,辦案人同意調(diào)解,你就放心吧。”

“同意調(diào)解,咋調(diào)解?”

辛力說:“辦案人也覺得徐攀攀年紀輕輕,打一次架進去挺可惜,說是幫忙聯(lián)系受害人,只要受害人同意,就可以調(diào)解結(jié)案?!瘪T堅勇還想問,辛力說,“馮所,我的手機沒電了,先這樣啊……”辛力并沒有說謊,一通電話打下來,他的手機電量顯示只剩下一條紅細線,隨時準備關(guān)機。

辛力對司機老黃說:“往右靠,前邊上長云高速。”

老黃是所里的臨時工,讓他干啥就干啥,他哦了一聲,就準備降速右轉(zhuǎn)。姜暉脫口問:“為啥換高速?”

辛力說:“人家同意調(diào)解了,所長也同意,現(xiàn)在就去云縣?!?/p>

姜暉嚇了一跳:“去云縣?”

辛力說:“事兒出在云縣,不去云縣咋調(diào)解?”

姜暉愣了一下:“云縣離這兒三百公里,咱跑到跑不到還兩說吧?”

辛力不接他的話,盯著老黃打方向盤進了匝道,對姜暉說:“老弟,你干的時間比我短一點兒,我今天以哥自居一下,調(diào)解這個事我還是有經(jīng)驗的,咱們一起把這個活兒做了?!苯獣熑粲兴?,一臉陰霾?!安印避噺脑训啦迦腴L云高速,漸漸提速,像掉隊的學(xué)生加快趕上隊伍。

姜暉的手機響了,是所長打來的,馮堅勇讓他把手機遞給辛力。辛力對馮堅勇說:“馮所請放心,我們現(xiàn)在把徐攀攀送到云縣,權(quán)當(dāng)這趟是送貨上門,省得人家跑許縣帶人了。到那兒就把徐攀攀交給人家,先把三分得了,再說調(diào)解的事,兩不耽誤。”沒等馮堅勇回話,辛力繼續(xù)說,“我盯著老黃開車,時速不超一百,保證安全到達,無論哪種結(jié)果,明天一定返回,不耽誤你用車。對了,有情況我隨時向你匯報?!?/p>

那天上午,許縣公安局大李莊派出所的“昌河”車在押解跨省逃犯徐攀攀南下返回途中,忽然掉頭,拐入長云高速后駛向東北方向,像陡降高度的飛機,緩緩斜著拉升,畫下一個大大的對號。

姜暉氣得本打算踢他一腳,辛力趕了過來,抬手說:“算了算了,帶回去吧?!?/p>

作為《云港日報》派駐云縣的記者,沈茹一個月的發(fā)稿任務(wù)有二十二篇,對于熱線提供的新聞線索自然不想放過,特別是公安政法新聞,讀者愿意看,她有興趣寫,也更容易發(fā)表?!皼Q斗”發(fā)生后,沈茹接到熱線電話,跑了趟桃林鎮(zhèn)派出所,見到辦案民警謝曉峰,不想?yún)s吃了閉門羹。謝曉峰說正在調(diào)查,啥也不能說。謝曉峰暫時不透露案情,沈茹當(dāng)然理解,可熱線里反映這是兩個小青年打架,其中一人還被送進了醫(yī)院,引起了她的關(guān)注,況且她又從縣城趕了十幾公里到鎮(zhèn)上,所以還是想先發(fā)一個簡短的消息,也好及時回應(yīng)一下熱線。沈茹給縣公安局的政委撥通了電話。政委想了想說:“這事你既然說了,那我就跟所長交代一下,不過報道不要影響辦案?!?/p>

不知不覺“昌河”車在長云高速上開出了兩百多公里,終于,前方兩公里“云縣服務(wù)區(qū)”的標(biāo)牌像一條“幸福的黃手帕”在遠處揮舞。

辛力舒了一口氣說:“好,該加油加油,該解手解手?!?/p>

徐攀攀的臉憋得通紅,說:“我快憋不住了?!?/p>

“活人不能叫尿憋死,想解手你就說,有啥不好意思?!毙亮猩辖獣?,兩人帶著徐攀攀下車直奔廁所。

剛出廁所,姜暉正要給徐攀攀重新戴上手銬,辛力突然捂住胃部,哎呦一聲,隨即蹲坐在地上。姜暉嚇了一跳,忙問:“哥,你這是咋回事?”

辛力喘著氣說:“沒事,老毛病了?!?/p>

姜暉忙問:“藥在哪兒?我去給你拿。”

只見辛力猛地往左邊一指:“快去追徐攀攀,別管我!”

姜暉扭頭一看,徐攀攀朝著服務(wù)區(qū)外已經(jīng)跑出了十幾米,立馬撒丫子去追。跑出服務(wù)區(qū),徐攀攀上了高速,在緊急停車道上繼續(xù)往前躥。姜暉雖然體力不錯,但距離還是在不斷拉大,姜暉大喊:“徐攀攀,你給我站住,你想死??!”或許是被姜暉的警告嚇住了,徐攀攀慢慢停下來,站那兒不動了。

姜暉跑過來一把拽住他,把他放倒在地,邊罵邊把他的雙臂反剪過來,砸上背銬,箍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姜暉氣得本打算踢他一腳,辛力趕了過來,抬手說:“算了算了,帶回去吧。”

上了車,姜暉憤憤地說:“都是為了你,我們跑恁遠的路來云縣,你還跑!”

辛力拿出一瓶水遞給姜暉,自己也打開一瓶,喝了小半瓶,覺得胃里好受了些。徐攀攀不說話,也不抬頭,背銬打得肯定不輕,他也不喊疼,只是失魂落魄,木呆呆的。

辛力問:“你為啥跑?”

徐攀攀不說話。

姜暉吼道:“問你呢!”

徐攀攀這才慢慢開口:“我想去找小蕓,怕以后再見不著她了?!?/p>

辛力一聽,當(dāng)即也來了勁兒:“你還真是一根筋!好,我就跟你分析分析小蕓,你跟她咋認識的?”

徐攀攀又不說話了。

辛力的臉往下一拉:“問你啥答啥,聽見沒有?”他的聲音沒有姜暉的大,語氣卻很嚴厲。

徐攀攀嚇了一跳,低聲說:“打工時認識的?!?/p>

辛力說:“具體點兒,在哪兒認識的,誰先跟誰搭的話,咋發(fā)展的,發(fā)展到啥程度,一五一十說給我聽聽。”

徐攀攀吭吭哧哧地說:“我吃米線時看見小蕓,她可好看了,我喜歡她。我請她吃飯,我在鞋廠門口給她送東西……”

辛力問:“沒了?你喜歡她對她說了沒有?她啥反應(yīng)?你倆有身體接觸沒有?”

“我對她說了,她沒有說話。我給她送東西,她剛開始不收,后來都收了。我拉她的手,她沒有掙脫。”徐攀攀像吃了發(fā)霉的食物,一口一口往外吐。

辛力又問:“你從云縣跑了她找你沒有?”

徐攀攀說:“沒有?!?/p>

“從頭到尾都是你找她,她就沒找過你,是吧?”

徐攀攀沒吭聲。

“我今天就給你上上課。叫我說,小蕓就沒有喜歡過你,充其量有一點兒被你感動而已。”

徐攀攀小聲嘟囔了幾聲,好似蚊子飛了一個來回。

辛力說:“不服是吧。你知道啥是戀愛?女孩兒不是你低三下四追來的,你越攆著討好,越?jīng)]有地位。咋讓女孩兒喜歡你?你自己得優(yōu)秀,吸引女孩兒,人家才會看得上你!”

“那我一輩子搬磚提泥,一點兒都不優(yōu)秀,是不是就沒女孩兒喜歡我了?”徐攀攀若有所思。

辛力拍了拍徐攀攀:“錯了。搬磚提泥,踏踏實實靠勞動吃飯,這是你做人之本。然后你善良,有責(zé)任感,成熟理智,這就是優(yōu)秀了。像你那樣遇事不冷靜,跟人家‘決斗,女孩兒會喜歡你嗎?”

徐攀攀又嘟囔:“我再能干活兒,也掙不了多少錢,給女孩兒買不了啥東西……”

辛力有些無奈地說:“好女孩兒不圖你的東西,圖你的人。用你那笨蛋腦子好好想想?!?/p>

快中午十二點了,“云縣”兩個字終于在路邊出現(xiàn)。下了高速,辛力囑咐姜暉瞅個方便的地方,在車上把午飯吃了。這時,林梅的電話急匆匆打了進來,劈頭就問:“今天回來是吧?”

辛力說:“本來今天回,有點兒情況,最快也得明天回。怎么了,有事嗎?”

林梅有些急躁地說:“桐桐上午在學(xué)校被同學(xué)打了,胳膊都破皮了,老師剛給我打了電話?!?/p>

辛力心里一緊,忙問:“咋回事?桐桐沒事吧?”

林梅生氣地說:“咋回事,還是班上那兩個調(diào)皮鬼,老是欺負桐桐。上次讓你去學(xué)校嚇嚇那兩個孩子,你說不行,現(xiàn)在又被他倆打了,你總得想個辦法吧!”

辛力趕忙辯解:“孩子之間鬧別扭,夠不上違法,還得由老師和學(xué)校批評教育解決?!?/p>

林梅提高嗓門說:“那你就看著桐桐一直被他們欺負?”

辛力說:“你別急,總有辦法,回去后我就以家長的身份找校長,再去見見那兩個孩子的家長,反正不能讓桐桐再受欺負,你放心吧?!?h3>六

一進桃林鎮(zhèn)派出所就看見公示欄里面,全所十來個民警的大頭照微笑著排成上下兩行。辛力在上邊那行找到了謝曉峰,照片下邊標(biāo)注:副所長。謝曉峰看起來很年輕,沒有微笑也談不上嚴肅,臉上透出的氣質(zhì)比較復(fù)雜,這種難以描述的面相讓辛力心里對調(diào)解少了幾分把握。

敲開辦公室的門,謝曉峰正在打電話,辛力只好禮貌地站在門口。謝曉峰看來人不認識,也沒讓他坐,直到打完電話,才來問他。一聽說是辛力,謝曉峰馬上堆出笑意,邊招呼他坐下邊問:“徐攀攀快抓到了吧,是需要我們再提供線索嗎?”

辛力笑著說:“已經(jīng)抓到了?!?/p>

謝曉峰喜形于色:“抓到了,太好了!在哪兒抓到的?”

“邯城?!?/p>

“感謝你們幫忙啊!我們是去邯城帶人,還是去你們許縣?”

辛力說:“不用了,我們正好有事來云縣,順便把人帶過來了?!?/p>

謝曉峰笑著說:“那也太麻煩你們了!”

見氛圍不錯,辛力試探著說:“還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p>

謝曉峰爽快地說:“不客氣,你說吧?!?/p>

辛力說:“徐攀攀剛滿十八歲,因為女孩兒和別人打架,又是第一次犯,你看能不能調(diào)解了?”

謝曉峰愣了一下,沉思片刻后對辛力說:“不能,案子都是要走程序的。”見辛力一愣,隨即又補充道,“我們領(lǐng)導(dǎo)有要求。”

辛力隨口問:“是嘛,哪個領(lǐng)導(dǎo),所長還是局長?”

謝曉峰不答話。

辛力不甘心地說:“能不能找領(lǐng)導(dǎo)說說,特事特辦?”

只見謝曉峰面無表情,看了看桌上的電腦說:“案子都要按規(guī)矩來辦?!?/p>

場面有些尷尬,辛力見謝曉峰態(tài)度堅決,只好說:“那好,今天把徐攀攀移交給你們?!?/p>

剛出桃林鎮(zhèn)派出所,馮堅勇的電話就不由分說地闖了過來。辛力知道他還是不放心,哪想馮堅勇劈頭蓋臉地說:“朱才蓋房的事,你調(diào)解的,又鬧起來了?!?/p>

辛力納悶兒地問:“解決了啊,兩家簽了調(diào)解協(xié)議,基坑我還錄了像。”

馮堅勇揶揄道:“簽完協(xié)議反悔的多了,你喜歡調(diào)解你應(yīng)該清楚?!?/p>

辛力聽出所長的語氣不對勁,問:“到底咋回事?”

馮堅勇反問:“你們到云縣沒有?你調(diào)解的徐攀攀的事咋樣了?”

辛力只好說:“我們剛到,調(diào)解的事正在跟派出所商量,反正今天把徐攀攀先交給人家,任務(wù)就算完成了?!?/p>

馮堅勇哼了一聲:“跟你明說吧,我最煩調(diào)解,我不知道你跟徐攀攀啥關(guān)系,實在是為了給你面子,我才同意的,不然我根本不會同意你們?nèi)ピ瓶h。”馮堅勇顯然有些激動,用力清了清擁堵的嗓子,“趕快把徐攀攀交給人家,明天就回來,聽見沒有?”

馮堅勇把話說到這一步,辛力當(dāng)然明白了,他追問朱才的事,馮堅勇冷冰冰地說:“今天上午的事,指導(dǎo)員值班,你問他吧?!?/p>

辛力馬上聯(lián)系指導(dǎo)員,電話那頭兒聽起來亂糟糟的,指導(dǎo)員說:“朱才家上午蓋大門門頭,高度超過了賀文良家的門頭,賀文良的兒子拎了根大粗棍爬上朱才家門頭,打了正干活的泥工師傅,然后把門頭上的磚搗掉了。”

辛力問:“沒人受傷吧,賀保亮人呢?”

電話那頭兒似乎更嘈雜了,指導(dǎo)員大聲說:“泥工師傅身上青了幾塊,人沒大事,我去的時候賀保亮已經(jīng)跑了……”噪音越來越大,指導(dǎo)員似乎在說話,但聽不見。

辛力當(dāng)然知道,農(nóng)村鄰戶的門頭約定俗成要平齊,面子問題。朱才基坑沒占成便宜,這是嘔著氣要在門頭上找回來。賀保亮上次就有氣,自己把他強壓了下去,這是又來出氣了。辛力煩透了,沒確認指導(dǎo)員還在不在說話就把電話掛了。

挪回賓館,辛力坐在床上,不想說話。姜暉見他臉色不太好,問他是不是不舒服。辛力說沒事。姜暉問:“調(diào)解啥時候弄,徐攀攀咋辦?”

辛力說:“一會兒下班前把徐攀攀交給人家?!闭f罷,他中彈一般仰面倒在床上,拉上被子,一翻身,不動了。

醒來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了,辛力起床看看窗外,徐攀攀的事想不出辦法,朱才跟賀文良的事也不愿去想,踱了幾步,感覺無聊,便在窗邊的椅子上坐下來,順手拿起圓茶幾下層的幾張報紙,展開看了起來。一篇《兩個小青年為“搶”女孩兒“決斗”一人受傷》的報道映入他的眼簾,事發(fā)地是云縣桃林鎮(zhèn)。

看到“桃林鎮(zhèn)”三個字,辛力的心跳不由加快,時間地點人物全部對得上,可以確認就是徐攀攀打架的事!辛力覺得自己就像在溶洞深處的暗河里發(fā)現(xiàn)一條小船,不知道怎么劃,也不知道能不能通向洞外,但他有一種直覺:后邊要走的路會和這條小船發(fā)生聯(lián)系。

徐攀攀要去上廁所,姜暉給他打開手銬帶他過去?;貋砗?,姜暉開始收拾東西,提醒老黃帶上車鑰匙。辛力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姜暉見狀,問他是不是該出發(fā)了。辛力忽然一拍椅子扶手,拿著報紙站起來就往外走,邊走邊對姜暉說:“等我一下,馬上回來。”

這天下午,沈茹在縣城采訪中學(xué)招考改革,她接到了辛力的電話。辛力稱自己是派出所的,他說:“你報道的案子破了,嫌疑人已經(jīng)抓到,我想把詳細情況給你介紹一下?!?/p>

沈茹馬上就答應(yīng)了,她當(dāng)然想把新聞做完,也很想知道小青年打傷人后面臨怎樣的后果。辛力有些急切地說最好今天見面。沈茹猶豫了一下,說:“好吧,我在縣城有個采訪,結(jié)束后就去桃林鎮(zhèn)?!?/p>

把徐攀攀帶出賓館,老黃的車已經(jīng)停好了?!安印避囬_過工廠區(qū),慢慢向派出所駛?cè)?。忽然,辛力的胃疼又來造訪,他額頭上直冒虛汗,禁不住喊了一聲“哎呦”。姜暉眼尖,恰好看見一家藥店,忙問辛力買啥藥,辛力說買盒止疼片就行。

車剛停穩(wěn),姜暉一溜兒小跑奔出去。辛力覺得眼前似乎有個東西一閃,定睛一看,徐攀攀拉開車門也跑了下去。辛力腦袋嗡的一聲,掙扎著下車,想喊,聲音卻小得只有自己能聽得見。一瞬間,他絕望了。

徐攀攀跑出幾十步,忽然停了下來,扭頭看看,竟又自己跑回辛力身邊,說:“剛才我看見小蕓下班,想見她一面,我沒想跑?!?/p>

“昌河”車停在兩個女孩兒旁邊,姜暉下車對一個女孩兒說:“你是小蕓吧?我們是派出所的,想跟你說幾句話?!?/p>

小蕓嚇了一跳,同伴見狀,慌忙跟小蕓打了聲招呼先走了。小蕓忐忑不安地被姜暉領(lǐng)到車門邊。

辛力問:“你是小蕓吧?”

小蕓趕忙點點頭。

辛力指著徐攀攀說:“這個人,你認識吧?他叫啥?”

小蕓低聲說:“認識,他叫徐攀攀。”

徐攀攀聽見小蕓說出自己的名字,內(nèi)心馬上涌出一股沖上去的沖動。

辛力接著對小蕓說:“既然認識,那你就說說你談戀愛的事?!?/p>

小蕓的臉漲得紅紅的:“談戀愛?我和海川哥談戀愛的事?”

“你不是在和徐攀攀談戀愛嗎?”辛力看著小蕓問。

“沒有啊,我沒有和徐攀攀談戀愛?!毙∈|急忙辯解。

徐攀攀抬頭看著小蕓,眼神里透著失望:“我給你買連衣裙、高跟鞋,你都忘了?”

小蕓一陣尷尬一陣嫌棄,立馬抬高了聲音:“沒有啊,誰收你東西了,你又不是我男朋友,我們只是認識罷了?!?/p>

“那你喜歡過我嗎?”

“沒有。我什么時候說過喜歡你了?”

徐攀攀半天緩不過神,雙手一起垂了下去,手銬相碰發(fā)出一聲輕微的脆響。

辛力拍了拍他的肩:“怎么樣,想明白沒有?”然后又看看小蕓,“你還有啥要說的沒有?”

小蕓搖搖頭。辛力示意小蕓可以走了。小蕓沒想到這么簡單,愣了一下,一溜兒小跑離開了。

“昌河”車停穩(wěn)在桃林鎮(zhèn)派出所門口,辛力讓姜暉去找謝曉峰。過了一會兒,謝曉峰出來了,笑著跟辛力打招呼,讓人把徐攀攀帶到訊問室,隨后把辛力和姜暉請進辦公室,把交接手續(xù)辦了。

隨即,謝曉峰對徐攀攀進行了到案后的第一次訊問。辛力沒急著走,從頭到尾聽了聽。他注意到,徐攀攀從開始被固定在訊問椅上失去自由時,眼神就流露出害怕,渾身緊張,說話聲音輕微發(fā)顫,再沒有剛才想跑去找小蕓時的固執(zhí)。辛力輕輕嘆了口氣。

出了訊問室,謝曉峰有些歉意地說:“本來該請你們吃飯,但馬上要找縣局領(lǐng)導(dǎo)簽字,辦羈押手續(xù),今天是不行了。你們啥時候走?明天一起吃個飯,玩兩天再走吧。”

辛力說:“不用客氣,你先忙完再說?!?/p>

謝曉峰走后,姜暉問辛力:“調(diào)解啥時候弄?沒見你們說啊?!?/p>

辛力嗯了一聲:“明天弄,弄好咱再走?!闭f罷,他給馮堅勇發(fā)了條短信,說徐攀攀已交給云縣公安,請他放心。馮堅勇很快回了兩個字:收到。

出了派出所準備上車,辛力接到沈茹的電話,聽她說已經(jīng)在來桃林鎮(zhèn)的路上了,辛力抬起胳膊看了看手表,六點半,便跟她約晚上八點,賓館門口見。

賓館旁邊的奶茶店里,沈茹拿著采訪本問辛力:“打人的男孩兒是你們抓住的?你們是從許縣過來的嗎?”

辛力說:“是啊,沈記者。打人的男孩兒叫徐攀攀,老家是許縣的,在這兒打工時打傷了人。我們是在公安追逃網(wǎng)上看到的信息,根據(jù)線索,跑到邯城抓的他?!?/p>

沈茹想了一下問道:“我不懂你們公安內(nèi)部的規(guī)矩,隨便問問,抓到徐攀攀后,是不是要由云縣這邊處理,為什么不是云縣公安聯(lián)系我?”

辛力說:“沈記者,你說得對,桃林鎮(zhèn)派出所是辦案單位,我們今天已經(jīng)把徐攀攀交給他們了。至于我聯(lián)系你,是想請你幫個忙?!?/p>

“幫忙?幫什么忙?”沈茹有些警惕。

辛力說:“剛才跟你介紹案情時簡單提到了,徐攀攀和肖海川因為喜歡同一個女孩兒打架,把肖海川打成輕傷。徐攀攀剛滿十八歲,以前沒有犯過事,如果因此被判幾年刑,一輩子就毀了,所以我想幫幫他。”

沈茹說:“你說的我都能理解,可我能幫什么忙?”

辛力接著說:“桃林鎮(zhèn)派出所辦案民警叫謝曉峰,我找過他,他不同意調(diào)解?!?/p>

一聽這話,沈茹笑了:“難道要我找謝曉峰,讓他答應(yīng)為這個案子調(diào)解?”

“實話跟你說,為給徐攀攀調(diào)解,我頂著各方面的壓力,一路從邯城趕過來,狀況不斷,走到這一步真不容易,就這么走了有點兒不甘心?!毙亮@了口氣。

沈茹沒接辛力的話,她在判斷他說的內(nèi)容的真實性。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這樣的好人實在難遇??捎洲D(zhuǎn)念一想,會不會是他跟徐攀攀有什么關(guān)系,或是徐攀攀家人托了他,他沒辦成,想法兒來找記者了?這種事也不是沒見過。

辛力見沈茹不說話,沉默了一會兒后說:“我知道我太唐突了,跟沈記者素不相識,卻讓你來幫這個忙,可能這件事你不怎么信,我確實有點兒過分了,請你不要介意?!?/p>

沈茹覺得辛力這么說話不是想要死纏爛打的樣子,就這件事本身來說,雖然一個外地警察請她來幫忙太出乎意料太過“跨界”,但徐攀攀的命運還是觸動了她——這讓她心里一軟。

想到這兒,沈茹看著辛力說:“辛警官,我想請你再說一遍,為什么非要調(diào)解這個案子?”

辛力一臉誠懇地說:“我想救徐攀攀這個孩子?!?/p>

沈茹答應(yīng)考慮一下給他答復(fù)。送走沈茹后,辛力又想起一件事,左思右想了半天,還是決定去做,有備無患。

辛力找出七里崗治保主任的電話號碼撥了出去。治保主任聽到辛力說徐攀攀把人家打傷了,得賠錢,不賠錢就要去蹲監(jiān)獄,著實嚇了一大跳:“賠多少?”

辛力說:“讓他家拿五萬塊錢,今晚就準備好,說清楚,不賠錢就會判刑,準備好了就給我打電話?!?/p>

治保主任說:“好好,我跟徐家不是很熟,我叫上本家一塊兒去。”

徐攀攀爹媽聽了治保主任和親戚的話,嚇得不輕。徐媽去衣柜里扒存折,兩個存折加一塊兒三萬三,就給徐攀攀大姐打電話,說:“你弟弟出事了,你家條件好,你先拿點兒?!?/p>

大姐一聽弟弟的事,二話不說要掏錢。治保主任見錢湊齊了,就給辛力打電話。辛力說:“你讓他家人帶錢來云縣,今晚要是沒車,就明天一大早過來,越快越好。另外,你把我的手機號給他家人,來之前和我聯(lián)系?!?/p>

徐媽又給徐攀攀二姐打電話:“你弟弟出事了,你大姐出錢,你跟你男人出力,跑一趟云縣吧?!?/p>

二姐滿口答應(yīng),買了票就給辛力打電話:“我們坐明天最早一班的車,六點半出發(fā),估計上午十一點到。”

辛力說:“好,知道了,還有一件事要提前跟你說清楚。我是咱鄉(xiāng)派出所的,姓辛,你弟弟的事出在云縣,現(xiàn)在往調(diào)解上努力,成不成還不好說,但是咱們得把該做的都做了,不留遺憾,你明白嗎?”

二姐說:“明白明白,你讓俺咋辦俺就咋辦,俺全家都得感謝你?!?/p>

回縣城的車上,沈茹腦子里反復(fù)捋這件事:一、徐攀攀輕傷害案件前期自己采訪過,這個叫辛力的外地警察跟謝曉峰介紹的一致,與事實相符。二、輕傷害案件可以調(diào)解結(jié)案,參與其中不會犯錯,不至于辦蠢事。三、盡管辛力的動機仍不明確,但結(jié)果確實是救徐攀攀,并且憑直覺,這個人像是真誠的。四、自己見過太多青少年違法犯罪,無不是放縱、犯錯、懲罰、悔恨和挽救的過程,而如果挽救發(fā)生在懲罰之前,或者說挽救對當(dāng)事人起到深刻的教育幫助作用,那自己兼任的青少年違法犯罪特邀幫教員才是名副其實了。五、案子如果調(diào)解成功,可以做一期深度報道,對青少年如何正確談戀愛、如何理性解決生活中的矛盾,以案說理,以案釋法,可以起到警示教育意義。

辛力躺在床上睡不著,白天發(fā)生的事像從顯影液里撈出來的膠片,一幀一幀仔細回看,一直到沈茹這里,膠片還沒有顯影。沈茹沒有給消息,也沒說啥時候給消息……越想事兒人越精神,后來想睡卻怎么也睡不著了。不知過了多久,辛力迷迷糊糊中看見了三弟,他被人從窗明幾凈的教室里趕出來,在火辣辣的太陽下面搬磚,汗水濕透了衣服,想喝水卻沒有,這時三弟忽然腳下一軟,暈倒在地,哪想地面上都是沙土,漏斗一樣慢慢塌陷,三弟一會兒便被埋了進去。

一大早,沈茹給辛力打來電話,約上午十點在桃林鎮(zhèn)派出所見面。

沈茹的電話簡直是一道閃電,把辛力心頭緊鎖的烏云從中心部位一下子就劈開了。辛力讓老黃在賓館休息,然后試探著問姜暉要不要跟著再去趟派出所。姜暉說:“都知道哥很會調(diào)解,這是多好的機會,我跟哥學(xué)學(xué)去?!?/p>

桃林鎮(zhèn)派出所就像一個收納箱,把轄區(qū)的零零碎碎雞毛蒜皮統(tǒng)統(tǒng)收進來,歸置擺放整齊,立個規(guī)矩,以后不準再出亂子。謝曉峰正在“收納”,辦公室門被敲響,隨之進來三個人。

謝曉峰愣了一下,這三個人怎么會一起來了?

辛力笑著對謝曉峰說:“不好意思了,又來打擾你?!?/p>

謝曉峰問:“你們怎么會在一塊兒?這是我們《云港日報》的沈站長啊?!?/p>

辛力沒有解釋。

沈茹說:“謝所長,上次采訪完兩個小青年打架的案子,報紙發(fā)了一篇報道,現(xiàn)在聽說案子破了,想請您介紹后續(xù)情況。”

謝曉峰臉上舒展了一下:“好的,沈站長,我昨天剛訊問完嫌疑人,情況跟你介紹一下?!?/p>

沈茹和辛力都注意到,謝曉峰敘述時,絕大部分篇幅是說自己在案發(fā)后做了大量調(diào)查工作,詢問受害人,及時取證,鎖定嫌疑人,上網(wǎng)追逃,嫌疑人落網(wǎng)后立即進行訊問,其對打傷受害人的事實供認不諱。至于徐攀攀是怎么落網(wǎng)的,他一句話帶過。

收起采訪本,沈茹對謝曉峰說:“上次通過政委來采訪,就感覺謝所長年輕有為,果然是破案的行家里手?!?/p>

謝曉峰聽到她提政委,心里咯噔一下,明知故問道:“哪個政委?”

沈茹說:“你們縣公安局的趙政委啊,還能有哪個政委?”

謝曉峰忙問:“沈站長跟趙政委熟???”

沈茹多年的記者不是白當(dāng)?shù)?,她能從采訪對象的細微變化里準確捕捉其興趣點,有的放矢,最終達到她的采訪目的。

“當(dāng)然熟了,駐站幾年,跟趙政委打交道最多,他抓宣傳,給我提供素材,我發(fā)稿子,樹立公安良好形象,雙贏嘛!”沈茹看著謝曉峰說。

謝曉峰哦哦兩聲,忙給沈茹倒水,邊倒邊自嘲道自己連水都忘了倒,倒完停了一下,又給辛力和姜暉倒了兩杯水。

沈茹喝了一口水,對謝曉峰說:“我有件事兒想麻煩您。”

謝曉峰笑笑:“沈站長請盡管說?!?/p>

沈茹說:“最近報社在做一個青少年違法犯罪的選題,走的是深度報道,需要一些調(diào)研、案例、思考……徐攀攀這個案子,兩個小青年因為一個姑娘,頭腦不冷靜,把人打傷,而且剛剛破案,時效性很強,很適合做成典型案例啊?!?/p>

謝曉峰說:“沒問題??!”

沈茹繼續(xù)道:“我呢,去年被趙政委聘為縣局青少年違法犯罪特邀幫教員,跟戒毒所的女孩兒結(jié)過對子,也幫助違法男孩兒悔過自新,找到新工作……”

謝曉峰忍不住插話:“沈站長真是……德才兼?zhèn)浒?,您做了很多我們民警?yīng)該做的工作,我得向您致敬啊。”

沈茹笑道:“您過獎了!謝所長,我覺得徐攀攀也是幫教的好對象,本來是個打工青年,靠力氣吃飯,還沒站穩(wěn)腳跟,卻一沖動把人打傷了,轉(zhuǎn)眼就要去坐牢,人生瞬間顛覆了,真叫人感嘆唏噓。我這個特邀幫教員想和謝所長一起,挽救徐攀攀,當(dāng)然了,報道里主要是突出謝所長的教育引導(dǎo)……深度報道影響很大,到時候我也會跟趙政委匯報,這不也是雙贏嘛!”

沈茹的一番話連辛力也聽得入神,謝曉峰放下水杯問辛力:“你跟沈站長啥關(guān)系???能讓沈站長替你說話。”

辛力愣了一下,馬上笑著說:“熟人,熟人?!?/p>

謝曉峰嘿嘿一笑,又問:“那你跟徐攀攀啥關(guān)系?別跟我說你這是公事?!?/p>

辛力忽然想起馮堅勇那句“我不知道你跟徐攀攀啥關(guān)系”,瞬間明白了他們的思路,含含糊糊地說:“這個嘛,主要是想幫他一把。”

沈茹拿起杯子,邊喝水邊抬頭看了辛力一眼。

謝曉峰說:“就是你的關(guān)系吧,這么遠把人送過來,費這么大勁?!?/p>

辛力只好呵呵笑。

謝曉峰接著說:“立了案的跨省逃犯,撤案調(diào)解,我可是為你擔(dān)了大風(fēng)險?!?/p>

辛力明白他的意思,馬上說:“謝所長這是救人一命啊,徐攀攀一輩子也還不上你這個天大的人情?!?/p>

上午十一點,徐攀攀二姐給辛力打來電話說快到桃林鎮(zhèn)了,問去哪兒找他。辛力說:“把錢取出來,到桃林鎮(zhèn)派出所找我。”

出了謝曉峰辦公室門,沈茹說有事要回去。辛力說:“沈記者幫了大忙,不知道怎么感謝才好?!?/p>

沈茹說:“我們不都是在挽救徐攀攀的人生嗎?但愿調(diào)解順利,咱的努力沒有白費?!?/p>

辛力點點頭說:“調(diào)解好了我給你回信,也讓你放心。”他留沈茹吃飯,沈茹推辭了,說現(xiàn)在就得往縣城趕。

謝曉峰把肖海川的手機號給了辛力,說他今天值班,沒時間主持調(diào)解,讓辛力叫受害人來所里,只要談好了,他就給他們簽協(xié)議。

二姐二姐夫午飯點才匆匆忙忙趕到派出所。見到辛力,二姐急得抹眼淚,問攀攀呢?辛力說:“昨晚把他送到看守所了?!?/p>

二姐一聽就蒙了,腿一軟跪了下去,哭著說:“求你救救俺弟……”

辛力趕緊把她拉起來,說:“送進去是規(guī)定,誰也沒辦法,咋說攀攀也是犯了錯,在里頭待幾天對他是個教訓(xùn),以后再不敢犯。不過你別急,下午跟受害人肖海川談賠償,這邊如果調(diào)解好了,人很快就會出來?!?/p>

二姐抹著眼淚,點點頭。

下午一點多,接警室的輔警跑過來跟謝曉峰報告,縣城一小區(qū)里發(fā)現(xiàn)傳銷團伙,縣局調(diào)周邊派出所警力增援,讓馬上出發(fā)。謝曉峰招呼一聲,隨即帶人往縣城趕。

下午兩點半,肖海川準時來到桃林鎮(zhèn)派出所。辛力讓徐攀攀二姐二姐夫等一下,他和姜暉先跟肖海川聊聊。辛力把肖海川請進調(diào)解室,邊給他倒水邊關(guān)心地問:“身體恢復(fù)得怎么樣?”

肖海川說:“還是疼,大夫交代不讓活動,在家靜養(yǎng)?!?/p>

辛力說:“哦,那今天把你叫過來對不住了。是這樣啊,根據(jù)法律,輕傷可以依法處理,也可以調(diào)解?!?/p>

肖海川說:“嗯,上次那位警察跟我說了。我不打算調(diào)解?!?h3>九

聽了肖海川最后這句話,辛力覺得自己這場從邯城出發(fā)的馬拉松,忽然少了沖刺的力氣。

這時候手機響了,辛力一看是李莊村村主任打來的,他急匆匆地說:“辛力老弟,朱才家老三快晌午頭回來了,到家沒多大會兒就拿著把菜刀,堵住賀文良家的門,嗷嗷著出來一個砍一個。”

辛力忙問:“給所里打電話了嗎?”

村主任說:“打了,打完后又趕緊給你打?!?/p>

辛力問:“你現(xiàn)在在朱才家嗎?”

村主任說:“我在呢?!?/p>

辛力說:“好,你把電話給朱剛強,就說我找他?!?/p>

手機里一陣雜音,隨后傳來一個喘著粗氣的男聲:“誰?啥事!”

辛力說:“我是派出所的辛力,你快把刀放下,別干傻事,有屈有冤跟我說?!?/p>

朱剛強狠狠地說:“不跟你說,誰說也沒用!”

辛力加重語氣:“把刀放下!回頭派出所把你關(guān)里頭吃官司,你哭都來不及?!?/p>

“辛所長,朱剛強是我表弟,他聽我的,我來和他說?!毙亮εゎ^一看,是徐攀攀的二姐夫。二姐夫示意把手機給他,眼神里滿是自信。

“剛強,我是恁哥,你聽好了,不管啥事,不能動刀,把刀收起來,趕緊回家!”二姐夫呵斥道。手機里沒有動靜,二姐夫繼續(xù)說,“你還認不認我這個哥,認恁哥就聽話,聽見沒有!”

兩人說了一會兒,二姐夫把手機遞給辛力,說:“沒事了。”

辛力問村主任:“咋樣,朱剛強回去沒有?”

村主任說:“回他家了?!?/p>

辛力掛了電話對二姐夫說:“沒想到你能鎮(zhèn)住他,真是幫大忙了?!?/p>

二姐夫連忙說:“哪里話,辛所長你在幫俺家的大忙……剛強是俺二姨家的,從小跟我玩,小時候游泳差點兒淹死,是我把他從河里拉上來的。前兩年他又跟我在外頭拉磚,他就聽我的,這貨脾氣太孬,你該咋弄就咋弄,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他?!?/p>

辛力說:“趕巧了,回去處理這事時說不定還得找你?!?/p>

二姐夫說:“辛警官你盡管說,叫咱干啥咱就干啥。”

辛力說:“好好,來,留個手機號。”

二姐夫說:“我叫張建強,也是許縣一中的?!?/p>

辛力笑著說:“校友啊?!?/p>

張建強說:“我比你低兩屆,在學(xué)校就知道你,你學(xué)習(xí)好,那年高考你是全校前幾名,羨慕啊……剛才我就認出你了,沒敢說話。”

辛力說:“好啥,都是過去的事了,這不也是天天瞎忙活嘛?!?/p>

回到調(diào)解室,辛力快速理了理思路,問肖海川:“能說說你為啥不愿意調(diào)解嗎?”

肖海川說:“沒啥,就是生氣。我跟小蕓談戀愛,徐攀攀橫插一杠,還把我打成這樣,我為什么要原諒他?”

辛力漫不經(jīng)心地說:“據(jù)我所知,你和徐攀攀打架時,你還帶了兩個人過去,而且那兩人手里也帶了家伙……”

肖海川馬上說:“哦,他倆是見證人?!?/p>

辛力哈哈一笑:“你這話跟徐攀攀說他都不相信,在派出所里還敢這么說?”

肖海川的臉?biāo)查g漲得通紅,一時說不出話來。

辛力拍拍他的肩說:“年輕人,情竇初開,人之常情,誰都經(jīng)歷過,所以說,喜歡一個人沒有錯,錯在產(chǎn)生矛盾后的處理方式?!毙亮o肖海川的杯子里添上水,“你倆竟然用所謂的‘決斗解決問題,瘋了吧,不要命了?爹媽也都不要了?我這話可不是光對你說,徐攀攀我已經(jīng)教育過他了。”

肖海川低著頭,嗯嗯了幾聲。

“你說你們打架解決問題對不對?”

“不對?!?/p>

“假如那天你們‘決斗時被打傷的是徐攀攀,他不同意調(diào)解的話,現(xiàn)在要去坐牢的就是你和你那兩個朋友。仔細想想,可怕吧?”

肖海川說:“是有些后怕?!?/p>

“所以說,打架嘛,打起來就控制不住,有一定的偶然性。這一點你能想通嗎?”

肖海川點點頭。

辛力話鋒一轉(zhuǎn):“別以為我是警察,就想著我希望多送進去幾個人,從我個人和派出所的角度,都不想看到你們?nèi)魏稳巳プ?。徐攀攀十八歲,你年齡也不大,你們的人生都剛剛開始,因為一時沖動全給毀了,你說可惜不可惜?”

肖海川說:“我不是不通情理,特別是你這么一說,我能明白過來,可一想到自己挨打住院受罪,心里還是憋屈?!?/p>

“事情過去一個多月了,該讓自己冷靜想想了。你如果一直惦記自己受傷害這件事,那你永遠都在受傷害。”

肖海川嘆了口氣,若有所思。

辛力接著說:“你如果原諒他,等于給他的人生一次重新開啟的機會,他會對你感激不盡。寬容比仇恨更重要,寬容不僅成全了別人,也在成就你自己。你好好想想,等會兒咱們再聊。”辛力叫上姜暉,一起走出了調(diào)解室。

等在外邊的徐攀攀的二姐徐玲娣見兩人一起出來,忍不住問:“辛警官,談得咋樣了?”

辛力說:“給他點兒時間,一會兒進去,你們家屬再使點兒勁。咱許縣輕傷案件賠償一般兩萬左右,云縣這邊比咱縣富裕,大概四萬吧,你們心里有個數(shù)?!?/p>

徐玲娣一進調(diào)解室就抹眼淚,說:“俺弟弟把你打傷了,真是對不住,姐給你賠禮道歉。俺家就攀攀一個男孩兒,頂梁柱,爹媽年齡大了,身體又不好,還有俺奶奶,八十了,都為他活,他要是倒了,俺家就塌了?!闭f罷,她拉著肖海川的胳膊,眼淚刷刷往下流。肖海川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挪。張建強勸住她,掏出一根煙給肖海川遞過去,替他點上。

肖海川深吸了一口:“人心都是肉長的,都說到這一步了,我提一個要求,如果能做到,我就同意調(diào)解?!?/p>

徐玲娣趕忙說:“大兄弟,你說吧,只要俺能辦到,一定答應(yīng)你?!?/p>

“徐攀攀永遠不能再找小蕓,永遠不能來桃林鎮(zhèn)?!毙ず4ㄒ蛔忠痪涞卣f。

徐玲娣不知道小蕓是誰,一時沒弄明白肖海川啥意思。

姜暉開口了:“這個你就放心吧,昨天帶徐攀攀過來的時候,恰好在鎮(zhèn)上碰見了小蕓,小蕓親口拒絕了徐攀攀,徐攀攀已經(jīng)徹底死心了。而且路上我們一直教育他,他也想明白了,不會再有任何想法了?!?/p>

徐玲娣馬上補充:“家里不會再讓他來這兒了,回去后讓他跟著俺表哥去別的地方干。”

徐玲娣兩口子跟肖海川算了算醫(yī)療費、誤工費,商量到了五萬。徐玲娣說:“大兄弟,來的時候連夜湊錢,一共湊了五萬,吃喝路費都從這里花,還得回去,給俺留五千吧?!?/p>

辛力趁機插話:“他二姐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看就給她留個路費吧,四萬五,一會兒等謝警官過來,簽個協(xié)議就算走完程序了?!?/p>

辛力話剛落地,姜暉站在門口沖他招招手,示意他出來。姜暉說:“剛才所長來電話,說晚上派出所全體行動,我們必須趕回去參加,人和車都要參戰(zhàn),還說這是命令?!?/p>

“所長問咱們走到哪兒沒有?”辛力知道已經(jīng)不能再拖了。

姜暉說:“問了,我說正在高速上趕路?!?/p>

辛力笑了笑,拍了拍姜暉的肩膀:“謝謝老弟。”

聽說辛力他們要走,徐玲娣兩口子趕緊從調(diào)解室出來。徐玲娣說:“辛警官可是俺家的大恩人啊,都不知道咋謝你了……”

辛力說:“謝啥,我干的就是這個,恁家以后把攀攀管好就行了?!毙亮诟佬炝徭穬煽谧泳妥≡谔伊宙?zhèn),跟謝警官配合好,簽了協(xié)議攀攀很快就會出來,然后又給她留了沈茹的電話號碼,說,“這是當(dāng)?shù)貓笊缬浾撸瑤土嗽鄣拇竺?,攀攀出來后跟她說一聲,她如果采訪攀攀做報道啥的,一定要按著人家的意思辦?!?/p>

徐玲娣用力點點頭。

“昌河”車奔行在長云高速的另一側(cè),像一個下午放學(xué)的學(xué)生,趕著回家,生怕回去晚了挨家長罵。卸掉“跨省追逃”的擔(dān)子,它似乎少了許多心事,一路猛跑。

剛一出發(fā),辛力就給謝曉峰打電話,把調(diào)解的情況跟他交代清楚,請他騰出手給雙方簽個協(xié)議,同時真誠地邀請他去許縣玩,帶上家人,一定好吃好喝好招待。謝曉峰愉快地接受了邀請。

辛力又跟沈茹告別,告訴她肖海川同意調(diào)解了,夸她跟謝曉峰的談話步步為營,巧妙地達到目的,自己學(xué)到了不少東西。

沈茹說:“不用夸我,決定了幫你我就會盡全力,看得出來,你也是這種性格。調(diào)解談成了,徐攀攀的人生可以重新開啟,大家的努力都沒有白費。不過最后我想問一句,徐攀攀是不是你的關(guān)系?”

辛力笑著說:“你覺得呢?”

沈茹也笑著說:“你能經(jīng)得起我這一問,我就明白了?!?/p>

掛了電話,辛力扭頭問姜暉:“你覺得我跟徐攀攀有關(guān)系嗎?”

姜暉說:“哥調(diào)解這件事,這種毅力,從頭到尾,我都在見證,打心里佩服。至于徐攀攀是不是你的關(guān)系,咱那一片五里三鄉(xiāng)的,都認識,好打聽,不過也沒有必要打聽?!?/p>

西邊天際的火燒云給“昌河”車披上一層煤灰樣的薄紗——天慢慢黑了。

老黃打開車燈,路兩側(cè)的反光塊嘩地被點亮一長串,像一條亮閃閃的蜈蚣風(fēng)箏,兩束車燈在無邊的暗夜里掘出兩條光的隧道,一直到許縣大李莊派出所才熄滅。

責(zé)任編輯/張璟瑜

插圖/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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