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怡
蒙古族作家鮑爾吉·原野的心里和筆下,有一片永恒的原野。那片原野,如蒙古長調(diào),悠長、飽滿、純凈、低回;或者,如呼麥,深情、原始、粗糲、神秘。但這個粗獷又寧靜的世界,又正被諸如開礦、造廠、建度假村等商業(yè)化進程蠶食,經(jīng)受著種種物欲的沖擊和誘惑。所以,他一方面敘寫自己心中的故土之美,一方面又用冷靜客觀的筆墨挖掘這片土地曾經(jīng)和正在遭受的苦難與疼痛。
胡楊之地的胡楊是怎樣的呢?作者用特寫鏡頭的方式,把它推到讀者面前?!八鼈兯苹ハ鄶v扶、涉江而來的婦孺,像仰天太息的壯士,像為自己包扎傷口的士兵?!彼鼈儭膀扒m結(jié),坐地視天,身子骨披一層滾燙的金紅”。這是只剩下枯死的再無馬蹄聲聲的熱血奔涌、再無蓬勃肆意的自由生長的樹,這是只能守望自己死氣沉沉的一小塊版圖、再不會有生的希望的樹,這是在金黃夕陽下痛苦萬狀卻仍舊執(zhí)著站立的樹……這樣的胡楊樹啊,讓作者就只看那么一眼,心就瞬間失去重量;讓每一個讀者讀到這些文字,心也會不由自主地揪緊。
胡楊不動不移,站立在曾經(jīng)的家園,腳下是水分極少的砂礫,頭頂是“失去了肌膚”的天空。它以悲壯戚然的站立姿勢告訴人們:與自然和諧相處吧!有大自然的自由,才更有人類的自由!或許,就是這樣的未竟之旅,讓胡楊以不倒的靈魂,默默控訴人類的“暴行”。
曾經(jīng)青蔥翠綠的胡楊,為什么會到這步田地?當年打過黃羊的老人說,60多年前,速亥還是風(fēng)吹草擺、牛羊成群的濕地。自詡為萬物之靈長的人類很“聰明”,總能從大自然中找到最快的“生財之道”——他們先打黃羊:黃羊的肉和皮可以出口換匯;他們再挖發(fā)菜:發(fā)菜遠銷東南亞,是當?shù)厝讼矚g的盤中餐——人們的腰包倒是鼓起來,生活好起來??墒牵包S羊沒了,藏羚羊沒了……什么都沒有了?!奔幢闶巧L快速的發(fā)菜,也最終徹底走向“死亡”。
“什么也沒有了”的速亥,是讓人悲戚心疼的。可老人的講述,沒有呼天搶地,沒有涕泗橫流,他只是靜靜敘述、緩緩回憶。而這,恰是作者一貫的寫作風(fēng)格,對人類和土地遭遇的苦難,他從來都以客觀自持的態(tài)度、以樸素純凈的語言,表達控訴的力量,即便滿目瘡痍、滿心痛楚。
除冷靜樸素的敘述語言外,本文控訴的力量還在于文章對比手法的運用:胡楊的過去和現(xiàn)在,速亥的現(xiàn)在和可能的未來,是隱性的對比;速亥的過去和現(xiàn)在,外來者和當?shù)厝藢Υ匀坏膽B(tài)度,是顯性的對比。這種種對比,把人類自詡的聰明、尊貴、高尚剝落下來,露出失了良知和禁忌的丑陋。
要多少的明凈和滄桑,才會有這樣平靜與真誠的認知!要多少的疼痛和不忍,才會有如許深刻與豁達的見地!讀《胡楊之地》,讀原野先生的眾多作品,你會得出結(jié)論:因為愛!
鮑爾吉·原野是在漢文化的滋養(yǎng)下成長起來的蒙古族作家,對蒙古高原,他充滿深厚濃郁的感情。故鄉(xiāng)的景、物、人,牽動他的魂魄,融進他的血脈,化為他不竭的寫作源泉。歌頌它們的美,揭開它們的苦,仿佛是作家給自己命定的責(zé)任和義務(wù)。
但愿,速亥的悲劇不再重演;但愿,速亥不再有滾滾風(fēng)沙迷人眼!