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啟安 馮培紅
內(nèi)容摘要:莫高窟窟區(qū)東南山頭五烽墩東面約120m、坐西朝東的石崖上,存有單體巖畫4幅,為3只鹿、1朵花,6方題刻文字。先前,孫毅華、吳軍與劉艷燕等相繼實地考察,對石刻題記作了錄文并撰著公布,尚有缺漏。2020年8月,作者等先后兩次上山考察,重新拍照、錄文,予以完整刊布。巖畫鹿的形象與北朝至唐莫高窟壁畫中的造型頗為一致,是敦煌市境內(nèi)首次發(fā)現(xiàn)的巖畫;石刻題記的一些內(nèi)容透露了晚唐歸義軍政權(quán)在李氏執(zhí)政時期的重要線索,頗有研究價值。
關(guān)鍵詞:五烽墩;巖畫;鹿;題刻文字;節(jié)度使李公
中圖分類號:K879.29?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2)02-0033-10
A Preliminary Study on the Rock Paintings and Inscriptions at
the Wufengdun Site at Mogao
GAO Qian1 FENG Peihong2
(1. School of History, Culture and Tourism, Hexi University, Zhangye, Gansu 734000;
2. School of? History,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Zhejiang 310030)
Abstract:On the east-facing cliff 120 meters to the east of Wufengdun the southeast hill top at Mogao, four cliff paintings depicting three deer and a flower can be seen, as well as six inscriptions. Previously, Sun Yihua, Wu Jun and Liu Yanyan, all staff of the Dunhuang Academy, successively investigated the site, recorded the stone inscriptions, and published papers about their findings. However, there were some words missing from their transcriptions. In August 2020, the authors of this paper returned to the site on two occasions in order to investigate, take photos and record the inscriptions, and are now ready to publicize the complete texts of the inscriptions. In addition, study of the deer images, which were the first rock paintings discovered in the Dunhuang region, finds them to be remarkably similar in style to cave murals dating from between the Northern Dynasties and the Tang dynasty. The stone inscriptions also provide important clues for understanding the Guiyijun regime ruled by the Li Family in the late Tang dynasty.
Keywords:Wufengdun; rock painting; deer; inscription; Governor Li
孫毅華女史發(fā)表在《敦煌研究》1999年第3期上的《莫高窟新發(fā)現(xiàn)摩崖石刻》一文[1],最早披露了莫高窟東南五烽墩山東側(cè)“采石場”的題刻文字,并對其中部分文字作了識讀,茲迻錄如下:
左邊一段從左到右:(1)上元二年在□□
(2)? ? 燉煌宋
中間好像還有幾個字,已經(jīng)無法辨認(rèn)。
右邊一段從右到左:(1)蒲州人□(侯)
(2)□(陟)仁□生
(3)□(垂)栱四年
(4)二月八日
2016年吳軍、劉艷燕出版《敦煌古代石刻藝術(shù)》一書[2],列專目《古代采石場遺址》,詳細(xì)記錄了2006年10月23日與王惠民、羅瑤先生及后來他們多次前往遺址考察的情況,對該采石場的石料用途、去向作了詳細(xì)追溯,并對石刻題記進(jìn)行識錄,除了提及孫毅華發(fā)現(xiàn)的兩段石刻題記外,還報道了新發(fā)現(xiàn)的兩處題記,分別為:
唐乾寧元年甲寅歲/奉河西節(jié)度李公□(鼎)/其帝□(號)□□三□□
屈禪主證慶□□/□戌□(日)同行至此/俗姓張氏
此后,再無學(xué)者跟進(jìn)關(guān)注。2020年11月6日,作者利用“紀(jì)念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120周年學(xué)術(shù)研討會暨中國敦煌吐魯番學(xué)會會員代表大會”報到間隙,和山東師范大學(xué)周尚兵教授、陜西歷史博物館梁桂林研究員等人,在敦煌研究院張艷梅女史帶領(lǐng)下,前往該處勘察題刻,并觀覽五烽墩、成城灣勝跡。由于午后光線不利于識讀文字,遂于8日上午與李磊攜帶相關(guān)設(shè)備,再次前往采集相關(guān)信息。果然,上午光線充足,圖像、文字比之前清楚許多。26BF857B-9FBF-42C4-8FE6-264A3227A158
在此之前,筆者之一高啟安打探敦煌有無巖畫,敦煌研究院李國先生相告該處有巖畫,并在敦煌研究院孫志軍先生處索要了巖畫的圖片。遂借此次參會之機,先后兩次前往,采集相關(guān)信息?,F(xiàn)將我等探查的情況公布于此。
一 巖畫和題記所在地理位置
巖畫和題刻文字位于莫高窟窟區(qū)東南五烽墩東面約120m、坐西朝東的石崖上(圖1)。北緯40度1分28秒,東經(jīng)94度48分37秒,平均海拔1298m。
巖質(zhì)為細(xì)沙沉積泥巖。巖面有早期開鑿采石痕跡多處(圖2),孫毅華女史判斷莫高窟現(xiàn)存的數(shù)方碑刻石料均來自于此。我們查看了五烽墩砌墩石料,發(fā)現(xiàn)應(yīng)為此處所采。
在巖壁前,我們采集到6塊陶器殘片(圖3),并以“五烽墩陶”的首字母進(jìn)行編號,分別為:WFDT1(6×6.5cm)、WFDT2(5.5×3.5cm)、WFDT3(5.5×3.2cm)、WFDT4(5.7×4.3cm)、WFDT5(6.8×3.4cm)、WFDT6(2.8×5.2cm)。其中三塊為夾沙陶,內(nèi)外有凹凸垂弦紋,兩塊為素面。顯然,這些陶片為當(dāng)時采石場的工匠生活所遺留。巖畫和題記文字都在未開鑿痕跡處。
二 巖畫內(nèi)容
巖畫與第1處題刻文字位于同一爿崖體(圖4),文字在右上方,巖畫在左下方(以觀者視角為準(zhǔn))。巖畫可辨識者有4幅單體圖像,即3只鹿、1朵花,圖像清晰。以下以“五烽墩巖畫”首字母將其編號:
WFDYH1:上鹿,下花(圖5)。
鹿:寬13cm,高10cm;花:寬11cm,高18cm,距地23cm。
WFDYH2(圖6)
鹿:寬16cm,高12cm,距地31cm。
WFDYH3(圖7)
鹿:寬11cm,高9cm,距地41cm。
三頭鹿圖像清晰。WFDYH2、WFDYH3各有一頭鹿;WFDYH1為一回首鹿,底下有一幅不辨內(nèi)容的圖像,似花非花。經(jīng)孫志軍先生提示,我們在莫高窟第285窟找到了此類花朵形象(圖8)。
第285窟的伎樂飛天和花朵,衣袂、花葉均繪畫成被風(fēng)吹向一邊,且花葉尖向內(nèi)苞的樣子,與WFDYH1底部的圖像頗為相似。鹿的圖像與莫高窟早期壁畫中的鹿圖像也大致相似。經(jīng)搜檢敦煌壁畫,發(fā)現(xiàn)巖畫上鹿的形象,其角的造型和回首形象,與北朝到隋洞窟內(nèi)鹿的形象相似(圖9、10),差可判斷巖畫鐫刻于這一時期。
敦煌周鄰的肅北、阿克塞、瓜州及嘉峪關(guān)、玉門、肅南等縣市均有早期巖畫發(fā)現(xiàn),其中尤以肅北縣數(shù)量居多,內(nèi)容豐富(圖11)。這些巖畫動物形象中,以鹿為多,但鹿角造型與五烽墩不同,可知五烽墩鹿之形象與早期巖畫不類。
這些早期巖畫的鹿角,多呈樹枝狀,桿高枝密,分叉顯得很夸張,很可能表達(dá)了古人對公鹿的崇拜。而五烽墩巖畫中的鹿角,短而粗壯,分叉只有兩歧,兩歧上的小分叉也很短。顯然,這三頭鹿并非早期人所刻畫,而與莫高窟壁畫中的鹿角很相似。經(jīng)孫志軍先生提示,我們找到了莫高窟北周、隋代壁畫中的鹿,經(jīng)比較,兩者十分相似,其中西魏莫高窟第285窟的回首鹿僅此一例,因此可以判斷:五烽墩巖畫中的鹿,很可能刻畫于北朝到唐代;或者就是繪制莫高窟壁畫的畫師在采石場所刻畫。
目前,敦煌市尚無發(fā)現(xiàn)巖畫的報道。五烽墩巖畫雖然數(shù)量少,題材單一,但也填補了敦煌市沒有巖畫的空白,巖畫距莫高窟近在咫尺,其內(nèi)容、造型又與莫高窟壁畫鹿、花形象相似,猜度作者很可能即繪制莫高窟壁畫者。該巖畫不僅是敦煌市發(fā)現(xiàn)的第一處巖畫,而且也是與敦煌壁畫相關(guān)的巖畫,其價值自不待言。而巖壁上的題刻文字透露出的歷史信息更為重要。
三 題刻文字識讀
五烽墩的題刻文字有3處:第1處與巖畫同在一爿崖體,在巖畫的右上方;第2處位于此石崖的西南方向,距離第1處約40cm,僅有一“鄧”字;第3處在最西南方向處,距離第1處約有60m。為便于敘述,今以“五烽墩巖刻”的首字母進(jìn)行編號。
第1處題刻文字(圖12),由兩個部分組成。WFDYK1位于左側(cè),WFDYK2位于右側(cè),均自上而下刻寫,文字清晰工整,書法、刻寫水準(zhǔn)較高。
WFDYK1共2行,寬17cm,高46cm,距地85cm,從左到右為:
1 上元二年在 此 一□
燉煌宋□
第1行“上”字、第2行“燉”字的上方再無文字;第1行“在”字下方有似為“此”字的右半邊筆劃,再下方為“一”字,最后一字難識,從文意推測當(dāng)屬“游”字之類,再往下則無文字,“此 一□”孫毅華未錄;第2行“宋”字下方有殘字筆劃,惜難以卒讀,當(dāng)為宋某的名字,孫氏錄“燉”字過于靠前,亦未關(guān)注“宋”字下方的殘缺之字。該石塊可能在當(dāng)時就已經(jīng)破裂,所以第1行在“年”與“在”之間破裂,略有錯開,第2行文字刻得比較偏下。
唐代有兩個“上元”年號,一個是唐高宗的,行用時間為674—676年;另一個是唐肅宗的,行用時間為760—761年。后一個上元年號處在安史之亂期間,可能性相對較小,故疑此上元二年為唐高宗時期的675年。
宋某在姓前題刻地名“燉煌”,表示他出自敦煌本地大族宋氏。敦煌宋氏至晚在西晉時期勢力已經(jīng)十分強大,敦煌郡功曹宋質(zhì)廢梁澄,扶立本地大族令狐豐為敦煌太守,抗拒西晉中央,在敦煌割據(jù)三年多,足以顯示宋氏家族的實力{1}。五涼時期,敦煌宋氏勢力極大,宋配是前涼國主張軌的四大股肱謀主之首,到前涼后期,宋混、宋澄兄弟一度控制了朝政;西涼國主李暠與宋繇為同母異父兄弟,他的上臺得到敦煌宋氏的大力支持[5-6]。延及唐代,敦煌宋氏仍為當(dāng)?shù)睾篱T大族。上元二年(675),五烽墩題刻中的這位宋某大概是到成城灣游玩,這一帶有宕泉流經(jīng),曲折蜿蜒,風(fēng)景優(yōu)美,敦煌文獻(xiàn)中保留了一幅成城灣山水風(fēng)景圖,時代略晚,屬吐蕃時期[7-8],但風(fēng)景則同。宋某游玩之余,在五烽墩采石場留下在此一游的題記。26BF857B-9FBF-42C4-8FE6-264A3227A158
WFDYK2位于第1處右側(cè),中間相隔約40cm,共4行,寬23cm,高24cm,距地97cm,文字清晰,較易識讀,從右到左為:
1 蒲州人侯□
2 陟仁勇生□
3? 垂栱(拱)四年
4? 二月八日
從整個石壁崖面看,第1行的前面、第4行的后面皆為空白,當(dāng)是首、末兩行;第1行“蒲”、第2行“陟”、第3行“垂”、第4行“二”字的上方再無文字,當(dāng)為各行之首字,但后兩字比前兩字略低,表明后兩行為落款時間。這4行的首字上方,石崖呈斜向左上方斷裂,殘斷處與首行“蒲”字距離很近,再也容不下一字,于此可知大概石崖先已斷裂,然后再刻寫文字。第1行“侯”、第2行“生”二字的下方,有殘剩的筆劃遺痕,當(dāng)有文字,但因太過殘泐而無法識讀,再往下亦因崖壁殘損不得而知。孫毅華、吳軍與劉艷燕僅錄“蒲州人□(侯)/陟仁勇生”,認(rèn)為第1、2行下面不缺字,當(dāng)不確。第3、4行末字“年”、“日”下方,崖壁殘損,似再無字,且此二字與這兩行首字“垂”、“二”齊平,前后相接,作為落款時間的“垂栱(拱)四年/二月八日”當(dāng)屬完整,再無其它文字。由此觀之,蒲州人侯某(或許還有同伴)在垂拱四年(688)二月八日,到五烽墩采石場刻石題字。這些文字刻寫工整,極可能出自采石工匠之手。
蒲州始置于北周明帝二年(558),隋大業(yè)三年(607)更名河?xùn)|郡,唐初復(fù)改郡為州,開元元年(713)改為河中府,置中都,旋復(fù)為蒲州,以后或郡或州或府,名稱屢改。蒲州位于黃河之濱,治所在今山西省永濟(jì)縣。在武則天控制朝政的688年,這位蒲州人侯某來到敦煌,并于二月八日到五烽墩采石場題壁刻字。二月八日為佛陀出胎誕生日(四月八日為入胎降生日)和成道日{(diào)1}。《周書》卷50《異域下·焉耆傳》云:“俗事天神,并崇信佛法,尤重二月八日、四月八日。是日也,其國咸依釋教,齋戒行道焉”[9]。敦煌地區(qū)也同樣如此,敦煌文獻(xiàn)S.1441v、S.4413、P.2237v、P.3346均抄有《二月八日文》{2},敘述佛陀降誕的盛況。二月八日為慶祝佛陀誕生的日子,侯某可能到他曾經(jīng)采石之地游玩,刻文題字,以為留念。
第2處位于第1處題刻文字的西南方向,距離約40m,筆者編號為WFDYK3,距地40cm,僅一“鄧”字(圖13)。孫毅華、吳軍與劉艷燕均未作錄文。該字為繁體,應(yīng)非現(xiàn)代人所題,結(jié)字規(guī)范,字體漂亮,極可能為鄧姓人自刻。
唐五代時期,敦煌鄧姓家族有一定勢力。土肥義和在其巨著《八世紀(jì)末期~十一世紀(jì)初期敦煌氏族人名集成》中列鄧姓者400人次(14239—14638),有些擔(dān)任官職[10]。歸義軍時期,敦煌大族紛紛在莫高窟、榆林窟開鑿家窟,鄧氏家族也廁身其中,莫高窟第390窟即為鄧家窟,窟中繪列了敦煌鄧氏家族的供養(yǎng)人群像,如:
(1)弟鄧善友……;
(2)侄鄧閏子一心供養(yǎng);
(3)侄節(jié)度押□(衙)……光祿大……酒、兼監(jiān)(察)御史鄧弘……;
(4)□(侄)節(jié)度押衙、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太)□(子)賓□(客)鄧□□(?。?
(5)節(jié)度押衙、銀青光祿大夫、檢?!酰▏┳印酰溃┚啤⑹亍酰ㄗ希酰ㄍぃ╂?zhèn)遏使鄧□□;
(6)侄鄧□(像)□(奴);
(7)□鄧□□一心供養(yǎng);
(8)孫□慶□(?。┕B(yǎng);
(9)孫子再住供養(yǎng);
(10)弟衙前散兵馬使、兼……鄧懷□一心供養(yǎng);
(11)叔僧永安寺□(律)師□虔一心供養(yǎng);
(12)弟□□□一心供養(yǎng)。[11]
由此觀之,鄧氏家族在僧俗兩界都有一定勢力,或出任紫亭鎮(zhèn)遏使、節(jié)度押衙、衙前散兵馬使,或擔(dān)任永安寺律師。其中有一位節(jié)度押衙“鄧弘……”,疑即莫高窟第98窟中的“節(jié)度押衙、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國子祭酒、兼御史中丞、上柱國鄧弘嗣一心供養(yǎng)”之鄧弘嗣[11]43,該人名又見于敦煌文獻(xiàn)P.3239《甲戌年(914)十月十八日歸義軍節(jié)度兵馬留后使曹仁貴牒》,批準(zhǔn)前正兵馬使鄧弘嗣升任為左廂第五將將頭[12]。此時曹仁貴取代西漢敦煌國、建立歸義軍不久,鄧弘嗣應(yīng)為節(jié)度使曹仁貴的得力干將,才會在新政權(quán)建立后得到提拔。另外,從第390窟南壁西向第六身女供養(yǎng)人所題“新婦索氏一心供養(yǎng)”可知[11]151,鄧氏與當(dāng)?shù)卮笞逅魇下?lián)姻。而鄧氏家族與節(jié)度使曹氏家族的聯(lián)姻更是多見于敦煌石窟之中,如第98窟為歸義軍節(jié)度使曹議金的功德窟,除了繪有節(jié)度押衙鄧存慶、鄧再升、鄧弘嗣、鄧益子等官員外,還有“女第十三小娘子一心供養(yǎng)出適鄧氏”[11]33,37,43,47;第61窟為節(jié)度使曹元忠的家窟,也繪有“姊譙縣夫人一心供養(yǎng)出適鄧氏”、“新婦小娘子鄧氏一心供養(yǎng)”[11]21,24,可見鄧氏家族與節(jié)度使曹氏家族互為婚姻,融入敦煌地區(qū)的統(tǒng)治圈。此外,第144窟(索家窟)、第148窟(李明振家窟)、第171窟(石家窟)中也都有與鄧家通婚者[11]66,69,79,結(jié)成了當(dāng)?shù)卮笞逯g的婚姻圈。
榆林窟第36窟西壁供養(yǎng)人畫像題記為:“敕歸義軍節(jié)度內(nèi)親□都頭、守懸泉鎮(zhèn)遏使、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兼□騎都尉南陽鄧義之供養(yǎng)”,其左壁北半部繪持弓箭及鷹等侍者4人,右壁南半部繪掌扇等女侍4人[13]{1}。此窟中還有歸義軍節(jié)度使曹元忠及其侄司馬曹延祿的畫像,作為節(jié)度使的內(nèi)親從都頭、守懸泉鎮(zhèn)遏使,鄧義之是榆林窟一帶的實際統(tǒng)治者[14]。第12窟西壁洞口題記人名中列有“押牙爺再慶”,謝稚柳所錄“爺”字當(dāng)即“鄧”的繁體字“鄧”之訛[13]449{2}??梢娫跉w義軍時代,鄧姓也是比較活躍的家族,勢力不小。
第3處題刻文字位于前兩處題刻文字的西南方向,崖高約3m,題記所在巖面總長190cm,距地113cm,面朝東北,北緯40度1分27秒;東經(jīng)94度48分39秒,海拔1420m。由三個部分組成,從左到右分別編為WFDYK4、WFDYK5、WFDYK6。26BF857B-9FBF-42C4-8FE6-264A3227A158
WFDYK4位于崖壁最左側(cè)(圖14),距離WFDYK1約63m,刻字總寬55cm,行幅寬12cm,距地120cm,共3行,其閱讀順序是從右到左:
1 其帝號黃□王凈□□
2 奉河西節(jié)度李公鐫
3 唐乾寧元年甲寅歲
需要說明的是,此題記的下方因巖塊脫落,是否有字不得而知。孫毅華未錄文,吳軍與劉艷燕錄作“唐乾寧元年甲寅歲/奉河西節(jié)度李公□(鼎)/其帝□(號)□□三□□”,順序相反,并提及乾寧元年(894)的歷史背景,稱“此時敦煌正處于張氏歸義軍時期”[2]260。我們認(rèn)為“唐乾寧元年甲寅歲”為落款時間,當(dāng)屬末行;第1行“王”字中間的豎痕清晰,非吳、劉二氏所錄之“三”,另外還可以識讀出幾個字。
乾寧元年(894)為甲寅歲,在敦煌的歷史上,此年由李弘愿兄弟掌政,但以往學(xué)界均認(rèn)為李弘愿只是歸義軍節(jié)度副使,張承奉雖被立為節(jié)度使,但卻是一個傀儡{3}。據(jù)李正宇先生考證,李氏發(fā)動的倒索政變發(fā)生在景福二年(893)九、十月間[15],亦即乾寧元年的前一年秋天。立于乾寧元年十月五日的《唐宗子隴西李氏再修功德記》碑記載,張議潮第十四女、李明振遺孀率眾誅滅索勛以后,“乃義立侄男,秉持旄鉞。總兵戎于舊府,樹勛績于新墀”。她扶立侄子張承奉上臺,但實際上李氏諸子控制了政權(quán)。碑文還記載李氏四子:“長男使持節(jié)沙州諸軍事、□沙州刺史、兼節(jié)度副使、檢校右散騎常侍、御史大夫、上柱國弘愿”,其他三子,弘定為瓜州刺史、墨厘軍押蕃落等使,弘諫為甘州刺史,弘益為守左神武軍長史[16]。敦煌文獻(xiàn)Дx.1435《唐乾寧二年(895)十月十日歸義軍節(jié)度副使李弘愿牒》亦云:
1□牒。
2 乾寧二年十月十日牒
3[節(jié)] 度 副使、兼御史大夫李弘愿[17]
此牒僅殘存尾部,“弘愿”二字系其自書簽署,較為潦草。牒中沒有出現(xiàn)歸義軍節(jié)度使張承奉的簽署,而由節(jié)度副使李弘愿獨自簽署處理,并且鈐蓋了一方“沙州節(jié)度使印”,就是李弘愿掌握實際權(quán)力的證明。
然而,WFDYK4題記公然出現(xiàn)“奉河西節(jié)度李公鐫”之語,透露出非常重要的歷史信息。該題記表明,李弘愿當(dāng)時在境內(nèi)實際上已自稱河西節(jié)度使,根本沒有把其表兄弟張承奉放在眼里,后者名副其實是個傀儡。題記還出現(xiàn)“帝號”二字,也頗堪玩味,是否透露李氏家族的政治野心亦未可知。可惜“帝號”后面文字漫漶不清,難知詳情,徒令今之研究者嘆惜。
李氏諸子掌握歸義軍大權(quán)引起了敦煌張氏家族和其他大族的不滿,至晚在乾寧三年(896),張承奉誅滅李氏諸子,復(fù)辟親政。敦煌文獻(xiàn)S.2263v《〈葬錄〉卷上并序》云:“時遇亂世,根淺性微。俗化所易,王教風(fēng)移。其君欲與貪狼為政,其臣欲與□□求尊。人心變改,邪魅得便。政法不從,非道為美。得事者不軌師,尋求同類,擅作異謀,貨路(賂)求名,破滅真宗,商害能德。能德既無,恣行非法。非法既盛,邪道日興。但忠賢生居所陋,長在危時,學(xué)業(yè)微淺,不遇明師,年至從心,命如懸絲。忽遇我歸義軍節(jié)度使,藍(lán)(覽)觀前事,意有慨焉。……于時大唐乾寧三年五月日下記”。其中“忽遇我歸義軍節(jié)度使”一句,系行間夾抄補入的文字,因為行間地方太小,此句抄寫未盡,故在序后又抄有:“今遇我歸義軍節(jié)度使南陽張公諱承奉,有大威慧,真俗雙行,道俗虔虔,出言無非,三邊晏凈(靜),萬性(姓)仰覆。實邦家之寶,棟梁之才”[18]。在歸義軍節(jié)度押衙、兼參謀、守州學(xué)博士張忠賢的筆下,在896年張承奉親政之前,亦即李氏執(zhí)政時期,是個亂世;而在張承奉親政之后,才轉(zhuǎn)為治世。這透露出此前不久剛發(fā)生了一場倒李政變。對于李氏諸子,張承奉悉予誅殺,只留下姑母李張氏茍延殘喘活于人世。撰寫于光化三年(900)六月九日的S.1177《〈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卷第一》尾題:“弟子女太夫人張氏,每嘆泡幻芳蘭,不久于晨昏。嗟乎!愛別痛苦,傷心而不見。豈謂天無悔禍,哀迥樹之先凋;殲我良賢,類高花之早墜。謹(jǐn)為亡男使君、端公、衙推抄《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一部??槍懺飘?,愿三郎君神游碧落,聯(lián)接天仙”[19],就是這一政變的寫照。
WFDYK5位于崖壁中部(圖15),共3行,亦為從右至左的順序:
1俗姓張氏
2 鄧法成因同行至此□
3 □窟□主證□々□
此題記孫毅華未錄,吳軍與劉艷燕錄作“屈禪主證慶□□/□戌□(日)同行至此/俗姓張氏”,順序相反,并認(rèn)為“題記中的‘屈意思為‘請,‘證慶應(yīng)為僧人的法號。該摩崖題記記錄了一個姓張的信徒請名叫證慶的禪僧一同到采石場來的情況”[2]260。吳、劉二氏所錄與我們有差異,首先是閱讀順序不同,其次是錄文有異。需要說明的是,第1行“俗”字上方與“氏”字下方,因為壁面巖塊脫落,是否有字不得而知。第2行開頭部分,吳、劉漏錄較多,與俗姓張氏的僧人一同禮窟的是鄧法成,可能也是一位僧人,末字難識,其下是否有字因巖塊脫落不得而知。第3行“窟”字,上部的穴旁十分清楚,顯然不是“屈”字;“窟”字后面是否為“禪”,極難辨識;“證”字后面亦非“慶”字。
WFDYK6位于最右側(cè)(圖16),共2行,順序從右至左,距地70cm,崖壁方向東北61度,文字漫漶不清,惟第2行勉可識讀。
1? □
2? 兼知 都 衙 鄧
孫毅華、吳軍與劉艷燕皆未錄此條題記。第1行首字依稀似為“唐”字,但不能確認(rèn),下方文字殘損難識。第2行前兩字可以識讀,為“兼知”無疑;其次兩字大致可辨,當(dāng)為“都 衙”;末字依稀似為敦煌文獻(xiàn)中常見的“”字,即“鄧”的繁體俗寫[20]。都衙為都押衙的簡稱,敦煌文獻(xiàn)S.8683《知左馬步都衙曹仁裕為算會敦煌十一鄉(xiāng)及通頰退渾所收物狀》首列“應(yīng)管內(nèi)外諸司都指揮使知左馬步都衙曹仁裕、右馬步都押衙張保山”二人[21],S.8665《某年正月四日應(yīng)管內(nèi)外都指揮知都押衙曹某、都押衙張某征敦煌諸鄉(xiāng)器物牒》末尾則署:“正月四日都押衙張、應(yīng)管內(nèi)外都指揮知都押衙曹”[21]181,即為曹仁裕、張保山,可證都衙即都押衙。P.3224《行城文》在敘述當(dāng)今皇帝、河西節(jié)度使令公、管內(nèi)釋門都僧統(tǒng)大師之后,云:“又持勝福,復(fù)用莊嚴(yán),總管、都指揮、都衙貴位”[12]200;P.3016v《于闐天興柒年(956)十一月于闐回禮使索全狀》記載“伏惟指揮、都衙、都頭等尊體起居萬?!盵22],可以看出都衙的地位在節(jié)度使、都指揮使之下,都頭之上。P.2916《癸巳年十一月十二日張馬步女師遷化納贈歷》在司徒、索指揮之后為韓都衙,排在教練、衙推、鎮(zhèn)使、水官、都頭等人之前[23];S.1153《諸雜人名一本》在翟使君、索指揮之后為暮(慕)容都衙,也排在衙推、縣令、作坊、司馬等人之前[24]。26BF857B-9FBF-42C4-8FE6-264A3227A158
敦煌文獻(xiàn)P.3550為某都押衙鐫窟的發(fā)愿文,諸家有研究[25-26],其中“隅(偶)因巡禮,屆歷仙巖”之語,知其曾到莫高窟巡禮,在采石場留記亦有可能。
結(jié) 語
莫高窟五烽墩巖畫不僅是窟區(qū)附近巖畫的新發(fā)現(xiàn),而且填補了敦煌市沒有巖畫的空白。五烽墩巖畫中的鹿形象,與莫高窟壁畫關(guān)系密切,其時代當(dāng)在北朝至唐代;五墩巖壁題刻透露了諸多歷史信息,對于唐代莫高窟采石場、成城灣勝地,以及蒲州與敦煌的關(guān)系、歸義軍史事等均有重要的研究價值。五烽墩巖畫與題刻文字既是敦煌學(xué)研究的新材料,也是敦煌學(xué)新的增長點。
(參加考察者除作者二人外,還有張艷梅、周尚兵、梁桂林、李磊、張龍飛等,謹(jǐn)致謝意!對提供線索的李國、孫志軍先生深表謝忱!圖片除注明者外,均為作者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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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1-11-24
作者簡介:高啟安(1957-? ),男,甘肅省景泰縣人,歷史學(xué)博士,河西學(xué)院歷史文化與旅游學(xué)院特聘教授,主要從事敦煌學(xué)、絲綢之路飲食文化、巖畫及地方史研究。
馮培紅(1973-? ),男,浙江省長興縣人,歷史學(xué)博士,浙江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教授、博導(dǎo),主要從事魏晉隋唐史、敦煌吐魯番學(xué)、絲綢之路與內(nèi)陸亞洲史研究。26BF857B-9FBF-42C4-8FE6-264A3227A1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